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文学公共领域的转型与“柏林布鲁克”文人圈
2013-03-24霍盛亚
霍盛亚,李 增
(东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文学公共领域”是德国学者尤尔根·哈贝马斯在研究欧洲公共领域的结构性变化基础上提出的一个概念。哈贝马斯认为文学公共领域是由中世纪“代表型公共领域”向近代“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转型的过渡时期。通过文学公共领域的训练而具备了“公共性”的文学家通过对文学话题的讨论和批判实践反过来又为英国公共领域“立法”,促进了英国文学公共领域的良性发展。这些文学家通过文学创作实践了公共领域的理性争辩和公共舆论等功能,而一旦文学话题逐渐让位于政治议题,英国文学公共领域便迅速向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转型。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中,哈贝马斯将英国“长期反对派”(即柏林布鲁克文人圈)的文学前奏和《匠人》杂志转变为“第四等级批评机构”视为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转型的标志,但哈贝马斯对这一转型的过程语焉不详,本论文试图通过对进入成熟期的英国“文学公共领域”的特征进行描述,并对18世纪20年代文学、文化现象进行具体的研究,从而再现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转型的特殊历史时期。
一、从公共领域到文学公共领域
尤尔根·哈贝马斯于1961完成的海德堡大学教授资格论文《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因“对公共领域的这一早先关注突显了民主和交往理性观念在其(哈贝马斯)著作中所占据的基础性地位”[1]曾备受德国学术界关注,而直到1990年这部著作的英文版付梓,才吸引了英语世界学者的普遍关注。此后围绕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理论开展的研究可谓汗牛充栋,但学界对哈贝马斯提出的介乎于“代表型公共领域”与“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之间的“文学公共领域”的研究却明显不足。
哈贝马斯认为,随着商品和信息交换的发展,国家和社会最终在18世纪欧洲各国分离,而公共权力领域和私人领域也旋即分离。前者以宫廷为代表,后者则以游离于统治阶层的第三等级为代表。在这样一个私人领域中,个人与个人集合形成了一个与国家权利领域进行“对话”的领域,即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雏形。从宫廷中游离出来的部分贵族“在与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相遇过程中,那种充满人文色彩的贵族社交遗产通过很快就会发展成为公开批判的愉快交谈而成为没落的宫廷公共领域向新兴的资产阶级公共领域过渡的桥梁”[2]34。新兴的资产阶级除了在政治、经济上有了代表本阶级利益的诉求外,同时也希望在文学方面通过文学家发出自己的声音。代表他们利益的一些文学家和批评家便顺势而出,他们通过文学创作和批评活动的开展,在封建的、公私不分的独断型话语领域内温和且渐进的建立起了一个私人化的话语空间,帮助资产阶级通过文学创作与讨论的形式获得话语权。在这个过程中,资产阶级从贵族那里习得了辩论和批判的技巧,起初这些技巧只是在文学领域内小试牛刀,可是一旦政治话题被带入这个领域中,便迅速从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转型。也就是哈贝马斯所谓的“政治公共领域是从文学公共领域中产生出来的;他以公众舆论为媒介对国家和社会的需求加以调节”[2]35。
