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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构形:一项文学史写作计划的提纲①

2013-03-26

东吴学术 2013年5期
关键词:文学

金 理

我在此处使用青年 “构形”(configuration)一语,大致包括青年文学、青年形象与形象的塑造因素这三个层面的内涵。

首先,青年构形以青年文学为依托。这里的“青年文学”所指较为宽泛——以青年人为主人公、以青春期生活为书写内容的小说。

其次,青年构形在显在的文本层次,是指作品中提供的青年形象。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充满了青年人的形象与声音:晚清小说中的革命少年,鸳蝴派笔下多愁善感的少男少女,五四新文学中的“青春崇拜”,社会主义成长小说中的“新人”形象,知青的“青春祭”,“一无所有”的摇滚青年,“像卫慧那样疯狂”的上海宝贝,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笔下的“八〇后”……例子可谓数不胜数。诚如赵园所言:“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文学的形象世界,主要是青年的世界。”②赵园:《艰难的选择》,第22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这一青年形象的长廊,显然延续到了新世纪的今天。在这一面向上我想集中讨论青年形象在文学中的建构,或者说,青年人如何通过文学来想象自我,尝试开掘出一种纵向比较、历史沟通的视野:哪些问题值得往前追究?这些问题在当时如何发生?如何愈演愈烈地延续至今,或者今天的青年人(比如“八〇后”)创作中出现了什么新现象?

举个例子。发表于一九八一年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在艺术上诚然粗糙,且充满了不少游离于小说的议论,有点让人讨厌,但是可以看出:当时的青年人能够纵横捭阖地取用多种资源,哲学的、宗教的、科学的,无论是反思历史时,还是建构主体自身时,这多种资源都丰富地参与其中。相比较之下,今天的“八〇后”创作者以及他们所创作的青年人形象,都显得很单薄。当然,这一“单薄”是历史性的“单薄”,由多种原因造成。在当下的世俗社会,人不仅在精神世界中与过往的有生机、有意义的价值世界割裂,而且在现实世界中也与各种公共生活和文化社群割裂,在外部一个以利益为核心的市场世界面前被暴露为孤零零的个人。这种个人的形象必然是单薄、狭隘、没有回旋空间的。

只有建立起纵向关联的视角,才能探究不同时代的青年人如何通过文学来想象自我。还是以《晚霞消失的时候》、《公开的情书》这样的作品为例,它们所建构起来的主体形象和今天有什么样的不同?首先,这个主体是反思的、时不时自我质疑的。《公开的情书》中不时出现“痛苦地照见了自己的消沉”、反省自我“缺少行动”之类的自剖。其次,因为这个主体自认为是不圆满的,所以是敞开的、虚位以待的。他们通过彼此的对话、通过与自然宇宙的对话、通过多种思想资源的交相驳难,提升自己的认识和生命境界。相反,在今天的“八〇后”小说中,我不是说绝对,但大多数情况下,主人公从出场开始,其智慧、识见看不出有什么发展,就是停步在那里。尤具讽刺意味的是,似乎我们今天强调的是学习型时代。第三,一个自省的、敞开的主体所认识到的自我与时代的关系,恰恰是理性的、沉稳的。比如《公开的情书》里老久说:“每一个人必须正视自己生活的时代。人类生活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一个时代值得看轻和抱怨。”我想引申的意思是:每一代人自有其优势,每一代人也都面临具体的困难,“在进化的链子上”实在没必要夸张独特性,也没必要自怨自艾。近年来一些反映艰苦革命斗争年代和反映重大历史事件的主旋律电视剧(比如《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很受追捧,据主创人员说,他们原以为在物质主义时代,这些电视剧的受众只是退休老干部、老年人,没想到“八〇后”、“九〇后”也很认可,他们分析原因是:年轻人很追怀已逝的“带劲年代”,而在眼下的生存压力下无法实现个体价值。无怪乎在当下的现实生活和文学作品里,我们经常看到的年轻人往往是无奈、无聊、“感觉没劲”的,总之是“生不逢时”了。我觉得这些想法真的很自恋。与上面提到的那两部作品,那种充满反思性的自我以及在反思意识中建立的自我与时代的关系相比较起来,今天的青年形象实在太褊狭了。

