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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性格”正解:兼谈传统文学对丁玲早期创作的影响

2013-03-22

东岳论丛 2013年12期
关键词:莎菲丁玲女士

李 钧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丁玲同时代的评论家说:“女作家丁玲的出现于文坛上,乃是一九二八年前后的事,她的第一篇小说《梦珂》的发表就惊骇了世人的耳目,而被许为新人,接着不时地,有新作发表,作风是时常地变换,而每个变换,却像给这个社会投下了一颗炸弹。”①她扔出的一颗重磅炸弹无疑是《莎菲女士的日记》②,作品透彻地描画了莎菲对亲情、友情和爱情的渴慕,小说一发表就广受注目,以致“一说起《小说月报》,你会想起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几篇吧。是的,这是值得注意的,作者可是中国第一位女作家。”③时至1999年6月,香港《亚洲周刊》评出“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莎菲女士的日记》列第30位。由此可知,莎菲不仅是解读丁玲笔下众多女性形象的一把金钥匙,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人物形象。

但是,莎菲接受史上却存在着诸多过度阐释现象。这本来无可厚非,正如鲁迅所说,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但是如果站在革命立场将莎菲说成是一个虚无主义者,或者以后现代主义理论把莎菲诠释为自虐狂或同性恋,这就是明显的误读和曲解了。那么,作者想通过莎菲形象告诉人们什么?莎菲性格的本质内核是什么?丁玲对中国传统文学又是什么样的态度?这是本文要阐明的几个问题。

一、莎菲“接受史”与莎菲性格

莎菲是现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无法复制的独特形象,具有多义增殖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因而伴随着意识形态标准的变化在文学史上留下了诸多歧见。比如茅盾说:“莎菲女士是一位个人主义,旧礼教的叛逆者;她要求一些热烈的痛快的生活;……莎菲女士是‘五四’以后解放的青年女子在性爱上的矛盾心理的代表者!”④从欲望和性解放的角度进行了阐释。不过,此时的茅盾已是马克思主义者,是站在“超越五四”的无产阶级革命立场上作出的判断,意在批判《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小资产阶级思想。

冯雪峰认为:丁玲从《梦珂》到《莎菲女士的日记》“达到一个伤感主义了,而这伤感主义又是由绝望与空虚所构成的。……可是,这所谓恋爱自由、热情,以至恋爱至上主义,又是什么呢?它只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①冯雪峰:《从〈梦珂〉到〈夜〉》,《中国作家》第1卷第2号(1948年1月)。而冯雪峰此前还说:“她(丁玲)乃是在思想上领有着坏的倾向的作家。那倾向的本质,可以说是个人主义的无政府性加流浪汉(lumken)的知识阶级性加资产阶级颓废的和享乐而成的混合物。”②何丹仁(冯雪峰):《关于新的小说的诞生——评丁玲的〈水〉》,《北斗》第2卷第1期(1932年1月20日)。

有的评价认为莎菲表现了一种“moderngirl”的世纪末病态,而这种病态的特征是:

在颓废的近代的倾向之中,陷于怀疑苦闷的,和心意常常被悲哀锁住着,专门寻欢求乐的倾向,要算是第一了。从‘世纪末’的颓废所生的变质者,第一,肉体上已有和常人不同的特征,自我观念很强,容易为一时的冲动所动摇。第二个特征,容易动情绪,对于毫不相干的事,笑着哭着。第三特征,依其人的周围状况,或为厌世悲观,或对于宇宙人生的种种生恐怖心,常常象困惫,倦怠,烦闷。第四的特征,不想注意于一事,来判断追求统一思想的脑力,因此专耽于漠然,暧昧,无顺序,断片的妄想。第六是怀疑的倾向,对于种种问题,怀抱疑惑,诠索其根底,而不得解决烦闷者。最后一个特征是神秘性,即Mystical delirium。③钱 谦吾:《丁玲》,原载《现代中国女作家》,北新书局1931年版;见袁良骏编:《丁玲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27页。

总之,这些评论大都认为莎菲是一个具有肉体与精神双重疾病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形象,有着炽热的性变态心理。

