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电影的爱情与政治
2013-03-27谢宏声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独立学者
□文/谢宏声,清华大学文学博士、哲学博士后,独立学者
电影《青春之歌》剧照
“献身”、“激情”、“高潮”均为地道的革命话语,屡现革命文本,如今这些口音纯正的官方语言却暧昧十足,生发歧义,譬如,“献身”几近堕落为猥亵词汇,引人遐想;而革命年代,“献身”却崇高无比,令人血脉贲张。最新版本的现代汉语词典仍如此定义“献身”——动词,“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或生命献给祖国、人民或事业”,例句:“为革命而光荣献身”。
回顾动荡而悲壮的20世纪现代中国史,有无数的政治传奇和革命剧情轮番上演,令人悲喜难抑,或为之感慨,或为之动容,或为之叹息。贯穿林林总总的历史事件背后,有股强大力量驱动故事的发生和发展,这股力量便是青年的力量。具体说来,自五四始一系列跌宕起伏的历史事件频繁登台亮相,无一不是饱含政治热血的知识青年的激情表演,以磅礴之势掀起社会运动的浪潮,引发历史连锁反应。
百年中国的历史进程,出场率最高的一枚词汇无疑是“革命”,而不断搭建、不断幻变的革命舞台上,其固定主角非“青年”莫属。革命需要动员,所谓的动员,首先是针对青年的成功动员,呼召他们介入、参与并引领时代的变革,做冲决网罗的先锋。从梁启超撰写的《少年中国说》,陈独秀主持的《新青年》,至毛泽东的讲演《青年运动的方向》,再到文革期间“世界是你们的……”的著名指示,皆是青春的诗赞,为青年们描绘了一幅又一幅动人肖像,并将中国的全部希望寄予情感炽热的莘莘学子身上:或改造保守落后的社会现状,或矫治枯涩消极的民族性格,或重夺腐烂变质的红色政权……仿佛唯有战斗着的青年才能令其实现。
无数政治话语对青年的殷切期待,诱发青年们的浪漫政治想象。若视20世纪中国为一出惊心动魄的多幕历史剧,前台的演员是意气风发的广大青年,幕后推手(导演、编剧)则是形形色色的政治话语。青春的叙事被置入政治的表述框架后,名词“青年”动词化了,甚至人格化了,天然孕育着无私、奋斗、创造、勇敢、奉献、牺牲等等精神性特质,并自动承负着艰巨的社会义务和历史使命。
激情四溢的青年,与急于自我张扬、自我表现的青春冲动有关,除了将身体能量汇入革命洪流,汲汲于男欢女爱自然不可或缺,二者皆为撩人心弦的浪漫主义实践,换言之,青春的主题不外乎革命与快感(上世纪60年代中西方同期发生的青年运动可资对照),故“献身”、“激情”、“高潮”是青春文化的关键词,甚至是青年的专属词,它是叛逆青春能量的释放,是生命沸腾活力的外溢,构成荡气回肠的青春演义。
革命实践与快感实践同为青年文化的具体内容,皆需奋不顾身的“献-身”,全盘托付对方,以飞溅的激情换取高潮。虽然都是献身,但献给谁?怎么个献法?就有讲究了。献身爱人,情感的自然深化,情欲提升为爱欲,以心照不宣的性契约巩固二人关系;献身革命,是对崇高事业的执著追求,舍弃小我,加入组织,以坚如磐石的党联盟捍卫革命政权。二者同样的令人惊悸、颤栗、兴奋,精神义涵却大为不同,道德品格亦相距甚远——前者是:自知自己的有朽与有限,在短促生命中紧紧拥抱对方,为灰色生活平添一丝温暖;后者是:企求永恒与无限的有朽肉体若参与伟业,添砖加瓦式的前赴后继,可以成就一番不朽之业。
