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张九龄《感遇》一诗为例看诗歌的意象衔接手段
2013-03-26夏日光
夏日光 龚 艺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诗歌是一种以意象为元素,以想象为方式,以建构精神为中心,以韵律节奏为外形的语言艺术。[1]意象是诗歌艺术语言的承载者,它是诗人在诗歌编码中所创造的关于概念或概念结构的具体形式,它是诗歌的灵魂,更是诗歌不可或缺的衔接手段。所谓意象衔接,就是利用人们认知所具有的有序性、结构性和完整性等特点来寓意于象,使得看似不相关的句子成分在人的大脑中重新组合、产生联想,由象涉意,由意及象,从而形成一个衔接纽带,构成连贯的语篇。在唐诗中,贬谪诗的艺术语言情感极为丰富,意义十分隐晦,张九龄的《感遇》诗(以下简称“张诗”)表现尤甚。本文运用系统功能语法中的语篇衔接理论,以张诗为语料,探讨意象衔接手段在诗歌语篇中的衔接功能。
一 意象衔接理论
意象就是客观物象经过创作主体独特的情感活动而创造出来的一种艺术形象。一般说来,意象就是寓意于象,用来表述主观情感的客观物象。在文学理论研究中,意象的名词解释是主观的“意”和客观的“象”的结合,也就是融入诗人思想情感的“物象”,是赋有特殊含义和文学意味的具体形象。
完形心理学认为,心理现象最基本的特征是在意识经验中所显现的结构性和整体性, 强调整体不是组成部分的简单相加,心理过程本身具有组织作用,人们可以根据对事物完形结构的认知,构造不完整或不稳定的结构。[2]P12意象衔接就是读者凭借意识经验中所显现的结构性和整体性, 把诗人创造出的一组相关的意象,在头脑中构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来实现诗歌语篇的整体衔接。我们在对语篇中的衔接进行分析时,往往要找出语篇的衔接纽带。衔接纽带是一个关系概念,它还具有方向性,其关系是非对称关系。它可以指向两种方向:或者是回指的,其预设项目在其前;或者是下指的,预设项目在其后。[3]P329
例如,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一诗,就可以捋出其衔接纽带关系:“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该诗第一句中,作者借柳树来表达对友人的恋恋不舍之情。“柳”即“留”之谐音,故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柳”的出现即“留”的意蕴所在。在诗句中,柳树是具象,而诗人对朋友的不舍之情则是回指的另一端,用以表意,连接具象和表意之间的关系就是衔接纽带。作者就是借衔接纽带来实现诗歌语篇前后的相互连接的,如下图:
因此,诗中的“柳色”表达了诗人对友人出使安西的无限眷恋,“柳”为“象”,“留”为“意”,从而,实现了诗歌语篇的衔接。
语篇衔接理论认为,意象的外层空间实现诗歌语篇的衔接,意象的内层空间实现诗歌语篇的连贯。诗人的创作往往以一定的时间和空间为背景,且又常常托物言志,这类托物即诗歌的意象,它们大体上可以分为植物意象、动物意象、典故意象和情感意象。本文将分别予以叙述。
二 植物意象衔接
诗人赋予植物以动态的生命和丰富的情感,天然的植物变成了一个个满含深情的思想载体。根据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某种植物本身就具有某种意义,所以,诗人赋予植物种种思想寄托,使之成为让人浮想联翩的意义载体。通过这种表达,读者能够在脑海中轻易地构建一幅幅图画,以达到更好地理解为诗者丰富情感的目的。
例如张诗第二首:“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本诗一开头,用整齐的偶句,突出了两种高雅的植物——春兰与秋桂。屈原《九歌·礼魂》中,有“春兰与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句。兰用葳蕤来形容,具有茂盛而兼纷披的意思,“葳蕤”两字点出兰草迎春勃发,具有无限的生机。桂用皎洁来形容,桂叶深绿,桂花嫩黄,相映之下,自然有皎明洁净的感觉,“皎洁”两字,精炼简要地点出了秋桂清雅的特征。不管春兰还是秋菊,都是衔接纽带的前指,通过衔接纽带的连接,引出纽带另一端的回指,即作者利用这两种植物的高贵品质用以自喻。而后,作者又通过对春兰与秋桂高贵品质的不断求证而引出居住于山林之中的“美人”,即隐居上野的品德高尚之人。