在反右运动中,丁玲受到“再批判”时,张天翼说:“这篇小说的结局就是一个自我中心主义者的悲剧:她玩弄别人;结果是玩弄了自己。”④张天翼:《关于莎菲女士》,《人民日报》1957年10月15日。周扬说:《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主人公是一个可怕的虚无主义的个人主义者。她说谎,欺骗,玩弄男性,以别人的痛苦为快乐,以自己的生命为玩具。这个人物虽然以旧礼教德叛逆者的姿态出现,实际上只是一个没落阶级道德颓废倾向的化身。”⑤周 扬:《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文艺报》1958年第5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论文集》(第二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版,第110页。并且把莎菲等同于丁玲,对丁玲展开人身攻击。恶意“误读”导致了对莎菲形象的曲解。

进入1990年代以来,新理论、新方法和新思维为研究者提供了新视野。有的研究者以女性主义理论解读《莎菲女士的日记》,或者以苏珊·桑塔格疾病隐喻理论分析莎菲形象,从欲望、性爱和生命体验角度分析莎菲,甚至将其解读为同性恋和自虐狂⑥刘文:《〈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身体意象解读》,《文艺理论与批评》2006年第2期。……这些分析似乎使莎菲形象获得了后现代新意。但不能不指出的是,这种过度阐释使莎菲形象在被拔高或压扁的同时失去了本义和真相,莎菲性格被扭曲、异化甚至遮蔽的程度甚至超过了意识形态话语的批评,这不能不引起人们的注意。

那么莎菲性格的本质内核是什么呢?笔者认为,“莎菲性格”在现代文学史上与曹禺《雷雨》中的“繁漪性格”一样光彩夺目;莎菲是解读丁玲笔下如贞贞、陆萍等诸多女性形象的钥匙;莎菲绝非一个性心理变态者更非虚无主义者,她在本质上是一个具有五四怀疑精神、追求主体独立的个性主义者。

首先,莎菲“贪心攫取感情”,希望得到爱与关怀。这一方面源于其流浪中的无所依托,更重要的是由于身患肺病。肺病在1920年代是绝症,也许“明天”就是生命的终点。这对一个20岁的年轻生命来说无疑是极痛苦却又必须面对的现实。莎菲由此而心生伤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当她想到自己还没有真正开始享受生活,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就不能不报怨命运的不公。也就是说,她的怨尤不是厌世更不是虚无,而是其热爱生活和求生意志的表现:“我是更为了我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厉害;不是我怕死,是我总觉得我还没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乐。”这就是她的真实心声。既然生命朝不保夕,也许今天就是最后一天,那么她就要把每一天活成极浓缩而精彩的一天,因此她对友情、爱情、幸福的“索取”比健康人来得更急切。这是小说所有情节的心理原点,也是理解莎菲的基础。如果读者不能“代入”以进行换位思考,就不可能体会莎菲的所作所为,也就容易把她理解为颓废的性心理变态者、玩弄异性者甚至同性恋者。

其次,莎菲性格崇尚清醒的理性。其表现就是,她对情感的索取具有清晰的层次性。她最渴望亲情和友情,希望以此摆脱内心的寂寞和疾病的痛苦。但包括父亲在内的亲朋都无法真正了解她的内心需求:“我总愿意有那末一个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爱,那些体贴做什么?……我真愿意在这种时候会有人懂得我,便骂我,我也可以快乐而骄傲了。”但莎菲的这种基本情感渴望却近乎奢望:她的知己闺友蕴姐结婚不久就在丈夫的冷淡中病逝;剑如因为“容貌,举止,无一不象我幼时所最投洽的一个朋友,所以我不觉的时常在追随她”,莎菲因此做出了“一个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给了她八封长信”的举动,但是没有得到剑如回应,于是她对剑如转爱为恨;毓芳是莎菲的朋友,但她正与云霖恋爱,而且毓芳禁欲主义式的恋爱与莎菲率真如火的个性格格不入,莎菲不能不看低她,进而对毓芳的“幸福观”加以嘲讽:“我想他们才真算幸福;毓芳有云霖爱她,她满意,他也满意。幸福不是在有爱人,是在两人都无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过日子。”至于那些装着“惯做的笑靥”的“同乡的小姐们”,莎菲根本不去理睬她们……正因如此,莎菲赢得了“狷傲”“怪僻”的名声,过元旦时甚至没有得到朋友的任何信件和“画片”,她自己也“从不曾给人拜过一次年”。这种内心的孤独正是莎菲在蕴姊死后如此伤心、饮酒、吐血和住院的原因。在莎菲看来,友情必须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这种友情正如鲁迅给瞿秋白的题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莎菲对友情所抱持的宁缺勿滥的原则,使她成为孤独者,而这孤独却正是个性主义的五四精神的体现。

