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诗学”性质——论海登·怀特的虚构观
2013-03-21马大康
马大康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温州 325035)
率先打出“新历史主义”旗号的斯蒂芬·葛林伯雷是以文艺复兴研究来实践自己的文学批评主张的,他从文学与历史的交结处——文艺复兴研究领域入手,为文学批评另辟了一条新路径。正是这一研究领域的特殊性,进一步激发了人们重新思考历史与文学之关系、真实与虚构之关系的兴趣。其中,被视为新历史主义重要理论家的海登·怀特所做的理论阐述最为深刻,他不仅为新历史主义作出有力辩护,而且重新考察了历史,乃至整个人文科学的话语基础,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一
在《评新历史主义》一文中,海登·怀特敏锐地指出,新历史主义者之所以转向历史,并不是为了寻求他们所研究的那种文学材料,而是为了获得文学研究中的历史方法所能提供的那种知识[1]604。这就是说,新历史主义所关注的焦点是运用一种什么样的历史方法,以及如何运用这种方法来处理文学材料。正是在对历史方法的深入考察和思考中,新历史主义者发现,根本就不存在历史研究中独特的历史方法这种东西,历史编纂离不开想象,离不开文学虚构的手法,历史学家的话语和文学家的话语在很大程度上是彼此重叠、相似甚或吻合的,所谓特定的“历史方法”,它的“诗学”性质决不亚于它的“逻辑”和“语法”性质。基于这种认识,他们提出了构建“文化诗学”和“历史诗学”的主张。
海登·怀特认为,历史材料总是零碎的、散乱的,甚至可能相互抵牾,它本身不具有意义。历史学家必须对这些材料进行阐释,建构起各种形象的活动模式,以此作为反映历史过程的形式。在这一历史过程的叙事再现中,一方面,纷纭的历史记载往往包含着过多的材料,历史学家不可能将所有材料都囊括进去,必须从中做出甄别、选择,确定它们的因果关系和轻重主次的秩序。另一方面,要充分地叙述这些历史事件,但缺少能够合理解释这些事件何以发生的材料,缺少各个事实之间相互关联的必要环节和能够确证各个事实内在关系的客观线索,这就意味着历史学家必须“阐释”他的材料,借助于想象和推断来填补信息中的空白。“在历史之中并没有开端或终结,只有历史学家以不同方式加以切分并借以——相当武断地——建构故事的事件发生之流。”[2]因此,任何一种历史叙事必然既是一个充分解释与未充分解释的事件的混合体,也是一个既定事实与假定事实的混合体,既是一种再现,也是一种阐释。而一旦承认所有历史在某种意义上都是阐释,那么,历史学家对以往历史的解释就无法避免主观性和假定性,它的客观性势必受到质疑。
阐释是历史编纂的灵魂。零散、陌生的历史材料被组织起来,赋予它一定的情节结构,才可能被人们所理解。这个过程就是弗莱所说的在形态上把它变成“神话”,或建构为浪漫主义神话,或建构为喜剧性神话,或者悲剧性神话和反讽、讽刺性神话。沿着弗莱的思路,海登·怀特得出这样的结论:“一种特定的历史情形应该如何进行塑造,这取决于历史学家在把一种特殊的情节结构和一组他希望赋予某种特殊意义的历史事件加以匹配时的微妙把握。这实质上是一种文学的亦即虚构创作的运作过程。”[3]93历史学家从自己的“先见”出发,运用特定神话结构而将历史材料建构为故事类型,使得原本与人们相疏离的陌生经验以熟悉的方式呈现,从而为人们所接纳,并因此具有意义。没有情节就没有故事,没有故事就没有解释,也就不可能为人们所理解。
