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小说《夜路》时空中的夜巴黎形象
2013-03-24杜荣
杜 荣
(1.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100875;2.新乡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新乡453003)
加伊托·加兹达诺夫(1903—1971)是俄罗斯侨民作家第一浪潮中杰出作家。他在法国侨居近半个世纪,其个人命运和创作与法国息息相关。在他的每部长篇小说中或多或少,直接或间接,都有巴黎的形象。小说《夜路》(1941年)是加兹达诺夫所有创作的最重要的发展阶段,特别是在夜巴黎形象塑造上。巴黎形象在作家小说艺术结构中占有重要地位,如果说,在《夜路》之前和之后,巴黎仅是小说背景,而在《夜路》中巴黎却是小说的中心形象。在《夜路》中通过作家的创造性思维,在时间和空间的融合中,将巴黎现实环境转变到巴黎文本的艺术时空体中,突显了夜巴黎形象的纪实性与艺术性合成的特征。
巴赫金曾在《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一书中详细阐述了“时空体”(хронотоп)这一术语的含义,并强调它在文学研究中所具有的特别含义:“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这种不同系列的交叉和不同标志的融合,正是艺术时空体的特征所在。”[1]加兹达诺夫的长篇小说《夜路》(Ночные Дороги)的标题本身就具有时间和空间的特征。空间因素是由“道路”的复数标出,道路用复数形式表示无定向的运动目标在一个城市的封闭空间流动。Ю.М.洛特曼也曾论述,“随着道路形象的出现就形成了空间的形式,道路的概念就像个人、民族和人类的生活准则”[2]256。这样,小说的空间就是生活的空间。《夜路》的空间和时间系统较为复杂,小说的时间和一些事件主要由叙事主人公——一个夜间出租车司机在两个空间中进行组织。第一个空间是指小说中所有巴黎的主人公生存的外部世界,第二个空间是指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意识中的内部世界。
一、外部世界中夜巴黎形象的空间特点
加兹达诺夫的《夜路》这部跨文化的超文本小说的影响是复杂的、独特的。文学批评界常常把《夜路》称作是加兹达诺夫最具法国特质的小说。因为法国巴黎对作家来说成了基本的生活现实,创作过程的结果使它成了主要艺术空间。同时,随着主人公们融入外国文化环境的程度加深,他们对自己周围的法国艺术世界的感知程度也随之发生变化。正如作家在自己小说中对法国艺术空间概念的发展变化:从外来到习惯,从敌意到友好、从独特性到普遍性。夜间的巴黎始终伴随着加兹达诺夫的主人公。
在《夜路》中巴黎这个容纳数百万人口的巨大的城市空间,随着自传性的叙事主人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夜巴黎的驱车行驶,巴黎成为他非常熟悉的空间[3]。因此,小说文本中出现巴黎现实空间中的实际地名和诸多城市构建要素:蒙帕纳什、蒙马特尔、塞纳、布罗涅森林、工人城外居住区、圣丹尼等;巴黎主要的十六个区中的广场、街道和桥梁等。除了这大量的地名,作者用来表示巴黎空间的基本概念的名词还有咖啡店、小酒馆、地铁、夜晚、路灯、冬天、雨、运动、旅游等。
