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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挑夫

2013-03-16欧阳廷亮

江河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建华老爷子小镇

■欧阳廷亮

1

甜水井在小镇西南侧的伏虎山脚下。小镇总共有七、八口水井,都略带咸味,唯独这口井的水质甘甜。甜水井的井口大过了小镇所有的水井,需要三个大人才能合抱。井壁垂直而下,大部分是花岗岩,靠井底的部分是红砂岩。这口井很深,大旱之年才会露出井下的红砂岩,从我记事起,就没有见它枯竭过。我说:“这口井啥时候干了,我就下去看它究竟有多深。”黄老爷子奚落我:“乳臭未干的毛小子!实话告诉你,老子活了大半辈子,别说看见它干,就连听说也不曾呢。”

从十岁开始,我就担当起家里的挑水任务。一开始,我只能挑半桶,并且要歇很多次;后来,歇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满满一担水只需两歇就可以挑回家了。

我非常羡慕周老憨。他人木讷,说话有点不沾弦,大人小孩都喜欢取笑他。为此,他尽量不开口说话,时间一久,话越来越少,成了个“闷葫芦”。周老憨中等个儿,长了一副好身板。每到夏天,他光着膀子,露出黑里透红的脊梁和鼓胀的三角肌,着实让小镇的婆姨们赞叹不已。赞叹归赞叹,但谁也不会真想嫁给他,因为他憨,他穷。除此之外,还因为他名声不大好。他是个逃兵。十五岁那年,周老憨跟随父亲上前线支援解放战争。父亲在一次战役中受伤了,大量的伤员在路边躺着等担架。天寒地冻的,周老憨怕父亲死了,便不管不顾,把枪丢了,自己将父亲一路背了回来。后来部队追究,见他是个憨子,也就不了了之,但周老憨这逃兵的名声就在小镇传开了。

周老憨近乎文盲,做不了别的,便成了职业挑夫。谁家有担柴、挑水、扛砖瓦之类的重活,只要叫一声或者捎个口信,他立马就到,干完活,随便人家给几个零钱,即便不给,管口饭也成。因甜水井离镇子有三四里地,很多人隔三差五地让他挑水。

我车水是周老憨教会的。小镇人称从井里取水为车水。

甜水井没有正规的井沿和围栏,不知是谁在井口四周铺了一圈凿着斜纹的大石板,并在井口边横了两根石条,以防止人们打水时失足。我从井台旁那棵高大的古刺槐树杆上取下井绳,把活头牢牢地拴在桶梁上,然后小心翼翼走到井口边,把水桶慢慢放到井里。我汲了半桶水,躬下身子试了试,觉得有把握便开始往上提,谁知越提越重,无奈只好让水桶落回水面。我把桶里的水再荡出去一些,这次一把紧接一把丝毫不敢松劲,一口气把水桶提出了井口,只见桶里晃荡着浅浅一点晶莹剔透的甜水。这时周老憨来了,他放下水桶,亲热地摸摸我的头,便利索地将右脚上前抵在井口的石条上,然后右腿弓,左腿绷,稳住脚跟,上身前倾,眼睛俯视井里的水桶,两手轮流使劲,不慌不忙,一把接一把向上拉,一会满满一桶甜水便拉了上来,他尽数倾倒在我的桶里。我崇拜地望着他。他一边继续车水,一边说:“万一拉不动了,你可千万别撒手,弄不好连人带桶就下去了。你一口气车不上来时,可将绳结勒在石条上,歇一口气再往上提。”临走,他又叮嘱:“冬天挑水要格外小心,不要把水撒在井台上,结冰了,容易摔跟头。”

2

周老憨没什么朋友,我算是他最好的朋友,虽然他大我许多。他似乎很乐意有我这个崇拜他而且伶牙俐齿的小朋友,当然,我有他这么个朋友,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次我过生日,哥哥给我买了一支棒棒糖,我舍不得吃,故意拿到小伙伴面前显摆,那年月穷人家的孩子能吃上棒棒糖是一件很值得夸耀的事。正当我得意洋洋,几个大孩子从街口路过,抢走了我的棒棒糖。正巧周老憨撞见,他放下担子就撵,一直追了很远才把糖夺回来。我见糖已被人吃过,立马哭了。周老憨便把棒棒糖在水桶里涮了涮,然后塞进我嘴里,哄着说:“等叔挣了钱,一定给你买很多棒棒糖吃。”周老憨很讲信用,说到做到,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给我买一颗水果糖,但有交换条件,必须给他讲一个故事。这样一来,妈妈讲给我听的故事,我全部贩卖给了他。