历史即对历史事实的阐释,而阐释又取决于历史学家的“先见”,它和历史学家的意识形态背景不可分。历史只能现身在历史学家的话语阐述和观念构造之中。据此,海登·怀特指出,每一种历史记叙,无论其广度或深度如何,都通过其中的“科学”、“客观性”和“解释”等概念预先设定了一套特殊的意识形态承诺。即使那些宣称自己没有特殊意识形态承诺的历史学家,实际上也只能在意识形态框架内写作,因为他们采取了一种与历史再现应采用的形式相对立的立场。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有多少立场观点便会有多少历史阐释方法。海登·怀特进而区分了历史的三种阐释策略,即情节编织模式、解释模式、意识形态含义模式,分析了这三种阐释策略中结构上的同源性,即情节编织模式(罗曼司、喜剧、悲剧、讽刺)、解释模式(具体论的、有机论的、机械论的、语境论的)、意识形态含义模式(无政府主义的、保守的、激进的、自由的)三种阐释策略间的各种模式具有结构同源关系。从这个角度讲,历史阐释策略的选择则往往“不是出自认识论的,而是出自美学的或道德的”[4]。
历史只是特定历史境遇的产物。海登·怀特概括阐述了历史学科形成的历史过程,他指出,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这段时间,历史编纂学一直被视为一种文学艺术,甚至还被看作修辞学的一个分支,它的虚构性大体上是被认可的。到18世纪,理论家们相当严格地区分了“事实”和“想象”,但是,他们并没有从总体上将历史编纂学视为一种不夹杂任何想象成分的事实再现。在此时,关键性的对立还是在“真相”与“谬误”之间,而不是在“事实”与“想象”之间。学者们很自然地认为,许多真相,即便是历史真相,也只能运用再现中的虚构技巧来传达。这些技巧包括修辞策略、转义、比喻等等,而小说叙事恰恰为历史叙述提供了合适的模式和借鉴。直至19世纪早期,历史学家开始习惯于把“真相”等同于“事实”,并将“虚构”当作“真相”的对立面,视为理解实在的障碍。历史最终与虚构,尤其是小说对立起来,历史被看作对事实的再现,而文学虚构则被视为对“可能的事物”或“可想象的事物”的再现。于是,便诞生了一种对历史话语的幻觉:历史只包含那些对实实在在的事实的精确陈述,它描述过去的可观察考证的事件,并展现其真实的意义和价值。诗性、虚构性从历史陈述中被抹去或被掩盖了。表面上,历史似乎已经获得“科学”的品格,跻身知识的殿堂,终于同文学分道扬镳。而现代大学学科制度又强制性地俨然为两者划出了边界,使区分合法化了。因此,海登·怀特说:“历史是一种偶然,是一种特殊历史境遇的产物,而且随着产生那种境遇的各种误解的消逝,历史自身可能会失去其作为自治和自证的思想方式的地位。”[3]31历史学是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的,它其实只是历史性“误解”的结果,始终没有摆脱文学的阴影,无法摒除修辞、隐喻和虚构。尽管历史忘却自己原本出身于文学想象,自以为在追求客观性、科学性,可是,在哲学家眼中,历史学要么是科学的“第三级形式”,要么是艺术的“第二级形式”,其认识论价值是靠不住的,其审美价值也是不确定的。而对于现代作家来说,历史学家则被看作小说和戏剧中感受力被抑制的极端例证的代表。相反地,他们坚持认为:“就19世纪40年代英国的状况而言,最好的历史学家就是小说家。”[5]
二
海登·怀特对历史的“诗学”性质的阐述是深刻的,但是,他没有就此止步,而是进一步深入到话语层面来展开分析。他认为,在人文科学中,无论“实在性话语”或是“想象性话语”,“转义”这种成分都是不可消除的。想象性话语自然不必说,即便实在性话语试图逃离转义的阴影,它的一切努力都将徒劳,因为转义存在于所有话语建构对象的过程中。转义是话语的灵魂,也即一种话语机制,没有这种转义机制,话语就无法正常运转。具体而言,“转义(troping)既是一种从有关事物关联方式的一种观念向另外一种观念的运动,也是事物之间的一种关联,这种关联使得事物能够用一种语言来加以表达,同时又考虑到用其他方式来表达的可能性。”[3]3这就是说,转义可以通过在人们通常认为没有联系的地方,建立起某些联系;或者打破人们习以为常的联系,以转义暗示出另外一种方式的迥然不同的联系,从而产生修辞格或思想。
