诺顿理论和批评选集:李泽厚*
2013-03-27余春丽
余春丽 译
李泽厚是当代中国学术界的一个奇观。在中国的新时期(一九七七-一九八九),即毛泽东去世之后的改革开放时期,李泽厚在哲学和美学方面的著作以及他对中国文化和社会的观察吸引了整整一代知识分子。他所发展的精致复杂、范围宽广的美学理论持续地受到关注,尤其是其关于“原始积淀”的独创论述。
李泽厚出生于中国武汉,一九五〇至一九五四年就读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之后,他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工作。一九五六年,在那场吸引了中国学术界的美学问题大论战中,他批评了中国哲学界和美学界的领军人物,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因而一举成名。和所有的中国知识分子一样,他的事业因 “文化大革命”期间(一九六六-一九七六)的社会动乱和政治迫害而一度停止。但随着《美学论集》和《批判哲学的批判:康德述评》在一九七九年的出版,他重新获得了全国性的声誉。在接下来的十年,那个反传统、“文化热”风行、最后以一九八九年为结束的时代,李泽厚被尊奉为“青年的导师”,在全中国知识分子中声名卓著,足可与雷蒙德·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英国、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在法国的声誉相媲美。尽管他并没有直接参与天安门事件,他的著作却被禁止。一九九一年他被允许出国,随后旅居美国并居住至今。他在很多学术机构担任过学术职位,包括美国科罗拉多学院、密西根大学、威斯康星大学、斯沃斯莫尔学院、科罗拉多大学博尔德分校和德国图宾根大学。另外,他还是巴黎国际哲学院的院士。
李泽厚在融合东西方众多思想传统的基础上构建了他的哲学和美学体系,而其著作的最深根基则是康德、马克思(他将之与马克思主义区别开来)及传统中国思想。他提出了一系列有关主体性、人类知识及美学的崭新论述,不仅将马克思和康德联系在一起,还通过与传统中国思想的贯通而对这两位思想家作出了独到的再阐释。康德认为人类知识产生于感性和知性的相互作用。当人类的感觉通过时间和空间的先验直觉整理感性材料时,知性则根据多数、统一、实体、因果等先验范畴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建构了认知经验。对康德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认识“物自体”。李泽厚则通过将眼光投向人类历史,对康德的这种形而上学理念发起了挑战:“所有的先验直觉、概念和准则都是‘积淀’这一持续了数百万年的主要实践的心理形式。它们超越任何个人、集体及社会经验,却无法超越作为整体的人类经验,因此,并非像康德所说的那样,‘完全不依赖于任何经验的知识’。”
借助这一历史观,李泽厚提出了一系列理论,其中最负盛名、最具独创性的就是他的“积淀”(或“文化-心理构成”)理论。他致力于为康德的先验主体性提供一个马克思式的物质基础,并以“天道即人道”的传统中国信仰加以建构。他从两个方向强调一种动态的拓展:一方面,人类人化了自然界,使之成为更适合生存的地方;另一方面,人类同时也人化了他们自己的身体和思维构成,从而拉大了他们与动物的距离。通过融合中西视角,李泽厚以“人的自然化”弥补了马克思的“自然的人化”,又以基于中华民族长期经验和实践的唯物论的“实用理性”弥补了康德的“先验理性”。而在这些经验当中,艺术扮演了一个关键的角色。
李泽厚对于美学理论的主要贡献在于将实践引入关于美的本质的研究。他认为个体有能力对自然进行审美欣赏,是因为作为集体的人类实践已经改变了自然与人的关系,将原本的对立力量转换成了为人类需求而服务的事物。因此,探讨美的本质不仅要考虑个体的、感官的、心理的及文化的反应,还要注意集体创造性实践的物质和社会范畴,包括美感在时间中的发展。李泽厚对于宇宙和历史的双重强调引出一种内在的、基本的张力,他称之为“主体实践论哲学”,其中就包含积淀。他曾经解释为什么会提出这一理论:“要研究理性的东西是怎样表现在感性中,社会的东西怎样表现在个体中,历史的东西怎样表现在心理中。后来我造了 ‘积淀’这个词,就是指社会的、理性的、历史的东西累积沉淀成了一种个体的、感性的、直观的东西,它是通过‘自然的人化’的过程来实现的。”
在美学领域,积淀是指人类普遍化的艺术形式的历史形成。我们所选择的“形式层与原始积淀”一节,出自李泽厚最受欢迎的著作《美学四讲》。在此节中,李泽厚详细阐释了积淀的本质。这篇文章融合中西美学理论而形成一个看似简单实则日趋复杂的艺术理论,使人联想到维柯、休谟、席勒、黑格尔、皮埃尔·布迪厄和巴巴拉·哈默·史密斯等西方美学家的著作。在提出了一些关于艺术的性质、精华和条件的常见问题之后,李泽厚描述了原本为其他目的而创造的物件和活动如何发展成为艺术。