就为这,姐姐还取笑过我:“总听你夸周老憨好,什么好不好的,我看你就是个馋嘴猫,只要人家给吃的,你就说好。”母亲说:“你别说,周老憨除了没文化,其他没什么不好的,镇上的老人哪个不夸他。”姐姐撅着嘴说:“女孩子们都不喜欢他,说他总是色迷迷的。”母亲笑了笑,不再说话。

其实,我也发现周老憨对男女之事很感兴趣,这让我有点看不上他。记得六岁那年,我家隔壁王二毛娶媳妇,闹过洞房后,周老憨仍不愿意走,他把我叫到僻静处,让我替他看新郎新娘怎样上床睡觉。王二毛家的窗台很高,大人踮起脚也够不着。周老憨让我骑在他脖子上,从窗缝里偷看,直到灯熄后才放我下来。然后,他把我领到他家厨房,问我看到了些什么。我告诉他,王二叔进屋后急急忙忙地把新娘子的红头巾给扯了下来,猛地一下把新娘子按倒在床上亲嘴,然后剥了新娘子的衣服,自己也脱得精光和新娘子抱在一起玩耍。周老憨似乎不满意,一个劲地问:“然后呢?”我说:“然后王二叔下床把灯吹灭了。”他非常遗憾地叹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几天,周老憨重复着叫我讲述新郎和新娘那天晚上的事,惹得我心烦,很长时间没理他。

我记得王二叔结婚不久就进入了夏天。一到三伏天,小镇上的人热得受不了,吃罢晚饭,全都搬着门板,抬着躺椅,拎着长凳到街边找空档纳凉。这时候,周老憨会挑来一担清凉可口的甜水沿街走动,他从不吆喝,见人多的地方就歇一阵子,自然有人来讨水喝,给不给钱,他从不计较。好在小镇民风淳朴,给钱的人总是多数。

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我坐在哥哥身边,听他和王二毛、铁柱等人在一起闲扯。王二毛说:“我出个谜语,猜不中的人讲故事,注意听好啦,‘山上有堆土,土中有口柜,哪个猜中哪个睡。’”他眼睛贼溜溜地往四周一转,用手指着周老憨说:“周老憨,你猜,猜不出来你讲故事。”这个谜语的谜底是“棺材”,我知道王二毛是想戏弄周老憨,就想悄悄提醒他别上当,可周老憨忙不迭地就说:“棺材!”大伙全都哈哈大笑起来。周老憨委屈地说:“王二毛,你不是东西,知道我不会讲故事。”王二毛收住笑,对周老憨摇摇手:“算啦!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我再说一个,猜对了你就不用讲故事了。”他作出暧昧的表情说:“一个东西乍把长,一头毛来一头光,插进去叽叽响,拉出来流白浆。”他说完便阴笑起来。我知道谜底是“牙刷”,这有啥可笑的?周老憨涨红了脸,憋气了半天说:“王二毛你少欺负人,这个谜底是□□ (此处省略七个字)。”我压根儿想不到周老憨会说出那么下流的字眼。他刚说完,哥哥和铁柱他们就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

3

我喜欢到柳婶家去玩。

柳婶是丁大旺的媳妇,中等身材,长得不算出众,言语不多,但那双丹凤眼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丁大旺是小镇上的商人,解放前经常到外面跑单帮。柳婶嫁给他后,生育一男一女。女儿丁建群大我二岁,儿子建华和我同岁,并且是我的同窗好友。建华刚满周岁那年,丁大旺在江城遭受风寒烧成肺炎,等他辗转回到小镇就死了。柳婶不到三十岁就开始守寡,在恶姑子的挤兑下,原本殷实的家底很快败落了。好在家里有台缝纫机,柳婶凭着心灵手巧,起早贪黑地踩着缝纫机,靠给小镇上的人缝补衣服养家糊口。虽然是寡妇门前,但柳婶行事端庄、勤恳踏实,街坊邻居,包括我妈妈,都赞她贤惠,从来没有闲言碎语。