两种不同献身方式,彰显不同人生态度,快感实践者小心守护当下,守护身体,执着于具体而微的审美化生活风格,书写着关乎个体的境遇化叙事;革命实践者遥望光明未来,立足政治,着眼于经天纬地的行动化生存风格,书写着关乎进步的现代性叙事。两类实践者同样有朝气,有活力,同样对社会怀有一丝失望,却在绝望中固执守候希望,前者对生活饱含激情,欲在日常中找寻生命的意义,后者则对政治充满激情,欲在革命中找寻生命的答案。前者多为向下沉醉的文化青年,潇洒的挥霍光阴,后者多为向上进取的政治青年,豪放着抛洒光阴。综上,两类献身实践,导向快感美学和革命美学两种不同生活风格,分别可用颓废/崇高予以概括。
不过,革命实践本身就是政治浪漫主义的产物,易于迸生罗曼蒂克爱情故事,故革命美学与快感美学难有清晰边界,政治青年和文化青年的献身实践犬齿交错,不仅在现实中,亦在文艺作品中不断相互缠绕,演绎着一场又一场血色的罗曼史。诸多革命文艺涉足“献身”、“激情”、“高潮”,可是,激情燃烧岁月,革命与情、爱、欲殊难安然共处,革命事业和儿女情长彼此纠葛之际剧烈撕扯,少男少女无一例外历经反复的内心焦灼与折磨,展开残酷的情感拉锯战,献身给谁的灵肉争夺引触悲剧性的伦理追问。影片《青春之歌》妥善解决这一疑难,献身爱人与献身革命非但没有产生排斥反应,反而相互滋润,相得益彰。
1959年10月,庆祝新中国成立十周年,大量文艺作品面市,带有自传体色彩的小说《青春之歌》被改编为同名电影,忝列建国十年献礼大片。时值急功近利的大跃进,文艺界亦紧随政治形势“放卫星”,刮起“浮夸风”,炮炼了一批又一批粗制滥造的低水准作品,但为献礼之需,当局从极度匮乏的资源中抽调人力物力,制作了部分高质量文艺精品,《青春之歌》是其中一部。此部耗资不菲、阵容豪华的青春成长故事,讲述迷茫少女如何徘徊歧路,步入资产阶级性爱险途,被快感俘获,后经共产党员的熏陶和感召,又如何幡然悔悟,重新做人,献身革命璀璨事业。
影片中的林道静作为叙述者,其实是被叙述者——被革命话语所叙述。那么,《青春之歌》借林道静之口究竟说出了什么?
影片开始不久验证女主人翁林道静的双重政治血统——其父为地主,其母为佃户女儿——虽出身地主家庭(剥削阶级的受益者),却过着丫头的生活(剥削阶级的受害者),身份模糊,显然属于问题少女。双重身份决定林道静的双重人格,因身份模糊带来思想局限,其模糊的阶级属性能否改造?
一
影片第一组镜头:夜晚,波涛汹涌,狂风凄厉,林道静衣着素净,心事重重地行走海边——象征清纯少女曾经遭遇并即将遭遇的险恶生存境遇。
痛苦挣扎的旧社会小女子,犹迷途羔羊,浪迹十字街头,等待有人指路。林道静先后接纳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理论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结合实践的本土化马克思主义,沉浮于情感旋涡,最终实现身份转换,融入革命大潮。影片通过主人翁情感的五段演绎,讲诉个人成长如何巧妙铆接历史使命,情爱经历怎样紧密裹挟政治寓言。
1.“母亲把我当成摇钱树”
林道静高中毕业,不料家道中落,被后母安排一桩金钱婚姻,“硬要嫁给什么党部委员,叫胡梦安的”。初具叛逆思想的林道静,极力反对封建礼俗的包办婚姻,愤然离家出走。胡梦安,一位党部委员,影片中出现多次,不仅是厚颜无耻、恶贯满盈的反革命分子、国民党特务头子,且怀有可鄙的淫欲,事隔两年,依然恬不知耻、虎视眈眈地再三纠缠林道静。正是这位胡梦安先生从中作梗,令林道静两度身陷囹圄。
2.“我决心逃跑到这里”