第三,莎菲性格追求极端的完美主义。这一方面表现为她对友情绝不降格以求,更表现为她追求的爱情必须是两情相悦、志同道合的。既然在同性中找不到友情,那么就到异性中寻找爱情吧,这对一个20岁的女性来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精神需求。但是,她身边的男性是怎样的不堪呀!小说把莎菲周围的男性划分为四种类型:一种是“爱我的人”苇弟。苇弟全身心服从莎菲,狂热地爱她,但莎菲自始就不接受苇弟,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怯懦孱弱——他年龄比莎菲大四岁却被莎菲称作“弟”,而且似乎唯一的本领就是哭;另一方面是因为苇弟并不了解莎菲的精神需要——莎菲把自己的日记给他读后,他仍然不明白莎菲的心理,却说:“你爱他(凌吉士),你爱他!我不配你!”这种退让态度让有着完美主义倾向的莎菲更加郁闷;更重要的是,苇弟的哥哥是蕴姊的丈夫,好友蕴姊因丈夫的冷淡而死,莎菲怎么可能再去爱苇弟?!因而,莎菲对这位不能灵犀相通的苇弟只有可怜而没有爱意。第二种男性是“一年前曾骚扰过我的一个安徽粗壮男人”。这是一个占有主义式的追求者,他寄来的信满纸都是肉麻的“爱呀爱的”,莎菲“厌恨我不喜欢的人们的殷勤”,因而“没有看完就扯了。”这种决绝态度正是莎菲性格的极致表现。第三种男性是云霖那样的男性。虽然他热心助人,但“委琐”、“呆拙”、“粗丑”,刻板老实,并且正与毓芳恋爱,也绝非莎菲心仪的对象。第四种则是有着楚楚风仪的凌吉士,他“高贵的模型”使云霖、苇弟等相形见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莎菲为之怦然心动,初见凌吉士就觉得“那高个儿可真漂亮,这是我第一次感觉到男人的美”,“他的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都足以闪耀人的眼睛,但他还另外有一种说不出,捉不到的丰仪来煽动你的心。……我看见那两个鲜红的,嫩腻的,深深凹进的嘴角了。”莎菲起初把他想象成“欧洲中古的骑士”和“传奇中的情人”,甚至当作“我的王”,但是随着交往加深,她发现了凌吉士卑微的心灵、赤祼祼的欲望和低级的趣味,因而判定他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人类中最劣种的人儿”,最终厌恶他并拒绝了他……也就是说,这四类男性都不能真正了解莎菲的精神追求和情感需要。那么她要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应是互爱互敬、精神平等、灵肉结合、志同道合的真爱情,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真恋情。对于莎菲这样的女性来说,与其滥,不如无。就此而言,莎菲是一个清醒的个性解放者,一个知人且自知的精神强者。

综上可知,莎菲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一个异质性的存在,“莎菲性格”与“繁漪性格”一样光彩夺目,她们同样真诚地爱,大胆地恨,有着“要么精彩地活着,要么去死”的极端性格;莎菲是一个丰富的痛苦者,她的痛苦与其说来自身体,不如说缘于对人生意义和真挚爱情的执拗求索;莎菲是一个自觉的个性主义者,一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一个女性“狂人”:如果说鲁迅《狂人日记》借狂人之眼发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的本质是“吃人”,那么《莎菲女士的日记》以莎菲这个女性“狂人”之口宣告了中国婚姻史上从没有过“真爱”。从这个意义上说,莎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绝无仅有的、极具象征性的女性形象,这个形象赋予《莎菲女士的日记》以不朽的意义。而莎菲“接受史”上的诸种误读和曲解现象,正说明中国女性自觉与解放的道路还很漫长。

二、日记体小说与心理剖析派小说

《莎菲女士的日记》之所以成为新文学经典,除了因为塑造了莎菲形象,还因为其独特的日记文体。将之置于中国20世纪日记体小说的链条上考察就会发现:《莎菲女士的日记》标志着中国现代日记体小说和心理剖析派小说的成熟。