联系 《晚霞消失的时候》、《公开的情书》和当下“八〇后”的创作,既能发现两个时代青年主体的“异”,也能发现“同”,也就是说:可能有些问题当时没有得到充分观照、省察,愈演愈烈地延续到今天。《公开的情书》中有个细节:老久每天晚上要写信、看书,妈妈让他换一个瓦数低一点的灯泡,因为和邻居合用电表,人家会有意见。而老久“却像只野兽似的发作了,大叫一声:‘庸俗!’妈妈哭了”。其实妈妈提出的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建议,但是这种原属于日常生活中的小摩擦却会被老久“上纲上线”。这显现出“子一代”在理解两代人关系时心理的褊狭、固执,容易强调对立,夸张彼此间沟通、理解的不可能。由此我想扩展到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问题:一个“浪漫主义的个体”在反思历史时的特质与限度。老久、真真(《公开的情书》)、李淮平(《晚霞消失的时候》)几乎都是“浪漫主义的个体”——这类人物不胜枚举,其典型是“文学青年”——他们追求个体的价值和尊严,总感觉和周围环境和他人格格不入,容易受主观情绪、自身“心造的幻影”的困扰。诡异的是,当下小说中的主人公,已经告别理想时代而变成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的“理性人”,不再有滔滔不绝的论辩,尽管喜欢强调浪漫情调,未脱文艺腔,却也不再是“文学青年”;但是,那种任性、强烈情绪性的主观偏执却一脉相传且有增无减。我想说的是,这也许本就出于青年人的特性,但对此不加反省的执著,总会限制我们对历史、对时代的认知。

第三,青年构形在更深的层次上是指青年形象的构成因素。从上文分析已可见出:文学形象是多种因素造成的“综合创造物”,故而对此形象的解析,也应尽可能还原出构成因素的多样性。在作家塑造青年形象的过程中,首先参与其间的是作家的气质、心理和审美意识;而这些又联系着具体的历史语境中人们的情感态度、认知方式和思想观念;上述因素在渗入创作的过程中显然又和历史条件、社会现实、意识形态等形成互动。

赵园曾有一个敏感的发现:在现代文学史上,“不但明确地意识到对象的作为青年,注目其为青年所固有的特征,而且以‘青年’作为一种社会力量来观察与描绘”,主要出现于“现代文学史的首尾两端——五四时期,与抗日战争时期以及战后”,因为这“两端”是“突进或转折”的历史时期,易于“首先在青年的文学形象中反映出来”。①赵园:《艰难的选择》,第221、448页。这正是亟待展开的议题:在历史行进和社会转折的过程中,青年人面临哪些困境,在外向的人生道路选择与内面的心灵世界都遭遇了何种困扰和挫折,小说如何反映又如何介入青年的主体建设,文学提供了何种抚慰,整合了哪些资源,又暴露了什么样的问题。

比如说,我曾经考察过路遥笔下主人公的构成因素。在改革开放之前的集体化时期,每个人的生涯都既明确又标准,受到制度性规范的限制,也就是说几乎没有选择空间:成分好坏决定着个人的政治前途,出生地限定了个人是城镇居民还是农村居民 (显然和一系列的福利相关联),地区领导掌握着分配工作的大权,即使在日常生活中,穿戴什么、与谁约会、何时结婚等都有一套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指导标准。但我们记得高加林(《人生》)、孙氏兄弟(《平凡的世界》)既身陷上述限制之中,又显示出一种“进取的自我”——年轻一代以精明的、律己的、积极主动的姿态来为自我发展开辟道路,为自我争取更多选择的可能,也愿意为此付出冒险的代价,投身未知的领域②关于“进取的自我”的讨论,见阎云翔《中国社会的个体化》,第366、369页,陆洋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的出现。尽管这一“进取的自我”要到一九九〇年代中后期才开始在社会上蔚为大观,但是高加林、孙少平显然预兆了某种先声,其形象的积极意义正表现在这里。路遥在塑造他笔下的青年形象时,既将整个社会日趋开放、大一统的价值体系日渐松动的迹象带入其中,同时这一形象的身份,又是与社会具体现实中流行的各种话语有关的一系列定位。例如孙少平,他是这样一个“特异”的农民工:出身农村,在城市接受教育,既非都市里落后、低素质的外来人,也不是需要加诸同情的无助受害者。我觉得这样的形象与贯穿一九八〇、一九九〇年代,以“素质”为焦点的主流话语相吻合。我曾经探究过在孙少平的主体建构中,“素质话语”的参与,通过这样的解读,将意识形态的文化产品在其自身的历史空间中语境化。③见金理《在时代冲突和困顿深处:回望孙少平》,《文学评论》2012年第5期。

