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延安文学经验的当代承传——以陕西文学为例
2013-03-23王俊虎
王俊虎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 延安716000)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延安文学虽以地域命名,但却是具有全国甚至世界意义的一种“超级文学”,其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影响并不弱于五四新文学,尽管很多学者从文学审美本质论角度对延安文学评价并不高,但延安文学的生成自有其历史合理性和必然性,延安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不但有重大影响,而且具有深远的积极意义。陕西是延安文学的诞生地与发祥地,延安文学的萌生与发展和陕西当地的文化资源密不可分,陕西文学因为地域原因,“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对延安文学的传承和发展方面积累了丰富经验。陕西作家的类型生成与代际精神承传、陕西文学长期坚持现实主义的文学倾向、浓厚的乡土文化情结与强烈的底层写作以及陕西作家对《讲话》包含的“权”与“经”理念的独特感悟与实践等均体现出延安文学对其深刻的影响,另外“陕军东征”的雄风与屡获茅盾文学奖的殊荣也向世人雄辩地展示了陕西文学骄人的实绩,总结和评估陕西文学对延安文学精神的承传与发展经验,从中汲取延安文学所包含的现代性优良质素,可以为当下文坛提供鲜活的创作经验。
一、陕西作家类型生成与代际精神承传
20世纪陕西文学缘起于延安文学,陕西第一代文学作家柳青、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马健翎、胡采、柯仲平等本身就是延安文学作家群的重要成员。20世纪40年代,陕西第一代作家在面临抗日救亡与民族解放的危急关口,投笔从戎,确立了以新的战时环境为写作背景的延安文艺工作者身份。
20世纪陕西文学的领军人物与精神领袖柳青,1938年5月由西安来到延安,开始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柳青一生特别重视和强调生活实践经验对文学创作的巨大作用。到延安后不久,他就不辞辛苦奔赴晋西北前线体验生活,先后创作出《误会》、《牺牲者》、《一天的伙伴》、《废物》、《被侮辱的女人》、《土地的儿子》、《三垧地的买主》等10多篇短篇小说以及中篇小说《恨透铁》和长篇小说《种谷记》、《铜墙铁壁》。建国后,柳青担任了《中国青年报》的编委和文艺副刊的主编,但是他始终关心家乡陕西父老乡亲们的农村生活,主动放弃安逸舒适的城市生活,由北京到西安,由西安到长安(县),由长安到皇甫(村),亲身躬行“文学是愚人的事业”的神圣理念,最终完成了“十七年文学”的扛鼎之作《创业史》第一、二部,“先辈柳青的这种守土创作的地域心理积淀看似寻常却奇崛,看似容易却艰难,其间蕴含了莫大的自我超越的人生选择,从而奠定了20世纪陕西地缘文学的黄土地精神史线,对后辈的潜移默化是巨大深远的。”①
陕西第二代作家中的核心成员路遥、贾平凹、陈忠实、邹志安、京夫等,无不受到以柳青为代表的陕西第一代作家的精神滋养与提携栽培。他们曾经都将柳青作为自己文学道路上的榜样和标杆,以“柳青体”为基础寻找自己的创作道路,在对柳青文学精神的感悟中定位自己的文学立场。
路遥一直把柳青看做自己的精神导师和文学教父。路遥早在延川上中学时就接触到柳青的《创业史》,同为陕北老乡的柳青从此成为少年路遥心中神圣的文学偶像。路遥的代表作品《人生》、《平凡的世界》都有着柳青文学的深刻印痕,“坦率地说,在中国当代老一辈作家中,我最敬爱的是两位。一位是已故的柳青,一位是健在的秦兆阳。我曾在一篇文章中称他们为我的文学‘教父’。柳青生前我接触过多次。《创业史》第二部在《延河》发表时,我还做过他的责任编辑。每次见到他,他都海阔天空地给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人生》、《平凡的世界》这两部作品正是我给柳青和秦兆阳两位导师交出的一份答卷。”“在现当代中国的长篇小说中,……我比较重视柳青的《创业史》,……这次,我在中国的长卷作品中重点研读《红楼梦》和《创业史》,这是我第三次阅读《红楼梦》,第七次阅读《创业史》。”“杰出的现实主义作家柳青……他一生辛劳所创造的财富,对于今天和以后的人们都是极其宝贵的。