作为小说叙事手法的西方现代意义上的日记进入中国读者视野,是以1899年林纾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为起点的。在这部译作中,林纾从茶花女临殁前的数页日记译起,其深情言说开启了近代哀情小说的一种崭新的叙事抒情手法。此后,鸳鸯蝴蝶派报刊中冠以“某某日记”的专栏屡见不鲜。1916年,徐枕亚应读者之请,将其《玉梨魂》改写为日记体小说《雪鸿泪史》①徐 枕亚:《雪鸿泪史》,上海:枕霞阁1916年版。参见吴组缃等主编:《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第2集第8卷),上海书店,第596-857页。,这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日记体小说,但这是一部文言日记体小说,形式上还不够“现代”,而且此时期的日记体小说重在抒情,其心理描写还达不到现代心理主义的高度,也并未重视日记体的叙事学意义。

鲁迅1918年创作的《狂人日记》无疑是对此前日记体小说抒情主义倾向的反驳。《狂人日记》是在启蒙主题下进行的历史反思,是反封建道统的战斗檄文,更是一部理性小说叙事。《狂人日记》与日记体“日常化叙事”的底色相悖,而且直接喊出了“救救孩子”的主题,与“作者倾向性越隐蔽越好”的小说艺术违和。后继的模仿者很多采用这种呼告的方式揭示主题,反而造成了一种新的僵化模式。因而茅盾认为“《狂人日记》的最大影响却在体裁上,因为这分明给青年们一个暗示,使他们抛弃了‘旧酒瓶’,努力用新形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②茅盾:《茅盾文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95页。

“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长起来的女作家如庐隐、石评梅、冰心、丁玲等似乎对日记体小说格外钟情,庐隐的《丽石的日记》《父亲》《曼丽》、石评梅的《祷告》《林楠的日记》、冰心的《疯人笔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等引发了1920年代的日记体小说热,以致1932年孙俍工《小说做法讲义》将小说体式分为日记式、书简式、自叙式和他叙式四类,而日记式作为“一种主观的抒情的小说”位列首位③严家炎:《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2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40页。。

这里应当指出的是,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受了沈从文的影响和启发。沈从文《篁君日记》“篇中《记五月三日晚上》以前部分,最初分12次连载于1927年7月13日至9月24日《晨报·副刊》”,“1928年9月,全文由北平文化学社结集出版。”④沈从文:《篁君日记》,《沈从文全集》(第二卷),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页。因而有评论者以为《篁君日记》写作时间晚于《莎菲女士的日记》,并认为“《篁君日记》对中年男子篁君在情欲与道德发生矛盾时心理的种种细微波澜都做出了深度透视,其神似处足以与《莎菲女士的日记》相媲美。”⑤张克:《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日记体小说》,《天中学刊》2002年第1期。应是颠倒了顺序。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创作于1927年冬,刊于《小说月报》1928年2月号,从当年丁玲与沈从文的关系来看,丁玲不仅知道沈从文的创作,而且那时候她常作沈从文与胡也频的第一个读者和评论者。故而可推知,丁玲的创作受到了沈从文的启发。

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与其他女作家以及沈从文的日记体小说创作相比,有着明显的不同:小说有一个主体意识、性别意识极强的莎菲形象,而且莎菲并非一个抒情主体,而是一个清醒的理性主义者,其迂回曲折的心理变化只是通向理性澄明境界的一个探求过程。同时,丁玲又以性别意识、关注当下生活、内心真实和自我剖析而区别于鲁迅《狂人日记》的批判社会、剖析历史、关注形而上;更以理性主义区别于徐枕亚乃至庐隐的主情主义;她还以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与冰心的浪漫主义的“爱的哲学”的乐观态度划清了界线。因此可以说,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以其用“心”写作、刻画人物心理、透视人物灵魂的心理剖析,成就了独具的艺术个性,也无意中创造出一种新型的小说学,真正使日记体心理剖析小说成熟起来。——其《自杀日记》⑥丁玲:《自杀日记》,《熔炉》月刊创刊号(1928年12月1日)。可以说是她这一小说学的衍化。

遗憾的是,随着丁玲的左转,其写作取材也开始“向外转”,她后来的日记体小说如《杨妈的日记》①丁玲:《杨妈的日记》,《良友图画杂志》第79期(1933年8月)。和《莎菲日记第二部》②丁玲:《莎菲日记第二部》,《文学》第1卷第4期(1933年10月1日)。等都成为人们诟病的话题,比如有评论家认为,“在现在的中国,写工农兵用自白与日记是不可以的”③穆木天:《谈写实小说与第一人称写法》,《申报·自由谈》1933年12月29日。,“《杨妈的日记》一见就知道是虚构的。杨妈的生活是可以客观地描写的,可是叫杨妈写出那一段漂亮日记来,则是滑稽的了。”④穆木天:《再谈写实的小说与第一人称写法》,《申报·自由谈》1934年1月7日。因而,丁玲早期日记体小说的成功主要是因为丰厚的生活积累和不断创造的艺术个性,而后期的失败则因为她把日记这种私密性、生活性的文体变成了一种主题先行的政策图解。也就是说,日记体小说不适于书写宏大主题,这也正是日记体小说在1930年代左翼文学大兴之际逐渐被边缘化的原因。