形象的创造史密切关联着创造者身内身外的历史处境。文学仿佛一面“镜子”,通过其所映射的青年“镜像”,既可发现作者的气质、心理和审美意识,也能考掘出创造过程中参与其间的历史条件、社会现实和意识形态。但这里必须指出的是,我们既要解释“镜像”和“镜外之物”,更要解释“镜子”本身;我的讨论对象,毕竟是青年的“文学形象”,绝不能无视审美的中介。尽管庸俗社会学研究已经渐行渐远,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往往不习惯区分作为“经验的内容”和“艺术内容”,后者即由“形式、技巧实现了的内容,内在于形式、审美地结构起来的内容”。④赵园:《艰难的选择》,第221、448页。当我们仅仅抽取文学作品中的经验内容而忽视其特殊形式时,文学就被牺牲为佐证思想史、社会学等结论的素材,而文学形象的丰富意味也无法呈现。所以我在处理形象的构成因素时,特别注意到文学形象的某种能动性。一方面当注重文学与社会环境的依存关系;但另一方面,这一依存关系并不意味着决定论式地将文学视作社会关系的必然产物,而应当在具体的历史分析中,探析文学对社会环境作出的不同反应,尤其是这种反应的“自由”。还是以孙少平这一文学形象为例,毫无疑问,一九八〇年代的现代化方案整合了当时整个社会民众的心理,路遥并不外在于这一共识,此共识也以素质话语的方式渗透到孙少平的意识中,由此这一青年形象有意无意地配合了社会整体性的规划方案。然而孙少平——借钱谷融的说法,孙少平在艺术表现上无疑是一个 “真正的人”,有血有肉——又特殊地具有不假外求的自我创进的力量,这种力量反身消解了人物对主流话语和社会整体规划工程的简单依附,而使得个体的意义自在呈现。

萨义德曾提醒我们:“即使是简·奥斯丁那些精巧打造的小说也跟她那个时代的生活环境有关;这就是为什么她详细参考了奴隶制度和争夺财产之类的肮脏的现实。然而,再说一遍,她的小说绝不可能还原成只是社会、政治、历史和经济力量,而是相反,它们处于一种尚未解决的辩证关系,同时,处于一个明显依赖于历史而又不能还原为历史的位置。”①萨义德:《回到语文学》,《人文主义与民主批评》,第75页,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举个例子,《平原》完成于二〇〇五年,毕飞宇是在“自我实现”大行其道的年代里,为一个“进取的自我”的先行者在一九七〇年代中孤军奋战的故事,谱写一曲哀歌。平原上是永恒的烈日苍天和循环往复的农事耕作,时间是日复一日的刻板而缺乏逸出常规的变化,空间则一望无际地辽阔,终究造成单调厌倦。在由农业平原和乡土社会相匹配而构成“超稳定结构”的巨大隐喻中,青年农民端方遭遇了一个“存在论”式的难题:由“先我而在”的平原囚禁、设定为现成的“物”;抑或通过逃离“选择”出自己,“按照自己的意志而造成他自身”?②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存在主义哲学》,第33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据说毕飞宇在定稿时删去了一些“相对清晰的地方”,“我对‘混沌’产生了好感,这要归功于《红楼梦》,它高度写实,但最后反而成了一种写虚”。③《毕飞宇谈新作 〈平原〉》,《东方早报》2005年10月1日。在端方的逃离与囚禁之间,有一段“混沌”的地带,这近乎于萨义德所谓“尚未解决的辩证关系”。如同奥斯丁“详细参考了奴隶制度和争夺财产之类”,毕飞宇也对乡土中国的“文化网络”作了一番细密的知识考古,但与这番考察所提供的精准、结实相比,恰恰是“混沌”的“虚”,更内在地决定了《平原》的文学质地。④见金理《〈平原〉的虚和实》,《当代作家评论》2009年第6期。文学总是在想象性地调解个人欲望与集体法规之间的冲突,我们必须注意的是这种“想象性”中暗含的“混沌”与可能性。

综合以上三个方面的内涵,“青年构形”这一课题,其主旨是处理一系列层层递进、剥蕉见心的议题:青年小说的文本分析,讨论小说提供的青年形象,考察这一形象塑造过程中多种因素的互动。

