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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沈从文书信研究的设想——为纪念沈从文诞辰110周年而作

2013-03-19任葆华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书信文学史沈从文

任葆华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渭南 714000)

沈从文是中国现代著名的作家,其文学创作生涯几乎贯穿了整个新文学史,并且其创作宏富,是现代文学史上成书最多的作家之一。但由于其作品思想倾向和审美追求的复杂性,特别是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文学研究领域形成的某种僵化的批评理念,使得他的创作成就得不到公允的评价。在新中国建立后的30年间,沈从文作为一个作家几乎被遗忘,他也从此搁笔,在文坛上销声匿迹。至于沈从文研究在国内则更是一片空白。20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海外学者夏志清、金介甫等人的深入研究和大力推介,在国内外逐渐掀起了一股经久不衰的“沈从文热”。20世纪80年代以来,经过凌宇、吴立昌、王继志、贺兴安、赵学勇、向成国、刘一友、刘洪涛、张新颖、金介甫和王润华等几代海内外学人的努力,沈从文研究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极大推动了国内外学界对沈从文研究的进程,其功不可没。他们使沈从文的文学成就得到了公正的评价,其文学“大师”的地位也已得到了文学史家和广大读者的普遍认可。近年来,沈从文的生命诗学、文学理想和思想研究等引起了一些学者的关注,出现了一批研究成果,如吴投文的《沈从文的生命诗学》(2007)、康长福的《沈从文文学理想研究》(2007)、罗宗宇的《沈从文思想研究》(2008)和张森的《在“诗”与“史”之间——沈从文思想研究》(2008)等。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吉首大学作为全国沈从文研究的重镇,在向成国、刘一友等老一代学人的带动和影响下,其研究团队成绩突出,近年来他们从生态批评与比较文学的角度入手进行研究,产出一批有价值的成果,如覃新菊的《与自然为邻——生态批评与沈从文研究》、杨瑞仁的《沈从文·福克纳·哈代比较论》、杨玉珍的《东方神韵——东方文学与文化视野下的沈从文研究》等,以上研究成果表明,沈从文研究的广度和深度得到了进一步的拓展和深化。但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沈从文研究似乎已进入到了一个瓶颈状态,要想在该研究领域中取得新的有价值的突破,自然是非常的不容易了,除非有新的视角或方法,或者是开拓出沈从文研究的新领地。

在我看来,书信研究可能会成为未来沈从文研究的一个新的生长点,而且是最有可能获得突破的一个生长点。在中国现代著名作家中,沈从文书信的存世量恐怕算是最多的。《沈从文全集》中,文字量最大的就是沈从文先生生前和别人之间的通信,大约有300万字,除了大家已经熟悉的与夫人张兆和及其他亲属之间往来的家书外,还有大量写给社会各阶层人士的信件,全集中纯书信卷就占了9卷之多,其中有8卷写于1949年之后,收信共计1476封(尚不包括散收于散文、杂文和文论卷中的书信一百多封)。在沈从文的全部创作中,书信有着特别重要的价值。它们是沈从文私人生活、文学、学术活动与社会交往情况的记录,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文化史和社会运动史的珍贵记录。作为一种“私人写作”,它们不仅真实地表现了沈从文作为一个天才作家彼时彼地的心灵历程和情感变化的轨迹,折射了大变革中极为复杂的时代精神现象,更寄寓了他的文学才华,特别是当建国后他不再从事文学创作、转而从事文物研究和撰述之后,书信几乎成了他唯一施展文学才能的天地,延续着他的文学梦。作为私密性极强的书信,写时并非为了公开发表,因而总是会或多或少真实地记录着写信人对现实的观察、认识和思考(包括对现当代一些作家作品的评价),从而也就在很大程度上能够为历史留下相对真实可信的史料,提供不同角度的细节。因此,我认为,沈从文的书信具有很重要的历史认识价值和文学史料价值,很值得研究。但书信这种典型的“私人性”写作空间,通常为文学史家所忽视。祛除传统文学史观念与话语的遮蔽,揭示沈从文建国后的书信作为一种通常为文学史所忽视的典型的“潜在写作”具有的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以及对于特殊时期的文学史的特殊意义,还原中国当代文学史的真实风貌,将会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研究提供新的视界和观点。借用陈思和先生的话来说,引入“潜在写作”,文学史所展示的精神现象将会出现不可想象的丰富性。其重要性不仅体现在当代文学史研究上,而且对于沈从文解放前的创作,也并非无关紧要。因为在这些保留下来的书信材料中,不仅可发现沈从文的新中国写作理想,而且也可折射出此前其创作的心灵轨迹。这对于开拓沈从文研究的新领域、推动沈从文研究的深入进行,无疑也是有积极的意义。