在《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一书中,哈贝马斯并没有明确的定义什么是“文学公共领域”,他只是描述说:“(文学公共领域)是公开批判的练习场所,这种公开批判基本还集中在自己内部——这是一个私人对新的私人性的天生经验的自我启蒙过程”[2]39。陶东风教授参照哈贝马斯的描述为文学公共领域下了这样一个定义,即“一定数量的文学公众参与的、集体性的文学——文化活动领域,参与者本着理性平等、自主独立之精神,就文学以及其他相关的政治文化问题进行积极的商谈、对话和沟通”[3]。至于资产阶级公共领域为何一定要经过文学公共领域这样一个过渡时期,哈贝马斯一语中的:“在公共权力机关的公共性引起私人政治批判的争议,最终完全被取消之前,在它的保护下,一种非政治形式的公共领域——作为具有政治功能的公共领域的前身的文学公共领域已经形成”[2]46,也就是说文学公共领域是作为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前身与“演习场”存在,在这里资产阶级通过对文学的批评习得了参与公共问题的技巧,因此这个领域的存在保证了政治公共领域存在的可能性。
在1990年新版《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的序言中,哈贝马斯借魏勒研究德国资产阶级公共领域的成果提及了形成文学公共领域的要素和前提,笔者总结为:第一,一个阅读公众的形成,“一般的阅读公众主要由学者群以及城市居民和市民阶层构成,他们的阅读范围已超出了为数不多的经典著作,他们的阅读兴趣主要集中在当时的最新出版物上”[2]3,这一点在英国尤为明显,通过审查制度的松绑、书商取代文学资助人、印刷技术的改进等条件的改善,英国阅读大众急剧增长,他们为文学公共领域的形成提供了基础性条件;第二,一旦足够多的阅读公众产生,“一个相对密切的公共交往网络从私人领域内部形成了”,并且“以文学作品为核心,通过阅读而形成的公众交往空间开始出现”[2]3,作为这个链条的最顶端,文学家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第三,有了阅读的公众和交往的空间,就需要一定的规约,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文学家首当其冲)从游离贵族那里习得的平等交往原则、自由讨论方式和决策依照多数等在这样的领域中贯彻实施。
二、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及其特点
英国文学公共领域的形成绝非一蹴而就,它的形成是经历了从英国革命到光荣革命之间的准备阶段、光荣革命到18世纪初的成熟阶段和1724年—1726年间的转型阶段才最终完成的。由于英国的独特历史和文化风貌,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呈现出其独有的特点,笔者将这些特点概括为:“历史性锚定、文化上独有与文学上互相建构”三大特点,具体来说:
第一,史学家钱乘旦在《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一书中提出了“英国发展方式”的概念。他认为英国历史发展的规律是以和缓、平稳和渐进为主旋律的,因而不同于欧洲其他国家,英国人解决冲突的方式常常是采取融合的手段,“融合的经历可能很漫长,但结局却不是一方吃掉另一方,而是双方都被改造又都被保留。被改造的双方其实是互相吸引的,由此产生一个新事物,这个新事物从对应的双方都获得生长点,于是同时传承双方,又同时扬弃双方”[4]。在英国独特的政治和文化氛围下,英国作家直接投身内战之后的政治漩涡中。但由于缺乏安定的社会环境,公共领域活动的开展容易遭受外部力量的干涉,资产阶级想直接形成民主、平等的话语空间的条件尚不成熟。这样,文学公共领域的出现就理所当然的满足了资产阶级的这种需求,他们既可以在这样的公共领域中通过文学批评和文学话题的辩论反复演练“公共舆论”、“公开辩论”等技能,又可以不断完善文学公共领域的内在运行机制,从而为讨论政治话题做好准备。所以英国文学公共领域首先是锚定在英国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
第二,英国文学公共领域的形成同时也是英国17、18世纪文化的独特产物。在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形成的过程中,咖啡馆、俱乐部、文学社团等在英国兴旺发达为该领域开展文学公共活动提供了具体的场所,在这里人们自由交谈,暂时摆脱了阶级地位造成的差别,他们围绕特定的文学议题形成特定主题的文学俱乐部,最具代表性的就是以德莱顿为首的“维尔咖啡馆”文学俱乐部以及哈利创办的“涂鸦社”等。同时17世纪中期以来由于风起云涌的革命风潮促进了印刷业的发展,加之1710年《安娜法》为代表的英国书刊审查制度的松绑和对职业作家权利的保护,都为文学作品和文学期刊报纸的进一步发展扫清了障碍,这些报刊通过文学的形式传播了资产阶级的“都市文化”理念。这一切文化上的先决条件都是欧洲其他国家所不具备的,所以文学公共领域最早在英国诞生也就不足为奇。