作为晚辈,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他的馈赠。”②陈忠实也曾直言不讳地讲到:“在众多作家里头,柳青对我的影响应该说是最重要的。这有种种因素,包括我对他作品的喜欢,我对他本人的喜欢,等等,所以我最初在‘文革’中间写了四个短篇后,人们为什么喊我为‘小柳青’,主要就是我那些小说的味道像柳青,包括文字的味道像柳青,柳青对当时我的文字的影响,句式的影响都是存在的。”③陕籍著名文艺评论家李建军认为:“陕西是当代有影响的作家最多的一个省份。其中柳青对陕西作家的影响最为巨大,他至少影响了陈忠实、路遥这一代人的创作。他长期在农村生活和写作,写普通的农民,写渭河平原上五月阳光下的蒲公英。这让那些有志于从事文学创作的农村青年觉得亲切而熟悉,消除了他们对于创作的神秘感,增强了他们像柳青一样通过长期努力,把自己熟悉的人物和生活写入小说的信心。柳青也通过各种方式,向青年人介绍自己的创作经验,甚至还亲自给陈忠实密密麻麻地改过一篇小说稿子。其实,即使不这样做,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影响。陕西的作家如路遥、陈忠实,几乎都是通过反复阅读、揣摩《创业史》来学习写作的。从某种程度上讲,没有柳青,就不会有陈忠实、路遥这一代作家,至少,在后来的成长过程中,他们肯定要花费更多的时间,要经过更多的摸索。”④
陕西第一代作家以他们对文学和革命的痴情和忠诚,深深影响和感化了第二代作家,他们的文学殉道精神、文学的主旋律意识、文学的现实主义写作方法、关注广大工农兵底层人群的生存状态等优良质朴作风都被后来的陕西作家所敬重和学习,也影响到风格多样化的陕西第三代作家如叶广芩、杨争光、红柯、王观胜、冯积岐、方英文、爱琴海、寇挥等。
叶广芩、杨争光就写作资历和年龄来说也可划入陕西第二代作家行列,这里把他们归入陕西第三代作家,是就其创作风格和创作题材与陕西第二代作家有着巨大差异而言的。叶广芩离奇的皇室贵胄出身和系列家族题材小说使她在同类作家中备受读者关注,出生于陕西乾县的作家杨争光和传统陕西作家迥异之处在于他除了文学写作还长期从事影视编剧工作,担纲电影《双旗镇刀客》与电视连续剧《水浒传》编剧以及长篇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总策划的工作让作家杨争光在社会上具有不弱于叶广芩的知名度和关注度。叶广芩和杨争光之外的其他陕西第三代作家就没有这两人那么幸运了,一度让外人和陕西评论界认为陕西第三代作家“后继无人”、“陕军断层”。关于陕西作家是否断层或者已经进入青黄不接的危险境地,评论家李建军、王仲生、李震、周燕芬、邢小利、常智奇等均有所关注和评论。表面看,陕西第三代作家确实没有出现(就文学实力和知名度而言)足以和第一、二代作家相抗衡的代表作家,昭示出陕军后继乏人的冷门现象,但是,细想之下,陕西第三代作家所处文学环境与第一代、第二代作家所处的文学环境确实已是今非昔比。第一代作家的创作高峰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第二代作家的创作高峰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这两个时代中的文学均处于社会的瞩目位置。50年代文学继承了《讲话》精神,文学担负着政治宣传的光荣使命,自然处于社会的中心位置;80年代,中国社会进入文革后的拨乱反正与思想大解放时期,学术界此时已经开始反思和意识到“文学为政治服务”给中国文学带来的不良影响,但是,中国社会的未来走向、西方思潮的大量涌入、改革与发展、姓资与姓社、计划与市场等尖锐复杂问题首先反应在文学领域,文学依然是社会瞩目的焦点。陕西第一、二代作家以他们的勤奋执着、加上可遇而不可求的文学环境,使他们中的很多人仅靠一部作品便可一夜成名。陕西第三代作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商品经济带给中国社会的冲击有目共睹,文学在社会中的地位不断走向边缘,这时候的作家很难凭借一部(篇)作品“一夜成名”,许多作家甚至出版过十几部作品集,依然默默无名。陕西第一二代作家之间有很好的代际精神承传,路遥、陈忠实等陕西第二代作家都基本承传了第一代作家柳青、杜鹏程的现实主义衣钵以及文学奉献精神,陕西第三代作家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在承传陕西文学优良传统之时,往往显得力有不逮,更多的是变异与突破。现实主义、乡土题材、主旋律、奉献与殉道对他们而言,往往成为精神上的沉重包袱,但是要走一条新路,谈何容易?所以,陕西第三代作家怎样走路、走怎样的路才能重振陕西文学雄风,确实还需较长时间的探索和思考。
