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日常琐细世界里的艺术美——张爱玲、王安忆都市小说的别样风景

2013-03-23罗艳王健

关键词:王安忆张爱玲都市

罗艳,王健

(1南京医科大学医政学院,江苏南京 210029;2南京化工职业技术学院社科部,江苏南京 210048)

张爱玲和王安忆这两位分处不同时期的女作家,对都市的绘写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且颇具艺术特色。

对于她们的都市小说,一直以来人们多从艺术内涵去挖掘,比如认为都是以日常生活为底来叙写都市,以女性为主体等等。也有从艺术手法上认为她们都是以写实为主。本文在略同以上观点的基础上思考的是:张爱玲和王安忆虽以写实为主、深入都市家庭日常生活内部细描细绘,但与某些写同一题材的作家相比,她们的文本不仅没有被琐碎俚俗磨灭艺术的美感,反而是流光溢彩、卓尔不群,仿佛一幅优美的画卷。本文将从审美能力和艺术技巧两个层面来探究这一特点。

在此补充的是,从艺术高度看,王安忆早期写日常琐细生活的都市小说,与甫登文坛就具有成熟创作眼光和技巧的张爱玲的小说相比,还欠缺可比性。1990年代以后,《海上繁华梦》到《长恨歌》等一系列作品,日渐显示出王安忆都市文学创作观的成熟,以及凡琐日常生活绘写都市的理念愈加明晰,这类小说的艺术品质上也呈现出与张爱玲更多的相似。此外,上海商业化大都市的特征是在1990年代以后,随着市场经济活跃发展,重又愈来愈分明的。这个时期的上海,在物质和精神上都显示出了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更多的相似性。所以,将王安忆1990年代以后的都市小说与张爱玲并论,客观上讲也更有可比性。因此,下面论述涉及到的王安忆小说,将以其1990年代后的作品为基础。

张爱玲和王安忆对都市的体察集中在上海和香港两个城市,并以上海为主。

首先,并不排除张爱玲和王安忆笔下日常琐细世界的艺术美,或许与上海这座城市有所关联——自开埠以来、从四面八方汇集并沉淀下了幽雅的韵致。王安忆在《上海与北京》里说,上海是“螺蛳壳里做道场的,这生计越做越精致,竟也做出一份幽雅。”[1]111在《文革轶事》里王安忆这样评述:“这里的每一件事情都是那样富于情调,富于人生的涵义,……油条是剪碎在细瓷碗里,有调稀的花生酱做佐料。它把人生的日常需求雕琢到精妙的极处,使它变成一个艺术……上海的生活就是这样将人生、艺术、修养全都日常化,具体化,它笼罩了你,使你走不出去。”[2]165

但从根本上说,张爱玲和王安忆笔下的日常琐细世界能极富艺术美感,主要还是因为她们对都市日常琐细生活的叙写,不是简单的现象还原,而是站在一个理性的高度去审视体悟,以高质的审美能力和高妙的艺术技巧,勾画创造出了美的风景。就如王安忆在《妹头》里形容一个女子时所说:“这些琐碎的日常的细节一点没有侵蚀她的美丽,相反,她使得这些细节变得优雅了”[3]43很少有作家能像张爱玲和王安忆那样,将都市琐细日常生活变得那么富有审美性。

一、独到的审美能力

这里先从张爱玲和王安忆独到的审美能力谈起,正是这一突出的禀赋和修养,使她们能在琐细日常生活世界里提升出“美”,体现于笔端,从而使这一题材的小说世界变得极富审美性。

首先,她们对日常平凡的衣食住行细节,有着独到而精致的审美体悟,并将之融入了笔下的日常世界。

在张爱玲的《传奇》里随处可见这样的例子。如《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这样写葛薇龙试穿衣服:“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4]15;写梁太太豪宅的花园:“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4]1。又如《金琐记》中曹七巧出场时:“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4]89;写曹七巧的哭:“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钻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的呕吐”[4]94。张爱玲总是能把平常的司空见惯的东西变得极富神韵,细琐的衣食住行经她一点化,立刻美仑美奂。