孤立无援的弱女子,逃婚出走,投奔杨庄的亲戚,不料亲戚早已离开此处,为糊口之需,林道静只得在当地一所小学任教。孰料,校长余敬塘居心叵测,歹意满满垂涎其美色,林道静的命途可谓多舛,刚出狼穴,又入虎口。影片中,劣绅余敬塘仅亮相两次,一次阻止东北爱国军人驻扎学校,一次凶相毕露地干涉林道静授课。林道静对余敬塘和胡梦安邪恶淫欲的拒绝,亦是对反动势力的拒绝——的确,“一个政治上反动的人要有非常真挚的爱情是不可能的。”(姚文元)
3.“你走吧”
悲苦交加的林道静走投无路(导演给出特写,一张绝望表情占据整幅银幕),蹈海自尽,被北大学生、自由主义者余永泽及时救起。余永泽对其讲述“娜拉”的出走,鼓励她反传统道德,觅求个人自由,余永泽的自由主义话语时尚,立即吸引迷途中困厄的林家妹子。伤痕累累的林道静,此时需要一支具有情感温度的肩膀,获取些许安慰。
剧中两人生活富有诗意,可惜,浪漫的温情是暂时的,恼人的家务却是天天要做的。日复一日的繁琐生活让林道静心生一丝厌烦,并感受到稍许的精神空虚。此时,另一位北大学生、马克思主义者卢嘉川出现了,余氏夫妇的家庭生活因之发生变化。饱受革命者热忱熏陶的林道静怀有更高尚、更纯粹的人生信念,“空虚无聊的爱情”使她厌倦了。而余永泽观念落伍,跟不上“时代的步伐”,甚至无视共产党的呼招,无法理解也不能满足对方的崇高欲求。二人最终分道扬镳,婚姻的结束不单是感情的破裂,更是先进思想与落后思想的决裂。
4.“你等我回来再走啊”
就在林道静北上投奔爱人之际,卢嘉川南下抗议国民政府倒行逆施的卖国行径。车站林卢二人再次相遇,此时的林道静仅是革命的旁观者。
革命信徒散落全国各地,热情布道,卢嘉川是其中一位。林道静被卢嘉川富有激情的煽动性辞藻深深吸引,虽似懂非懂,但开始接受、认同,并对卢嘉川生发莫名好感。卢嘉川滔滔不绝的崭新革命语言,于林道静显然陌生,但“好像甘雨落在干枯的禾苗上,她空虚的、窒息的心田立刻把它们吸收了,她心里开始激荡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热情。”
传统革命是一帮乌合之众啸聚山林,现代革命则是一拨知识分子作开路先锋(以章太炎的话说:前者“俗称强盗结义”,后者“俗称秀才造反”),譬如,针对红色革命的性质,南京蒋政府以“文匪”领导的“新式流寇”给予污蔑。强盗的方式原始而粗糙,具有机会主义和盲动主义特征:七八号人,两三杆抢,再树一面旗,喊几句口号,就开始拉帮结伙打家劫舍了。与之不同,秀才有一肚子墨水,胸有丘壑,除了满腔政治热情,还会起草政治纲领,制定长期规划,讲究斗争策略;较之强盗的一盘散沙,秀才创建了政党(将散兵游勇聚合为帮会式组织,再将帮会式组织改扩为现代会党式组织),精心设计一套严密秩序和严格纪律,将手下人马正规化、结构化、建制化;此外,秀才格外看重意识形态工作,晓得政治动员,懂得革命教育,并知道如何利用群氓、收编强盗;尤其关键,秀才们多多少少了解一些西方先进的政治主义,以主义作为革命的理据和旗号。在两性问题上,自古以来,强盗的手法野蛮而粗鄙,虏夺民女强做压寨夫人,而秀才要斯文许多,浪漫许多,讲求风花雪月。这不,卢嘉川就是这样一位秀才,他以生动比喻推销革命学说后,随即向林家妹妹推荐几部左翼书籍。林道静像阅读情书一般如饥似渴地吞噬《铁流》、《母亲》、《毁灭》,激动难耐,此际窗外春意盎然,撩人心扉,伴随轻快音乐。
5.“那你就带我走吧”
卢嘉川不幸被捕入狱,英勇就义。理论马克思主义者的历史使命完成了,接下来出场的是另一位更先进的共产主义斗士江华,地下党员,本土化的马克思主义者。江华迅速补上卢嘉川就义后的缺位。江华着眼于中国具体问题,强调走工农道路,切合本土实际搞革命工作。第一代革命者是理论家,政治理想主义者,为革命提供目标与方向,苦于没有具体的革命案例,往往流于空洞、教条;第二代通常是行动家,政治现实主义者,据实际情况,为革命制定路径与方案。江华以身作则——不时化装成农民,鼓噪农友秋收暴动,不时打扮为工人,发动工友罢工游行,开头还是学生模样,领导同窗南下抗议,转眼间就变成教书先生,走村串户开展宣传——以行动(而非抽象的革命说教)感染林道静。