第三,在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形成的过程中,英国文学家与文学公共领域之间存在着一种独特的“互相建构”关系。通过讨论乌托邦作品《大洋国》,哈灵顿等人在“洛塔咖啡俱乐部”为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建立了“文学辩论机制”的范本,而安德鲁马维尔等人则通过《两匹马的对话》等诗歌践行了文学公共领域的“公共舆论”功能,通过诗歌干预公共事务。而到17世纪末期,德莱顿等人在“维尔咖啡馆”中彰显了文学批评的社会功能,斯蒂尔等人则通过报纸和期刊上的文学评论性文章将他们的“都市文化政治”理念推广至普通的英国老百姓,从而直接催熟了英国文学公共领域。而反过来,通过文学家对文学公共领域内部讨论、辩论的“立法”,英国文学公共领域也健全了其文学辩论机制、独特的文学“交往模式”和以文学创作实现“公共舆论”的功能,为英国文学家呈现更强的“公共性”提供了平台。
文学公共领域进入成熟阶段后,政治话题越来越多的出现在其中,英国文学公共领域也逐渐向政治公共领域过渡。
三、“柏林布鲁克”文人圈与英国文学公共领域的转型
1726年夏季,在当时英国政治家柏林布鲁克的鼓动下,三部讽刺时事的作品集中问世:即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蒲柏的《群愚史诗》和盖依的《寓言诗》,它们被哈贝马斯称为“长期反对派”的文学前奏[2]71,他将这些作品的集中出版和《匠人》杂志转变为“第四等级批评机构”视为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转型的标志。
18世纪初的政治家开始雇佣一些文学家为他们的政治宣传服务,从而通过他们的写作实践将所谓的“党派精神”上升为“公众精神”。柏林布鲁克招募了一批他所在时代最优秀的作家,他们以蒲伯、斯威夫特、盖伊以及利特尔顿为代表围绕在柏林布鲁克周围,为其社会和政治理念的伸张而写作,从而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文学圈,他们被称为“柏林布鲁克”文人圈。柏林布鲁克文人圈对于权利的渴望和对政治的关切主要体现在他们在1726年到1728年间对英国历史上第一位首相罗伯特·沃波尔持续且毫不留情的攻击上。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柏林布鲁克的《匠人》、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盖伊的《寓言诗》与蒲伯的《群愚史诗》才先后问世。
柏林布鲁克文人圈参政议政的最有力武器是政治讽刺文学,而这个圈子中政治讽刺文学的集大成者则是斯威夫特。政治讽刺文学“旨在引起读者关注他所处社会、或一般意义的社会、或人类的陷阱”[5]324,这类故事通常都会像哈林顿的《大洋国》和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那样将故事安排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但无论是从时间的选择到空间布景和文化的相似度上来看,这个世界都与讽刺小说家所处的世界异常相像,这样才能达到其针砭时弊的力量。与其他文学类型不同之处在于,讽刺文学通常是一种公共知识分子的写作类型,“这种类型只有独立的公共知识分子方能贡献。它是一种文学类型,而不是学术流派”[5]325。这种被波斯纳誉为公共知识分子作品“卓越超群的类型”的文学样式,往往通过“迷人陶醉、魅力无限”的语言上的朦胧晦涩,竭力回避早期小说中严厉苛责的教导启迪,却又明确的提出对未来的某种预言,从而传递社会性批判的信息。