作者选用来描述巴黎城市基本特征的形容词为:夜间的、僻静的、寒冷的、有雾的、雨雪交加的、不可思议的、没有说服力的、石头的,等等。在小说中将巴黎城市的架构描述为,“石头的高大建筑物”、“石头的大片建筑群”、“高楼”、“在它们之间的石制深渊之间”,等等。这与叙事主人公坐在狭小的出租车空间中所见的巴黎城市空间极为吻合。在《夜路》的小说文本中作者没有提及传统象征的巴黎建筑,如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等,也没有描述叙事主人公住所的内部装饰,因为对漂泊异国且身处巴黎城市底层的他来说,生活如旅行,巴黎不能让他有真正的家的感觉,他主要的私人空间就是出租车,这个车轮上的移动着的“家”隐喻着他身心的漂泊。
《夜路》中的巴黎也是个对立原则的组织空间,因为一切都在二律背反的成对中出现:市内繁华区和城郊萧条区,狭窄的小巷和宽阔的大道,深爱的情侣和假意的妓女,旅游的有钱人和漫游的流浪汉,等等。小说中事件的外部多样性展现在有限的夜间道路的艺术空间中,显现小说人物命运的多样性,尽管叙事主人公和诸多人物的相遇具有短暂性和偶然性,但显示出情况的独特性。一般情况下侨民生活具有相同的矛盾特点。他们中每个人都像叙事主人公一样,体验着进入陌生世界的旅行者的感觉,但深深明白不能从其中脱离出来。他们的生活在易变的现实世界中变得无序而混乱,具有致命的悲剧性。在此情况下,俄罗斯侨民实际生活的空间通常象征着开放的、没有边界的且不被了解的世界,而它处在欧洲人熟悉的、已被征服的整个巴黎空间中。
二、内部世界中夜巴黎形象的空间特点
在《夜路》中整个小说文本是由一系列彼此关联着的事件联结而成。这种叙事形式类似人类记忆的工作,当记忆在意识中产生作为以某种形象结合的一些事件,在这种情况下,在叙事主人公回忆的、思考的、概括的甚至是假设的内心空间里便会产生虚幻的夜巴黎形象。这个内部世界是抽象的、相对的。
巴黎这个灯红酒绿的浪漫之都对大多数俄罗斯侨民来说,并不是天堂,而是让自己身心备受煎熬的石头砌的地狱。作者强调了失去祖国之人在数百万人口的城市中的孤独感,精神失常,浓浓的乡愁,生存的寻找状态。在叙事主人公的内心空间里有一个特殊的世界,这个世界就是他那神秘的、遥远的祖国俄罗斯。每次偶遇曾经在一起学习、生活和战斗的同胞,叙事主人公的思绪便会回到那记忆中难忘的历史空间之中。
《夜路》中叙事主人公缓缓叙述着微弱灯光下的巴黎街道和小巷,以及那些在白天所见不到的人物,这些人存在于过去和现在的矛盾中,思维空间变得狭窄,这是自我保存的本能。在小说中作者怀着悲悯的情感来观察自己同胞的生存状态。因为清楚理解自身的悲剧及其自身存在的荒谬性,往往导致小说中一些主人公的绝望。小说中叙事主人公接触的多为一系列城市底层居民,并生动地刻画了这些人的形象:皮条客、妓女、酗酒者以及夜间出租车的偶然乘客等。他怀着蔑视和讽刺的心理对待那些道貌岸然且道德败坏的法国人渣,而对大多数因时代悲剧而沦落到巴黎社会底层的夜间居民怀有悲悯之心,并在这些衣衫褴褛、外貌肮脏的小人物身上发现其人性的善良、道德的高贵。
对叙事主人公来说,夜间工作使其心理空间被迫和有意识的缩小,因为疲惫的注意力使更换的粗略印象成为一种需要。叙事主人公的夜间出租车司机的职业造成许多事件的偶然性,复现出俄罗斯侨民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当下生活的不稳定性。叙事主人公就像洛特曼定义的“‘开放’空间的主人公”[2]257,他的显著特性就是他能快速进入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两个空间,揭示其内在的相似之处。对小说人物来说不受约束的只是心理空间。它通过小说主人公的回忆而扩展,表达出在美好的俄罗斯那曾经的美好生活,这归功于他所出现的幻想的自由运动,但如今往往只存在于想象空间中。在《夜路》中叙事者用这样的句子开始自己的叙事:“几天前在工作时,深夜了,在这个时间段完全无人的奥古斯丁广场上,我看见一辆小车……”。他所描述的是仍然停留在他记忆空间里的夜巴黎。小说《夜路》的首尾照应,其结尾也是以黎明时结束自己工作的叙事主人公的内心独白而结束,使小说成为一个开放的叙事空间。