江华的循循善诱,照亮了林道静的前行方向。全剧第一组镜头(消极、悲观、绝望的林道静欲投海自尽)与最末一组镜头(亢奋、昂扬、满含希望地扑入革命)形成极度反差。前者,林道静完全“被黑暗吞噬”,彰显邪恶势力对孤弱个体的压迫与挤榨;后者,林道静被光明拥抱,昭示美好生活触手可及。经由对比性话语——黑暗/光明,绝望/希望,阴云密布/阳光普照,悲戚而犹疑的表情/欢乐而坚定的表情,个体的形单影只/集体的声势浩大——娓娓诉说着解放与自由的序曲。
电影《青春之歌》剧照
二
对照原著与电影,林道静、余永泽在小说中的“同居”,置换为影片中的“结婚”。这一小小改动,颇能说明新政权的道德观是什么。同居是民国普遍实践的男女关系,尤其左翼文人,如鲁迅与许广平、郁达夫与王映霞、蒋光慈与宋若瑜、瞿秋白与王剑虹、丁玲与胡也频、茅盾与秦德君、萧红与萧军、白薇与杨骚,包括《青春之歌》作者杨沫与张中行……甚或在有配偶的情况下,两人另起炉灶,共搭爱巢。大量痴男怨女居然在主流报刊上登载某年某月某日起双方自愿“确立同居关系”或“脱离同居关系”的启事,公诸于众,告知家人或好友。并有相当的文学作品涉及同居,如鲁迅《伤逝》、丁玲《一九三零春上海》、茅盾《腐蚀》、田汉《丽人行》,胡也频一篇小说直接题为《同居》(有趣的是,作品内容通常涉及作者的闺密或爱人,丁玲《韦护》以王剑虹与瞿秋白为模本,茅盾《腐蚀》以情人秦德君为模本),作者亦乐意将情书结集出版,如著名的《两地书》,早在1927年,蒋光慈便将与宋若瑜的通信付梓,大胆抖出恋史,取名《纪念碑》;杨骚随后效仿,1933年将与白薇的情书公开出版,结集为《昨夜》。
文艺青年普遍具有的浪漫主义情怀易于导入革命主义理想,大多数作者的生活与其书写往往具备一种奇特的平行互动:遨游于文字游戏的世界,援笔处理革命与快感的复合关系,抒发胸中块垒,同时在现实生活中积极实践快感、身与革命,并纠结二者之间。献身革命与献身爱人,在文坛新秀的笔下,渐趋演化出独特的文学类型:献身文学。文学固然虚构,时常比现实更真,若说人生如戏,作品可被视为生活的脚本,生活则是作品的分镜头,作者本人就是导演,或被人导演,在现实与文学中往复循环,或说在现实的世界与虚构的世界之间不断穿梭、出离、游走、彷徨、折回。
不过呢,“同居”这一不洁字眼无法被新中国正统话语接纳,难以被革命道德认同(公安部发文,认定私自同居是“违犯婚姻法的行为”),因为,这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态度:生活不检点,作风不正派,行为不端正,总之,性的不道德——毛泽东深深以为:自由主义促使“腐朽庸俗的作风发生”(1937年9月7日)。同居是性与婚姻的分离,性与家庭的分离,性与生育的分离,游走于法度之外,极易脱逃国家的严密监管。若上升至道德或政治的高度,如此逸出婚姻的性实践均可定性为“乱搞男女关系”、“发生不正当行为”,若未婚先孕,绝对丑闻。而婚姻——以尼采的论调:“对爱情消毒的结果就是婚姻”——男女关系被制度化、律法化、道德化,纳入国家轨道(新中国成立后,颁布的首部国家大法便是《婚姻法》,其中规定有配偶而与人通奸属“犯法行为”,“要减少通奸行为,只有彻底地实施婚姻法”),有效遏制自由主义遗毒,提升道德水准,亦为权力的触角成功探入家庭提供便利。