不妨对该写作计划的缘起略说几句。近年来我自己的研究工作重心转到了年轻一代的写作上(借用导师陈思和的鼓励,即“做同代人的批评家”⑤陈思和、金理:《做同代人的批评家》,《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3期。)。在研究过程中我越来越发现,叩访当前的文学处境应该建立起文学史的参照系:青年构形如何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上诞生,如何在文学与社会的持续互动中展演。搭建青年构形的长廊远未完成,“向后”不断有年轻人创作中的“新变”出现、加入其间,同时就需要“向前”考辨源流,揭示其内在关联。这一课题的未完成性,也正是最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需要在“过去”和“现在”之间持续进行“对谈”:一方面,以置身现场的鲜活的批评感受和问题意识来导源、激活学术研究;另一方面,将捕捉到的文学“新变”的可能性回置到文学史脉络中,进行潜心、细致的、“历史性”的检讨与反思。按照艾略特的说法,“新”与“旧”、“过去”与“现在”,就处于这样不断的互相“决定”与“修改”中。⑥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艾略特文学论文集》,第3页,李赋宁译注,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4。

谈及这一写作计划的当代立场与关怀,不妨作一假设:设若多年以后,后来的研究者对二十一世纪初叶中国的青春文学发生兴趣,选取那一时段中占据市场份额最大的小说——比如郭敬明的《小时代》系列——来寻访当时的青年形象,这位研究者肯定经常会遭遇到这样的青年人:

我回过头,看见提着LV包包、踩着GUCCI小短靴的顾里朝我们走过来。

我看着我面前重新出现的顾里,精致的妆容,一件COMME des GARCONS的小白裙子让她像一朵刚刚开放的山茶花,而我身上的那件only连衣裙,让我显得像是街边插在塑料桶里贩卖的塑料花……并且还有点褪色……

而我,一个穿着Zara(并且还是打折品)的小助理,坐在他们的对面,生活平稳,无所牵挂,除了刚刚失去了一个谈了好多年的男朋友和死了一个刚刚开始交往的新男朋友之外,我的生活真的很好,没什么好值得担忧的。

郭敬明的文学提供了关于 “中国梦”的叙述,尤其是以《小时代》为代表的作品,由一系列“典型人物”和“典型环境”——有车有房、名校名企、大都会、英俊爱人,充满时尚的中产阶级生活(郭敬明并不是上海人,他一直在努力地抹去四川小城出身的印记,不断地扮演着 “上海人”,因为那种小城是偏离“中国梦”的,所以他会说只有看到豪宅落地窗外的黄浦江才能心安)——构成。这样一种“中国梦”直接塑造了“新人”对于世界、对于生活理想的理解(“我要成为那样一种人”)——甚至就是“最初的理解”,①有一次从广播电台听到这样一个广告:父亲和子女的对话情景,孩子都很年幼。小男孩说:“爸爸,我要开宝马!”小女孩说:“爸爸,我要住别墅!”其实是一则房地产广告(买别墅附送宝马)。问题是:在这则广告的视野中,为什么年幼、原该天真的小孩子心目中的理想就被别墅和宝马所塑造了?这样的小孩子长大以后才会说出 “宁可在宝马里哭不愿意在自行车上笑”的荒唐话。对于幸福、生命意义的理解真的这么早就固定了?最危险的恐怕也会成为“最终的理解”。而这样一种理解,与一九九〇年代以来在社会生活中占据主流的“新意识形态”、②见王晓明《半张脸的神话》,收入《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家长们的言传身教,甚至学校教育输导的一些内容完全合拍。有些新生代打工者可能目前生活拮据,但他们心目中奋斗神话的目标可能也就是郭敬明所指示的那类“成功者”的生活。

郭敬明的小说里,资本体系的评价逻辑已经坚硬地充斥在每个角落 (上面引文中提到的那套“行头”对人的评价体系)。“我”所秉持的逻辑与“资本”社会的运行逻辑是一样的,一切以商品的价值来衡量。奢侈品不仅代表着一个人的财富占有,更延伸到个人的身份认同、尊严,等等,这与我们对这个时代的初步判断是吻合的:当下是一个“诸神归位”的时代,对于年轻人来说,选择哪条路已经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这条路上走多远、挤掉多少人、超过多少人。举目所见都是价值观稳固、静态而不再成长的 “奋斗者”,而绝少村上春树所谓“可变的存在”,“价值观和生活方式尚未牢固确立”,“精神在无边的荒野中摸索自由、困惑和犹豫”。③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中文版序言”,收入《海边的卡夫卡》,林少华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其实文学史上真正拨动人心弦的,反倒是后者那些在生存环境中左冲右突而又无所归依的 “边缘人”,他们才能提供“可能性”,比如鲁迅笔下的孤独者、郁达夫笔下的“零余人”、张承志《黑骏马》中的白音宝力格、朱文小说里的穷酸书生,甚至贾樟柯电影里游手好闲的小武们……