在1940年代,日记体小说艺术又有了新发展。其中茅盾的长篇日记体小说《腐蚀》,刻画了一个参与血腥勾当又蒙受着良心谴责的女特务赵惠明的形象,作家的笔触深入人物内心深处,写出其痛苦曲折的心灵律动,有着动人的艺术魅力。茅盾早年的小说创作,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也具有变形“日记”的痕迹,但正如有学者所看到的,茅盾凭借强大理性力量修复创伤体验之后,逐渐将对个体的洞察转向社会层面,其小说艺术的创造力也逐渐减弱⑤贾振勇:《创伤体验与茅盾早期小说》,《文学评论》2012年第2期。。可是《腐蚀》却是此后茅盾将社会剖析与心理剖析做得较好的一次艺术努力,甚至可以说是他小说叙事艺术的又一次飞跃。而张天翼的长篇日记体小说《鬼土日记》则以一种反讽性的狂欢化叙事拓展和丰富了日记体小说的功能。

综上所述,可以说《莎菲女士的日记》是中国现代日记体小说发展中的重要一环,也是中国现代心理剖析派小说成熟的标志,值得人们继续深入研读。

三、《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用典”

《莎菲女士的日记》之所以成为现代文学经典,还在于其对古今中西文学传统的融会贯通。研究者多注意到了《莎菲女士的日记》的“现代性”,即《包法利夫人》等西方现代小说技法以及弗洛伊德心理主义、女性主义、王尔德唯美主义思想的影响,甚至称“《莎菲》是对《莎乐美》的戏仿”⑥王玉宝:《〈莎菲女士的日记〉与〈莎乐美〉之比较》,《名作欣赏》2010年第1期。。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莎菲女士的日记》的“传统性”,即中国古代文学对丁玲创作的深层的结构性影响。而只要对《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化用的传统文学典故进行梳理,就不难发现这种潜在而深刻的“传统性”影响。

我们首先对丁玲早期的文学阅读情况略作勘察:丁玲生于湖南临澧县一个封建世家,父亲蒋保黔曾留学日本,母亲余曼贞则是一个好强的知识女性。余家祖上曾官至太守,颇富有。丁玲在父亲去世后,一度被寄养在三舅余笠云家。丁玲7岁上小学,读“四书五经”;8岁开始对《封神榜》等中国传统小说感兴趣;11岁在舅父余笠云家发现自己住的房间上头有一个小阁,堆满唐宋传奇、明清笔记、林译小说等,这对丁玲来说简直是一座宝山。她废寝忘食,用几个月时间翻遍了所有书籍,其中《聊斋志异》《水浒传》《七侠五义》《十字军英雄略》《块肉余生述》使她产生浓厚兴趣;她把《红楼梦》反复读了几遍,“我记得有一晚,当我再读《红楼梦》,我是那么伤心地哭了,因此到第二天早晨,眼睛肿得合了缝。”⑦[美]尼姆·威尔斯:《丁玲——她的武器是艺术》,《续西行漫记》,陶宜,徐复译,北京: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6页。丁玲1918年后曾在桃源、长沙、上海、北京等地求学,直到1925年结识胡也频之后,她开始静心读书,除了《花间集》《玉台新咏》等中国书外,小仲马《茶花女》、莫泊桑《人心》、屠格涅夫《父与子》、福楼拜《包法利夫人》等都让她动心,其他如雨果、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高尔基等也对她产生了较大影响,这使她的文学鉴赏品味越来越高……

也就是说,丁玲接受了传统与现代的双重影响:西方文学的日记体和心理主义对《莎菲女士的日记》创作的影响显而易见,而传统文学则是一个沉潜的底子,对丁玲的创作构成了深层的结构性的影响。这里仅以《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对《红楼梦》《牡丹亭》和《诗经》中的几个典故的化用,分析丁玲与传统文学的关系。

