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意大利与欧洲一体化进程的互动
2013-02-18张震旦尹建龙
■张震旦 尹建龙
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一体化进程的研究是当前国内学术界的热点之一,出版了大量精彩的著作和译著,但笔者发现,从欧盟成员国的角度出发,研究某一成员国与欧洲一体化进程互动关系的学术成果还相对较少,仅有的一些研究也大多集中于法、德、英三个国家,而对其他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发挥了虽非关键、但却非常特殊作用的国家,相关的研究很少。
众所周知,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法国和德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统一进程的主要创议者、领导者,是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力量之源,扮演着“发动机”的角色。但意大利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发挥了“润滑剂”般的特殊作用也不容忽视。
本文力图考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政府和社会各界关于积极推动欧洲统一的坚定立场、从政治和军事入手实现一体化的特殊路径主张、在协调各国关系中所发挥的平衡和斡旋作用以及欧洲一体化对意大利经济社会所产生的积极影响等四个方面。本文的研究,可以部分弥补国内关于意大利研究的相对不足,也是努力拓展欧洲研究新视角的尝试。
一、意大利对欧洲一体化的态度和路径主张
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和加入北约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意大利外交的基础,是制定对外政策的立足点和出发点。维护和促进欧洲一体化的发展,是意大利不可动摇的外交基石。[1]
首先从对欧洲一体化的态度来看,意大利人是欧洲一体化进程最忠诚、最热心的支持者,可以用“积极支持、全力推动”来概括。意大利对欧洲一体化这种支持和热情,不仅仅来自政治精英阶层,而是见诸于社会各阶层的举国现象。
在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初期,在参与煤钢联营的其他5国中,推动国家和解与联合的主要动力来自社会精英阶层,他们需要很大的勇气来面对民众的反对。但意大利的情况却相反。首先,意大利人对欧洲统一的热情超越了政党分歧,活跃在政坛上的党派大多支持欧洲统一进程。例如,在1948年的意大利制宪议会选举中,“欧洲联邦主义运动”组织曾呼吁每一个候选人都要公开声明当选后是否赞成建立欧洲联邦,结果获得了几乎完全一致的回答。在20世纪50年代的意大利议会两院中,约有100名参议员和235名众议员加入了“议会争取欧洲联盟小组”,许多政府要员也经常出席这个小组的会议。这个组织对意大利的外交政策影响巨大。其次,意大利普通民众支持欧洲统一的热情同样高涨,多次民意测验表明,多数意大利人能够接受欧洲合众国的观念,对一个能够方便意大利输出劳工和商品的组织深感兴趣,如在1948年的调查中,有71%的人赞成欧洲统一,甚至意大利共产党人中也有1/3是赞成的,这充分说明欧洲联合的观念在意大利是如此深入人心。[2](P35)
无论欧洲统一之路上出现何等艰难险阻,意大利人对欧洲统一的忠诚和热情都经受住了考验。1978年,《经济学家》周刊评论道:“在欧洲大国之中,意大利是唯一一个对真正联合起来的欧洲抱有理想主义态度、并对统一之路上前进的每一步都表示热烈欢迎的国家。”[1]又如,据欧洲评估机构Eurobameter和Doxa从1970年代以来的多次调查结果显示,意大利民众对欧洲一体化的支持度一直很高,截至2004年,意大利民众对欧盟的支持度都超过欧盟各国的平均水平。[3](P211)在最近几年围绕着“欧盟宪法”问题所引发的一体化危机中,意大利的热情丝毫未减。
欧洲统一的观念之所以能在意大利深入人心,与意大利文化中特殊的世界主义思想渊源和欧洲联邦主义者的广泛宣传是分不开的。从启蒙运动时期的但丁到19世纪为意大利统一而奋斗的马志尼、加里波第,再到反法西斯斗争中产生的欧洲联邦主义运动,他们的思想和宣传以及天主教的普世观念,都对意大利民众的观念产生了深刻影响。