柳婶家的后院有块菜地。这块菜地是周老憨帮助开垦的。大前年的一天,周老憨挑完水后,柳婶让他和我们在后院吃西瓜,周老憨推说自己犯胃病,吃不得西瓜。我们吃西瓜,周老憨闲着,便对柳婶说:“婶子,这院子太大,空着可惜,不如劈出一块种菜,多省些钱给孩子们买几个西瓜。”柳婶望着辗成铁板一块的地面,为难地说:“这院子早年请人夯过,恐怕挖不动了。”“妈,我来试试!”建华一听挖菜地,高兴得立马跳了起来。他跑进杂屋,拎出一把锄头,来到院角,高高地抡起锄头,那架势还够威风,但一锄头下去,在地上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白印子。“还是我来吧。”周老憨边说边脱下汗衫往腰间一扎,向手心里啐了一点唾沫,双手一揉,从建华手中接过锄头,吭哧吭哧挖将起来。他每一锄落下,就能镢起一大块结实的硬土,他胳膊上的肌肉和胸前那两砣肌肉随着锄头的起伏一鼓一鼓的,俨然像个大力士。我见柳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挖地,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样子真好看。不到一个时辰,菜地就挖好了,柳婶让周老憨歇一会儿,他也顾不上,回过头来,又把大土块用锄头砸碎,一会一垄簇新的菜地展现在我们面前。趁几个孩子兴高采烈的当儿,柳婶已端来一盆水,让周老憨擦洗。周老憨解开腰间的汗衫,擦了擦满脸的汗水说:“不用了!乘着劲儿,我去挑一些猪粪来垫垫底,这地不肥,长不了庄稼。”柳婶不由分说拉住周老憨,用毛巾给他擦去背上的汗珠子。周老憨忸怩着,一边躲闪一边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胸前的汗水,然后挑着空桶匆匆离去。

柳婶后来托人弄了一副治胃病的药,让我给周老憨送去。周老憨捧着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都差点儿掉眼泪。他告诉我,他没得胃病,只是想着柳婶家困难,孩子们难得吃西瓜,他舍不得吃才编的谎话。

柳婶的缝纫机边总摆着个青釉陶罐。这个陶罐我认识,是周老憨送给柳婶的。记得那天放学后,我到柳婶家做作业,正巧碰上周老憨去补衣裳。他先是到后院劈柴,然后进缝纫店帮助上柜台挡板。突然听柳婶“哎哟!”一声,我和建华丢开作业本赶紧跑进店铺里,只见柳婶掐着手指,咧着嘴直往手指上吹气。周老憨抓起柳婶的手一看,指尖还在渗血,低头就吮。柳婶左手操起直尺轻轻敲了一下周老憨的脑袋,并抽回右手反转到身后。周老憨一边抚摸脑袋,一边“嘿嘿!”地傻笑,说:“我娘说过,针扎了,吸一下就没事了。”“好啦,好啦!没你们的事了,快做作业去。”柳婶朝我和建华挥了挥手,然后弓腰去拾散了一地的针线杂物。当晚,周老憨把我叫到他家,让我帮他送一个装针线杂物的小陶罐给柳婶。我很纳闷,便问:“你为什么自己不送?”周老憨搔着脑袋傻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你是不是怕柳婶不收,给你难堪?”“对呀!”他像是捡到根救命稻草,赶紧点头。我说:“那好呗,明天放学后我来取。”他一下子高兴得把我抱起来转了一个圈:“我请你吃糖。”他放下我,又神秘兮兮地叮嘱道:“你千万别告诉旁人,只能你一人知道。”我点点头,周老憨吩咐的事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讲过,包括自己的父母。令我没想到的是,柳婶收下了青釉陶罐,但样子很奇怪,似乎不大高兴,又似乎非常高兴,我看不大明白,并且她也同样叮嘱我不要对旁人提及。大人的事真奇怪。

4

小镇的日子平淡无奇,寂寞悠长。

我已经长成了宽肩细腰的半大小子,可以一口气车起整桶甜水,稍稍歇气就可以挑一担水回家了。我和建华上了初中,建群上了高中,没有象镇上一般女孩子一样,初中读完了就算了。镇上人议论说柳婶一个寡妇家,居然有这个心气和财力供孩子读书,都觉得惊奇和叹服。

柳婶家的后院,依然是我们快乐的天堂。周老憨依然经常去柳婶家劈柴、挑水、种菜。只是,我觉得周老憨似乎老了。我以为憨子是不会老的,但他的确老了。他宽厚黑红的后背似乎佝偻了些,笑容里也似乎有了点落寞。柳婶似乎也变了,她乌黑的总是梳得光洁齐整的鬓发里有了几茎银丝,她看着周老憨劈柴,也不再浅浅地笑了,黑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愁苦。

