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李朝汉文小说写本俗字研究
2013-03-15王晓平
王晓平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亚洲汉文学,亦称东亚汉文学、域外汉文学,特指古代朝鲜半岛、越南、日本以及琉球等地区的各非汉民族作者用汉文创作的各类体裁的文学作品,简称“亚汉文学”。亚汉文学承载了中国与周边各民族复杂多样、丰富多彩的文化关系,包含着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域外传播史、中外文学交流史不可或缺的内容。将汉字研究从域内扩展到域外,同时扩大中国古典文学的国际视野,并让文学观念尽可能切实契合古代亚洲历史语境,才有可能还原东亚文化的本来面目,重建汉字文化圈的历史记忆。加强亚汉文学的整理研究,不仅具有现实的学术意义,而且具有良好的学术前景。
亚汉文学文献的整理是深化研究的首要一步,对域外汉字的研究又是这种整理工作的一环。亚汉文学虽然使用的是汉字,但各国汉字的发展并非与中国使用的汉字同步同体。在亚汉文学中,既存在大量来自中国以及本国创造的汉语俗字,更有自身创造的反映本民族独特文化的“国字”或“固有汉字”,甚至偶而夹杂与汉字形体迥异的本民族文字。本文以朝鲜时代汉文小说中的文字符号为中心,论述在亚汉文学整理研究中加强汉字研究的必要性。
朝鲜李朝是汉文小说十分兴盛的时代,汉文小说多数属于文人的游戏笔墨,但描写了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有那一时代文学史不能避而不谈的许多作品。韩国学者已经做了不少整理工作,如笔者所藏金起东所编《汉文小说选》、[1]林宪道编《朝鲜时代汉文小说》、[2]丁奎福《九云梦研究》、[3]李佑成、林荧泽所编《李朝汉文短篇集》、[4]朴熙秉标点校释《韩国汉文小说校合句解》[5]等,我国台湾学者林明德有《韩国汉文小说全集》[6]十卷本,近年来对此抱有兴趣的大陆学者也愈来愈多,且有编撰总集之壮举。不过,迄今对其从文学的角度来研究者居多,在研究汉字学,特别是俗字研究中的价值方面还罕有专论。颇多李朝汉文小说写本汇集我国各代俗字而又有所选择和发展,堪称俗字之万花筒与博览会。加强对其中文字的研究,对于提高整理和研究的质量,可以说具有先遣队与装备部的功用。
本文主要依据金起东所编十卷本《笔写本古典小说全集》[7]来对李朝汉文小说写本俗字通例进行初步探讨,希望能为域外汉俗字研究抛砖引玉。为准确反映古代汉字原貌,引文中部分保留了繁体字。
一、朝鲜李朝汉文小说的文字系统
美国学者豪斯迈指出:“校勘是一门科学,同时,由于包含了对校和修正,所以也是一门艺术。发现文本中的讹误是科学,校正讹误则是艺术。这就是它的定义,就是这个名称的所指。”[8](P25)由于写本书写的随意性和书写水平的高下不齐,对于写本整理和研究来说,发现和校正其中讹误的任务尤为繁重。对于带有俗文学性质的汉文小说写本的整理来说,比起正统诗文,这一任务还要重上加重。
然而,这种工作的意义又是显而易见的。藤枝晃在谈到敦煌写本整理时曾经指出“从几万件写本中发现它的共同规律,是十分必要的工作”;[9](P80)他提出“写本书志学”,即我们所说的“写本学”,以主要讨论卷轴形式、字体、纸张等相关问题,为敦煌写卷及写本学研究铺路。我国大陆和台湾学者在敦煌写本研究中,为汉字写本学的构建奠定了扎实基础。汉字写本学研究的内容,不应仅限于我国的写本资源,还应将汉字文化圈的其他国家的写本纳入视野,因为汉字写本有很多规律是共同的,数据可以共享,而研究方法也彼此相通。