王安忆在1990年代以后的都市小说中,也越来越表现出对衣食住行细节独到而精致的审美。如《香港的情与爱》里,作者对女主角逢佳每次出场都有细致的穿着描画:“她穿一件宝蓝色的羊绒衫,下身则是一条翠蓝的长裙,脚下却是一双蟹青蓝的皮鞋,耳环是硕大的湖蓝的一对。她满身都是蓝,却都不是一个倾向的蓝,差之仅分毫,失之却千里,叫人眼花缭乱还又疲乏单调”[2]283。又如《妹头》中对家居环境的描摹:“……家具一色柚木,西洋款式。柚木的颜色比较暗,光线又是充足的,于是,房间里就有了一层暗光,显出一种古典厚重的气质。床上蒙的床罩是垂了流苏的麻织质地,桌布,沙发套,房间通向内阳台的落地门窗的帘子都是麻织,扣纱,流苏垂地。这又在古典厚重之上添了一层华丽……”[3]8再如《长恨歌》里对王琦瑶回请严师母时家常菜搭配的描写:“王琦瑶事先买好了一只鸡,片下鸡脯肉留着热炒,然后半只炖汤,半只白斩,再做一个盐水虾,剥几个皮蛋,红烧烤夫,算四个冷盘。热菜是鸡片,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蛏子炒蛋。老实本分,又清爽可口的菜,没有一点要盖过严师母的意思,也没有一点怠慢的意思。”[5]162另如《富萍》里写富萍扛米:“五十斤米的袋子,扎得紧紧的,扛在左肩,左手撑在腰里,右手从前面抓住口袋沿,轻轻快快走过弄堂。这姿态也有一种鲜艳的乡气。”[6]28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其次,张爱玲和王安忆十分重视探求日常琐细生活中人的心灵世界,对其间的细微律动都有着深刻的审美体悟,这使得她们笔下的日常生活于庸琐驳杂中时时流淌出灵动的精神美,增添了小说的审美性。

洞悉人心是张爱玲的旨趣及所长。《传奇》中的每一篇小说,都是一个丰富的心灵世界,是挖掘阐释人心理情状的绝佳范本。如《金琐记》对深受情欲和物欲煎熬的曹七巧的刻绘:“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4]93活现出曹七巧复杂的内心世界。《红玫瑰与白玫瑰》对佟振保的“恋物癖”有这样的描绘:娇蕊把手上的肥皂沫子溅到振保的手臂上,“他不肯吸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地吸着它似的。”[4]又如《封锁》表现一对陌生男女在电车上于短暂封锁期间发生的情感波动,一次次进攻,一次次防御,一次次攻占,一次次撤退,两情终至飞蛾扑火的顶点之际,却被解除封锁的铃声切断,短暂的心灵出轨被张爱玲描绘得出神入化。再如《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在利益算计中前进的情感,其间的进退攻守被张爱玲拿捏得那么精细准确、丝丝入扣。《茉莉香片》里对聂传庆恋母情结的演绎和对其心灵世界的大段直接剖析也都十分精彩。

王安忆写都市日常琐细生活的小说中也处处流淌着曼妙的心灵之韵,到了1990年代以后,这类描写更为精湛。如《好婆与李同志》里,一段普通的邻里关系,从陌生到靠近到生隙到亲近并最终达成彻底的理解和同情,其间的细波微澜,尽现一个上海平民对在特殊时期获得了较高社会地位的外乡人、又挑剔又想亲近的复杂心理。《妹头》里,对妹头与薛雅玲之间复杂的女性友谊以及妹头与小白从恋人到夫妻一段段情愫和欲念的描绘,都精入骨髓,细若毫发。《弟兄们》里面,王安忆专门对女性间的情感做了探讨,从最初的固若金汤到最后的土崩瓦解,细致剖露出女性友情在婚嫁后的变迁,心灵的纤微搏动都被把握和巧妙表现。具体又如《富萍》里对已婚而妻子不育的戚师傅的描绘:“居民们都认识他,‘戚师傅’‘戚师傅’地叫他。这时候戚师傅感受到了一种热切,眉宇之间流露出几分欣悦。逢到小孩子在大人引导下叫他,他便尴尬起来,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都不敢往他们脸上看,像是怕他们,他不晓得他其实是喜欢孩子的”[6]80。再如《文革轶事》里,当胡迪菁思念赵志国时,“眼前忽然浮现起赵志国与她跳舞的情景,他弯曲手臂扶住她腰像是呵护她,她的心便有一种快速下沉的感觉,好像需要有一只手去托一下似的”[2]144。