这年寒假的一天上午,我正准备去甜水井挑水,远远见井边站满了人。听得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怎么回事?”“这娃子不知咋搞的,掉到井里了,可惜呀!”也有个别人说:“作孽呀,作孽!可惜了这一井甜水。”我急忙打听是谁,却如晴天霹雳般地听到了周老憨的名字。

“闪开!闪开!”派出所刘所长和两个干警拨开人群,来到井边。大人们把井台围得严严实实,我挤不进去,只好攀上古槐,骑在树杈上。井台上,有水的地方已经结冰,非常滑。刘所长他们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先是围着井台仔细地察看了一圈,然后趴在井口朝下观察了一会,最后捞起垂下井中的井绳琢磨了好一会儿。高个子干警指着绳子的断口说:“八成是绳子快断时,他想把水桶抢到手,不料脚下一滑,栽了下去。”

刘所长对围观的人说:“大伙回吧,人已经送回家了,没啥好看的,别在这里喝西北风。”说罢,拨开人群,骑上停在路边的自行车,往周老憨家去了。

我赶紧“哧溜”下树,往周老憨家狂奔。等我赶到他家,大门口已经挤满了人。周老憨家原本是三间正房,一间偏房,他父亲病死后,卖掉了两间正房,现在唯独的一间正房既是堂屋(客厅),又是卧房。正对门的那面墙上贴着国家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下面摆着一张很破旧的条桌,桌面上放着一些不起眼的杂物。条桌靠墙角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摆周老憨的遗像,周老憨的灵牌放在他爹的画像的正下方,那灵牌上公公正正地写着“周光灿之位”。周老憨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不晓得他的真名,现在才知道他叫周光灿。平时,周家堂屋里摆着一张床,供周老憨母亲用,他自己睡地铺。每到晚上,他把靠墙的活动门板往地上一横,铺床被絮,抱床褥子就得了。本来正房拐角处还有一间偏房,可是因为太小,只能用来做伙房和杂物间。此刻,堂屋的床铺已被拆走,周老憨常年睡的那块门板被架在堂屋中央,他僵硬地躺在上面,身上蒙着层白布。地上放着一个破搪瓷盆,里面刚烧过的草纸余烟缭绕。周老憨的母亲哭昏了好几回,已被送进镇卫生所抢救去了。人们围在周家大门口,面对这凄惨的景象,想帮忙却不知如何下手。

“让一下,让一下,大家让一让。”人们闻声自觉地让出一条通道。我侧过身子一看,只见黄老爷子来了。黄老爷子是小镇上有名的司仪,无论谁家死人下葬,都得请他主持。黄老爷子在几个乡党的簇拥下,来到大门前,他站定之后,双手抱拳对大门两侧的街坊邻里拱了拱手,然后移步进门,从一位婶子手中接过一支香,在长明灯上点燃,然后轻轻一摇,明火便化成一缕青烟。他双手擎香,对着周老憨的遗体鞠了一躬。身后一个女人悄声议论:“这娃子死得可怜,黄老爷不请自来,也算是他前辈子积德。”黄老爷子爱端架子整个小镇无人不晓,无论谁家办丧事,都得事先拎着烟酒上门请他。至于这一次破例,我心里最清楚,周老憨生前经常帮他挑水和干粗活。

黄老爷子已经开始吆喝一帮人听他支使:“铁老大,你带几个人去伏虎山挖墓穴,最好选能看见甜水井的地方,灿娃子挑了一生的水,让他在阴间有个念想。出丧定在后天一大早,你找八个年壮的抬棺材。老铁媳妇,你找两个女人,后天从卫生所接回老婶子,发丧时让她和儿子见最后一面。”站在黄老爷子身边的铁老大向老爷子欠了欠身子:“老爷子,放心!”他朝人群挥了挥手:“伙计们,跟我抄家伙去。”有几个大汉立马随铁老大走了。

“杨校长,请你找学校的美术老师,给灿娃子画个像,也给老婶子一个念想。”见黄老爷子朝我这个方向喊“杨校长”,我回过头一望,不知何时父亲竟然站在了我的身后。父亲没有出声,只是朝黄老爷子点了点头。

“张主任,你想办法让大伙凑几个钱,买几个花圈。棺材嘛……”老爷子捻着胡须想了想,“先用他母亲的,至于……以后再说吧。灿娃子孝顺,事先省吃俭用,给老人预备下寿材,到头来还是自个用了,不能尽孝,作孽呀,作孽!”黄老爷子仰天长叹一口气。