中国使用的汉字和域外汉字,同归六书,形貌大同,相通性大于差异性,可谓“汉字一家亲”。然而仅仅熟知中国使用的汉字,却并不能全部读通域外文史文献,当然也就无法根本读通亚汉文学。要想对亚汉文学展开整体研究,就必须对域外汉字进行系统研究。
我国学者的日韩越汉字研究还相当薄弱。张涌泉在《汉语俗字研究》一书中指出:“朝鲜人在使用汉字的过程中,也采用或创造过一些俗体字,如(法)、耳(聞)、(甘)、(封)、十、尸巾、尺巾、尸斤(師)、、(致)、土(國)、、天(天)、言(靈)、(後)、(涙)、(法)、(堙)、(埊—地)、(亙)、(恒)、(顕)、(麤)、(猒)、(壹)、(受)、(釋),等等,其中有些字与中国的俗字相同或相近,有些则是朝鲜民族的创造。”[10](P42~43)不论是与中国俗字相同或相近的部分,还是朝鲜民族创造的部分,都需要总结规律,深入分析。
中国是汉字的发源地与传播中心,为此,这里以中国汉字的视点,将朝鲜李朝汉字分为内汉字族、近缘汉字族、仿汉字族和非汉字符号族,以描述当时汉字的内部结构。
1.内汉字族
内汉字族指传播到域外的中国汉字,其中既有正字,也有大量的俗字。它们是亚汉文学的主体文字,占有文字总量的95%以上。需要强调的是,中国汉字具有音形义统一的特点,而所谓“内汉字”却是与中国汉字“同文异读”的文字,即各地区有自己的读音。日本奈良时代创造了“万叶假名”,用汉字来为民族诗歌标音。朝鲜半岛和古代越南都用汉字来标注本民族歌谣。这些都是对汉字的创造性运用,汉字好像被配上外语的电影,有了全新的感觉,是另一种升级版本,所以有关它们的研究既与中国汉字相关,又是对以往中国汉字研究的自然发展。
中国历代俗字随典籍和书法传播到域外,对各地区的书写文化也产生过深远的影响,在日韩越文献中被广泛使用。在朝鲜李朝汉文小说写本中讹别字数量颇多,如酉斗(酌)、(率)、(罰)等,需专门加以研究。因上下文影响而形成的讹别字最为引人注目,如“绰约”写成“绰妁”,“逗留”写成“逗遛”,“仓皇”写成“苍葟”,“麒麟”写作“掑”,等等。有些字虽然不见于中国字书,但其所本乃是中国原有汉字,只不过是在流传过程中发生了形变,这些仍可视为“内汉字”,如“”字。《岭南孝烈妇传》曰:“妇慰其舅止泣,出门语虎曰:‘汝能为我指路,我无以报汝,见存者,只有狗一头,以此充饥,慎莫入于我村之穽。’駈狗出送,虎就去。”[5](P812)《扫雪因窥王箫仙》曰:“若非为狐妖所迷而死,则必为猛虎所食。”[5](P633)《龙龛手镜》口部曰:“喊嚂:呼览反,声也;又俗鲁贪反,亦贪嚂也。”[11](P270)“嚂,贪;饮食不节。”《淮南子·齐俗训》云:“刍豢黍粱,荆吴芬馨,以嚂其口。”高诱注:“嚂,贪求也。”“”,同“嚂”,咬,大吃,大嚼,意近狼吞虎咽。“”,韩语读作“”,《韩国固有汉字研究》引多种韩国典籍释之,引《雅言》曰:“以代咥。”又引《考事要览》:“死人,引《六典余例户典宣惠》与《俗字考》:“虎。”不过,“”可视为“嚂”的讹别字,并不是朝鲜民族为表现特有事物而创造的新字,我们仍应当视其为“内汉字”。
2.近缘汉字族
近缘汉字族即由日朝越等国根据表述本国文化的标记人名、地名、官职名、专用物名的特殊需要而自造的字。它们虽然出自日本、韩国、越南人之手,但所依据的造字规则多为汉字六书的会意、假借、形声等原理,所以仍然可视为汉字的近缘文字。为了研究方便,其中不包括中国已有而在该国另作别解的字。也就是说,这一类字从字形上就与中国产生的汉字不同,除非是介绍日韩越文化的书籍,在中国本土其他文献中是见不到的。