当郭敬明式的文学充斥在我们四周的时候,我是不甘心的。我们年轻人对生活、生命的理解就被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些东西给确定了?当这种文学以及它背后的支撑力量畅通无阻的时候,我们有没有勇气站在他的反面,我们有没有能力创制出一种“从‘幻城’中让‘小时代’的孩子们醒来”④黄平语,见杨庆祥、金理、黄平《“80后”写作与“中国梦”》,《上海文学》2011年第6期。的文学?

关注青年构形,关注这种文学样式背后一代代青年人的历史与人生经验,其实是扪心自问,最终想逼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这代人能够提供什么样的青春文学?“构建一种什么样的主体来表达我们对这个世界的想象和规划?”⑤金理、杨庆祥、黄平:《以文学为志业——“80后学人”三人谈》,《南方文坛》2012年第1期。

从一个网络热词说起吧。二〇一一年十月中旬,正当大洋彼岸的美国年轻人气势汹汹地“占领华尔街”时,在中国大陆的网络上,一个新词“屌丝”悄然诞生。四个月后,这个词不但频繁现身于微博、帖吧、社交网站、纸媒、口语,还“占领奥巴马”,美国总统的Google主页被大量自称“屌丝”的中国年轻人,以“围观”、“盖楼”、“抢沙发”等方式强力“围观”。“物质贫乏、生活平庸、未来渺茫、感情空虚,不被社会认同”(详见“百度百科”,这个词还于二〇一二年十一月三日登上了《人民日报》十八大特刊⑥见十八大特刊评论《激发中国前行的最大力量》,《人民日报》2012年11月3日。)——屌丝就是这么一类人自嘲性的称呼;所谓“屌丝的逆袭”,指出身底层的弱势青年通过奋斗 “最终完成翻盘,迈入成功殿堂”。据说已有专家从亚文化的角度解读这又一场“语言狂欢”背后的症候。我对这句流行语有新的理解 (也许并不完全等同于流行语境中的意义)源自一次课堂教学。

我在一门当代小说鉴赏的课上讲 《人生》,有个本科生发言说因为内容涉及到同样的爱情困惑(“三角恋”),是否可以把路遥当年的小说和目前很流行的电视剧《北京爱情故事》结合起来讨论。我觉得这是很好的建议。《北京爱情故事》中最让我过目难忘的是这样一个“关节点”:拜金女杨紫曦与她所依傍的富二代产生矛盾,决意与吴狄重温旧梦。吴狄手握求爱戒指在楼下等候,这时一辆宝马驰来,富二代跳出来,嚣张而自信地告诉吴狄和石小猛:他只要上楼和杨紫曦说一句话,杨就会乖乖地跟他走。当杨选择重新投入富二代怀抱之后,吴狄伤心地把戒指投入湖中。这时站在一旁的石小猛大喊一声:“我们应该让这个世界知道我们是谁?我们应该让他们知道我们能够干些什么?”这是一个让我心潮澎湃的时刻:屌丝们要开始行动了,“新人”由此诞生,“新的故事”即将展开……可结果让人备感绝望,石小猛全身心投入到“这个世界”中,以更为娴熟的手法操弄原先为“他们”所掌控的规则,甚至变本加厉。这哪里是“逆袭”呢?在我的理解中,所谓“逆袭”不仅通向“翻盘成功”(从这个意义上石小猛倒是一度成功了),更是在必然性的现实铁律之外想象出别样的世界,暂时搁置原来那套逻辑,甚至以针锋相对(“逆”)的方式寻获“另辟蹊径”的成功。其实二十多年前在《人生》中已经“预演”过这一幕。大队书记高明楼为了安插儿子而将高加林逐出校门,高加林自然要奋起反抗,但他选择的反抗方式却令人失望、不安:立即写出一封求告信给部队当副师长的叔叔——在遭到权势的打击之后而乞求更具强力的权势来与之抗衡,为其出头。我们完全可以设想,借助退伍后位居劳动局局长的叔叔的权势,高加林成了县委大院的通讯干事,但他获得这一职位是不是也有可能踢掉了另一个“高加林”?从这段人生轨迹来看,不公正的制度,或者说腐朽的“人情政治”没有终结反而在不停复制,而高加林是完全默认、领会,甚至能娴熟操弄这套伎俩为自身利益服务。从高加林到石小猛,多少年过去了,“屌丝的逆袭”就完全只能依靠强势群体制定的规则、先前那套不合理的逻辑来谋求自身利益,这里不存在“逆袭”,反倒是固化了原先那个世界的统驭性,而社会环境却无净化的可能。这真是让人绝望的一幕!支配性的社会结构和意识形态,其强大之处在于没有多少人能跳出其手掌心。它的“再生产”顺理成章(一代代青年接受规训);然而在与它搏斗的关节点上,很多有理想、有才华的青年人功亏一篑、溃不成军,甚至在试图“逆袭”的那一刻被其“反噬”。

