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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南文化研究的语言危机

2013-03-16余光弘

闽台文化研究 2013年1期
关键词:闽南语闽南汉语

余光弘

(厦门大学人类学系,福建厦门 361005)

闽南文化研究的语言危机

余光弘

(厦门大学人类学系,福建厦门 361005)

闽南文化的研究牵涉三种语言,要用闽南语进行调查、搜集资料;必须以汉语及英语发表研究报告,以与学术界对话,在交流中才能求进。由于对儿童学习语言的机制缺乏了解,以及文化自卑感作祟,台湾海峡两岸的闽南语文化区正面临严峻的语言问题。很多人认为学习闽南语会妨碍子女学习汉语及英语,因此刻意地不让子女学习母语。误认为生、长在汉人社会的汉人自然会说、写汉语及汉文,学校及家庭对学生的汉语说、写能力并不留意要加以训练提升。心急的父母将子女交给幼儿园或补习班不合格的“英语”老师手中,过早地扼杀子女学好英语的潜力。所以我们可以观察到一个三输的局面,年轻人不会说母语的闽南语,开口或下笔是粗俗不雅的汉语,耗费巨资及大量时间只不过学了些上不了台盘的洋泾滨英语。闽南语应该列入濒危的语言之一了,缺乏闽南语为研究工具的闽南文化研究也将无以为继。闽南文化研究;濒危语言

闽南文化的研究牵涉到三种语言,第一种当然是做研究从事田野调查时必须使用的闽南语,第二种是要发表研究结果必须使用的普通话(即现代标准汉语,以下简称汉语),第三种是现在国际上最通用的语言英语,如果我们要将闽南文化研究发扬光大,就必须以在世界上接受度较高的语言发表我们的研究成果,也要阅读国际学术刊物的相关研究成果,与国际学术界才有可能产生对话与互动,激励闽南文化研究的成长壮大。几乎同时学习这三种语言是现在闽南文化圈(福建的漳州、泉州、厦门以及台湾)的学生共同面临的状况,由于一般人观念的问题,造成年轻人学习这三种语言的困境,最终将撼动闽南文化存在的根基。

语言学并非我的专长,但因对文化人类学的兴趣,三四十年来我经常留意周遭孩童学习语言的过程,从观察犬子与侄甥辈,到亲友邻居的幼年子女的牙牙学语,以至年轻人的语言文字使用,我都时加留心,虽然并未仔细认真的观察记录,其中也多少有些心得与体会,在此斗胆提出与诸位分享。不过由于我的观察主要还是在台湾进行的,有些现象在漳、泉、厦门或是仅初现端倪,或尚不明显,看看台湾的前车之鉴,也应有值得警惕之处。

当然类似的事件我们可以当做笑话看,可是对当事人来说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我这二十年来经常带学生或学员到农、渔村做调查,并指导他们写田野报告,不会讲闽南话的不必讨论,会讲闽南话的年轻人也常出状况。有个学生的报告提到某村的民防组织有“葫芦队”,经询问何谓“葫芦队”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仅说报道人如是说,我要他将报道人的说词重复说出,立刻听出应是“护路队”;他“抓到”的词是“葫芦队”必定影响心中的认知,报道人所言自然也就难以理解,获得正确的名词后,再去询问报道人很快就了解护路队的相关资讯。另一年带领一个澎湖暑期短期调查,看到一篇报告中有很多“铜枝”,细读原文才知应是“童乩”,那位学员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只是自小在市镇中生活,对乡村中习见的神媒竟然毫无所知,她对调查主题的关键词既然一片茫然,调查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也曾经拜读过对闽南语一知半解的“研究者”所写的闽南谚语“研究论文”。

对闽南语无法驾驭,在做调查搜集资料时很可能错过重要的线索。三年前我带学生在南靖的璞山做田野调查实习,做婚姻习俗研究的学生报告时说璞山人称“行聘”为kuɑ ɑmɑ,我反问她是否有在准新娘的项上戴项链或其他物件,她否认有此事;我解释kuɑ ɑmɑ在闽南语中有两个可能的意思,其一是“割脖子”,另一是“戴脖子”,前者可能性较小。经过一番追索后,终于获知昔时璞山人行聘时,要将部分聘金以红纸包裹,再用红线绑好,待准新娘的父母拜完天公后,准新娘坐在米斗上,由准新郎的父亲将聘金戴在其项上(沙仁高娃 2010:241-2)。有时我会怀疑,现在每天不断出版的闽南文化研究论文中,有多少是由粗通闽南语的研究者,根据囫囵吞枣的调查资料写出来的。