“老爷子,买个花圈不成问题,关键是灿娃子家没亲戚,谁来给他抱灵牌子?”张主任是个很干练的女人,办事从来不拖泥带水。

“是呀!这可是个难题。”黄老爷子一下子没了主意,大家伙也都沉默了。

“交给志远吧!”父亲挤到我身边,轻轻地抚摸我的脑袋。我抬起头来,看见父亲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于是我先前忘记流了的泪水便一下子流了满脸。

5

出殡的一大早,我和父母匆匆赶到周家。在我们之前,有不少热心快肠的人早就忙活开了。周老憨的尸体已经入殓,只待发丧。黄老爷子一边指挥铁老大和八个年轻汉子往棺材上绑抬杠,一边安排婆姨们举持花圈。张大妈和父亲打了声招呼,转身去偏房取出一条白色的布带系在我腰间:“好孩子,委屈你啦!”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女人尖利的哭声。我回过头来,只见柳婶头扎白色的孝带,领着两个孩子发疯似地朝周老憨家跑来。柳婶冲开人群扑在棺材上嚎啕大哭:“大哥,这是咋回事呀?你为什么就这样走了啊,为什么?!……啊!”女人一边哭,一边使劲地拍打着棺材,两个孩子也跟着柳婶“呜呜”地哭着。这一刻,几乎所有的人都惊呆了。我更是呆若木鸡,柳婶似乎一夜之间就变了,不是那个轻言细语浅浅笑着拿丹凤眼看人的柳婶了,她披头散发、拍拍打打、哭声震天,不是我认识的柳婶了。还是张大妈反应快,她冲进屋子,把柳婶紧紧地抱住。随后,我母亲和另外两个年长的女人也挤过去帮忙,大家七手八脚把柳婶架进了偏房。

“咋回事?”“咋回事嘛!”人们从短暂的沉默中醒来,便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这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有些轻佻和不怀好意。

“呆子,这还不明白,有一腿呗!”“咳!作孽呀,作孽!”一些轻佻的笑声响起来。

人们还没有弄清事情的由来,只见丁大旺的妹子丁大荣领着一帮子人气急败坏地赶了过来。他们循着哭声冲进偏房,挟持柳婶就走。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你们管不着我!”柳婶拼命挣扎着。

丁大荣指着柳婶:“骚货,还不嫌丢人现眼!吃着我哥的喝着我哥的,你嚎哪门子的丧?”她朝帮手们吼道:“赶快把这个不要脸的拉回去!”

柳婶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被架走。我不知道柳婶,还有建群姐、建华有没有看到我。我呆呆地站在人群中,像个木偶,似乎我的不作为是对朋友们的背叛,所以我希望他们没看到我。

丁大旺的妹子丁大荣,是小镇有名的泼妇,不用说柳婶,就连她五大三粗的男人也畏她三分。柳婶似乎更怕丁大荣。我在柳婶那儿玩,只要丁大荣一去,柳婶立马收住笑脸,毕恭毕敬地听她吆喝。

送殡的队伍在一阵稀稀拉拉的鞭炮声中出发。我抱着周老憨的画像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除了唢呐奏着哀乐外,隐隐约约有女人的哭声。天色很沉,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风虽然不大,但很冷,我时不时地打着哆嗦。我一直在想:柳婶和周老憨要好,我从没敢跟别人说,柳婶这是疯了吗,小镇哪能容得下?这回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周老憨已经死了,他苦了一辈子,早死早托生,但柳婶却要遭罪了,不知她能否扛过这一劫。建群和建华来哭灵,是他们自己愿意呢,还是柳婶让来的呢?他们怎么谁也不告诉我呢?他们不知道周老憨死了我也很难过吗?

6

柳寡妇给周老憨哭丧的消息像一枚重型炸弹在小镇炸响,人们茶余饭后有了精彩的娱乐项目。一出门,我就听见小镇的婆姨们毫无顾及地扎堆议论。“总以为柳寡妇一本正经,原来也是假正经。还是古人说得好,不叫的狗子咬死人。”“你看周老憨一身好肉,柳寡妇哪能受得熬煎?”“柳婶也真是痴心,人都死了,干嘛还要去奔丧,岂不是自己找事?”“小偷不打,三年自招。这一下可有好戏看啦,那泼妇不把她打个半死才怪呢!”“你们都不知道吧,前天打了半夜呢!”听一个粗嗓门女人颇为得意宣布,我的心立即为柳婶悬了起来,赶紧往她家跑去。