文学艺术诚然“胜不过事实”,但文学从来不应被现实所压服,即便“铁幕”已严丝合缝,文学难道不应该在这严丝合缝上打开一个口子、搅动出新的希望吗?我想有必要重访鲁迅的“铁屋子”:曾经一度清醒、天真的个人,当面对“万难破毁”的困境,是否只有一种选择——重新安排自己进入原先的世界,从“昏睡入死灭”;抑或辩证对待必然性与能动性,“有没有可能,通过有目的性的活动,来逃脱那囚禁我们的社会历史结构”?①安德鲁·琼斯:《鲁迅及其晚清进化模式的历险小说》,王敦、李之华译,《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2期。

自然,人无法绝对“自由成长”,按照福柯的说法,主体是被“规训”出来的,这种规训力量隐藏在学校、语言、日常生活等等背后,组织成一道对人体的各种姿态、行为和心理进行精心操纵和重新编排的权力机制,使个体不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其愿望。在被规训的环境中,是否可以 “能动地生成”——“个体在构造客观性活动的过程中,以独立的个性理解世界的经验存在,进而以一种积极探索与突破的精神重构世界(生活世界、科学世界或哲学世界)的秩序,最后完成了独一无二的生命存在史”?②樊国宾:《主体的生成:50年成长小说研究》,第257页,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我们切莫忘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诞生之作”《狂人日记》讲述的就是一个能动主体临世的故事。尽管是以精神分裂的“疯”的形式,①关于“疯”的意义,林毓生这样认为:“假如中国人在思想上与精神上是那样地病入膏肓,以致不能认清在他们‘吃’别人的时候正是他们被别人‘吃’的时候;假如他们的心灵是如此地‘昏乱’以致使他们在自我毁灭的过程中不但不谋自救,却反而津津有味地压迫着别人;那么,一个在同样环境中被教育出来的人,不可能不与他的同胞同样拥有中国人性格的中国人如何可能是一个例外?答案是:他不能,除非他‘疯’了。”林毓生:《鲁迅思想的特质及其政治观的困境》,许纪霖、宋宏编:《现代中国思想的核心观念》,第653、654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但一个独异“新人”的长成并进入历史实践,是有可能的。这是鲁迅特有的“绝望”中的“希望”。同样我们不要忘了,狂人并无固定的职业,也谈不上成熟的思想体系,年龄约在三十多岁,②根据小说开篇“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可以大致推定。这是一个青年反抗者形象(在“从来如此,便对么”的质问中,现代青年的反抗者形象在文学史上登场:狂人、觉慧、蒋纯祖……);《狂人日记》是一部典型的拥有成长主题的青春文学。而青春文学自来就具备先锋、“逆袭”的品格。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起,不断有先锋思潮兴起,③见陈思和 《试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锋性》,《海藻集》,第224、225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虽然每个先锋思潮经历的时间可能很短暂,但都会在短时期内集中能量,批判政治上的平庸、道德上的守旧和艺术上的媚俗,同时从边缘向常态的主流文学发动进攻,而青春文学在每一次进攻中充当了有力武器,产生巨大影响,所以成为文学史上持续受到鼓励的主题。现代文学史上的青春文学和他们的创造者们,同样身处主导性文化的严密限制之中,但却通过足够强大的艺术才能、“绝望中抗战”的勇气、韧性的战斗精神,创造出“冲决罗网”的文学空间。