意大利不但是欧洲一体化的热心拥护者,而且对实现欧洲一体化的路径选择也有独特的主张。概括而言,意大利主张从政治、军事层面的一体化入手实现欧洲的统一;在这种努力受挫之后,又积极支持功能主义的计划,即首先实现经济一体化,进而将一体化进程“溢出”到政治和军事领域。
1949年,“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成立,为西欧各国提供了合作平台,欧洲联邦主义者们在此基础上推动实现欧洲的政治、军事一体化。意大利为建设欧洲委员会和欧洲防务共同体所付出的努力充分体现了其从政治和军事方面推动欧洲一体化的路径选择和积极态度。如在巴黎召开的关于建立欧洲防务集团的谈判会议期间(1951年1月—1952年2月),意大利加斯贝利政府提交备忘录,建议与防务集团的建立相一致,成立由直接选举产生的欧洲议会,同时制定共同的财政预算,推进欧洲的政治一体化进程。加斯贝利又建议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中应该包含一项有关批准成立欧洲政治机构的条款,这便是欧洲防务集团条约(the EDC Treaty)的第38条款。但是,由于政治、军事联合涉及各国最根本的民族情感和国家利益,很难在较短的时间里赢得各国民众的普遍支持,加之各方面反对力量的干涉,注定了此路不通。1954年8月30日,法国国民议会决议无限期推迟表决欧洲防务共同体条约,宣告了欧洲联邦主义一体化路径的暂时失败。
在经过了这一系列不成功的尝试之后,联邦主义者们从另外一个角度找到了实现欧洲联合的途径,这就是功能主义。功能主义(Functionlism)是联邦主义者中的一个派别,他们主张通过实现各国职能部门如钢铁业、交通运输业、能源等部门的联合来实现欧洲国家的经济一体化,在此基础上进而推动政治一体化。功能主义的实质,是在保留主权国家的基础上,把民族国家的部分主权逐渐转移到一个新型的由参加国共同享有、共同执掌的公共权力中去。这一权力是超国家的,但又代表和体现每个参加国的利益。与邦联主义相比,功能主义更深刻;与联邦主义相比,功能主义更实际。功能主义的代表让·莫内认为:“功能主义道路比激进的联邦主义战士所捍卫的宪法草案更加实际更加具体。”[4](P84-85)
欧洲煤钢联营开启了欧洲经济一体化的进程,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和欧洲经济共同体的建立和成功验证了功能主义路线的正确性,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必要推动政治和军事一体化,特别是当欧洲联盟的市场、货币、关税实现统一之后,联邦主义者们建立欧洲合众国的梦想就为“欧洲向何处去”指明了方向。1991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签订以来欧盟外交、防务和司法等方面的一体化程度不断提高,向政治一体化的潮流不可阻挡,证明了意大利对欧洲一体化路径主张的正确性。
二、润滑剂:意大利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特殊作用
由于特殊的国情国力,意大利在欧洲的一体化进程中发挥了特殊的作用。由于意大利综合国力和发展程度在欧洲属于中等水平,从而使其既能充当大国与小国争执的仲裁者,又能充当大国矛盾(如法德之间的矛盾、法德与英国之间的矛盾等)协调者的角色,加之意大利是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坚定拥护者,这就使其左右逢源,得以充分发挥“均衡”和“协调”的外交作用,相对于号称欧洲统一发动机的法德而言,成为推动欧洲一体化的润滑油。
在有关欧洲共同市场和欧洲原子能联营条约的谈判过程中,意大利除了要捍卫自己的利益,如争取在各机构中获得与法德平等的权利,争取共同市场对意大利开发南部地区的支持等,还要协调其他各国之间的矛盾,如调解法德在建立原子能联营上的分歧。经过艰苦的谈判,1957年3月25日,六国首脑在罗马国会中签署了《欧洲经济共同体条约》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条约》,统称“罗马条约”,意大利总理塞尼指出:“这些条约……之所以必须在罗马签署,那是不无深意的,这个城市是伟大的欧洲文明的摇篮与中心,而这些条约的目的就在于推进欧洲的经济发展,使它在世界上再度取得政治上的重要性。”[2](P74)