除了不必要的冗赘词句,对词句的精确意义也常不甚了了,中文系的教授将“疆埸(音yi)”说成“疆场”;另一人在行文中以“女弟”称其女弟子。只要假日到车站或商场,常可听到广播:“现在人潮很多,请注意…”,人已成潮,就只能是“人潮汹涌”,说成“人潮很多”就“不像话”了。儿童游戏场的设备不是“溜滑梯”而是“滑梯”,“溜滑梯”是使用滑梯的动作。“慢吞吞”,不是“慢慢吞吞”,“空荡荡”,不是“空空荡荡”;中国成语不只有四字的,还有三字的。

前几日我去参加一个研讨会,有几位论文发表人在结束时都打出“感谢聆听 敬请指教”的字幕;“聆”虽然也是“听”之意,却是敬语,因此可以是“恭聆教诲”。这几位论文发表人虽然想对听众表示感谢,但说听众是“聆听”其发言,未免失敬。我有一位老师曾在六零年代在台湾的农渔村做田野调查,他常说的笑话是当无文的乡民被问及“大名”,往往立刻回答“我的‘大名’是XX”。这样的笑话现在年轻人已经听不出笑点了,敬语、谦辞都已无力分辨。常有金融机构具有大学或研究所学历的人员打电话给我,邀我申请信用卡,我若询问 “可否为内人申请一张副卡?”十之八九对方会以“你的‘内人’如何如何”回应。有次我去一个台湾很大的佛教山头做客,知客大和尚自我介绍“我是XX‘师’”;连必须注重礼节及谦抑的出家人都如此,更遑论一般人了。所以电视中充斥“用了某某洗发精,我的‘秀发’如何如何”,“用了某某洗手液,我的‘玉手’如何如何”的广告词,也就不足为怪了。

说话时有问题,写作问题也不会少。我近年常将学生田野调查报告整理出版,发现学生写作时叙事杂乱无章、造句不完整、主词游移飘忽、冗赘字词过多等等诸多缺失,大约一班中仅有一、二成的学生能够写得流利通顺。学生写作的问题在大学教书的同仁每日都会体验,在此不拟赘述。

最后说到英文,海峡两岸的中国人每年耗费在学英文及让子女学英文的开销一定相当可观,造就出很多见人就“hello”、“okay”、“thank you”、“bye bye”,自我介绍常以英文名字示人的人。“全民疯英语”的同时是“全民不顾母语”,当然官方的法定语言也少有人会留心了,但是结果却颇令人泄气。很多大学生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能够念得稍微像样都不可得,汉语及闽南语的发音是多数音节由一个子音及一个母音合成,碰到英文中只有子音没有母音的音节就无法应付了,例如X,多数人要念成ekusu或ekesu;还有一些音是汉语及闽南语中不用的,例如G,很多人就念成“居”。

学了几个英文单字就认为已经精通英文的人似乎为数不少,所以海峡两岸到处都可见到让英美人士不知所云或窃笑不已的招贴。在电视上见到台湾一个花数亿元建成的公共建筑,厕所竟然还是“W.C.”。常见有些公厕的男厕、女厕标示为“male”、“female”,一位美国朋友告诉我,见了中国的“雄厕”与“雌厕”,总认为这些厕所有朝一日会结婚生小厕。网路上传的一个经典英文翻译:“夫妻肺片man and wife lung slice”,那个餐厅似乎是为食人族开的;厦门某寺的告示:“佛教圣地,清净庄严,洗心池内,严谨乱丢。”其下的英文翻译是“Washing heart pool,so pure and so clean,Holy buddhism land,No litter into please.”在一家豪华的海鲜餐厅见到“禁带酒水”的英文告示:“Please declines brings liquor water”;这三位英文翻译高手都认为只要将中文的字词置换成英文的就成了。这些告示招贴如果是写给外国人看的,外国人肯定是看得一头雾水的。