瞩望有“逆袭”品格的青春文学,同时也要求,这必须是一种“文学”。借用卢卡契的话,以“深刻历史性”与“惊人的艺术性”相结合,来创造另一个“新世界”。④卢卡契:《关于文学中的远景问题》,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刊编辑委员会编:《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第456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不仅是在“内容”上以“深刻历史性”与现实、历史的逻辑相抗辩,可能更重要、更繁难的是,以“惊人的艺术性”来作用于人的感性世界,诉诸人们对世界的想象。原先的阅读与期待中,免不了充塞着坚硬的现实、历史逻辑,需要文学以充沛的感染力来化解、对决。其实文学史上这种 “以虚击实”的文学不乏其例。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出版后遭致有伤风化的指控,然而起诉人无法解答如下问题:在小说展示的具体情境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判定爱玛有罪。“如果在这部小说里所描述的人物中,没有一个能压倒爱玛,如果没有道德准则能有效地以某人的名义判定她有罪……如果这些从前有效的社会标准:‘舆论’、宗教情感、公共道德、良好教养等不再足以达到一种裁决的话,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法庭能对‘包法利夫人’的案件予以判决呢?”福楼拜创造出崭新的艺术形式,提供给读者“新的现实”——将人类从自然、宗教和社会束缚中解放出来的美好远景,这一现实“从先在的期待视野中是理解不了的”;但是文学提供了艺术合理性充分自洽的逻辑,它以足以抗辩、扭转“从前有效的社会标准”的力量,更新视野,再造出人们对人性、对世界的理解,“并逐渐为这个包括所有读者的社会舆论所认可”⑤姚斯:《文学史作为向文学理论的挑战》,《接受美学与接受理论》,第52-56页,周宁、金元浦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这是“惊人的艺术性”。

按照陈思和的解释,五四新文学是带有先锋性质的革命性文学运动,它开启了一个生机勃发的文学青春期,反传统、反权威、与现实环境紧张对抗、艺术革新——这些本就是青春与先锋共享的特征。五四新文学的先锋精神最初诞生于一个颓靡、涣散的“无名”时代,⑥按照陈思和的阐释,所谓“无名”是指当时代进入比较稳定、开放、多元的社会时期,那种重大而统一的时代主题往往拢不住民族的精神走向,于是出现了价值多元、共生共存的状态。关于共名与无名的理论阐释,及由此角度对20世纪中国文学史的考察,见陈思和《共名与无名》,《陈思和自选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民初转型期的混乱与先前共和理想的破灭,使得统一的时代主题无法显现。当时文学思潮并立 (南社、鸳鸯蝴蝶派等),但其中任何一支都只反映了时代精神状况的某一方面而无法拢住整体的人心走向,就在这种涣散无主的状态中,五四新文学的先锋们感到了不满,他们结合启蒙精神,在认清社会文化潮流的基础上(陈寅恪所谓“预流”)推出崭新的时代主题(民主与科学、白话文等)与崭新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从上面这个简要考察来看,先锋精神必得具备顽强的战斗力与惊人的预见性,它与“无名”时代处于奇妙的博弈状态:一个涣散、无主名的时代必然给人感觉是惫懒、惯性延宕、自然生成;没有占据统治地位的力量、立场,在冲突之外更多的是妥协、合谋;甚或在看似轻松的环境中随波逐流,无可无不可;创作者往往意志消磨而难以聚敛精气,或如置身无物之阵难以找到掷出投枪的靶子……这一切都不利于先锋的诞生;但另一方面,也许正是这样的时代才能真正诞生经受得住考验的先锋。

今天,我们又身处一个颓靡、涣散的“无名”时代与走向未明的文学“中年期”,不过源头活水也许正孕育其间。一方面历史转型期表面上看暧昧混沌,实则波澜不惊的时代表象下龙蛇起陆的迹象暗流涌动;另一方面主观上在很多年轻人的意识、思想空间里“历史远未终结”。这理应是一个产生新鲜的文学意识和新鲜的审美表达的时代。检讨文学史上的青年构形,最终也是表达期待,期待一种具有先锋精神与“逆袭”品格的青春文学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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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文学自觉”讨论的反思
CNN intelligent early warning for apple skin lesion image acquired by infrared video sensors①
文学
文学病
我与文学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