在促成英国加入欧共体的过程中,意大利的协调作用得到了充分发挥。意大利对1963年1月戴高乐拒绝英国加入表示强烈不满,当1967年英国第二次提出加入申请后,意大利立刻表示欢迎,并表示希望能够开始谈判。1968年2月,荷兰、比利时和卢森堡三国提出5国(加上德、意)应当同英国开展单边谈判,把法国抛在一边。为了防止此举对欧共体可能带来的危害,意大利表示反对,缓解了法国在欧共体中的孤立处境。当1969年12月,欧共体同英国的谈判正式开始后,意大利坚定支持英国加入并积极帮助解决各种具体问题。如在1971年5月,法国总统蓬皮杜对意大利政府提出的解决英国缴纳共同体会费难题的方案表示满意和感谢,而这个方案也扫清了英国加入欧共体的最后障碍。[5]同样,在促成西班牙和希腊两个南欧国家加入欧共体的谈判中,意大利的特殊作用也得到了体现。
三、欧洲一体化对意大利社会经济发展的影响
意大利对欧洲一体化事业的大力支持是有非常现实的利益考量的。意大利社会各界都充分意识到,只有积极参与到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来,意大利才有可能利用其他国家的援助,解决本国经济、社会发展中出现的各种问题。关于意大利要积极参与欧洲一体化的原因和可能获得的利益,意大利共和国首任总理加斯贝利曾从宗教、经济、政治、外交等方面做过清晰的表述:“其一是天主教会的存在,一个国中之国,凌驾于国家之上——自统一以来,教会一直干涉意大利的内政,使建立起一个治理有方、严守法制的国家更为困难。而且罗马教廷只考虑天主教会的眼前利益和未来的发展,两者很少取得一致的意见。其二是我们希望将二百万长期失业者的包袱卸给欧洲。天知道我们到底还有多少半失业者,在欧洲范围内,我们的失业率就会变得微不足道。其三,共产竞选票的比例在意大利非常高,但在联合的欧洲无疑会下降,直到再也构不成—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威胁。还有第四个原因,就是我们需要一个联合的欧洲作掩蔽体,使其他国家的人民忘记已往法西斯分子声名狼藉的外交行径和我们丢人的败绩。”[6](P152)
历史也证明意大利确实从对欧洲一体化的积极参与中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和政治利益。从1952年参加欧洲煤钢联营开始,经济一体化给意大利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1951—1960年间,意大利工业生产年增长率为9%,1961—1970年为7.2%,在西方各国中居于前列;在1951—1973年间,意大利国民生产总值 (GNP)增长212%,人均国民收入增长171%。[7](P81-86)特别是欧洲共同体成立后的第一个10年(1958-1968)是意大利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国民生产总值从1958年的419亿美元上升到1968年的716亿美元 (按1968年的不变美元价值计算),增长了71%,年增长率为5.5%,年人均收入从805美元提高到1358美元。最为惊人的是,意大利与共同体国家之间的贸易量增长了500%,在世界制造品出口总值中的比重也翻了一番。[8](P171)经济迅速增长缩小了意大利与英、法、德等传统大国的差距,跻身西方七大工业国的行列。
经济发展推动了意大利的经济结构转型和社会改造。农业在促进就业和增加国民收入方面所起的作用迅速降低,城市化进程加快,由于贫困和失业导致的人口外流数量减少了一半。经济繁荣也增强了国家的社会调控能力,政府可以协调力量,集中财力解决困扰国家的一些老问题——包括南方问题、农业现代化问题、基础教育问题、收入分配问题等。人们很难衡量欧共体对意大利的转型究竟产生了何等影响,但是,几乎在意大利的每一个变化中又都可以感觉到欧洲一体化所产生的积极压力。[2](P81)
欧洲一体化对意大利“南方问题”的解决也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南方问题一直是意大利建国后所面临的重大难题,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促进南部地区经济和社会发展,消弭南北发展差距成为历届政府和社会各界的共识。在推动欧洲一体化的进程中,意大利政府也希望能够借此机遇,顺利完成开发南部的任务。因此,在1956年就建立欧洲共同市场条约进行谈判的过程中,意大利代表团根据本国的情况提出了三项重要的要求,并都得到了满足。
其一,制定一份特殊的“关于意大利的议定书”,并作为条约的附件。各国承认意大利开发经济萧条地区和消灭失业现象的十年计划符合“它们的共同利益”,因此同意采取条约中所规定的一切措施,协助意大利政府完成这项计划。[2](P71)