二、现实主义的坚守与突破
华夏民族的始祖黄帝与炎帝都曾经在陕西的土地上生活创业,以他们卓越的智慧和才能开启了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发源于陕西境内的姜炎文化、周秦文化、汉唐文化、延安精神对陕西民众有着根深蒂固的影响和熏染。姜炎文化的代表人物神农氏炎帝被后世尊为农业之神,姜炎文化可以说代表了中华民族农耕文明的高峰,农耕文明的核心理念包蕴着“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务实信条。周人尚礼,秦人崇武。周人作为农耕部落,生活在今陕西岐山、武功一带,相传周文王姬昌推演出《周易》,周(文王)孔(子)同为儒家文化的创始人。秦人最早生活在今甘肃天水与陕西交界地区,以狩猎为生,英勇好战,秦文化与战争有着密切的关系,“秦人好战彪悍、讲求实用、好功利。”⑤可以见出,周秦文化的核心内涵仍然包孕了实用、功利的指向。汉唐文化是姜炎文化以及周秦文化在陕西境内的升华和高潮,汉唐气象是中国封建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文学上迎来了唐诗的辉煌阶段,杜甫、白居易等杰出的现实主义诗人均在这一时期生活在陕西这片沃土之上。20世纪30年代,陕西又迎来了文化的辉煌时期,当一群衣衫褴褛的流亡者落脚于延安境内的吴起镇时,谁能想到十几年后这群人建立起中国历史上亘古未有的人民共和国,建国的精神动力来源于以当地地名命名的“延安精神”。延安精神是中国共产党在延安时期培育和形成的伟大时代精神,内涵十分丰富,但最本质的思想精髓还是实事求是、理论联系实际。以王明为代表的党内“左”倾教条主义者借共产国际之威指导中国革命,把马克思主义著作看成可以到处套用的僵死教条,不顾中国现实国情,对有着丰富革命实践经验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屑一顾,极力排斥、反对和打击。针对“左”倾教条主义者以反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对待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毛泽东历来深恶痛绝:“直到现在,还有不少的人,把马克思列宁主义书本上的某些个别字句看作现成的灵丹妙药,似乎只要得了它,就可以不费力气地包医百病。这是一种幼稚者的蒙昧。”⑥延安整风主张共产党人不把迷信当忠诚,不受马克思列宁主义书本上的条条框框的束缚,大胆探索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实践证明,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的第一代领导人的认识和主张是正确的,中国共产党人根据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把中国革命实践中的一系列独创性经验作了理论概括,形成了适合中国情况的科学的指导思想——毛泽东思想。毛泽东思想形成于大革命后的中国各个具体革命实践历程中,但为什么毛泽东思想的提出、使用、确立均在革命圣地延安完成,这其中自然包含复杂的原因,陕西本土的文化特质提供了毛泽东思想提出、使用、确立的氛围确是不容置疑的,陕西文化包孕的的勤劳务实内核确实是毛泽东思想、延安精神形成的温床。所以,要研究、读透陕西地域文化,无法避开“务实”二字,可以说务实贯穿了在陕西境内形成的姜炎文化、周秦文化、汉唐文化、延安精神等诸多精神财富。
现实主义本身就是一个驳杂多义且有争议的概念,虽然现实主义的批评者和支持者经常将其视为一个统一的思想整体,但实际上,现实主义并不是一个单一或统一的理论。广义的现实主义是一种世界观,狭义的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方法,起源于19世纪30年代的英法诸国,强调真实客观地再现社会现实,“求实”确是现实主义世界观或文学创作方法的最根本的意义。因之,现实主义这种世界观或创作方法自然最能与务实的陕西民众、陕西作家神交,以这种方法创作的艺术作品流露的是稳重、大气、威严、崇高的精神余绪。远至《诗经》《周礼》,中至《史记》、唐诗,近至延安文学,及至《创业史》、《保卫延安》、《人生》、《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农民父亲》,这中间均贯穿着强大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可以说,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方法契合着陕西人的文化审美特质,这一审美文化特质沿着姜炎文化、周秦文化、汉唐文化、延安精神的文化流脉,已经渗透至陕西人的文化血液中。