再次,张爱玲和王安忆对场景氛围有着精致而敏锐的审美,是写场景和制造气氛的高手。有的场景更凝聚成一种内涵丰富的意象,为她们笔下的日常琐细世界增添了美感。

张爱玲的每篇小说都有对场景氛围的曼妙营造。每一场景氤氲着一种氛围,有的还凝聚成意象。《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茉莉香片》中都精心设有讲故事的场景,制造出神秘的氛围。如“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山道。”[7]张爱玲不仅善于设置讲述故事的场景,制造笼罩全篇的氛围,更善于在故事行进中勾画审美场景和氛围。如《沉香屑第一炉香》里,写乔琪乔与葛薇龙偷偷幽会后,独自回走的一段场景:“月亮还在中天,他就从薇龙的阳台上,攀着树桠枝,爬到对过的山崖上。丛林中潮气未收,又湿又热,虫类唧唧地叫着,再加上蛙声阁阁,整个的山洼子像一只大锅,那月亮便是一团蓝阴阴的火,缓缓地煮着它,锅里水沸了,骨嘟骨嘟的响。”[7]不仅场景写得有声有色,更形成了一种躁动而诡异的气氛,将香港湿热的气候、乔琪乔紧张躁热的复杂心情以及有事要发生(被人发现)的前奏,渲染得真切可感。又如《金锁记》里从头到尾多次出现写月亮的场景,如:“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4];“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4]。这些写月亮的场景,不仅制造出一种气氛,烘托了故事的发展,更形成一种意象:月亮仿佛是洞悉一切的慧者,以不同的表情姿态为一段三十年的故事做了见证。此外,一些极小的场景也能被张爱玲捕捉并点化得极富审美性。如《金琐记》里曹七巧与姜季泽调情不成后的一幕小场景:“她睁着眼直勾勾朝前望着,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4]一瞬间被定格成一幅标本图案,形成了绝妙的意象,衬出曹七巧复杂的心境,同时暗喻她的命运。

王安忆在一些早期小说里,如《流逝》等,即表现出了对场景氛围的审美营造能力,在1990年代以后的都市小说中,这一能力更理性、成熟、自觉地得到发挥,形成一种特色。《长恨歌》可谓将这种特色发挥到了极致。如写程先生自杀前后的场景:“今天的月亮,是可在许多空房子和空皮囊里穿行,地板缝里都是它的亮,然后,风也进来了,先是贴着墙根溜着,接着便鼓荡起来,还发出嗖嗖的声响。偶尔地,有一扇没关严的门窗‘劈啪’地击打一声,就好像在为风鼓掌。房间里的一些碎纸碎布被风吹动了,在地板上滑来滑去。这些旧物的碎屑,眼见就要扫进垃圾箱,在做着最后的舞蹈”[5];“街上多出许多野猫,成群结队地游荡。它们的眼睛就像人眼,似乎是被放逐的灵魂在做梦游,它们躲在暗处,望着那些空房间,呜呜地哀叫”[5];“程先生是睁着眼睛睡的,月光和风从他眼睑里过去,他以为是过往的梦境……可是江边传来的第一声汽笛唤醒了他,月光逝去又唤醒了他,最初的晨曦再唤醒了他……窗户本来就开着,好像在等候程先生。有风声从他耳边急促地掠过……”[5]这些场景不仅本身像一幅幅生动的电影画面,更环绕着一种诡异的氛围,为程先生的最后自杀造足了势。又如《长恨歌》对鸽子场景的叙写,第一章用了一整节专门写上海的鸽子,在以后的叙述中也不时地出现写鸽子的场景,不仅营造出一种氛围,更凝成了一种内涵丰厚的意象。鸽子们作为高于凡人眼界的富有灵性的慧者,满怀悲悯,饱看众生的沧桑歌哭,它们穿梭在这个上下过半个世纪的故事中,见证并烘托着故事的发生、发展和结束。王安忆也很善于捕捉刻画一些极为细小的场景,制造一种气氛,有的凝成富有内涵的意象。如《香港的情与爱》里,小栉送逢佳到楼下的那一刻,“空气潮得就像一条河在流淌,他们全是河底的鱼虾。”[2]香港的气候与逢佳、小栉这两个大陆新移民的生存状况及命运,被自然地联系在一起,气氛顿出,生成含义丰富的意象。

除上述三大方面,张爱玲和王安忆对人的声音、长相等日常生活中更为琐细的环节,也有着很精致的审美。如张爱玲在《金锁记》里对曹七巧声音的细致刻画:“七巧天生一副高爽的喉咙,现在因为苍老了些,不那么尖了,可是扁扁的依旧四面刮得人疼痛,像剃刀片。”[4]又如王安忆在《妹头》里的对女子长相的审美:“有‘淮海路上一枝花’的端正的鹅蛋脸型,这种脸型轮廓特别匀称,额,颊,眉棱,下颌,线条紧凑而柔和,在颧和腮之间,有些微的凹陷,这一处凹陷使得脸部有了股伤感的格调。这种脸型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有些憔悴,这就是那伤感格调忽然间并发的缘故。”[3]日常琐细生活中的一张脸、一个表情、一道菜、一种声音、一丝气味、一点转瞬既逝的情绪、一抹微妙的感觉等等,都能被张爱玲和王安忆收入眼底,进行精致的审美。