海登·怀特的话语转义理论,是建立在福柯所发现的词的“修辞学空间”基础上的。福柯认为,在语言发生过程中,必须建立起词语符号与表象的新关系:它们既是分离的又是可转换的。分离造成词语符号的衍变,可转换性则要求将词语符号固定在这个表象的一个要素上,或一个伴随着表象的环境中,或某个缺场的物上,这就造成词语符号与表象(或物)的不同联系,它“停落在某个内在要素上,在某个邻近点上,在某个类似的形象上”[6],并相应地构成提喻、转喻和隐喻关系。据此,海登·怀特说:“对于福柯来说,所有字词都源自一种‘转义空间’,其中,‘符号’可以‘自由地……停落’在它意欲表示的实体的任何一个方面,因此,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之间的区别便完全落空了。”[7]
海登·怀特还从词源学角度对“话语”作出分析。他指出,话语一词来源于拉丁语discurrere,指的是一种“前后”的运动或者“往来的奔跑”。话语实践表明,这种话语运动既是辩证的,又是前逻辑或反逻辑的。话语的反逻辑特性其目标是解构一个给定经验领域的概念化,抵制概念化将经验硬化为某种本质,以致阻碍鲜活的感知,并通过形式化来打破日常生活中所形成的惯常认知,打开新视界。前逻辑特性的目的则是标示出一个经验领域,以便于逻辑引导下的思想对之进行分析。话语就在为某一实在进行编码的可选择方案之间“来回”运动,它既是阐释的,又是前阐释的。海登·怀特这种见解是深刻的,他不是将话语视为凝固的静态的对象来分析,而是充分认识到话语的“运动”特性。正是从“话语运动”的角度,他发现话语的多层次性和多功能性。
可以从三个层面对话语进行分析:第一个层面是对研究领域中的“资料”的描摹(模仿),第二个层面是论证或叙事(叙述),第三个层面是以上两个层面得以结合的基础,即辩证排列。在话语的最后一个层面(辩证句法)上形成了一些规则,它们决定着话语的可能对象,决定着描述和论证相结合的方式。如此,话语本身就是意识诸过程的一种模式,也就是借助于类比,原先某个需要理解的现象领域被同化在那些其本质上已经被理解了的经验领域中。这从话语角度看,也是一种转义。这种转义一般是比喻的,它的主要形态可以被识别为隐喻、换喻、提喻和反讽等。
话语和意识过程的这种转义,维柯在阐述原始先民的“诗性逻辑”时就提出过,卡西尔也作过很好的阐释,皮亚杰则在对儿童认知能力发展的研究中作了深入分析。皮亚杰认为,儿童与世界相关联的早期模式中存在一个自然“隐喻”阶段。随着儿童认知发展,“哥白尼式的革命”发生了,一种“临近意识”,或称之为“换喻能力”开始出现。接下来的另一次根本性转折,便是逻辑能力的形成。但是,在儿童认知发展过程中,早期模式并没有因认知发展而消除掉,它在个体发生过程中被保存下来,同化到随后的模式之中。因此,无论是人的意识,还是话语活动,它们始终同时存在各种不同的模式。根据皮亚杰的论述,海登·怀特进而指出,话语过程在知觉与概念化之间、描述与论证之间、模仿与叙述之间不断进行着调解,同时指示着“意识之诗性层面和认识层面的混合,而出于‘理解’的目的,话语本身就在这两个层面之间谋求协调。”[3]17-18
然而,一旦话语的转义特性得以揭示,那么,不仅是历史,整个以话语为表述形式的人文学科也就难以逃避隐喻、换喻、提喻、反讽等文学手法了,它们被笼罩在文学虚构的魅影之下。于是,真实与虚构之间、真相与谬误之间失去了截然区分的界限。所以,海登·怀特说:“话语转义理论能够使我们理解错误与真理、无知与理解,或者换种说法,想象与思想之间存在连续性。”并告诫说,要改变对“客观性”与“歪曲”之间对立关系的理解,“这与其说是一个在客观性与歪曲之间进行选择的问题,还不如说是一个对在思想中构建‘实在’的不同策略进行选择的问题,在这里,构建实在是为了以不同的方式对待实在,而每一种构建实在的策略都具有自身的伦理含意。”[3]25-27
三