柳婶家的大门掩着,缝纫店的窗口也被木板严严实实地闭着。轻轻地敲门,建华一听见我的声音,赶紧过来把门打开,他把食指压在嘴边,示意我别吱声。

我跟在建华的后面进门,反手把门掩上。建群姐趴在八仙桌上做寒假作业,抬头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做作业。

建华把我带进他的卧室,插上门悄悄对我说:“前天姑妈带人把妈妈抓回来,吊在天井的柱子上狠狠打了一顿,妈妈不肯告饶,被打得昏死过去,我和姐姐跪在地上求情,姑妈才饶了妈妈。妈妈到现在还躺着不起,也不愿意吃东西,你帮我劝劝吧。”

我随他走进了左厢房。屋里没开灯,借着门口射进的光线,我看见柳婶面壁而卧。我走到床边,轻轻地喊道:“柳婶,是我。”

“哦,是小三子啊!”柳婶听见我的声音,慢慢转过身来。“我妈让我来看看您。”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撒了这么个谎。柳婶挣扎着坐起来,建华赶紧把棉衣披在了她的身上。柳婶脸色苍白,非常憔悴,丹凤眼也失了神,听了这话,她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沙哑地说:“小三子,谢谢你妈妈,谢谢你。”我看见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

“小三子,别走啦,就在婶子这儿吃饭。”柳婶边说边撑着下了床。

我本不打算在柳婶家吃饭的,建华在我身后拽了拽我的衣摆,我赶紧表示赞同。

晚餐很简单,三个炒菜,一缽蛋汤。我们几个孩子为了打破沉闷,大家互相夹菜,柳婶的情绪渐渐好转起来。

吃罢饭,建华和建群收拾完碗筷,柳婶让我们围着八仙桌坐下,建群姐耷拉着脸装作没听见,柳婶喊住她,让她坐下。柳婶说:“孩子们,有很多事你们现在还不懂,等你们长大成人后,自然就明白了。建群,你不要觉得妈妈给你丢了脸,我要给你们说的是,妈妈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周大叔是一个好人,一个非常难得的好人,你们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幸亏有周大叔帮忙,妈妈打心眼里感激他、喜欢他。本想你们再大一点,妈妈就嫁给他,谁知你周大叔命苦……”说到这里,柳婶已泪流满面,哽咽得说不下去。

大概是都想起了周老憨的好处,建华姐弟也都流下了眼泪。我也索性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回。

柳婶对我们几个孩子认认真真地说了这番话,是真把我们当作大人对待,我似乎也真的一下子长大了,原来那些不明白的事好像都清楚了。柳婶喜欢周老憨,周老憨也喜欢柳婶,但他们不敢让旁人知道。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些年不明白的事,一下子全想明白了。

“你野到哪儿去啦?天黑了还不来,赶紧去厨房吃饭,菜给你温在灶堂里。”母亲见我进门,显然很生气。

我说已在柳婶家吃过了。

母亲愣了一下,说:“你这娃子真不懂事,你去凑啥热闹。”

“妈,我觉得小镇上的人对柳婶不公道,她没做啥对不住人的事,干吗要打她、骂她?”我知道自己的父母一向公道,便为柳婶鸣不平。

“小孩子懂个啥?赶紧洗洗上床睡觉。”母亲说罢,已摆出不再理我的架势。我不想自讨没趣,赶紧打一盆热水泡了泡脚,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和哥哥住的是偏厦子屋,也就是靠房子的后墙接出一截,像一个“亻”样。这是父亲带着我和哥哥拾砖头搭建的,屋顶没有瓦,直接铺一层不值钱的芦席,再在芦席上面铺一层油毛毡。偏厦子盖好后一分为二,一半用作厨房,一半成了卧房。我进屋时,哥哥已经睡了。他在县里工作,每天清早还要到河边打零工——搬运一个小时的木材,很辛苦,一般睡得较早。我蹑手蹑脚地上了床,哥哥还是被弄醒了,他往床边挪了挪身子,把已经烘热的地方让给了我。躺在床上,我无法入睡,我又把这些年关于他俩的桩桩件件逐一回想了一遍。我想,他们两个如果真的结婚了,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那个快乐的后院,简直是我的天堂。唉,周老憨死了。

“咚,咚咚!”父亲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回忆。父亲是县城第一小学的校长,工作很忙,每次回来,他就会轻轻敲门,他的敲门声很有规律,我们都熟悉。

母亲蹑手蹑脚地起身下床去给父亲开了门:“饭菜焐在灶膛里。”

“我已经吃过了。丁大荣两口子找我,商量让你出面劝她嫂子安心过日子。”父亲在小镇德高望重,谁家有了麻烦事都要找他去调解。

“你当老好人!给我揽下这些破事!唉!柳婶也命苦。”母亲叹息着说。

“我对丁大荣说了,柳婶和周老憨都是自由身,就是暗中往来,也不关谁事,不存在伤风败俗。”

“唉,他们两个都是苦命人,让人想不明白的是,人都死了,干嘛还要捅破那一层纸?”

