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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之间的谍战

2013-02-24_

读者·原创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谍战表妹秘密

文 _ 曾 颖

母女之间的谍战

文 _ 曾 颖

1987年,我16岁。这一年,我与母亲打了一年的“谍战”,虽然不像真正的谍报人员那样步步惊心,但在青春期那些刚刚开始把隐私作为个人尊严底线的年月,这些“斗争”也确实承载了我太多的喜怒哀乐,那些情绪,曾让我担惊受怕,甚至羞愤交加。直至我当了母亲,并有了与当年的我年龄相仿的儿子时,才稍有释怀。

受伤也是一种财富

十五六岁的少年与孩童时代相比有许多显著变化。我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向母亲提及自己的事情,无论是晚饭时在餐桌上还是临睡前与母亲的交谈。这两个时段曾是我与母亲交流和谈心的重要时间段。母亲是个特别重视与孩子沟通的人,也许是因为父亲早年离家出走对她的打击太大,她很不容易信任别人,这也造成了这样一个局面—我是她唯一一个倾诉者和倾听者。从我懂事开始,我家的饭桌前就绝不放电视或收音机,母亲说不让外面的信息干扰我们的生活,她把这种交流看得很重,在16岁之前,我也很享受母女间这种无话不聊、亲密无间的感觉。

有一天,无意间和母亲聊起有个男生常借书给我,还总在我需要帮助的时候恰到好处地伸出援手,让我觉得很贴心很感动,母亲没有像往常那样,顺着我的喜悦往下聊,而是有些神经质地让我不要和那个男孩交往,因为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包藏的是显而易见的祸心—男人用100天来讨好女孩子,女孩子要用一生来还这100天!

母亲显然是用自己的人生悲剧积累下的经验来看待我的生活,但我却不愿意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被她那冷漠的人生经验框在一个灰暗的世界里。一个从别人的善意举动中轻易看出不善甚至敌意的人是可悲的,也会丧失许多人生乐趣。对于一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全新生命来说,受伤,本身也是一种财富和经历,没有人能够代替,即使她是最爱你、最担心你的母亲,也不能代替你走完属于你自己的道路。

自从那次交谈,母亲急火攻心地让我不要再和那位男生交往之后,我和母亲聊天的内容,无论从质量还是数量,都大幅度下降。我不再是那个无论捡到一块橡皮还是得到一颗糖果都会急匆匆地向妈妈报喜的幼儿园小孩子,也不再是那个受了老师批评或没考赢同桌而向母亲诉说的小学生。我开始有了秘密,这秘密就是—对于那个男生献的殷勤,我有一种小小的喜悦和幸福感,因为他不仅长相帅气、举止潇洒,而且还不像别的小男生那样自以为是地装阳刚耍帅,故意对女生冷漠。他看我时,眉目间总有一种让我感到温暖和羞怯的神韵,伴随这种神韵到来的,是班上女生们沮丧和嫉妒的眼神。我承认,对这种被众人羡慕嫉妒恨的感觉,我有些小小的得意。

正因为如此,我不愿意履行对母亲的承诺,不再与他交往。而为了不让母亲知道,我对母亲的信息壁垒逐渐开始形成,并慢慢成为一个城堡,将自己那点小秘密严密地包裹起来。

母亲从我的静默中察觉出异样,在无数次貌似坦诚其实是希望我坦白的交谈中,她的询问都被我温柔地反弹了回去,她开始对我使用“秘密手段”。

最初,她使用的是最传统的盯梢和“突然降临法”,或偷偷跟着我看我上学路上干了些什么,或在放学路上假装偶遇突然出现在我身边。这些手段早在我上小学和初中时就用过了,也确实抓到过我乱买零食或和同学在街边踢毽子不按时回家之类的“违法行为”,但对于高中生来说这招实在没多大用处:一是因为她的招数太老套;二是因为像我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在上学和放学路上有什么异常举动?能在大街上干的,还叫什么秘密?