20世纪陕西文学长河始终贯穿着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优良传统,陕西三代作家均在现实主义这面旗帜下辛勤耕耘,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也获取了丰硕的成果。陕西第一代作家柳青、杜鹏程、王汶石、魏钢焰等本身就是延安文学作家群的重要力量,坚持革命现实主义优良传统,以毛泽东文艺思想为旗帜,深入基层,深入生活,创作出了反映时代精神的革命英雄人物和社会主义新人以及建设者形象,从郭凤英(《一个女英雄》)、周大勇(《保卫延安》)到王加扶(《种谷记》)、梁生宝(《创业史》)、再到阎兴(《在和平的日子里》)、慕生忠(《青春路上的剪影》)、赵梦桃(《红桃是怎么开的》),这一个个鲜活的艺术形象,勾画出代表人民群众先进力量的英雄群阵。陕西第二、三代作家传承和发展了现实主义优良传统,路遥、陈忠实、贾平凹、邹志安、赵熙、冯积歧等的作品着力点在农村,关注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城乡农民的生活变迁与心灵颤动,体现出浓厚的乡村现实主义特色;叶广芩、杨争光对流民史、剿匪史、家族史的关注与摹写,体现出浓厚的文化现实主义特色。红柯的《西去的骑手》、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王观胜的《北方,我的北方》、《放马天山》等作品洋溢着西部特有的浪漫奇幻特色,往往通过虚构的带有强烈传奇色彩的故事表现出他们对人生、命运的思考,体现出带有浓厚诗意的现实主义特色。爱琴海与寇挥的作品重在表现处于绝境中的生命样态和人的灵魂,作品多有变形夸张的艺术色调,体现出强烈的超现实主义倾向。总之,陕西作家在继承先辈革命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基础上,与时俱进,积极探索,大胆尝试,把现实主义文学精神发扬光大,大大提升、丰富、发展了陕西文学创作的现实主义传统,走出了无愧时代精神,高扬陕西地域文化特色的文学新路。
三、浓厚的乡土文化情结与强烈的底层写作意识
延安文学的纲领性文件——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成功地解决了“文学为什么人服务”以及“怎样为”这两个事关文学本体的基本问题,而解决这两大问题的立足点都体现出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对农村和农民问题的极端重视。毛泽东思想的精髓在于把马克思列宁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走具有中国特色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而这个“中国特色”就体现在中国革命的主体是农民而不是其他,中国革命要成功必须要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这样一条不同于别国的革命道路。凝聚毛泽东文艺思想光辉的延安文学必然体现出对农村和农民问题的高度重视,在延安文学的服务对象与如何服务的问题上,农民都是首要考虑的对象。“许多文艺工作者由于自己脱离群众、生活空虚,当然也就不熟悉人民的语言,因此他们的作品不但显得语言无味,而且里面常常夹着一些生造出来的和人民的语言相对立的不三不四的词句。……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兵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而要打成一片,就应当认真学习群众的语言。如果连群众的语言都有许多不懂,还讲什么文艺创造呢?”