三、体现夜巴黎形象的时间特点
在《夜路》中的时间因为空间而被分为外部世界的时间和内部世界的时间,外部世界的时间发展遵循着生活的规律,“它是直线的、单向的(从过去到现在),动感的(有时在极短的时间间隔中容纳主人公生活的许多事件,而且不是一件,而是一下子有几件)”[4]。这种类型的艺术时间被赋予现实性和历史性的特点:叙事者——俄罗斯移民已经相当久地生活在巴黎。作者在小说中植入20世纪30年代的具体时间,例如,绑架“某一俄罗斯将军”,指的是在1930年在巴黎销声匿迹的库捷波夫将军。加兹达诺夫描述了特殊的巴黎夜晚的时间感,如:夜间的巴黎没有带来的任何改变,仿佛停滞在“遥远的,几乎是14世纪的……”。在《夜路》中叙事主人公描述的主要是黄昏的、夜间的、拂晓的巴黎形象,尤其是有着雨、雪、雾、风的寒冷漫长的巴黎之夜。
外部世界的时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进行活动的夜间时间的不变性和周期性的相似。小说中的叙事主人公每天开着夜间出租车穿越巴黎城市的空间,重复着自己生活运行的路线。单词“通常”在文本中大约使用了50次。沿着相同的路线,叙事主人公必然面临巴黎每夜重现的情境,作者使用相同的词汇和语法手段来对其进行描述。
不可预测事件的描述、偶然性和短暂接触句法建立不同于长期或反复情况的描写——它由强调简洁、单向行动用动词的完成体形式标志,并用“有一天、突然、很短的时间、迅速”等词汇来强调。但这些偶然情况使主人公们渴望回到从前的生活空间,保护自己免受存在的不稳定和未知的未来的影响。
叙事主人公的日常不变的开夜间出租车的工作也没有让他产生一种稳定感和存在的牢固性。相反,这种重复相同的工作和每天不断重复着的夜巴黎画面常使他产生的只有厌恶和遗憾。但他在这种夜巴黎生活中仍然顽强渴望不被陷入无限和阴郁的人类污秽中。虽然对叙事主人公来说,多次所见的夜巴黎的一切已成为一种习惯,但他仍然不能容忍每天晚上看到那些可怜的、沦落到巴黎社会底层的俄罗斯侨民们。因此,在小说文本中叙事主人公经常使用重复语义的词组,用其不同变体来表示自己对夜巴黎中上演的人间惨剧的感受,如,“我不能再适应”、“我最终也不能适应”,等等。
夜晚伴着空中那路灯的黄晕之光走进主人公的生活,夜景联系着“作者特殊的、难以摆脱的心绪,白天时——是琐事、是休息、是一个五光十色的、零散的世界,而夜晚——是昏暗的、单调的——是回忆的时间……”[5]内心世界相当复杂的空间组织有自己的特性和时间。心理空间中的时间并不遵循时间的先后顺序,它会进行从现在到未来,再从未来到过去的回旋运动。随着叙事主人公的思绪变化,俄国革命前的时间和法国侨居时的时间也进行着交替和回环的运动。
四、夜巴黎形象是纪实性和艺术性的合成
加兹达诺夫在小说《夜路》中描写的1930年代夜巴黎形象极为逼真,具有纪实的和艺术的双重特点,反映了长篇小说《夜路》的时空组织。Л·金兹布尔戈认为:“纪实文学和虚构文学之间并不总是有明确的界限,我们讨论的仅是两者之间的边际趋势”[6]。在《夜路》这部小说中两种趋势互换同等重要,处在客观和主观两个完全等值的层次上——客观的1930年代现实的巴黎和存在于叙事主人公意识中的巴黎。《夜路》的纪实趋势在于:首先,作者让读者相信城市空间和时间的现实性,在许多方面作为纪实性小说来对待它,如,这本书的题词“献给我的妻子”。加兹达诺夫在《夜路》中如同陈述自己夜间出租车司机的多年工作经验,描述20世纪30年代现实中的巴黎。B·魏德列认为,该小说的自传元素“超过了文学虚构”。它是作者直接的记忆和经验,他在小说中描绘现实中的人们,只是稍微改变了他们的姓名,例如,著名的巴黎妓女然娜·巴尔季在小说中成了然娜·拉尔季;而著名的巴黎克罗沙尔·索克拉特成了普拉东。其次,《夜路》文本叙事系统的独特性,即,用第一人称叙述,作者和叙事者彼此之间几乎无法区别开来,叙事者本人兼具叙事者、参与者和观察者的三重身份,采用联想的书写原则叙述事件。再则是小说使用自然主义笔法,使其时空组织具有现实性、最大限度的精确性和时空记忆。