在日本,这一类字历来有“作字”、“倭字”、“和字”、“倭俗制字”、“本邦所制之字”等名称,从江户时代的新井白石开始使用“国字”这一名称;现代学者原宏之在他的专著中将其定名为“国字”,[12]我们可以称之为“日本国字”。以往有些被视为“国字”的字,实际上是六朝和唐代的俗字,如“圀”、“峪”等,应该将它们从“日本国字表”中删除。日本还有一些只在部分或特定地区使用的自造的字,这些字大都产生于日本古代,也有的源于近代对西方文献的翻译,有些已经通过文化交流进入到中国文化之中。整理日本写本离不开有关日本国字的知识。
朝鲜半岛自创的汉字,历来被称为“朝鲜俗字”或“韩国汉字”,这两种说法容易与传入朝鲜半岛的秦汉唐宋汉字相混。韩国学者金钟埙把它定义为“韩国固有汉字”,[13](P7~49)我们也不妨借用这一名称。金钟埙将其分为“国字”(造字)、“国音字”和“国义字”三种,其中“国字”属于字形独有的字,与日本所说的“国字”同样都是不载于中国古代字书的字,如、乙、音、叱、乙、舟居、、、、忄劫、亻考、、、,等等;国音字如這、幹、員、印、只、鐵(俗训无痘痕)等;国义字如哥、槚、、(《盎叶》:“我国称秀鱼,与秀音相近”)。
“国音字”和“国义字”借用汉唐字形而赋予新的音或义。这样看来,也只有“国字”一类属于朝鲜半岛自创的字,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近缘汉字”。
金钟埙举出的朝鲜国有汉字中,也有个别中国俗字,“曺”就是一例。汉语俗字中凡“曹”部件多作“曺”。金钟埙引《典故大方》卷九《氏族人物考》云:“昌宁曺氏。”“曺”,韩语读作“”,但字形并非韩国自造。
3.仿汉字族
日韩越在民族文化发展过程中,也出现了一类与汉字有较大区别的文字。日本借用汉字的部件创造了平假名和片假名,朝鲜半岛则创造了吏读文字。这些一方面是因为汉字在标音和表意方面不能满足记载本国全部文化的需要,另一方面也与民族主义思潮的高涨分不开。不论是借用汉字部件的日本,还是抛开汉字另造新字的朝鲜半岛和古代越南,这一类文字都是非汉民族自己创造和使用的,在汉字文化圈并不通用,但它们在造字思维上仍然部分存在汉字的影响。不用说,平假名和片假名都是取自汉字草书或楷书的一部分。就是朝鲜半岛的“训民正音”文字和古代越南的“字喃”采用的笔划组装结构,也依然带有汉字的大模样。
在整理日韩越写本时,关于这类“仿汉字”的知识十分必要,特别是在诗歌等韵文作品中,它们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4.非汉字符号族
这是指写本中的句读号、重文号、省代号、训读号、校勘号等。
以上所说的内汉字族、近缘汉字族、仿汉字族以及相关的非汉字符号族,构成了一个同心圆,中国写本在中间,日韩越南写本在周边。有了这样一个整体的概念,今后我们便可以分门别类总结规律,深入探讨。诚如前面所说,从各地区汉字的共同点之多来说,可谓“汉字一家亲”;而从各地区汉字的相异性来说,又可谓“各有一门庭”。我们需要的是对每一门庭的深知与精通。
郭在贻在《训诂学》一书中论及训诂方法,谈到审辨字形的重要性,说:“汉字是表意文字、音义寓于形中,形同而差之毫厘,其中音义亦将谬以千里,因此字形的审辨,对于训诂来说远不是无关紧要的。优秀的训诂学家,往往能于字形的细微差别之中,得到训诂上的重大发现。”[14](P34)他尤其谈到,审辨字形不仅对于传统训诂学是重要的,在训诂学的新领域俗语词研究中,有时也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对于这一新领域中最新的部门域外汉籍写本的俗语词研究来说,要想完成好审辨字形的工作,还需要对各该国的文字系统有一个全面的认识。
二、朝鲜李朝汉文小说的文字生态
