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故乡都在远去
2013-02-24文_这么
文 _ 这 么
所有的故乡都在远去
文 _ 这 么
故乡,对于早已远离它的我们这一代来说,除了头脑中残存的童年记忆,还意味着什么呢?
全家于20年之后第一次回老家,为的是给4位老人上坟。20年前爷爷奶奶坟前新栽的小树苗已经长成枝干粗壮的松树,和灌木、野草一起长成了林子。山一寸寸被挤压,通往坟山的田垄已经变成水泥路,路边开设了养殖场,养猪、鸡和鸭。这两座祖坟,离人来人往的大马路已经不过100米了。
风大,满地枯枝干草,我们一边放火烧纸,一边心惊胆战,怕把山给烧着了。外公外婆的坟在另一座山上。那是本地的一座大坟山。坟墓从下往上葬,一直到山顶,从前都是老街坊,现在还住一起。外婆先过世,在山脚下。外公在山腰,两人生前在一间屋子里争吵打闹半辈子,这下总算隔开了距离。
我妈在外公坟前哭了,说对不起他老人家。20年前全家未能回来送葬,个中缘由现在也没法说了。这边的风势更大,我们追赶弹压燃烧着的四散的纸钱。日晒火烤,疾风吹眼,但狼狈里又感觉到了天地间那一线撼动不了的寂静。纸灰果然像黑蝴蝶,我看着它们远去遁入草丛,心想,除此之外的比喻都不恰当。
山上熙熙攘攘都是来上坟的人。当然有熟人,却是他认得你,你不记得他,或他不记得你,你还认得他了。所以也没有多少旧可叙。20年,在从前不算什么,在当代,却可以让每个离去的人都变成烂柯山观棋的樵夫。
我爸平时在家说话武断聒噪,年纪越大越不靠谱,今天倒拿出了一家之主的沉默。我妈感想却多了起来,在爷爷坟前,她长叹一声说:“等我们这代人走了,这坟也就没人知道了。”
故乡,对于我们这一代早已远离它,只在头脑中残存些童年记忆的人,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低头想了好久,并不能确定,将来会不会携儿女回来上坟。也许到那时候,连坟地都已经不存在了。谁知道呢?这是个连年轻人都迫不及待“怀旧”的时代,变化得那么快,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回乡之前便已经听说,整个镇子被开发商瞧中,明清时留下来的老街老屋要被打造成一个新的水乡古镇。住户大多已经搬走,留下空屋,以便改造成商铺。那些临街的老屋,木板的门全刷上了清漆,油光水滑,新崭崭,看上去与曾经旅游过的西塘、宏村、锦里有些相似。只是,不再是记忆里的那个老街了。
记忆里的老街非常破旧,却从清晨起就热闹无比,麻石条的街道两边排满了从乡下挑来的菜筐、鱼篓、肉案。在它们的背后,再上一级台阶,所有店铺的门板都下掉了,开张营业,布店、竹器店、杂货店、铁匠铺……早点铺子最热闹,油锅摆在门口,炸着黄灿灿的油条、糍糕,像外公那样的老头儿便端着那把家中谁也不能碰的宝贝茶壶,踱进去与熟人打着招呼,闲闲地坐在那油腻腻的木桌边上,伙计早已照例送上一笼米饺。许多桌子上的蒸笼与碗都在腾腾冒着热气,把人的视线都变得模糊了。
回忆显得如此不合时宜,打住吧!以后,挤在这条老街上的,可能都是游客了—小镇上的居民都对这样繁荣的前景盼望并雀跃。他们早已经搬去新镇,住商品房,用空调和抽水马桶,他们并不喜欢老屋的逼仄阴暗和需要倒马桶的日子。
他们并不曾离开,也就谈不上怀旧。而我们这些从外乡偶然回来的人却还在苦苦寻找。我们在找老屋。老屋已经不在了,因为是在后街,不能做商铺而被拆除,大片大片的荒地在春风里铺上茸茸青草,野花摇曳,有一种荒凉的美。
我妈的娘家—我经常在梦里回去的屋子,连同屋前那棵桃树,全消失在空气里。这片地皮据说是要建小别墅,供有钱人偶尔来消夏。而与亲手将这老屋卖出的姨娘谈起,她却并未有多少惋惜之意。
古旧、淳朴、自然,对于身在其中的人来说很可能只是负担。里尔克的诗中说:“离开村庄的人将长久漂泊,更多的人死在路上。”故乡,只对离开它的人才存在着。它不是老屋,甚至也不是一座祖坟,它是童年记忆,是父母恩情,是我们在外乡漂泊时的情感寄托,直到“且把他乡作故乡”的那一天到来,它还是心头的那一粒朱砂痣。它还可能是,当我们老到对一切无动于衷时,压箱底的那最后一抹温柔。
而所有的故乡都在远去,在今天,这或许是一个时代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