⑦《讲话》发表后不久,就涌现出了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与《李有才板话》、孔厥的《一个女人翻身的故事》、孙犁的《荷花淀》、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田保霖》(报告文学)、欧阳山的《活在新社会里》(报告文学)、艾青的《吴满有》(叙事长诗)以及秧歌剧《夫妻识字》、《兄妹开荒》、歌剧《白毛女》等乡村气息浓厚、颇受群众喜闻乐见的的农村题材文艺作品。陕西第一代作家对此也是积极相应,如柳青在《讲话》后不久就深入米脂县民丰区吕家硷乡政府担任文书,一住就是两年,写作和发表了《三垧地的买主》、《土地的儿子》,积累搜集了《种谷记》的创作素材,马健翎创作了他的代表作《血泪仇》(戏曲)等。毛泽东号召广大文艺工作者的思想感情和工农大众的思想感情打成一片,这对陕西作家来说并非难事,因为此前他们写作的就是农村题材的作品,他们此前的文艺活动就是围绕农民与农村展开的,陕西历来就有重农尊农的习俗和耕读传家的风尚。
前文说过,发源于陕西境内的姜炎文化、周礼文化就是我国农耕文明的代表阶段,奠定与深化了陕西乡党以农业为本的思想观念和深层乡土文化心理积淀,农业文明发展、农村社会的变迁、农民命运的演变自然成为陕西地域文学书写的重要领域。“纵观陕西三代作家的整体创作面貌,绝大部分涉猎的是关于乡土农村、农民生存、农业文明的题材,对此题材的表现都不同程度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形成了作家自身较为稳定的生活基地、叙事方式,以及乡土农村文明伦理价值取向的选择。”⑧蛤蟆滩、双水村、白鹿原、清风街、古炉村这些分布在陕西不同区域的普通村落,反映出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农村、农民的农事更迭与心理变迁,凝聚着陕西农民的喜怒哀乐、婚丧嫁娶、茶米油盐,寄寓着陕西作家对三秦父老乡亲的挚爱与感动。陕西作家在作品中书写的是自己儿时温馨的记忆,吐露的是自己作为农家子弟最为质朴的情怀,《创业史》、《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这些书写陕西乡村的史诗巨著代表着陕西文学的最高荣誉,也体现着中国文学的最高水准,《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分获第三、四、七届茅盾文学奖,且位列各届获奖作品之首,这在各获(茅盾文学)奖省市是绝无仅有的现象。《创业史》未获茅盾文学奖,不是作品本身的问题,而囿于第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范围限于1977-1981年发表的作品,《创业史》不在授奖时间范围。
陕西作家的乡村题材作品缘何得到茅盾文学奖的频频眷顾,来源于陕西作家对农村、农事、农民、土地的深厚感情和质朴情怀。陕西文学精神领袖柳青在这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表率。建国后,柳青为了写作,自愿请求回陕西农村工作,定居皇甫村,与当地农民共同生活、共同劳动。1960年4月,柳青将长篇小说《创业史》(第一部)稿酬16065元全部捐给长安县王曲公社做工业基建费用;1961年柳青向中国青年出版社预支《创业史》(第二部)5500元稿费,为皇甫村的农民兄弟支付高压电线及电杆费用。柳青在长安县生活期间,除了文学创作之外,还为农民兄弟撰写了《关于王曲人民公社的田间生产点》、《耕畜饲养三字经》、《怎样沤青肥》等文章。文革期间,柳青生命几度垂危,仍然惦念陕北的父老乡亲,在病床上给陕西省委写下了《建议改变陕北的土地经营方针》。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乡土文学有着深厚的文学传统,也涌现出了一大批杰出的乡土文学大师,但是像柳青这样全身心地投入农村生产,把农民兄弟的利益牵挂于心间,把自己的家庭、事业、甚至生命与中国农村、农民、农业融为一体的作家是绝无仅有的。作家柳青对农村的无限眷恋情怀和痴迷状态深深影响和感动了陕西其他作家。