在朝鲜李朝汉文小说中使用的汉字有四种现象值得注意,即存古、杂草、泛俗与简化。汉文小说靠手抄本在有限范围内流传者居多,因而抄写者不论其书法如何,大抵以预想读者能够辨读为准,因而写字的任意性较之正统诗文更为突出。这四种现象无不与写字的任意性相关。
存草,就是在一些笔划中夹杂草书写法,或快书,或连笔,为减少笔划方向而省略笔划。如:(異)、(鼎)、(雖)、(臨)、(數)、(願)、(攜)、(望)、(賤)、(甚)、(贊)、(遺)、(飛)、(配)、(而)、(複)、(柳)、(叢)、(我)、(酬)、(貴)、(無)、(過)、(哉)、(罪)、大(贤)等。不难发现,这里很多是平时使用频率很高的字,它们穿插在工整的楷书之中,是平时常用字书写习惯的自然体现。在整理汉文小说时,这些草书字或受到草书影响的字,往往出现辨认不当的问题。例如《韩国汉文小说全集》所收《鼠狱说》中有一段形容狼的文字称:“狼则杀生之心非不毒也,拉人之力犹不赡也。”[6](卷六,P27)其中的“拉人”颇不可解。原文作“”,疑此乃“抵”字草书“”之讹。“抵”,即侧击、击之意。《后汉书刘玄传》云:“起,抵破书案。”李贤注:“抵,击也。”一本作“扺”。“抵人”,即对人加以攻击。《红白花传》中的“遂发船而行,数月始浙江府”,此“抵达”之“抵”字正作“”。此类例甚多,均需从字形笔势出发,细加分析。
这里拟以朴熙秉《韩国汉文小说校合句解》为例,简要梳理一下韩国写本中的俗字。该书出现的俗字很多,下面是部分字形对照,括号内为正字:
口答(嗒) 常(嘗) 女取(娶) 胷(胸)
掇(輟) 擗(辟) 員(圓) 憤(奮)
鈆(鉛) 女郎(娘) 檚(楚) 襆(襆)
駴(駭) 綴(輟) 穢(濊) 假(暇)
悟(寤) 睙(唳) 獦(獵) 勵(厲)
彊(強) 曺(曹) 糚(妝) 惶(遑)
在未经过整理的写本原文中,古字、俗字和讹别字很多,下面是《笔写本古典小说全集》中的部分字形对照表:
我国社会组织存在非营利性、民间性不足的问题,但最根本的问题是社会组织的多元性不足。这种多元性不足,不仅体现在组织方式的多元性不足,更大的问题是体现在活动方式、活动领域的多元性不足以及活动领域的原创性不足。由于我国社会组织发展时间不长,大多数社会组织的活动领域、活动方式还处于追随阶段,而发现不同社会需求、关注不同人群需要的社会组织,早年像帮助自闭症儿童的星星雨教育研究所那样的社会组织还较为缺乏。而星星雨教育研究所正因为其发现并关注了特殊的社会需要,才得到国际国内社会的极大认可,其活动领域的国际领先性并非创始人为创新而创新、为超前而超前,而是创始人切身体会到、深切关注到了这一特殊需要。
辝(辭) 捴(總) 釈(釋) 米曺(糟)
三、朝鲜李朝汉文小说中的简体俗字
在韩国写本中还流行一些独特的简化字。如在写本《兔公传》中出现的韩式简化字就有用笔划简单的声符代换而成的“礻火”(祸),简化声符或复杂部件的“”(觀)、“井”(鼎),以及省略“不重要”部件而成的“”(難)、“文隹”(離),还有简省部件与代换两者皆用而成的“”(声)等。有的字看起来“面目陌生”,细看原字的韵味尤在,而造字的思路并非独有。像《壬辰传》中出现的“夕”字,是“夢”字的简省(“甲午三月初三日夜半夕中一将军大呼”;“如松斍,则夕也”),其简化的思路和见于同一写本中的“斈”(學)、“斍”(覺)类似,都是中国已通行的俗字,采用的都是符号代替的方法。
简化的方式有重造法、割尾法、首尾法、代繁法和符号法等。
重造法,即正字笔划繁多,另造一个笔划少的字取代正字。如“擊”字很难写,就造一个新的会意字“亻手”来用。《韩国固有汉字研究》引《日用集》(海印寺版,著者年代不详)云“梵修亻手金”、“僧统和尚出入时,亻手大钟式”。[13](P21)同类的字还有“犭玉”(獄)等。这些字也多见于李朝汉文小说写本。