李泽厚指出古代工具展示出美的成分和模式,尤其是对称、比例、均衡及韵律。人的能量(气)通过劳动生产(制造工具)而呈现出美的形式。审美对象在被制造的过程中引起美感和审美愉快。他特别强调,这种情感既不是逻辑的,也不是哲学现象。物质载体诸如舞蹈者的动作和诗歌的诵读声之触发情感,早于批判性的认知。李泽厚认为,美和艺术的这些原始范畴不能消解艺术家们对于学习工艺和传统的需要。艺术作品不会超越社会环境和历史风格:每一种物件或作品,不论其实用功能如何随着时间而消退,也不论其具备多么纯粹的美学意味,“人世情感”总是积淀其中。它保存了物态化的、劳动的及感知的遗留,也保存了社会的历史、心理的历史以及形式。李泽厚的积淀理论明确地将劳动理论添入凝结于构成艺术传统的美学形式中的社会心理和历史,具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李泽厚直接发问:“艺术品是什么?”通过对一些艺术形式的分析,他展示了“这些原来从属于或归属于实用功能的形式结构日渐丰满和发展,而成为独立的审美对象,实用功能日渐褪色”。当此类纯粹的艺术品终于产生,它们就会影响人们的思想。从哲学上看,它们历史性地影响了审美心理结构,使得艺术技能的发展和美学遗产的保存成为可能。李泽厚质疑艺术统一欣赏者和物质载体、主体和客体的流行观点,认为审美经验中的主要因素是审美心理形成的前构。这种审美经验通过积淀而获得一种客观的性格。他将艺术品看成“既是一定时代社会的产儿,又是这样一种人类心理结构的对应品”。在这里他背离了将艺术品看成是社会力量和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反映的通常社会学观点。他通过分析古代中国历朝历代不同文学形式的出现,论证了上述历史主义和心理学的转换。这些不同的文学形式 “展示的是特定社会时代下人们心灵的物态化的同形结构”。
李泽厚详细阐述了艺术作品的三个层面:形式层、形象层和意味层。它们分别与三种积淀形式,即原始积淀、艺术积淀和生活积淀相联系。虽然关于层面和积淀的完整理论都是李泽厚本人独创的,但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这一理论实际上受到了维柯、马克思、弗洛伊德和荣格等西方思想家的启发。他在文末的分析指出,这三个层面不过是“关于‘自然的人化’(感官的人化、情欲的人化)的理论,在艺术中加以重复展开而已”。
在我们所选入的文章中,李泽厚探讨了首要的积淀,即与形式层和自然的人化相关联的“原始积淀”。他认为,正是凭借在劳动生产过程中获得的原始积淀,人们才学会了去认识美。他进一步注意到,任何艺术品的魅力依赖于所用的材料。他运用中国的“气”这一与人的生理及物质材料和形式结构皆相关的概念,来探讨处理材料以产生艺术魅力的一些方式。对于李泽厚来说,“艺术作品的感知形式层的存在、发展和变迁,正好是人的自然生理性能与社会历史性能直接在五官感知中的交融会合”。艺术作品的形式层与人的感官和情感的人化相应,主要包含两个方面。首先是通过创作者和欣赏者在身和心两方面的主观努力,向自然的节奏接近、吻合、并行和“同构”。李泽厚称之为“人的自然化”,表现为中国的气功、太极拳、自我修炼之类的身体和精神活动,并呈现于艺术作品。其次是向不断变迁的、反映不同时代和社会趋向的事件、物体及关系延伸的层面。这两个方面密切地关联在一起。李泽厚以中国传统文学形式的演变为例,认为“不同时代之所以有不同风格不同感知的形式的艺术,由于不同时代的心理要求,这种心理要求又是跟那个时代的社会政治生活联系在一起的”。他总结说,原始积淀、自然的人化及个体感官的社会化,在艺术作品的生产与接受过程中是错综交织和相互作用的。在他的讨论中,他始终将艺术根植于身体和精神(气)。
李泽厚关于原始积淀的美学理论可招来一些质疑。这一理论虽然揭示了艺术家和时代、欣赏者和艺术品、身/心和社会的和谐一致,但对于不和谐、抵抗和争论却未给予足够的关注。虽然这一雄心勃勃的模仿美学以历史为指向,却仍有将艺术普遍化,甚至将之降低为反映力量的倾向。这一理论将身体、感知、感觉和情感置于思想、逻辑和想象之前,作为前理性的事物,却没有对此说法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展开充分的论述。然而,通过将身体、劳动及气置于美学推论的中心,李泽厚对艺术的产生和接受进行了独一无二的、视角广阔的、具有说服力的论述。由于强调历史的变化,他避免了多数原型理论的永恒化缺陷,同时又能够坚持将艺术根植于社会心理和历史。伴随着一股强烈的民主化动力,其原始积淀理论均衡运作于人和社会躯体的微观层面。在李泽厚的分析中,工艺和伟大的作品始终都是艺术实践和艺术史领域的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