出生于农村的作家王汶石和柳青一样,在革命胜利后一头扎进陕西渭北农舍,出于对农民和农村的深厚感情,写作上自然“钟情于农村田野,钟情于农民”⑨,倾力塑造出赵承绪(《春节前后》)、芒芒(《黑凤》)、彦三(《新任队长彦三》)吴淑兰(《新结识的伙伴》)、王运河(《卖菜者》)等社会主义农村新人形象。出身陕北贫穷乡村的路遥在他的作品中热情讴歌农民与土地:“我本身就是农民的儿子,我在农村长大,所以我对像刘巧珍、德胜爷爷这样的农民有一种深厚的感情,通过他们寄托了对养育我的父亲、兄弟、姊妹的一种感情。”⑩“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农民命运的关注尤为深切。不用说,这是一种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关注。‘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11]长期担任农村基层干部和乡村教员的陈忠实,为写出“死后能当枕头”的文学巨著,长期蜗居乡下老屋,过着苦行僧的艰苦生活,而唯有在乡下老屋,陈忠实才能“守住自己的心灵”,寻找到属于自己的文学语言,足见农村生活对陈忠实的重要意义。贾平凹在《秦腔·后记》里直言不讳地写道:“我是个农民……我感激着故乡的水土,它使我如芦苇丛里的萤火虫,夜里自带了一盏小灯,如满山遍野的棠棣花,鲜艳的颜色是自染的。……对于农村农民和土地,我们从小接受教育,也从中生存体验,形成了固有的观念,即我们是农业国家,土地供养了我们一切,农民善良和勤劳。……现在我为故乡写这本书,却是为了忘却的回忆。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竖起一块碑子。”[12]其他陕西作家高建群、邹志安、京夫、赵熙、莫伸、叶广芩、杨争光、冯积歧、曹谷溪、李天芳、王蓬等,谁人笔下没有体现出对乡村土地的眷恋,对农民的关注?如果离开乡村书写,陕西作家将会普遍丧失文学创作的灵感,陕军雄风又怎会冲出潼关,走向全国?
四、“权”与“经”的领悟与实践
延安文学产生于战时环境,包含有极强的策略性与功利性。延安文艺座谈会后,党中央曾委派何其芳、林默涵同志到重庆向国统区的作家传达座谈会精神与《讲话》内容,郭沫若认为《讲话》“有经有权”,“毛泽东欣赏这个说法,认为是得到一个知音。‘有经有权’,即有经常之道理和权益之计。毛泽东之所以欣赏这个说法,大概是他也确实认为他的话有些是经常之道理,普遍规律,有些则是适应一定环境和条件的权宜之计。”[13]
马克思主义哲学是发展的哲学,毛泽东文艺思想本身是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文艺思想在中国特殊战时环境中酝酿形成的指导中国文艺健康发展的文艺思想,本身包含了辩证唯物主义思想和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而毛泽东本人在中国革命实践过程中最反对的是本本主义与教条主义,毛泽东文艺思想本身就包含着发展的因素、与时俱进的理念。如果把毛泽东《讲话》看做是凝固不变的“经典”,死搬硬套来指导后来的文学活动显然是违背毛泽东本人的一贯做法和根本立场的。建国后的中国社会环境与1940年代的延安革命根据地战时环境显然不同,如果不加分别地套用毛泽东在延安关于文艺的讲话、指示,势必会影响和破环共和国文艺活动的健康发展,这样的情况在建国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发展历程中时有发生,屡见不鲜,根本原因是文艺工作者太纠结于《讲话》这一经典文本的“经”,忽视“权”的一面,没有把《讲话》的精髓领悟开来,貌似尊奉了毛泽东文艺思想,实则是对其的违背和偏离。
陕西作家在领悟和贯彻毛泽东《讲话》的“权”与“经”方面,有着成功的实践经验。从柳青、杜鹏程到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再到叶广芩和杨争光等,陕西三代作家均与时俱进,结合时代主题,反映人民心声,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继承延安文学优良传统,书写着陕西文学的辉煌。“陕西文学一直受到延安文学精神的滋养,……从延安文学到陕西第一代作家群再到第二代作家群,可以发现,文学的精神内核和价值理念是一脉相承的。延安文学的社会功能、民族性、民间性、关注农民的特点在当代陕西文学中都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挥。”[14]