有时割尾甚狠。“嚴”字笔划繁复,干脆把身子尾巴全割掉,只保留上边两个“口”。《说文》有“吅”字:“吅,惊嘑也,从二口,凡吅之属皆从吅,读若讙。”而李朝汉文小说中“吅”与此无关,皆为“嚴”字。“吕丞相及吾家吅亲皆在远地,吕公子以为更有何人主婚?”“以厚意许以令爱,荣耀极矣。虽征吅念,不宜虚徐,而但老父方在浙中。”“身何敢以戏言冒犯尊吅?”(以上均出《红白花传》)“吅亲”即“严亲”,“吅念”即“严念”,“尊吅”即“尊严”。
首尾法,即省略字中间部位。中国俗字中如“職”作“聀”、“攀”作“”之类,这样的字也见于李朝汉文小说。如“義”字作“我”或“”,“義”部件亦作“我”,如“螻蟻”作“螻”。“探”作“扌尔”。“生大喜,使家人往扌尔荀小姐消息,家人报曰:‘荀小姐已向皇都矣。’”“家丁扌尔问于淞江边,道访舟人。”(以上见《红白花传》)“郁”字笔划太多,写起来很麻烦,经过一番左右“砍伐”,只留上边一棵树,下边以“皿”充之,写成“罒”。“苍苍之松,皿皿之栢,蓬蓬之风,幂幂之云,冥冥之雾,厌厌之露,落落之辰星,皎皎之日月,皆上帝之命。”(《鼠狱传》)“罒罒”即“郁郁”。“忧愁闽罒,悄无欢悰。”(《红白花传》)“闽罒”即“悯郁”。
【市】可用作“蜀”部件的省代字。如“獨”作“犭市”: “亭亭犭市立不胜春,有恨无语恼杀人。”(《红白花传》)“燭”作“火市”:“秉火市留连到晓钟,囗病无意赏芳丛;东君待我重来约,莫遣狂风罢秋红。”(《红白花传》)“觸”作“角市”:“小姐屡日角市(触伤),一病沉绵,舟中摇荡,不合调摄,未能强留。”(《红白花传》)
层减法,即在已简化的基础上,一再减笔,使字的写法减到不能再减,或者综合运用以上各种简化手法使笔划趋于最少。如“昼”字简化成“昼”,再简化为“”:“吾近数日彷徨,思夜度,心劳意瘁者,皆以吕之故也。”(《红白花传》)“發”字简化为“”,用的是符号法,即以“”代换字中笔划多的部分:“使家僮赁得水边蔽豁之处,将欲少留调治,待其平复而行矣。”(《红白花传》)“行”,即“发行”,出发之意。“”字上部笔划不多,方向不一,故又被简写成“”:“小姐承书之后,即欲行。”“行”也是“发行”。又如“聲”字简化为“声羊”,二次再简化为“”。书写时减少笔划的方向尽量使之连写,也是提高书写速度的方式。如将“界”字作“介”,“羅”字作“”等。
四、朝鲜李朝汉文小说的文字学价值
加强域外汉字研究,有助于纠正整理汉文小说整理中的讹误,提高整理研究水平。郭在贻曾说:“古书中形近互讹的例子不胜枚举,训诂家不可不辨。”“训诂中遇到字形讹乱的情况,只要找到正字,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14](P34~35)李朝汉文小说整理注释本中有些读不通的地方,往往是文字释读方面存在问题,需要追溯到写本原文,才能了解“庐山真面目”。在分析写本字形之前,熟悉写本俗字通例十分重要,唯有正确把握了原文中的每一个字符,才能窥察作者本意。
林明德《韩国汉文小说全集》所载《壬辰录》,记述在倭军攻入朝鲜,朝鲜使臣见到大明皇帝时说:“小臣之国,倭卒来侵,以至于左衽之境。伏祝陛下一下神明之威,则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且倭沃之意,非在朝鲜,在于大国,其将奈何?”[6](卷四,P423)这一段话中“倭沃”一词颇为费解。“沃”字疑为“妖”字形近而讹。朝鲜使臣将入侵的倭兵称为“妖”,表达了对侵略者的鄙视和仇恨。《壬辰录》中还记载了这样一段战事:
如松屯兵江边十余日。如松望见平壤老峰山上有白旗翻翻,问于恒福。恒福曰:“此乃倭贼埋大军矣。”如松即令逐之。曰:“今日破此贼飨军矣。”遂发兵逐之!倭卒见如松之兵,遁去。[6](卷四,P425)
在考释分析李朝汉文小说写本字形时,不仅应该分析其在中国使用的情况,还应该尽可能参照该字在韩国各种文献中的用法。以下所引见《韩国汉文小说校合句解》所收朴斗世作《要路院夜话记》:
吾则果以词赋应科,不闲词章,虽为人所强,或作和章,堪覆酱瓶,不足以尘秽视听,诚所谓“此赠怯刃轻为”者也。[5](P604)
又如《韩国汉文小说校合句解》所收《金河西传》云:
熟悉中韩两国文学交流史,是整理古代韩国写本的重要前提条件。正像《白氏文集》曾广泛影响于日本平安时代的文学一样,唐宋传奇和《剪灯新话》等作品对于朝鲜半岛的汉文小说影响至为深刻。现以《鼠狱记》(林明德《韩国汉文小说全集》误录为《鼠狱说》)整理中的问题,说明韩国写本整理中容易出现的错误。
《韩国汉文小说全集》所录《鼠狱说》中有一节:
鼠乃贴地而伏,拱手而对曰:“老物质虽么麼,性则虚明禀星辰之精,受天地之气,虽不能首于众,品亦未必居于下流。”[6](卷六,P17)
“么麼”非疑问词,亦作“幺麽”,乃为卑微、细小之意,出自《剪灯新话·贾云华还魂记》:“妾丑陋之身,乃兄所有,倘念么麽,不我遐弃,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么麽”一词,唐代已见。唐刘恂《岭表录异》卷上曰:“〔周遇〕又经流虬国,其国人么麽,一概皆服麻布而又礼。”《鼠狱记》作者盖从《剪灯新话》中学得此语。原文鼠之话语中,“物质”非一词,“质”与“名”相对,而“众品”则为一词,与“下流”相对。全句似当断句为:“老物质虽么麽,性则虚明。禀星辰之精,受天地之气,虽不能首于众品,亦未必居于下流。”
又如该书《鼠狱说》中一节:
苍苍之松,郁郁之柏,蓬蓬之风,内幂幂之云,冥冥之雾,厌厌之露,落落之辰星,皎皎之日月,皆上帝之命,使我恣仓中只粟矣。[6](卷六,P43)
【柎木弁】《韩国汉文小说全集》所收《大观斋梦游录》曰:“俯见一吏,以文辞作俳优戏语,褰裳强蹐,未及初层,堕地折脚。观者柎木弁。”[1](P79)“柎木弁”,即“拊拚”,拍手。“拊”亦作“柎”,拍,拍手;“拚”字受前“柎”字的影响,写本作“木”旁。“拚”亦拍,拍手意。《说文·手部》云:“拚,拊手也。”桂馥义注:“《一切经音义》引作‘拊手曰抃’,又云‘拊,击拍也。’”《文选·左思》之《吴都赋》云:“翘关扛鼎,拚射壶博。”李善注:“《汉书》赞曰:元帝时览拚射,孟康曰:‘手博曰拚。’”故上文“观者柎木弁”,即观者柎拼,是说大家都拍起手来。录文可径改,或原文照录而添加注释。
由于朝鲜李朝汉文小说写本几乎汇集了六朝至明清各类俗字,折射出中国写本的文字风貌,对于中国文字研究来说也就具有了某种镜鉴效用。因而,对于李朝汉文写本文字的研究,其意义也就超过了亚汉文学本身。如果说这一研究是否可以为《汉语大词典》补充字例还需讨论的话,那么至少可以为今后编撰收集域内域外全部汉字的《汉字全典》提供数据。以下数字《汉语大词典》皆未收字例,姑且录以备考。
【焃】赫。《鼠狱记》曰:“焃焰焦山,畏值牵狗之客;暗雪埋谷,愁见臂鹰之人。”“而角鬣之群顽痴无识,费辞强卞,不肎自屈,而神怒逾焃。”《红白花传》曰:“伏闻表兄大捷,荆国荣耀华,此天之所以报德于叔父也。”“”,同“赫”。《方言》第十三曰:“炖、焃、煓,貌也。”戴震疏证曰:“旧本赫字,如此仍之。”《集韵·陌》曰:“赫,《说文》:‘火赤皃。’或从火,亦作。”《汉语大词典》引明谢肃《海庙》诗云:“神龙宫宇俯沧溟,变化无端善灵。”
【颿】飘。《崔陟传》云:“我本京城士族,将下罗传,猝遇风波,舟覆人死,独吾三人,攀抱颿席,漂转至此,姑延残喘耳。”[5](P448)