综上,张爱玲和王安忆对都市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等琐事、心灵世界、场景氛围以及其他甚至更为琐细的环节,都有着独到而精致的审美体察,将之诉诸笔端,从而使笔下日常琐细世界呈现出独特的艺术美感。

二、高妙的艺术技巧

张爱玲和王安忆在具体创作中有着丰富而高妙的艺术技巧,这使得她们还能从形式层面创造出优美的表达效果,从而使笔下的日常琐细世界极富艺术美感。

张爱玲和王安忆在艺术创作中,都吸收了丰富的西式表现技巧,也继承了中国小说的优秀传统,娴熟而高超的技巧难尽其详,比如:

她们擅长妙用意象象征,擅长细腻描绘心理及用言行展现人物心理。

她们也善于以实写虚,以具象的描绘表现一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她们非常注重并善于在叙述中不着痕迹地插入对心理、场景等的描绘,一则打断情节的时间进程,给小说带来了抑扬顿挫的叙述节奏;二则延展了小说的叙述空间,形成多维的立体叙述,增强了小说的诗情氛围。

她们不仅善于对都市日常生活中的细节进行审美,更十分善于对细节进行精致的艺术打磨,将细节摹写这一艺术形式的美感发挥到了极致,给笔下的日常世界增添了艺术光彩。从前面她们对从衣食住行、心理及场景氛围等审美的例举中,我们可找到验证。

她们还很善于在小说中妙用比拟,发挥细腻丰富的想象天赋,鲜明生动地传达出对日常琐细生活的审美,更为小说世界带来妙不可言的魅力。在前面细述她们对衣食住行、心理及场景氛围等审美的例举中,我们便可看到不少巧拟妙喻。这里再举一两例她们对天气的描绘,如:张爱玲写道:“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冰冷的黑鼻尖凑到人脸上来嗅个不了”[7];“那口渴的太阳汩汩地吸着海水,漱着,吐着,哗哗地响。人身上的水份全给它喝干了,人成了金色的枯叶子,轻飘飘的”[7]。再如王安忆写道:“天就像要挤出水来,阴得不能再阴”[5];“雪珠已变成轻飘的落地就化的雪片,天地间充满了这种白色的冰凉的细屑,什么都撕碎了似的”[2]。

语言是小说最基本的形式载体,所有艺术技巧中最基本的是遣字用词。张爱玲和王安忆遣字用词甚至造词的高超的功力,为小说世界奠定了最基础的语言美。以下将重点讨论的便是张爱玲和王安忆在字词运用上的深厚造诣。

张爱玲和王安忆对字词的出彩运用以动词和形容词最为突出。因为名词的基本义是不易变通的,除非是在风土化和时代性的语言里,很难看到它的变化和新颖之处,所以在此暂略去探讨。

动词是语言的骨头,张爱玲和王安忆对动词使用之精当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如前面提到的《金琐记》里的一段描写:“她嘴里说笑着,心里发烦,一双手也不肯闲着,把兰仙揣着捏着,捶着打着,恨不得把她挤得走了样才好。”[4]几个动词的连续使用,将曹七巧备受情欲煎熬的情态和心灵律动淋漓地展现了出来。又如《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这段描写:“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面去搂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7]一个“蹦”字极为生动地展现出一瞬间的情状,同时也传神地表现出振保微妙的心理情态。再看王安忆,《富萍》里,“奶奶问富萍:怕我孙子吃了你?富萍低头不说话。奶奶又说:我孙子哪点配不上你?富萍还是不抬头。奶奶就说:明天非叫你和我孙子看电影去!富萍埋着头,奶奶低下头去看。她不禁笑了,赶紧把头抵住膝盖。”[6]从“低头不说话”到“还是不抬头”到“埋着头”到“不禁笑了,赶紧把头抵住膝盖”,精准的动词运用,不仅生动表露富萍的情态,更传神地表现出她内心的波澜,少女所特有的那份纯真和羞涩跃然眼前。又如《文革轶事》里,张思叶送别自己深深倾慕的赵志国时,“车开出很远,赵志国还看见张思叶站在那里,她的脸庞模糊了,整个身体却依然流露着虔诚的感激。最后,一阵尘土涌起,将她的身影淹没了。”[2]且不说该段其他动词有多准确、形象,单是“流露”一词就让人品味无穷,一语将张思叶送别的心情和体态尽收笔端,让人充满遐想。