然而,纵览国内外沈研界现有的研究成果,学界同仁仍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在了沈从文建国前的文学创作或文学思想上,而对于沈从文的书信,尤其是建国后的书信,目前国内外的研究者中只有极少的人有所涉猎。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在《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曾高度评价沈从文书信在当代文学史“潜在写作”中的价值;张新颖的《沈从文精读》中有关章节对沈从文部分书信进行文本细读,其观点精彩、独到,而其在研究方法给人的启示意义尤大;李廷华在《沈从文的小说情结——读〈从文家书〉》(《书屋》2005年第1期)以考据学的方法对沈从文进行个案分析,从书信中清理出沈从文建国后对小说写作的潜在追求和显现;刘志荣的《1949年后沈从文书信的文学和精神意义》(《南开学报》2005年第4期)、王继志的《性格与情愫的真实记录——读〈从文家书〉》(《南京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卢军的《从〈沈从文书信〉解读沈从文与胡适关系》(《中国石油大学学报》2010年第3期)和《沈从文文论及书信中的鲁迅》(《聊城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等文,也从不同角度对沈从文书信作过一些积极而深入的研究。另外,还有一些文章是对沈从文佚简的发掘或钩沉解读。如解志熙的《沈从文佚文钩沉》、陈学勇的《释一封沈从文佚简》、眉睫的《沈从文的一封佚信》等。值得关注的是2010年的两篇硕士学位论文,一篇是华东师范大学朱斌凤同学的论文《沈从文书信(1949—1988)研究》,另一篇是西南大学彭建同学的论文《沈从文书信研究》,它们可能是国内最早系统研究沈从文书信的论著了,两篇论文对沈从文书信,尤其是对建国后的书信作了比较深入的探究,取得了一些有价值的结论,但分析角度还尚显单一,有时甚至流于表层,在广度和深度上都有待加强。

近几年来,我在这方面也做了一些探索性的工作,先后撰写并发表了《沈从文与赵树理》(《新文学史料》2008年第3期)、《沈从文与老舍的疏离与遥望》(《粤海风》2008年第2期)、《沈从文看——文学史叙述中的自己》(《新文学史料》2009年第4期)、《沈从文书信中的郭沫若》(《博览群书》2010年第5期)、《沈从文的另一面》(《粤海风》2010年第3期)《沈从文与周扬》(《粤海风》2011年第2期)与《沈从文评说冰心其人其作》(《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等多篇文章,材料大都取自沈从文的书信。其中披露的信息,以前很少为人所关注,如对建国后周扬树立的老舍、赵树理等几位“语言艺术大师”,沈从文并不以为然,他说,“把这些人抬成‘艺术语言大师’,要人去学,真是害人不浅。”[1]388还说“其实几个人做人都相当聪明,写小说却相当笨”;[1]117。如他说冰心是文坛善于“务虚”的“福将”,虽不善于“用笔”,但会“做人”;如文革中他曾写信给江青求助,苏联卫星上天,他曾想用入党来表示庆祝,等等。我觉得,这样的材料,不仅很有意思,而且很有价值,它们有助于我们建构一个更为真实和完整的沈从文形象。以前我们对于沈从文先生的认识主要来自他的作品,那个形象是公共空间的沈从文形象,而对沈从文书信的研究将有助于还原和建立一个私人空间的真实的沈从文形象,同时对于普及和扩大沈从文的社会影响是很有帮助的。

从总体上来看,对于沈从文书信的研究,目前大多只是零散的或部分的研读,全面系统的、深入的研究成果还相对较少,研究的空间依然很大。我认为,沈从文书信研究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内容值得关注:

1.沈从文与中国作家关系研究。通过梳理沈从文与作家朋友的书信交往情况,研究人物交往,判断相互关系,分析相互影响,解析一代知识分子在不同的政治生态环境下的生存状态,为历史留下相对真实可信的史料。

2.沈从文书信中的作家论。挖掘其私人空间中有关作家同行(如司马迁、鲁迅、郭沫若、胡适、老舍、冰心、丁玲、周扬、赵树理、汪曾祺、古华、张洁等中国作家和屠格涅夫、契诃夫、托尔斯泰等外国作家)的评价,这类材料的重要性在于所有的评价多是感性认识,是直觉,是有细节的评价,比起纯粹的理性认识有时或许更有价值。它们可以为后人了解沈从文的文学批评思想和研究其他作家提供一些参考。

3.沈从文创作困境与意识形态对文学的规训。通过梳理沈从文书信中有关其创作困境的描述,揭示意识形态对沈从文文学理想的规训过程,并以沈从文为个案,解析一代知识分子在不同的政治生态环境下的生存状态及心路历程,解析政治因素和文学制度对其生活和创作的巨大影响,乃至对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历程的影响,进而探究其对后世中国文学的健康发展的深刻警示意义。重点关注左翼文艺界1930年代的批评、抗战时期的批判、新中国成立前夕的讨伐,以及建国后政治规训下的文学规范对沈从文文学理想的冲击和影响,探究其创作困境的生成及其精神痛苦,特别是建国后他被迫放弃写作,但又不甘放弃,总想有所作为的生活处境与矛盾心态。