从运动的角度来阐释话语转义,的确能有力地揭示历史的“诗学”性质,从而提醒历史编纂学作自我反思,增强了历史和文学史撰写的自觉性。更为重要的是,它提醒我们不要简单、轻率地对不同的历史编纂作出判决,而应该深入考察各种建构策略隐含的伦理意义,以及背后的权力关系和意识形态背景。与此同时,也消融了文学与历史,以及诸人文学科间僵化的边界,为研究那些边缘性作品,如人物传记、非虚构小说、报告文学等提供了新的理论方法。葛林伯雷说:“艺术作品本身是一系列人为操纵的产物,其中有一些是我们自己的操纵(最突出的就是有些本来根本不被看作是‘艺术’的作品,只是别的什么东西——作为谢恩的赠答文字,宣传,祈祷文等等),许多则是原作形成过程中受到的操纵。这就是说,艺术作品是一番谈判(negotiation)以后的产物,谈判的一方是一个或一群创作者,他们掌握了一套复杂的、人所公认的创作成规,另一方则是社会机制和实践。为使谈判达成协议,艺术家需要创造出一种在有意义的、互利的交易中得到承认的通货。”[8]当我们不再将文学、历史视为独立、封闭的领域,而看到它们之间的连续性,并进而与其他诸领域联系起来,承认各领域间的区分是“谈判”的产物,那么,文学和历史的丰富性、复杂性、多面性,以及两者间交互作用的关系就充分展示出来了。
文学与历史,以及各人文学科之间没有天然的界线,各不同领域的分化是人类实践的成果,并受到社会机制和人为因素的操纵。然而,就在学科分化过程中,文学、历史及诸人文学科间的差异也就日渐形成了。即便其间的界线又总是不断被突破,各学科间可能出现融合重组,却不能因此无视学科间的差异。当话语转义理论阐明了历史的诗学性质,指出它不可避免的虚构性,实际上也就隐含了一场新的理论危机:历史真相是无法接近的,人们所能接触到的只是由话语建构的历史文本,它甩不掉话语转义,离不开文学虚构。任何一种历史阐释都不过是应“审美”或“伦理”或“政治”的需要而采取的策略罢了。所谓还原历史真相也只是人的误解或奢望,甚至只是人的狂妄,并因此为历史虚无提供了理论依据。再进而观之,所有以话语作为表述方式的人文学科都不能逃避“转义”,而成为一场众声喧哗般的娱乐。
从话语运动角度提出转义理论,是海登·怀特对新历史主义的有力支持,也是对理论本身的推进,它让我们更为清醒地认识到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之间的关系,认识到“我对自己所占有的材料提问,其实,这些材料的性质恰恰受到我的提问方式的支配”[9],从而提高历史编纂的自觉性。但是,话语转义理论存在重要缺陷,即它没有将话语运动置于人类实践中来阐释,没有看到人是具有能动性的,在不同实践领域中人与话语的关系是变化的,并因此造就话语运动方式的变化。
不同人类活动领域中话语的不同使用目的和方式,使话语运动受到制约和塑造。话语本身固然是转义的,具有虚构性,但在不同的活动领域中,话语转义的方式和可能性空间却受到不同对待,或受到限制,或给予鼓励,从而使话语展示出不同特征。即便如海登·怀特所举的例子:从大前提(所有人终有一死)到小前提(苏格拉底是人)的选择,其本身虽然是一个转义的步骤,但它必须符合逻辑性。在历史等认知性文本中,话语转义必须在逻辑框架内进行。而在文学活动中,话语转义却具有首要性,它完全可以甚至有意突破逻辑的拘囿,以此激发读者的想象。在文学活动领域与其他认知性、伦理性实践领域或日常生活领域,话语运动虽有共性,而差异性是不可抹杀的。文学是话语转义施展华彩的领域,而历史编纂主要作为一种认知性活动,其话语虽不能逃避转义和隐喻,但它们却受到认知目的和认知关系的控制。历史编纂有自己的准则,它要控制话语转义的可能性空间,不能容忍话语任性妄为。
语言是变色龙。它既控制人,又受人控制。同时,还存在着逃脱相互控制而与人共存共生共荣的状况,也即文学话语的存在方式。话语的变化方式是随人的活动领域的变化,随人与话语关系的变化而变化的。在不同活动领域中,人出于不同目的、以不同方式运用话语,并与话语建立起不同的意向性关系,这就导致话语运动本身的变化。在历史等认知性领域或其他伦理性实践领域,话语主要是作为表述“工具”看待的,那些随转义带来的模糊性、歧义性、虚构性必须尽量受到限制和清理,除了有助于理解,它们往往被当作累赘压缩到最低限度,隐喻也枯萎了,并因此发生了伽达默尔所说的“透视缩短”。而在文学活动中,话语不再仅仅是“工具”,甚至也不再是简单的“对象”,它成为另一个“主体”,一个与人相亲近的“你”,其本身就是目的,于是转义也就有了本体意义,那些已经老化死去的隐喻也因此复活,在诗人的笔下,竟可以“点铁成金”,焕发出生命的异彩,由话语转义而建构的虚构世界也终于成为人的精神家园。