但是,孕育陕西当代文学的社会环境毕竟与产生延安文学的特殊的战时环境不同,从农业合作化到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再到市场经济,中国经济体制的重大改革渐次在三秦大地演化推广,带给农村、农民不同的社会心理冲击与精神悸动,如果陕西作家亦步亦趋地模仿照搬产生于战时特殊环境、意识形态色彩较浓的延安文学体制,过度强调文学的教化功能,忽略读者阅读文学作品的娱乐性,漠视市场经济圈中文学应有的消费性,势必会造成文学形式的单一与艺术形象的干瘪,最终必会被读者大众所淘汰。陕西第二、三代作家,都能正视当代社会文化的多样性、大众化、商品化特点,注重个体精神的张扬与自由情感的抒写,绝不固步自封,即坚持传统又不排斥流行、时尚元素,在作品的出版策划、包装宣传、影视改编以及写作方法创新等方面,路遥、贾平凹、陈忠实、杨争光以及爱琴海、红柯等更年轻的陕西第三代青年作家都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在这方面为全国作家作出了表率:路遥在《平凡的世界》尚未完成的情况下,冒着巨大风险,授权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贾平凹连续多年荣登中国作家富豪榜,谁能否认他文学创作中没有强烈的消费意识与市场意识?外表看似木讷拙朴的陈忠实在作品改编方面一直很开放大气,《白鹿原》出版后,被改编成秦腔、陶塑、连环画,现在正在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与电影;杨争光本身就是国内最早与影视结缘的作家,他的文学写作一直带有浓厚的影视编剧意识;爱琴海与寇挥是陕西文学的“异类”,他们的作品重在表现处于绝境中的生命样态和人的灵魂,作品多有变形艺术处理,表现出强烈的现代主义倾向;王观胜、红柯、马玉琛等三位青年作家善于从自然与人这两者中汲取崇高与激情,作品中洋溢出现代积极浪漫主义的精神内涵,体现出陕西第三代青年作家大胆借鉴和引进别样创作方法的探索精神。如果说,陕西第一代作家柳青、杜鹏程等更多地继承了延安文学的基本精神准则,那么后来的陕西作家在继承延安文学优良质素的基础上,又体现出“变”与“新”的面貌,这难能可贵的“变”与“新”保证了陕西文学的新鲜与灵动。陕西第一代作家以自己的勤奋、坚守,为陕西文学铸就了坚实的基座;陕西第二三代作家又以自己的开放、超前为陕西文学注入时尚元素,陕西三代作家的文学创作活动深刻诠释了延安文学包含的“权”与“经”理念。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延安文学因其发源于陕西,对陕西文学自然有着强烈而不容忽视的巨大影响,积极作用前文已经作了深入的论述,那么负面影响有无?如果有,表现在哪些方面?如陕西文学队伍的青黄不接、艺术手法的因循守旧、作家创作视野的狭隘局促、陕西文学对乡村文明的过度痴迷与都市叙写的扭曲变形等等,是否也与延安文学的影响有关?这些问题,也需要广大文学研究者作全面认真地思考。
[注释]
①⑤⑧冯肖华:《文学气象与民族精神——20世纪陕西地域文学审美形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6-77页,第54页,第49页。
②路遥:《路遥文集》,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40页,第324页,第562页。
③陈忠实:《陈忠实文集》(7),广州:广州出版社,2004年版,第426页。
④李建军:《时代及其文学的敌人》,北京:中国工人出版社,2004年版,第356页。
⑥毛泽东:《整顿党的作风》,《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20页。
⑦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0-851页。
⑨王汶石:《王汶石文集》(第4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62页。
⑩路遥:《路遥中短篇小说·随笔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46页。
[11]路遥:《生活的大树万古长青》,《路遥文集》(第2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376页。
[12]贾平凹:《秦腔·后记》,北京: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561页。
[13]胡乔木:《胡乔木回忆毛泽东》,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58-59页。
[14]李明德,任虹,张双:《延安文学:当代文化视域下的价值重估》,《西安交通大学学报》(社科版),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