“柳婶捅破这层纸,是她可怜周老憨孤单一世,是她感激周老憨帮扶她拉扯孩子,她这是看重这份情意呢。她是个重情重义的烈女子呢。”父亲赞叹说。

“寡妇人家,终归是难为情。”母亲小声说。

父亲后来还说什么,“子曰,‘食色人性也’。”我听不懂,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7

送走周老憨的第二天上午,小镇派出所的刘所长和高个子干警来到我家,找我了解情况。

“小三子,过来坐我这儿。”他拍了拍他身边的靠背椅。刘所长的女儿是我的同桌,我经常到他们家,刘所长见到我,总是亲切地喊我的乳名。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但没有丝毫的杀气,小镇上没人怕他。

“小三子,听说你和周老憨是好朋友,你知不知道有谁和周老憨结过仇?”刘所长抚摸着我的脑袋问道。

我掰着指头将与周老憨来往的人全部数了一遍,没有觉得谁会和一个老实巴交的人结仇,便摇了摇头:“没有!”

刘所长又问:“你能给我们说一说周老憨通常是怎样车水的?”

“也就是指他的习惯动作。”高个子干警补充了一句。

我把周老憨教的动作演示了一遍,心里默默想着他教我车水的情形。

“周老憨死之前,有没有人换过井绳?”高个子干警问道。

“换井绳?干嘛要换井绳?”我不解地问。在我的印象中,周老憨的井绳历来就是公用的,就挂在古槐树杆上,小镇人只图方便,没人会去帮他更换新井绳。他在古槐树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揳进了一个大抓钉,把车水用的麻绳一端系在抓钉上,每次车完水,他就把井绳绕成一盘挂在抓钉上,谁要用就自己去取。一旦绳子有的地方快磨断了,他就剪掉不能用的部分,剩下的用死结连起来再用,实在用不成了,再换新井绳。

“听说周老憨前年摔了一跤,是你和几个小朋友发现的,那是咋回事?”刘所长又换了个话题。

我想起来了,前年寒假,一连下了三天大雪,紧接着又冰冻了一个礼拜。周老憨惦记着刘奶奶家水快用完了,还没等化冻,就去给刘奶奶挑水。刘奶奶和刘大爷无儿无女,属于小镇的五保户。刘大爷得了哮喘病,经常卧床不起,家里的重体力活儿多是周老憨帮忙打理。我告诉刘所长:“那天雪还没化,我们在刘奶奶家附近打雪仗,周老憨挑着一担水到刘奶奶家,脚下一滑就摔倒了。见他爬不起来,我们才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后来他在家里躺了好几天才下地,并落下了腰痛的毛病。为这,柳婶责怪他是冒失鬼!还托我给他捎药。”

“柳婶为什么要给周老憨捎药?”高个子干警不怀好意地问道。

我想起了那些讥讽言语、轻佻的笑声,和柳婶哭号的模样,心里忽然非常不高兴,便神使鬼差地大声回答:“柳婶喜欢周老憨!周老憨也喜欢柳婶!他经常帮助柳婶干活,劈柴火,挑水,开菜地,吸手指头!”我梗着脖子嚷嚷,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刘所长轻轻地拍拍我的脑袋,温和地说:“小三子,谢谢你!”他站起身来,对正在后院凉衣服的母亲说:“大嫂,我们告辞啦!”

“就在就里吃中饭嘛!”