美人由于闻到了兰桂的芬香,因而发生了爱慕之情。“林栖者”既然“闻风”相悦,那么,“兰桂”若有知觉,应该很乐意接受“美人”折花欣赏了。在这里我们发现了第二个衔接纽带,“美人”(指皇帝)为前指,然后经过衔接纽带,引出回指,即作者还想继续得到皇上重用的心情。诗文写至此处,主旨已然清晰。然而诗却不顺此理而下,忽开新意。兰逢春而葳蕤,桂遇秋而皎洁,这是它们的本性,而并非为了博得美人的折取欣赏。很明显,诗人在本诗中运用比兴的手法来描写“春兰和秋桂”这两种植物意象,并以此来比喻贤人君子的洁身自好,只是尽他作为一个人的本份,而并非借此来求富贵名利。全诗作者运用两个植物意象作为衔接纽带,点明全诗的主旨,委婉的表达自己被贬谪而抑郁的心情,用物象代表其心象,通过衔接纽带,实现了诗歌语篇的连贯。
此外,张诗第七首是十二首中很有名的诗篇之一,与第二首一同被收入《唐诗三百首》之中。“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可以荐嘉客,奈何阻重深!运命唯所遇,循环不可寻。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诗人运用托物言志的方法,一开头便对丹橘的优秀品质赞颂不已。一个“犹”字,充满了赞颂之意。在这里,作者借衔接纽带引出丹橘就是其本人。其中,丹橘是衔接纽带中的前指,而回指的是拥有像丹橘一样高贵品质的诗人自身。可以说,本诗一开始,诗人就借这一衔接纽带很好地实现了本诗的连贯,交代出自己就是丹橘的本意,并引出下文对丹橘品质,即诗人自身高尚品质的讨论。在随后的两句中,诗人通过自问自答,表达了其对丹橘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愤恨心情,并从容引出对命运问题的思考。最后诗人以反诘语气收束全诗,反问世人,如此品质高尚的树木,为何要弃之东隅呢?最后两句诗人把自己因丹橘遭受不公正待遇而爆发的感情融入前面的自然意象,托物言志,全诗并没有直接诉说自己被贬谪之后的郁闷心情,但通过对丹橘的描述,其言志之意溢于言表。
三 动物意象的衔接
诗人借用拟人化手法描述动物,使它们成为一个特殊的“人”,拥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凭借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指涉,用动物代指某些人,用动物的行为代指某些人的行为,并以此进行评价,委婉地提出对当朝某些腐败的不满。通过这种转变,诗人使动物这种意象的内涵变得更加饱满,以此来抒发自身因贬谪而郁闷的心境。
例如:“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矫矫珍木颠,得无金丸惧?美服患人指,高明逼神恶,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该诗作于张九龄被贬谪之后,是十二首中的第一首诗。这首诗讲述的是一个寓言故事:一只来自大海上的鸿雁,独自飞临一座城市。城中高高的三棵树之上,两只翠鸟正得意洋洋地站在那儿。鸿雁预料他们终将自取祸患,于是自己展翅高飞,离开了这险恶之地。在本诗中,为诗者在寓言故事中设置了两个衔接纽带,鸿雁和翠鸟都是前指,诗人自身和李林甫、牛仙客是回指。其中,孤鸿是作者自喻,而双翠鸟则指在朝中窃据高位的李林甫、牛仙客之流。全诗以孤鸿的口气,写出了诗人政治生活中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和高逸的情怀。全诗共十句,诗中对孤鸿和双翠鸟这一对动物意象的动作和心理活动的拟人化描写十分传神。通过这种方式,诗人不仅巧妙地表达了翠鸟所代表的小人们狭隘、浅薄品行的痛恨,同时述说出自己澹泊名利和决意隐退的情怀,二者相比,高低贵贱,昭然若揭。本诗诗人借“孤鸿”和“双翠鸟”之象,表达了高贵与卑贱的对比之意,从而实现了诗歌语篇的连贯。
四 典故意象的衔接
典故意象是指已成为过去式的历史遗存物,比如与现实生活有较大时间跨度的人类的物质生活活动和精神生活活动。历史是人类文明的载体,本身就具有意义。凭借历史意象的串联,为诗者能赋予诗文更加澎湃的情感。而对于读者而言,典故意象能帮助他们更加容易地读懂诗人所要表达的思想和情感。
在张诗第五首中,典故意象的运用尤为突出:“吴越数千里,梦寐今夕见。形骸非我亲,衾枕即乡县。化蝶犹不识,川鱼安可羡。海上有仙山,归期觉神变。”