忽视话语转义可掌控的一面,其结果必然落入德里达的解构理论,话语将丧失终极所指,成为能指的不断漂移。这又与海登·怀特自己关于历史编纂的权力和意识形态分析相矛盾:如果话语总是不断转义,不断漂移,它是不可控的,那么,它就始终不断地逃离人,不能为任何权力所操控,并必将解构话语自身的意识形态性。福柯之所以提出词的“修辞学空间”,就因为词语符号与表象(或物)的关系既是随意的,又是可操控的,而对话语的操控正是基于两者关系的随意性,也即这个“空间”是“修辞学”的。因此,权力就可以借机暗中改变词语符号“停落”的位置、改变词语符号与表象(或物)的关系来夹带“私货”,实现话语操纵。而一旦承认话语是可以人为操控的,也就不得不承认,在不同活动领域中,人出于不同目的可以对话语运动实施调控,并由此造成历史、文学及其他实践领域间话语运动方式的差异。
在不同话语活动领域中形成的特定文体,具有某些卡勒所说的特定“程式”,这些“程式”引导我们看待话语的方式,建构与话语间某种主导的意向性关系,从而也就决定着话语运动的方式和方向。话语变化规律之所以难于把握,不仅在于人类各实践领域间存在差异,更在于同一实践领域中总是存在着多种活动方式,譬如文学活动领域和历史编纂领域都交织着认知活动、伦理活动和审美活动,活动方式的多样性、多变性决定着人与话语间意向性关系的多样和多变,这就使话语运动变幻莫测,就如钱中书所说,话语“狡谲如蛇”。但是,尽管活动方式交织多变,在同一实践领域中总是存在某种主导性活动,正是这种主导性活动决定了这一活动领域的特性,同时决定了人与话语的主导关系,决定了话语运动的走向,决定了话语本身的特征。
在谈到新历史主义的局限时,盛宁正确地指出:“这主要是因为以怀特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的史学理论家把历史仅仅归结为文本,他们把那个实实在在发生,并产生影响的事件彻底地放逐了。”[10]如果深入话语层面来看,则可以说,以海登·怀特为代表的后结构主义理论家只强调话语对人的掌控,而忽视人对话语的有效利用,忽视人与话语关系的多样性和多变性,把人从自己的理论视野中驱逐了。在海登·怀特的元历史理论中,人始终是受操控的:在历史编纂层面,人只能在早已存在的现成模式中选择阐释策略,而选择什么策略却是由他所属的意识形态背景和权力关系所决定的;在话语层面,人同样无法摆脱话语转义而使历史文本落入文学虚构的陷阱。如此,人便用不着为历史编纂承担责任,历史也确实应该随着对历史编纂“误解”的消除而寿终正寝了。相反,如果我们承认在历史文本之外,存在“实实在在发生,并产生影响的事件”,承认人在实践中,包括话语实践中仍然保留着能动性,那么,就不能不为历史编纂承担起应有的责任。弗莱就曾对“诗学决定论”做过批评,他说:“用一种一切归之于修辞的观点试图去证明神学、玄学、法学、社会科学,或任何我们所不喜欢的一种或一组,认为它们的基础除了隐喻和神话外便‘一无所有’,那是愚蠢的。”[11]其实,后现代主义反对宏大叙事,提倡小叙事和口述历史,也并非否定历史,而是着意于改进叙事方法,试图以种种“一家之言”从各自角度去切近历史真相。
在很大程度上,社会生活就是人通过话语活动来组织的,话语的有用性、有效性使社会生活得以正常运行并获得有序性;而话语的转义性、隐喻性、虚构性和娱乐性则使得社会生活显得丰富多彩,充满生机活力,也使话语自身生生不息。话语活动贯穿和渗透于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并因各领域活动性质的差异受到塑造,发展了各自特有的功能,显示出不同的运动特征。只有在这个大视野中看待、分析文学话语和历史话语,我们才有可能找到各自的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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