其二,同意设立“欧洲社会基金”(European Social Fund),作为共同体社会政策的一部分。意大利代表认为,共同体的经济萧条地区,尤其是意大利半岛南部、西西里和撒丁,将首先遇到剧烈的竞争,因此基金应具有双重目标,一方面应利用它减轻由于失业增加而出现的贫困;一方面应利用它重新训练和再度安置这些失业者,使其能在共同体缺乏劳动力的地区找到工作。在“欧洲社会基金”的构成上,意大利政府只需负担其中的20%,法国和德国政府则各须筹集32%,同时,意大利要求不区分由于共同市场引起的直接失业和其他原因造成的失业[2](P72),这让意大利政府得以充分利用“欧洲社会基金”的便利来缓解本国的失业。
第三,意大利促成了“欧洲投资银行”(European Investment Bank)的建立。银行的初始资金10亿美元,法国和德国各出资3亿美元,意大利出资2.4亿美元[6]。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欧洲投资银行的主要任务是促进意大利南部地区的开发。截至1966年,意大利从该行共获得4亿5800万美元贷款,占该行发放贷款总额的61%。[2](P202-203)
由此可见,对意大利而言,推动欧洲一体化既可以满足欧洲主义的道义要求和经济需要,又可以为解决国内长期问题提供直接的国际援助。总而言之,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意大利所获得的经济利益远远超过了它所付出的代价。
意大利所获得的政治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许多意大利人认为:积极参与和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能够提高意大利的国际地位,并在共同体内部获得更大的发言权。由于国力相对弱小,一直希望发挥大国作用的意大利对法国和德国联合主宰西欧的前景非常恐慌。
因此,1951年法国提出建立法德煤钢联营计划后,意大利政府表示欢迎并要求加入,其目的是要借机瓦解法德联合的前景,至少也要保证意大利不会因为被排斥在外而受到损害。这个目的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虽然意大利的钢产量和煤产量很低,但在煤钢联营议会中获得了18个席位,同法德一样多。在1958年后成立的欧洲原子能共同体和欧洲经济共同体中,意大利则在决策、执行、咨询与监督、费用承担等方面获得了与法德几乎完全平等的发言权。
欧洲联盟成立后,意大利的大国地位和发言权得到进一步的保证。在欧盟三大决策机构中,意大利都拥有重要的发言权:在由各国部长组成的“欧盟理事会”中,意大利同法国、德国、英国拥有同样的投票权(29张票),高于西班牙和波兰(27张);在2004年选出的第6届欧洲议会的785个议席中,意大利同法国、英国一样选出78位欧洲议会议员,德国人口最多,拥有99席,波兰和西班牙只拥有54席。这都说明意大利已经成功地确立了欧洲大国的政治地位。
[1]Marta Dassu,The Future of Europe:The View from Rome,International Affairs,Vol.66, No.2,1990.
[2](美)罗伊·威利斯.意大利选择欧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
[3]Martin J.Bull and James L.Newell,Italian Politics, Polity Press, 2005.
[4](法)让·莫内.欧洲之父:莫内回忆录[M].孙惠双,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
[5]R.E.M.Irving,Italy's Christian Democrats and European Integration,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52 ,No.3, 1976.
[6](意)路易吉·巴尔齐尼.难以对付的欧洲人[M].唐雪葆,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
[7]戎殿新,罗红波.战后意大“经济奇迹”[M].北京:经济科学出版社,1992。
[8]Frederic Snotls and Theodor Wiecler,Italy, A Difficult Democracy,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