任何语篇都可能有一个以上的衔接纽带,而这里出现了两个较为典型的语篇衔接纽带:一为“蝶”,一为“鱼”。两个典故都出自于庄子的作品,“蝶”指的是“庄周梦蝶”,而“鱼”指的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通过这两个典故,诗人所要表达的是庄子在意识方面的自我判断。庄子认为,不管是人能“化蝶”还是能通晓“鱼”的快乐,只要通过人思维意识的运作,就能实现。在两个典故中,“蝶”和“鱼”是衔接纽带的前指,这两个具象经过纽带的连接,引出另一端的回指,即为诗者所要表达的对于庄子意识方面的认识。在本诗中,诗人以自己化身为典故中的两个主人公,从他们的角度来表达出自己与庄子不同的世界观。诗人认识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从而进一步脱离束缚,凸显自己。这是对身体的放弃,以及对很多与他息息相关的东西的进一步摒弃,这是修道很关键的一步。通过这两个典故意象,诗人不但更好地表达了自己对于意识形态方面的不同见解,而且为诗歌语篇的衔接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五 情感意象衔接
情感一般泛指人类在生产生活中产生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每一种情感都有其本身不同的意义,然后通过对自我内心的情感状态的梳理和认识,使情感意象化。对于读者来说,情感是在人的头脑中产生的,而通过对情感意象的描写,影响读者头脑中的画面构建,能够帮助他们最为直接地理解诗人赋予诗歌篇章中的丰富情感,
例如张诗第十一首:“我有异乡忆,宛在云溶溶。凭此目不觏,要之心所钟。但欲附高鸟,安敢攀飞龙。至精无感遇,悲惋填心胸。归来扣寂寞,人愿天岂从。”该诗表达了诗人的一种思乡之情,似乎这是一首抒发乡愁的诗篇,其实不然。此家乡非彼家乡也,诗中的“云”是前指,而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共同生活的天堂“乡”即是回指。作者借此衔接纽带,很好地引出了自己因贬谪而大志难抒的悲愤,天下之大却再无志同道合之仕的寂寞之情,点名主旨,实现了语篇的衔接。全诗作者把自己自喻为高高飞翔的鸟儿,然后借它们的视角,通过对高空视物,不同景色的描写,表达了自己对天堂的无限向往和执着追寻。在本诗中,作者不停地反问自己,天下之大,到底哪儿才是家乡?或许只有天上的“云”吧。粗略读来,我们难以抓住作者想要表达的主旨。但是通过前指和回指的指引,我们从为诗者“思乡”、“思友”的情感中,看到了他因贬谪而大志难抒的悲愤心意,以及被把持朝政的贪官污吏迫害忠良的愤恨之情。在诗歌语篇中,作者借衔接纽带“云”与“乡”,很好地实现了语篇的连贯,并让读者能更好地领略到诗中的真情实感和艺术魅力。
张诗中的自然意象、动物意象、典故意象和情感意象都是诗歌的主要衔接手段,它们在每首诗中并不都是孤立存在的,根据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它们各涉其象,各表其意。这些意象相互指涉,互为表现,相得益彰,让诗人所要表达的情感更好地传达给读者,使其在头脑中构成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从而很好地实现了诗歌语篇的衔接。
诗歌是表现意象的文学形式,一般没有很明显的外在衔接手段。胡壮麟先生认为:“在有的情况下,或是信息本身的逻辑关系非常清楚,或是情景语境提供必要的启示,即使没有连接性词语,语篇仍可是连贯的,因此可看作是隐含的连接方式。”[4]P108可以说,诗歌语篇的连贯离不开隐含的衔接手段,而意象衔接手段就是其中一种重要的隐含的衔接方式,它的运用为诗歌的语篇衔接提供了有力的保障。
[1]李成军.论唐诗的意象衔接艺术[J].时代文学,2011,(1).
[2]赵艳芳.认知语言学概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 2000.
[3]alliday and Hasan. Cohesion in English[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
[4]胡壮麟.语篇的衔接与连贯[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4.
[5]张九龄撰,熊飞校注.张九龄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