上述的例子是外籍人士可能进出的场所,勉为标示也就罢了,有些情况是无端要写英文给中国人看,却闹出笑话的。数年前台湾有位据说是英文系毕业的歌星忽然心血来潮用英文给歌迷写了一封信,结果因为英文太烂,引起一片讥嘲,弄得狼狈不堪。某日我随手翻阅一位社会科学教授有关青少年研究的论文,忽然“mating”映入眼帘,我以为那一章节是讨论青少年的性行为的,细看却是“交友”,我完全看不出“交友”这词有任何难懂而有加上英文标示的必要,画蛇添足却添出问题。在我住家附近有一家小服装店,偶然进入看到柜台上立一牌,上书“退换办法”,其下有四、五条顾客购买衣物退换时的规定,但在标题与办法密密麻麻的中文中竟有一行英文“Exchange Police”,我忍不住就要求店员换个警察给我。洋泾浜英语泛滥成灾的案例举目皆是,我个人的英文程度与上述的相较也只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在此不再多举例,以免露出马脚,贻笑大方。但我忧心的是不论事实是否需要,都要弄几个英文字装饰的现象,显示出中国人越来越厉害的文化自卑感。中国人不懂英文和美国人不懂中文一样正常,英文不好碰到洋人勉强结结巴巴几句是事非得已,但是无端在中国人面前要说生硬的英文、写错误百出的英文,背后的心理就值得探讨了。

平时见到乱用语言文字的案例并未随手记下,临时无法想起较有力的例证,以上所举只不过呈现闽南文化区语言乱象的九牛之一毛,但却可以看出多数人对语言学习的误解;基本的问题在于成人学语言与儿童学语言是不同的,儿童只要置身某种语言的环境中,即能自动习得该语言。两千年前孟子早已指出楚国的孩童若欲学“齐语”只有两种办法,或是“使齐人傅之”,或是要“置之荘嶽[齐国街里名]之间数年”,这是对儿童学习第二种语言的真知灼见。儿童生来就有发出世界任一语言所用的音,及学会任何一种语法系统的能力,对六个月大的婴儿的研究发现,他们可以分辨全世界所有语言使用的600个左右的子音,及约200个的母音;到大约一岁时,他们较能认识父母或保姆所用的语言的音,对其他语言的语音变得较不注意去区辨(Miller 2004;转引自 Ember&Ember 2011:78)。人脑的视区与听区是紧密相连的,也与感知触觉的区域相连接,所以儿童可以将事物的视觉影像、感觉及指示该物的声音模式或语词相联系(Nanda&Warms 2004:100),故只要有以某种语言为母语的人“傅之”,或置于某种语言的环境中,儿童就自然地能学会该种语言。简言之,儿童只要充分接收某种语言的“语料”,即能自动地习得该种语言的音韵、构词与语法。

我的外甥出生未久即由先父先母照顾,老人家日常仅说闽南语,平常带小外孙出门走访的亲戚朋友也是说闽南语的居多;在我外甥三岁时有一日竟然发现他能说流利的汉语,家人研究的结果,看电视是他唯一可能学习汉语的管道。犬子四岁时在美国密西根州进托儿所,12周后其英语即能与同学沟通无碍。我举这两例并无夸耀子侄辈之能的意思,仅要证明儿童接收正确语料即可迅速习得语言的事实。实际上社会科学的实证研究发现语言的习得与智力无关;患有遗传疾病威廉氏症(Williams syndrome)的孩子智商很低,无法教导其自行系鞋带,也不能分清左与右,但是他们还是可以和一般儿童一样习得语言,而且也能理解复杂的句子,也会喜欢不寻常的字词(Pinker 1994:52-3;转引自Nanda&Warms 2004:100)。

了解儿童如何习得语言后,即可知道对自己的子女、孙子女我们能“傅之”的只有闽南语,问题是越来越多的闽南人不与子女或孙子女说闽南语,此种现象在台湾远较福建普遍。有一位语言学者推估,在本世纪末全世界已知的6000多种语言中的90%即将消失(Ember&Ember 2011:77),以目前的情况看闽南语也有可能被置入濒危语言的名单中。缺乏语言做为载体,闽南文化的研究将何以为继?这是值得大家深思的。

对于汉语大部分人的看法似乎是中国人自然就会说汉语,所以家庭或学校对孩童、青少年的汉语学习采取放任或不闻不问的态度,只要有上语文课即算尽到责任了,很少听闻各级学校开设教导学生说话及写作的特别课程;对子女写作不佳、说话语无伦次也少有父母会严肃面对问题,设法加强语文教育。与年轻人语言能力退化相关的问题,是现在的儿童及青少年接受的中华文化熏陶日益有限,他们平常的读物、看的电视及电影、听的音乐等等都日益洋化及东洋化,缺少文化内容的语言,其贫乏可期。