4.书信写作对于沈从文的精神“治疗”作用。在建国后的各种政治运动中,书信写作对于身处精神困境的沈从文具有精神“治疗”的作用,即调节其情感、意志和理性之间的冲突与张力,消解其内心障碍,维持其身与心、个人与社会的健康均衡关系。沈从文留下的书信为什么那么多?恐怕不能简单地仅归之于他个人的喜好。我认为更主要的是来自于他个人精神上的一种需要,尤其在建国后他失去了大学教席和创作权利,遭遇尘封之后,书信也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他释放精神压抑,消解内心苦闷的一种手段,或者说是他在心理重压之下的一种“精神呼吸”。

5.沈从文书信的文学性表现和建国后的书信作为一种“潜在写作”独特的史料价值及文学史意义。我注意到,即便是在现实处境异常严峻的时期,沈在书信中也会时不时地来那么一段文学性很强的描写,读来别有一番复杂的意味。建国初,他去四川等地参加土改期间的信件中最多,文革期间写的信件中也偶有出现。这种现象值得关注。至于作为一种“潜在写作”的文学史意义,陈思和先生《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中说,它们真实地表达了作者“对时代的感受和思考的声音,比当时公开发表的作品更加真实和美丽,因此从今天看来也更具有文学史价值”[2]30。

6.结合沈从文书信中对各种文学史有关他自己及他人的评价的看法,透视沈从文等作家在文学史叙述中的沉浮变迁,揭示文学史叙述对于一个作家的意义,并反思以往一元化的文学史叙述的局限性,为建构新的文学史观提供一些思考。对此笔者已有专文发表。[3]

7.探讨沈从文书信的学术价值。沈从文与文物界友人及其他人的信件中蕴含着丰富的学术性信息,其中包括服饰、绘画、器物及园林等多方面的内容。比如,1975年4月29日,他在回复张香还(时在某中医学院任教)的信中,谈及从河北保定出土的“金银错车器”等文物中,可恢复再现医学文献中提及的神医华佗导引行气、祛病延年的“五禽戏”,造福今人;同年冬,他在给古建筑学家陈从周先生的信中谈及园林艺术时说,自己“对一切都感兴趣,早即注意到园林中堆假山近则受寿山艮岳影响,远则受《封禅书》海上三山传说影响。而南北朝许多石棺刻画,即还有不少园林用北派法的山石穿插其间,一直影响到后来还一脉相承”[4]342。陈从周先生是同济大学的教授,在园林建筑艺术方面造诣很高,曾著有《说园》一书,沈从文和他谈园林艺术,肯定是有他自己独到的见解。我对园林艺术理论不大懂,但我觉得沈从文的看法,应该值得有关专业人士研究探讨。诸如此类的内容还很多,这里不再列举。

研究沈从文书信,我认为应该注意以下几点:

首先,必须从沈从文的书信文本出发,在对其进行细读的同时,以自我的生命体验理解和把握研究对象,尽量回到历史现场,去探究其隐秘而深邃的精神世界。尽量用其文本中的材料说话,同时可参照其他材料,力求客观具体。

其次,要作整体观照,切忌断章取义。要做到这一点,就要做理清文本线索这个最基础的工作。理清文本线索的方法有纵横两种方式。纵的线索即时间线索,将致不同收信人的书信打乱,按写信日期(年月日)先后排序(北岳文艺版《沈从文全集》中的书信就采取了这种编排方式),这有助于考察同一时期谈及同一事实时,沈从文对不同收信人的说法在表达方式上的同异和分寸,考察不同时期沈从文思想的倾向、特点以及不同时期对同一事实认识的微妙变化。比如说,这几个时期就值得注意:建国前后,六十年代前期,“文革”期间和粉碎“四人帮”初期,八十年代中后期。横的线索即空间线索,比如,按收信人与沈从文的关系(家人、友人、同事、领导和陌生读者等)作分类研究,或按信中涉及的问题、事件、情况等作专题研究。专题研究方面具体可据不同的研究意图来确定。

最后,我还想谈一点,那就是沈从文书信研究不应局限于沈从文自己留下的文字,同时代人留下的文字中,同样也包含不少有关沈从文的有价值的材料,值得挖掘。中国有句古话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助其他人的文字研究沈从文,也是一条可行的路子。北大教授商金林先生就从朱自清的日记中发现了不少有关沈从文的有价值的材料,并发表了《朱自清日记中的沈从文》一文;本人在吴宓的日记中也发现不少有关沈从文的有价值的记录,已完成《吴宓日记中的沈从文》一文。这样的研究,对于丰富和拓展沈从文的研究也不无裨益。作为一名研究者,应该转换角度、开阔视野,这样才能不断丰富和拓展沈研的新天地。

沈从文不仅是文学大师,而且是著名的物质文化史研究专家,在文学和学术两方面的成就都很卓著,很值得研究。学界有“红学”“鲁(鲁迅)学”和“钱(钱钟书)学”等,我认为也应该有一门学问叫“沈学”。我衷心希望学界同仁共同努力,为建构“沈学”大厦作出自己的贡献。以上见解,纯属一孔之见,权作引玉之砖,不当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1]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2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

[3]任葆华.沈从文看——文学史叙述中的自己[J].新文学史料,2009,(4):15 -25.

[4]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24卷[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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