【口夜】夜间鸟鸣。《鼠狱记》曰:“以吾之术而迫之,以神之威而临之,则彼风翔而露翥,雨舞而霜嗥,朝嘲而夕口夜者,焉敢措一辞,费一计,而脱吾之机括哉?”“口夜”,《汉语大词典》引《埤雅释鸟》曰:“凡鸟朝鸣曰嘲,夜鸣曰口夜。《禽经》曰:‘林鸟以朝嘲,水鸟以夜口夜。’”《鼠狱记》中的“朝嘲而夕口夜”一句正源于《禽经》中此句。《韩国汉文小说全集》录《鼠狱说》一句“夕”误作“夜”,似也源于此。《汉语大词典》此外未引例句,可补。
由于中日韩越写本的文字主体是汉字,其相互影响和共有的书写习惯也很值得研究。例如前述以“”来解决“品字型”笔划繁复的问题,不仅见于朝鲜李朝,日本室町时代写本中也很常见。足利学校藏《毛诗》甲本为室町时代书写,其中这一类型的字颇多。如“桑”作“”,《南山有台》曰:“南山有,北山有杨。”“虆”作“”,《绵》曰:“捄之陾陾,度之薨薨。”《传》曰:“捄,也。”“罍”作“”,《蓼莪》曰:“之矣,维之耻。”《传》曰:“小而大。”“酬”作“”,《宾之初筵》曰:“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酔止,威仪。舍其坐,屡舞僊僊。”《笺》云:”此言宾初即筵之时,能自勑戒以礼;至于而小人态出……”《宾之初筵》曰:“三爵不识,矧敢多右。”《笺》云:“……献也,也,酢也。”
在现今国际学术界,中日韩越古代文学珍稀写本整理与研究已不仅是一个单纯的文献问题,它关系到中华文化历史贡献的国际评价。汉字手书是汉字文化圈特有的文化现象。写本的文献价值是不可替代的,写本中蕴藏着艺术瑰宝,写本面临失传的危机。写本一失,永无补救,其唯一性与学术价值为学界所公认。域外汉文写本的整理,不仅具有抢救我国文献的重要意义,而且对于古籍校勘与拓展域外汉字及汉字文化研究也事关重大。由于这一研究可以充分发挥我国学者的学术优势,在亚汉文化和文学研究方面也极具后劲。
由于写本是各国文化“寻根”的重要依据,近年来西方写本学大兴,而东亚汉字写本这一罕见文献宝库的研究却正待开发,因而其成果备受国际学界瞩目。我们应在汉字写本研究中不落人后,展现中国学术实力,切实参与国际学术对话与竞争,并贡献于后代学术。
中日韩越写本的整理和研究这一课题的任务,就是将各地区写本作为一个整体展开综合研究。郑阿财在《论敦煌俗字与写本学之关系》一文中指出:“‘写本学’的建立。意义深远,既是研究敦煌文献之基础,也是研究日本古写经,乃至于汉字文化圈中的韩国、越南写本之重要基础。写本学研究的内涵主要在形式、字体、纸张等方面,无论是写本或版本,一切书籍均透过文字来呈现,写本与版本在文字上除了有字体与书风的不同外。更有规范化正字与随手而写俗体的重要差异,这无疑是‘写本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之一。”[16]上举《红白花传》、《鼠狱记》等朝鲜李朝汉文小说写本,历代俗字满眼,足可当作俗字读本使用,其文字学研究价值不言而喻,进一步深入考察研究还有待于日后,相信这种研究对于汉字写本学研究必然起到开阔视野、拓展思路、扩大影响的直接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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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郑阿财.论敦煌俗字与写本学之关系[J].敦煌研究,200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