值得注意的是,纪实的和艺术的两种趋势在《夜路》中相互联系,可以被视为是夜巴黎形象的统一映像。加兹达诺夫塑造夜巴黎的艺术形象的纪实性,是通过夜间居民生活的邪恶气氛对比日常城市的现代文明,高尚精神的叙事主人公与道德滑坡的夜间居民等的对比。加兹达诺夫在《夜路》文本中将夜巴黎也变成一种形象符号,而巴黎之外的拉祖尔海岸和森林则成为叙事主人公精神再生的空间,这就将夜巴黎的形象符号化:巴黎像尘世而外省像天堂。现实的巴黎和乌托邦的外省之间的时空连续体也是用对比来定义:人口稠密的大城市和人口稀少的小世界;现实时间和时间之外的存在;巴黎的“石头荒漠”和森林的生机树木;酷暑难熬的巴黎和空气新鲜的海洋;深色发暗的塞纳河和湛蓝透明的海水,等等。所有这些聚集在1930年代夜巴黎的结构形象中,使其具有纪实的和艺术的合成的特征。
五、结 语
小说《夜路》中的夜巴黎形象是加兹达诺夫从俄罗斯人的视角所描绘的巴黎图像,在此映像中反映出一些俄罗斯侨民生活悲剧的荒谬存在[7],社会地位急剧下降,个人存在空间的缩小,不断向城市空间的边缘化位移。作家将多变、瞬间的城市形象存在于主人公的意识中,小说的叙事主人公不能彻底融入巴黎,内心没有感到自己是巴黎的城市文化空间的一部分。在巴黎同步时空体中,对出现在这里和现在的俄罗斯侨民们来说,巴黎是没有过去和未来的城市。在重复叙事情况下的主人公沿着巴黎街道漫游,在这城市迷宫的象征性空间中,孤独的主人公深切体验到“石化”的夜巴黎现实的冷酷;在黄昏和黎明前,如海市蜃楼般的城市的不稳定性在主人公的内部状态下重新建构,不断改变。
加兹达诺夫在《夜路》中寻求救赎的价值观和继承俄罗斯思想及艺术的传统,通过特有的时空体将夜巴黎环境的现实存在转变为夜巴黎艺术现象。《夜路》中的时空体体现了加兹达诺夫将生活看成一个动态的、不可逆转的多维过程。在《夜路》中夜巴黎的形象在特殊的空间、时间、人类生活、偶遇、作家观察、街头俚语中产生。夜巴黎形象在小说《夜路》中变成基本的意义,特殊的世界,充满作品的所有艺术空间,形成一个复杂的、中心的形象。
[1]巴赫金全集[J].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3:274-275.
[2]Лотман Ю.М.Художественноепространствовпрозе Гоголя//Лотман Ю.М.В школепоэтическогослова:Пушкин.Лермонтов.Гоголь.М.:Просвещение,1988.
[3]ГаздановГ.Ночныедороги//ГаздановГ.Собр.соч.:в3т.М:Согласие,1996:564,588.
[4]А.С.Шишкина.Динамический характерпрозы Гайто Газданов//Гайто Газданов в контексте русской западноевропейскихлитератур.М.,2008:179.
[5]Федякин С.Лица ПарижавтворчествеГазданов//ВозврашениеГазданова.М.,2000:42-43.
[6]ГинзбургЛ.Опсихологическойпрозе.Л.:Худ.лит.,1977:9.
[7]上官秋实.从形式的辩证自生到系统、要素与功能——俄国形式主义文学史观研究[J].延边大学学报:社科版,2012(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