革命夫妻因合法婚姻而正当;反革命分子因非法同居而不道德。革命为快感实践划定禁区,婚姻之外的任何性关系,均属“法外行走”的不端之举,必受革命道德的严厉谴责、呵斥、围剿。影片《芙蓉镇》(1984)男女主角为了生活能够坚持下去,相互搀扶、照应,共同熬过冰冷岁月,两人“非法同居”,犹如从事艰苦而卓绝的地下革命工作一样,艰难而顽强地享用快感,结果被命名为黑夫妻,遭遇白眼,为人不齿。
性充满诱惑,而具危险,故革命还有更干净的道德要求与政治期待——对快感的拒绝。胡梦安、余敬塘等反动分子沉迷于肉欲,下流无耻,相反,卢嘉川、江华等共产党员,心沁革命工作,情操高尚。脸上刻有认真与肃慎表情的革命者,严格律己、超越人性、自我净化,不为色所动,对异性没有可鄙欲望,甚至一点念头都没有,如天使游逸于精神的云霄,俯视众生的罪恶。诸多革命电影皆有近似言路,同样反映知识分子问题的影片《大浪淘沙》(1965),讲述四位青年参加革命的故事——因动机、信念、立场不同,余宏奎背叛了革命,杨如宽放弃了革命,只有靳恭绶和顾达明坚持革命到底。反革命投机分子余宏奎色眯眯,看见女性好似饿虎扑羔羊,丑陋嘴脸令人恶心,最终毙命于正义的枪口;真革命者靳恭绶则与女性保持审慎距离,连话也不愿多说。这种叙事手法,差不多奠定革命电影的基调,如《艳阳天》(1973),革命清教徒萧长春专心集体事业,无暇顾及情爱。
《青春之歌》为维护革命者的纯洁性、先进性,卢嘉川与林道静彼此恋慕的感情思绪被悉数删除,江华对林道静的狂热追求也了无踪影。关于林道静与江华的感情发展,小说有一段激情描写,然而,影片未有丝毫涉及,一组镜头却可圈可点——西风垂柳,船荡湖中,两人促膝而谈,分析革命大好形势,江华忽又问及:“你给她谈起过我们的关系吗?”一语带过,没有任何上下文衔接,虽则隐晦,实情昭然若揭。
三
较之其它动辄被批的知识分子“言情”片[如《我们夫妇之间》(1951)、《青春的脚步》(1957)、《早春二月》(1963)],《青春之歌》并未遭遇大规模批判(文革这关未能躲过)。原因在于:《青春之歌》圆就了创作意图与政治训导的咬合,亦在影片中摆正了党与知识分子的关系,尤为重要,影片的成功技巧缘于从性爱升华至革命的进步叙事,而非由革命蜕化到性爱的反动叙事。
爱情,在优秀革命工作者眼中,仅是工作需要;二人结合,并非肉体苟合,而是精神的投契、魂灵的统一,迹近未受污染的柏拉图式爱欲。新中国最早出炉的谍战片《羊城暗哨》(1957)与《永不消失的电波》(1958),均与电台谍报有关,并涉夫妻假扮。《羊城暗哨》代号209的我方侦察员,潜入敌后,为获取信任刺探情报,与特务头目八姑以夫妻名义同居,八姑淫荡成性,209面对挑逗坐怀不乱,洁身自好。《永不消失的电波》地下工作者李侠与何兰芬同样以夫妻名义,架设秘密电台,从事谍报活动,揭露国民党的卖国罪行,不料二人在白色恐怖中日久生情结为伉俪。两厢对照,何兰芬过上正常而幸福的夫妻生活,八姑却是反面教材,欲望未能得逞。同样的关系,干着同样工作,故事的讲法却如此不同。
《青春之歌》是一部有关献身的文艺作品,献身余永泽(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与献身江华(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结局颇为不同,幸福指数天壤有別。情欲被纳入革命的辽阔视阈,争得生存空间。
《青春之歌》诉说知识分子如何成长,亦讲述革命觉悟如何提升,同时,也是一部语义丰富、微妙、优质的政治寓言,性爱叙事嫁接革命叙事,二者互映、互喻,展开有趣的通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