海峡两岸的父母最热心要“傅之”的语言就是英语,自己不行就花大把钞票送子女上号称双语教学的幼儿园、学校或英语补习班。从简单的计算就能看出来,不论是台湾或是福建都没有足够的英美人士来教我们的孩童学会英文,所以只能找修习英语专业的中国人,更有甚者是“抓到篮子里就是菜”,只要是外国人就找来教英语,这些学校的负责人及学生家长似乎认为英语是唯一的外国语,因此只要是外国人,不论是来自拉丁美洲、非洲、北欧、东欧的各色人等都说的是英语。孟子如果看到教齐语的学校及补习班充斥楚人、秦人、晋人、魏人为傅,大约只能无奈地摇头吧。

我们让下一代在原本可以学好闽南语、汉语的环境中,没有将这两种语言学好,反而要求他们学好英语,这是不合情理的。我碰过几位忧心的父母,他们问我子女的英文不好该如何补救,我反问他们子女的中文又如何,如果中文都没学好,英语有可能学好吗?英语的重要毋庸置疑,但是目前的社会似乎已经本末倒置了,轻忽根本的闽南语及汉语,妄图学好英语或任何外语都是不切实际的。在缺乏母语是英语的教师的情况下,强求孩子去学英语只不过是揠苗助长罢了,越多的人盲目地去学英语,不仅是闽南语及汉语能力的劣化,还伴随文化自卑感滋长的副作用。缺乏自尊的人不可能有大成就,缺乏文化自尊的社会也不会有健全的发展的;崇洋媚外的人多了,属于乡土社会的闽南文化大约只会被视之如敝屣,自然也不会有研究的价值了。

注释:

[1]本文论及的汉语及英语不仅涉及语言,也包括文字在内。

[2]以下所用注音符号尽力使用“本人所知的”国际音标,但是由于并未受过专业训练,标音的准确性想必不高;其次可能会有与汉语拼音的音标混淆的情况。诸多瑕疵,还请大雅方家包涵,并不吝指正。

[3]沙仁高娃:《璞山村的婚姻形式》,载余光弘、杨明华(合编)《闽南璞山人的社会与文化》,页232~68。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

[4]寺庙的告示是原文照抄;餐厅的告示可能因记忆的关系与原文稍有出入,但其中两个第三人称的动词连用,以及“酒水”的翻译是英文的“酒+水”是确定的。

[5]mate在英文中有名词性的“友伴”及动词性的“成为伙伴”之意。mating却只表示“动物的交配”。

[6]Police为Policy之误。

[7]Ember,Carol R.&Melvin Ember 2011 Cultural Anthropology.Boston:Prentice Hall.(13th ed.)

Miller,Greg 2004 Listen,Baby.Science 12(November).

[8]Nanda,Serena&Richard L.Warms 2004 Cultural Anthropology.Belmont:Wadsworth/Thomson Learning.

[9]Pinker,Steven 1994 The Language Instinct.New York:William Morrow.

〔责任编辑 吴文文〕

The Language Problems in Minnan Cultural Studies

Yu Guanghong

In the Minnan culture studies area(a region of southern Fujian Province),three languages are involved,the local Minnan language in gathering research materials,and Mandarin and English to convey the research findings and to engage with the wider academic world to further the research.However,because of a lack of understanding of children's language development and widespread feelings of cultural inferiority among the people,Minnan communities on both sides of the Taiwan Straits face significant language problems.First,many parents believe that learning Minnan language will hinder their children's learning of Mandarin and English,so they intentionally prevent their children from learning their native Minnan language.Second is the belief that for children growing up and living in a Mandarin speaking society,learning Mandarin and written Chinese will naturally occur,thus parents and schools place minimal emphasis on intermediate and advanced spoken and written Chinese classes.Third is that parents entrusting their children's English learning to mostly incompetent"English teachers,"most of whom are not native English speakers,who are commonly found in kindergartens and cram schools.This curtails their children's potential to learn fluent English during the most critical period in language development.What we observe here is a very grim situation:the young are unable to speak their native Minnan language; their oral and written expression in Chinese are simplistic and vulgar;and despite the significant money and time expended to teach them English,their facility in it is grossly inadequate.All of this seems to indicate that Minnan language is now an endangered language.There will be no more Minnan studies once there is no more Minnan language.Minnan cultural studies;endangered language余光弘(1951-),男,台湾澎湖人,厦门大学人类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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