跟了一段时间,母亲一无所获。这种结果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我确实没有什么秘密;二是我有秘密,但没有被她发现。她显然更相信后者,于是对我实施升级的侦察手段:在我身边安插“卧底”。

母亲的“卧底”是我的表妹雪茹,她以一件高领拉毛衫和每周2元钱的活动经费为代价,让雪茹留意我的动向和思想,看看我干没干什么不合规矩的事,特别是有没有不适合交往的朋友。雪茹与我在同一所学校读书,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

显然,母亲高估了她付出的酬劳的价值,低估了我与表妹10多年的交情。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表妹需要向家长隐瞒的事情远比我的多N倍。她对我巴结讨好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自杀性”地去当密探惹我生气?所以,在母亲找她之后的10分钟内,我便知道了这一情况,并和她分享了用“线人费”买的冰棒。当然,为了让母亲不起疑心,我也允许她向母亲透露一些过时的“情报”,比如,我偷偷买了什么课外书,或用膏药补破袜子之类,让母亲心满意足地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

这种情况持续没多久,母亲就感觉到不对味了。表妹给她的情报,与她需要的完全不对路,无论质和量都存在巨大的差别。于是,母亲开始从另外的渠道着手,开始偷偷翻看我的书包,查看我与同学的明信片,从上面的邮戳和地址推测信息,她甚至还无师自通地用开水壶的蒸汽配合刮胡刀片打开了我未拆的信件,看完之后原样封好,但这些做法除了让我们母女的不信任感增强之外,便再无别的用处。

反侦察

事实上,母亲所看到的小学和初中同学的来信,除了嘘寒问暖、小小的怀旧以及偶尔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感叹之外,便再无别的东西。但她将其作为挖掘我思想根源的一种依据,寻章摘句、浮想联翩、捕风捉影地构建出她想象的我的精神世界—令人担心,甚至不拯救立即就会遁入深渊。这当然是我所不认同的,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她太杞人忧天。而且,从她在教育我时说漏嘴的只言片语中我感觉出她对我的偷窥,本能地生出一种反感。

为了确证她是否偷看了我的信,我用左手给自己写了一封信,邀请自己3天后放学去电影院看当时很火的电影《霹雳情》,并口沫横飞地描述那电影里有感人至深的爱情情节……

信寄出去之后第二天下午,母亲若无其事地把信交给我,说传达室送来的。我回到房间一查看,我特意做的几处记号,包括信封口上不起眼的蜡滴、信笺里包着的一根头发,和信笺对折处的一小滴胶水,都不翼而飞……

不出所料,在第二天,也就是信里约定去看电影当天的中午,母亲在饭桌上让我下午放学去姥姥家做作业,并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不是所有电影都适合青少年。”那一刻,我瞬间石化了,母亲的形象像一尊石膏雕像碎落一地。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同学们通信,都选择了一种加密的方式,通常是一张信纸,正面抄一首无关痛痒的青春励志或朦胧诗,背面则用米汤写着我们要表达的真实内容,其实也无非就是哪个同学过生日,哪里有演出或谁又说了谁的坏话,谁被老爸老妈骂了之类的青春八卦,收信者只需要用棉签蘸点碘酒一涂,便可以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样的通信方式,着实瞒了母亲很久,害得她不明究里,天天拿本朦胧诗在那里研读,险些成了一个诗人。

和母亲的谍战绝不仅限于这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怀疑她是否偷看了我的日记,虽然我特意买了加锁的日记本,然后用一把结实的大锁将它锁在抽屉里,但我还是不放心,写日记写到我认为犯忌的重要内容时,仍忍不住要用拼音来写一大段话,或用英语,或用英语所对应的字母排序符号,有时甚至写上几句违心的哄母亲的话语。

多年后,当我们已无须为那些算不得什么秘密的“秘密”纠结时,我忍不住问老妈:“你坦白,当年有没有看过我的日记?”

母亲一扶老花镜,正色道:“你那些写满字母和数字的天书有啥好看的?我没看!”说完这话时,我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

图/黄煜博

曾颖,职业网络工作者、资深媒体人、业余文学爱好者。常以“不务正业”的形象混迹于江湖,写专栏、泡论坛、发博客、玩微博,精通各种雕虫小技,以小说和杂文写作为主,出版多部作品集,在国内多家媒体开设专栏。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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