“时间还早,我们先走了。”刘所长边说,边和干警离开了我家。

“慢走!”母亲丢下手中的活儿,回到堂屋,轻轻搂着我。

8

早晨我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母亲却一个劲儿地催我,我也心灰意冷懒得动弹。但得知母亲让我陪她去柳婶家,我立马跳了起来。母亲拿了一件父亲的破褂子,牵着我径直来到了柳婶家。母亲一向勤俭,一家老小的衣服破了,都是她亲手缝补,决不会拿去找柳婶,现在带件破衣服,无非是找个说话的由头。

远远就听缝纫机“嗒嗒嗒……”响个不停,母亲隔着柜台喊了声“柳婶。”

柳婶停下手中的活儿招呼我们进屋里坐。柳婶的脸色还很苍白,但丹凤眼里已经有了一丝往日的光亮。她一瘸一拐地出大门,把我和母亲引进了缝纫铺。她搬了一个靠背椅让母亲坐下,摸着我的脑袋夸道:“章大妈,您真有福气,小三子既聪明又听话,完全不用您操心。”

“你的两个孩子更懂事,还数你调教有方......”母亲乐呵呵地说着。

在她们拉呱的时候,我看见缝纫机旁那个熟悉的陶罐里插着一朵洁白的绢花,那是用衣料的边角料做的。

母亲拍拍我的脑袋:“我和你婶子拉拉家常,你去找建华他们玩耍。”

“去吧!建华他们在后院拔萝卜。”柳婶说。

我穿过客厅的后门,在中院走廊和正在洗衣服的建群姐打过招呼,直奔后院。建华已经拔完了萝卜,十几个拳头大的红皮萝卜在初冬的阳光下鲜艳夺目,肥胖的萝卜缨子被堆在一个篾筐里,翠绿翠绿的。

建华搓着冻得像红萝卜样的双手,不停地跺脚:“冻死我了,冻死我了。”

萝卜地刚刚被拔秃的一小块,像一块伤疤显露出来,我又想起周老憨,想起了他开这片地时光着膀子的肌肉结实浑身汗珠的样子,和柳婶看着他时,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

“唉哟!冰死我耶!”冷不防身后一双冰凉的手插进了我的脖子里,也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回头见建华乐呵呵的样子,还没来得及报复他,就听见母亲在前厅喊我。我和建华赶紧跑到前厅,只见母亲抱着一件新棉衣和柳婶站在大门口道别。

路上我问:衣裳是谁的?母亲说是方奶奶的。谁做的?是柳婶。为什么给你拿着?母亲懒得理我了。

我们到了方奶奶家,家里围着一大堆人,母亲放下棉袄,寒暄了两句就出来了。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母亲:“妈,你为什么不告诉方奶奶,棉衣是柳婶送给她的?”

母亲拍拍我的脑袋回答:“傻小子,小镇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你还嫌不乱吗?等以后没人的时候,我会给方奶奶说清楚的。”母亲又叮咛道:“这事千万别对其他人讲,记住没有?”我点了点头,但我不明白,柳婶给方奶奶送件衣服有什么不对?大人的事着实奇怪。

9

小镇在最后一捧残雪消融后,迎来了又一个春天。

周老憨百日后的一天早晨,丁建华约我去伏虎山拾柴禾。半路上,建华悄悄地告诉我:“志远,我想去看看周大叔。”望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我庄重地点了点头。这小子够哥们,他从来没有叫过“周老憨”,总是以“周大叔”相称。建华他们姐弟,全都是文质彬彬的,既懂礼貌,学习成绩又好,小镇人都夸他们家教好,这是柳婶教育有方。

尽管已经开春,路边的小草才吐露一丝鹅黄或碧绿,远看一派生机,近看似有还无。伏虎山的山桃花已经被春天诱惑得耐不住寂寞了,全都鼓起红色的蓓蕾等待一夜春风,期待在骚动的季节展示娇艳的姿色。山坡上是小镇人的公用坟地,无人管制,只要有空场子,任凭死者享用,那怕是见缝插针,挤进老坟堆里,只要不损坏他人的墓地,也无人指责。我想,地下睡着的人,是不是也能享受这春天的美景呢?

我远远看到了周老憨的坟茔,便指给建华看,他就奔跑起来。我紧随其后,一口气跑到了坟前。建华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然后双手合十,闭着眼睛说:“周大叔请你原谅,要不是姑妈阻拦,我早就来看你了。感谢你生前对我们全家照顾,以后我会经常去看方奶奶,照顾好奶奶的。”

周老憨的坟前还没有立碑,在立碑的位置插着一束白色的绢花,我知道,柳婶一定悄悄来过了。我转身眺望着甜水井那棵隐约可见的古槐,心想,周老憨睡在这里,看得见甜水井,有柳婶牵挂,对他这孤独贫困辛苦忙碌一生来说,算个好归宿吧。

我也在周老憨的坟前跪下来,端端正正地磕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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