张爱玲和王安忆对形容词的使用,亦是颇具功力。以对色彩的形容为例,在张爱玲的《传奇》里,单是红色,就有大红、粉红、枣红、玫瑰红、朱红、虾子红、樱桃红、妃橙红、桃红等细微区别。而金色,更有赤金、淡金、洒金、漆金、泥金、轻金等细致分别。王安忆在小说里对色彩的描绘,也斑斓多姿极富表现力,红有大红、粉红、绛红、烟红、铁锈红、暗红、莺红、橙红等等,黄有明黄、酱黄、橙黄、嫩黄、焦黄、昏黄等等,不胜枚举。而前面例举的《香港的情与爱》中对逢佳一次穿戴的描写,从宝蓝、翠蓝、蟹青蓝写到湖蓝,把一个蓝色系的装扮写得那么细致、准确而有层次。

再以她们对形容词的变通运用为例,比如:“璀璨”的词意是光彩鲜明,常形容珠玉、灯光;“万紫千红”的词意是百花齐放、颜色艳丽,常形容花卉。张爱玲则以“璀璨”形容眼睛——“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7];以“万紫千红”形容女生脸上的粉刺——“在那万紫千红的粉刺底下”[7]。又比如“细腻”的词意是精细光滑,常形容情感、风格、皮肤;“潺潺”是个象声词,常形容溪水、泉水等流动的声音。王安忆则以“细腻”形容光照——“光从比较低的底处照来,又比较弱,均匀,平面,细腻地打着”[6];用“潺潺”来形容汗的流动——“他的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3]。张爱玲和王安忆常常放下人们对词语的习惯使用,对词语的本身意义作巧妙地延伸,熟词生用,旧词新用,拓展语言的表现力,产生贴切而又陌生的审美感。

此外,张爱玲和王安忆还善于造词——创造性地将两种或多种含义凝在一起,使语言产生一种陌生化的美感,如“糙黄的住宅”[7]中的“糙黄”,“苍淡的大城市”[7]中的“苍淡”,“体态丰艳”[7]中的“丰艳”,“美之中带着点犷悍”[7]中的“犷悍”,“理应恤孤”[7]中的“恤孤”,“对吴佩珍的顾恤”[5]中的“顾恤”,“思想在空廓中活跃”[3]的“空廓”,等等。

窥斑见豹,从上文我们略可见张爱玲和王安忆在字词运用上显示出的语言才华。这些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一方面从最微观的角度为她们审美体悟的充分表现提供了良好的形式载体;另一方面它本身的优美性,也增添了小说的艺术美。

总而言之,张爱玲和王安忆虽然都以写实为主的笔触去表现都市日常琐细生活,但是与某些写都市日常琐细生活的作家相比,她们的小说世界不但没有被繁琐俚俗湮没艺术的光芒,反而流动出悦目的艺术美感。她们能站在一个理性的高度去审视体悟琐细日常世界,以高品质的审美能力从中提升出“美”,并以高妙的艺术技巧创造出绝佳的表达方式,把深刻精致的审美体悟淋漓表现,同时为小说带来优美的表达效果。

中国文学史上乡土文学源远流长、根深叶茂,有着深厚的传统积淀。人们对于如何以审美的形态去感知乡土文化已有相当丰厚的经验。都市是近代商业文明的产儿,中国现代都市文学相对缺乏丰厚的遗产和个体经验。张爱玲和王安忆两位作家,在不同年代对都市的绘写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希望以上对她们都市小说创作的探讨,能为当代都市文学的发展提供一些值得思寻的经验,带来启发。

[1]王安忆.上海与北京[M]//王安忆.寻找上海,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

[2]王安忆.弟兄们[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

[3]王安忆.妹头[M].广州:南海出版公司,2000.

[4]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5]王安忆.长恨歌[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

[6]王安忆.富萍[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

[7]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猜你喜欢

王安忆张爱玲都市
中秋
潜行水下 畅游都市
九月雨
悲剧与救赎——谈王安忆“三恋”中的女性救赎之路
穿越水上都市
威尼斯:水上都市
都市通勤
梦里梦外——评张爱玲《天才梦》
王安忆小说病象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