首先,《莎菲女士的日记》提到莎菲与蕴姊唱《牡丹亭》,这就与小说主题形成了互文性关系。《牡丹亭》是明代戏曲家汤显祖的代表作,此剧取材于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通过杜丽娘和柳梦梅生死离合的爱情故事,喊出了要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婚姻自主的呼声,批判了程朱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虚伪和残酷。汤显祖在该剧《题辞》中说:“如杜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与蕴姊唱《牡丹亭》,正是对这种“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纯真爱情的向往;而她们的遭遇却是现代女性对男权社会的有力控诉:蕴姊恋慕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但婚后却渐渐被冷淡,郁郁而死;莎菲则根本无法在现实中找到可以托付全部身心的男性。现代人反不如古代人,两相对照,形成了一种反讽性的互文。

其次,莎菲与其说是一个按照弗洛伊德主义塑造出来的女性,不如说是一个从《红楼梦》中走出来的现代版林黛玉①方维保:《叙事·时代与性别政治——〈红楼梦〉与〈莎菲女士的日记〉之比较》,《盐城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此文运用结构主义叙事学和女权主义理论论证了“《红楼梦》体现了男权文化的倾向,而《莎菲女士的日记》是现代女权文学的典型文本。”与本论文题旨不同。。莎菲的肺病、多才和善感,她对爱情的执拗追求以及求之不得则宁为玉碎的性格,都与林黛玉有神似之处。而丁玲早期运用《红楼梦》笔法的小说不止《莎菲女士的日记》一篇,其《过年》和《梦珂》中描人状物的笔致和含蓄蕴藉的韵味均与《红楼梦》神似②李 钧:《“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论丁玲1930年代小说创作的转型》,《东方论坛》2009年第6期。。因此可以说,传统文学是丁玲审美创造的“根”,现代文学则是她后天补充的养分。正是对于古今中西文学传统的感性顿悟与融会贯通,使丁玲的创作赢得了广泛的阅读与关注。

再次,《莎菲女士的日记》化用了《诗经》中的两个典故。第一处是对《诗经·国风·秦风》的化用。丁玲有意在小说不同处指出“苇弟”姓“白”。而“白苇”让人想起《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句:蒹是短穗芦苇;葭是初生芦苇;蒹葭即芦荻、苇荻。那么可否说:“白苇”=“结霜的苇荻”=“苇荻”=苇弟。此诗接下来是“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几句隐含的意思是:对伊人的追求看似求之而不远,思之而即至,实际上却是“可望而不可即”。这就暗示出:苇弟对莎菲的追求是不可企及的。如果再做一点索引考据,“苇弟”还有一层深意:“白苇”而称为“苇弟”,是暗指“瞿秋白之弟”——据凌宇《沈从文传》考证:丁玲“同伴中的王剑虹与瞿秋白同居,丁玲与瞿秋白一个弟弟过从甚密,遂闹得流言四起,丁玲就独自跑到北京……”③凌宇:《沈从文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69页。在丁玲笔下的瞿秋白是“韦护”,取自“韦陀菩萨”,瞿秋白给丁玲写信也署“韦护”,那么“白苇”和“苇弟”都指向“瞿秋白之弟”,而从年龄和经历看,“白苇”或“苇弟”应指瞿云白,他于1923-1924年间恰在上海大学读书,与丁玲相熟。如此说来,“蕴姊”、“苇弟”就都有了着落,小说的自叙传性质也就有了确证。

《莎菲女士的日记》化用《诗经》典故的第二处与“凌吉士”有关。“凌吉士”让人想起《诗经·召南·野有死麕》:“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这是一首描写一个美男子(吉士)对怀春少女的诱惑与肢体侵犯的诗歌。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凌吉士对莎菲也构成了“色的诱惑”并最终对莎菲做出了肢体骚扰。凌吉士的所作所为并不比前文中提到的那个粗壮的安徽男子更高明,因而在莎菲看来他是“人类中最劣种的人儿”。——对《诗经》中“吉士”的本解或反讽,都是切中《莎菲女士的日记》题义的索解。

丁玲自幼熟悉“四书五经”和诸多古典文学经典,那么她将这些典故自觉化用到创作中是再自然不过的。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传统文学在现代小说中的创造性转化,而如果一味到西方传统里去寻找现代作家的“根”,就会舍本逐末、牵强附会。当我们确证了丁玲等作家与传统文学的深层关系时,反而会觉得在“五四”前后“全盘反传统”的文化氛围里,丁玲能做到自觉融通古今中西,的确难能可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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