除了柏林布鲁克文人圈“长期反对派”的三部讽刺文学的产生之外,哈贝马斯还将1726年11月柏林布鲁克出版《匠人》杂志,以及伴随这个杂志问世的《绅士杂志》发行作为资产阶级政治公共领域萌芽的标志。因为哈贝马斯认为,这之后“报刊才真正成为具有政治批判意识的公众,即第四等级的批评机制”。这样一来,单纯围绕文学话题展开公共讨论的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在斯威夫特等人“政治加文学”的文学创作实践与柏林布鲁克、斯蒂尔等人“新闻加文学”的实践合力下逐渐向英国政治公共领域过渡。从17世纪末开始,杂志作为报纸的补充已经开始出现,早期杂志主要是进行文学批评的场所。由于柏林布鲁克文人圈中作家的广泛参与,《匠人》杂志在18世纪成为极为重要的文学和政治刊物之一。这类批评杂志在这一时期已经摆脱了咖啡馆这样的社交讨论圈子而进入了更大范围的读者群中,同时,期刊中讨论的内容也不仅局限于文学作品,开始直言不讳的介入“公共事务”中,尤其是“政党斗争”事务之中。
在《匠人》期刊上最有力的批评工具恰恰是讽刺文学,“《匠人》超越了仅是伤人的智慧和‘咬人’的反讽这样的形式,而之前这样的形式却可以满足阅读大众的口味”[5]19。《匠人》将对王室和议会决定的不断评论和批评上升为一种制度,而且他们公开指责国王和政要,“并且揭示了错综复杂的政治关系,从而成为了后来舆论批评的样板”[2]71-2。这样一来,《匠人》逐渐具有了“第四等级”批评机制的特征。
“第四等级”这个词最早出现于18世纪,西方一些学者用它指新闻记者的特殊地位。“第四等级”源于“国民等级”的概念,前三级分别指神职议员、世俗议员和下议院议员,而经过早期新闻记者在18世纪英国的不懈斗争从而获得了国会旁听权,并可以公开报道议员的发言和辩论,也间接提升了新闻记者的地位。由于新闻获得了更大的权利和自由,因而也被称为“第四等级”或“第四阶级”,以描述新闻界特殊的社会地位。虽然这个术语源于1774年,英国国会举行会议时,埃德蒙特·伯克称旁听的记者为“第四等级”,但其最早的雏形却是柏林布鲁克的《匠人》杂志。第四等级批评机构的产生使得新闻界担当了独一无二的角色,一个非官方的“中心”角色,它的建立有助于公众了解公共事务,并通过这样的平台发表公共见解而不受戕害,使得这个机构成为政治公共领域的重要组成部分,这种传媒的力量也直接影响了公共领域的结构,成为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结构转型的最明显标志。
哈贝马斯曾说:“参与讨论的公众占有受上层控制的公共领域并将它建成一个公共权力的批判领域,这样一个过程表现为已经具备公众和论坛的文学公共领域的功能转换。以文学公共领域为中介,与公众相关的私人性的经验关系也进入了政治公共领域”[2]55,因为就资产阶级所渴求的批判力量来说,文学公共领域还不够强大和直接,为了有力的对抗公共权力领域,它必须上升为政治公共领域来放大其批判力量。具体来说,公共领域中围绕着文学和艺术作品所展开的批评很快就扩大为关于经济和政治的争论,对政治和经济性论题的批判逐渐代替了对文学问题的关注。这样,随着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的转型,现代公共领域产生了。在这个过程中,“私人个体以文学公共领域为中介获得了自律基础与主体性,与公众相关的私人性的经验关系也进入了政治公共领域,这就导致了政治公共领域的产生”[6]。
总之,英国内战到18世纪初期的历史和文化见证了英国文学公共领域向政治公共领域的过渡,正是通过文学家与文学公共领域的互相建构,这一过渡才顺利完成,其间,柏林布鲁克文人圈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1][英]安德鲁·埃德加.哈贝马斯:关键概念[M].杨礼银,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143.
[2][德]哈贝马斯.公共领域的结构转型[M].曹卫东,等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3]陶东风.阿伦特式的公共领域及其对文学研究的启示[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1):31.
[4]钱乘旦,陈晓律.在传统与变革之间:英国文化模式溯源[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1-2.
[5][美]波斯纳.公共知识分子:衰落之研究[M].徐昕,译.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02.
[6]杨仁忠.公共领域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