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达“补充”概念的解构学意蕴
2013-02-18张奎志
张奎志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德里达“补充”概念的解构学意蕴
张奎志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德里达作为西方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在对卢梭《忏悔录》的解读中,对“补充”概念的文化内涵做了充分阐释,认为“补充”具有补充与替代的双重涵义,这两种意义的并存一方面是对“在场”与“完满性”的补足和修缮,另一方面又说明了“本源”与“在场”是永远不可能的。“补充”概念的双重意义致使人们对补充行为充满着矛盾心理,补充既可以使事物或事情更加完满,又由于替代使得补充成为对事物或事情的一种破坏,因而成为一种危险的补充。补充概念或行为的矛盾性揭示了“补充”更加深刻的文化意蕴,补充不仅解构传统哲学二元对立的哲学观念,而且补充作为一种替代所形成的“补充之链”是一个无休止的延异的过程,从而达到了消解本源性与本质性的目的。德里达对“补充”概念及其内在矛盾的解析以及文化意蕴的挖掘,揭示了“补充”概念的解构学意义就在于把“补充”概念作为批判“在场的形而上学”的一个有力武器,从而达到解构与颠覆“逻各斯中心论”的目的。
补充;解构;德里达
德里达是西方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他所倡导的解构主义就是要颠覆“逻各斯中心论”传统。因为在德里达看来,整个西方哲学就是一种以逻各斯中心论为特征的“在场的形而上学”。“形而上学的历史,尽管千差万别,不仅自柏拉图到黑格尔(甚至包括莱布尼茨),而且超出这些明显限度,自前苏格拉底到海德格尔,始终认定一般的真理源于逻各斯”。[1](P4)
德里达在对“逻各斯中心论”传统的解构中,运用了许多概念,如“解构”、“延异”、“痕迹”、“补充”,这些概念同时也是他的解构策略。这其中“补充”①“补充”国内有的译为“替补”,如《论文字学》一书中就译为“替补”,为了统一,本文的引文中一律改为“补充”。就是一个重要解构策略,他通过对“补充”一词文化内涵的深刻挖掘,从一种富有新意的角度对“逻各斯中心论”的传统进行了解构。
一、“补充”概念的内涵
“补充”原文为supplément(其动词形式为suppléer),这是一个常见的法语词,它源于拉丁语“supplmentum”。英文为“supplement”(动词supply)。“Supplément”一词的意思是补充(物)、增补(物),(书籍的)补遗、补篇、附录,(报刊等的)增刊等,其意思都是指随后附加上去某种东西使其更完全、完整。从表面来看,“补充”是指一个事物在补充之前是被看成完整的,并不需要附加什么;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一个事物需要补充或可以进行补充,这就意味着它本身是存在着某种缺陷的,是不完整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补充既是多余的,又是必要的。
“补充”还有一个词义,在法文词典中supplément还有一个古词义即“代替”,而动词“suppléer”本身有两个词义:“补充、填补、弥补”和“代替、代理”。②关于“补充”一词的词义部分借鉴了周荣胜先生《何谓“补充”?》一文,《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因此,“补充”一词本身就具有双重的涵义:它既是一种补充,同时又是一种替代。“补充”概念的这一双重涵义就使德里达对其格外关注,并通过对“补充”概念文化内涵的挖掘,成为了他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一个有力武器。
德里达在对卢梭《忏悔录》的解读中注意到“补充”问题,并在《论文字学》一书中进行了集中的论述。在《忏悔录》中,卢梭从两个方面谈到了“补充”:一方面,他继续着苏格拉底的贬低文字的思想,从理论上对“补充”问题进行阐述,认为“语言是讲述的,文字仅是言语的补充。”他明确地说:“创造语言是为了言说,文字仅仅是对言语的一个补充……言语通过约定俗成的符号再现思想,文字则以同样的方式再现言语。于是,写作的艺术仅仅是思想的间接表达”。[1](P211)德里达认为,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经历了柏拉图、卢梭和索绪尔这三个里程碑,其中卢梭占据着十分独特的地位:卢梭系统地表达了自苏格拉底以来的贬低文字的观念,他不仅有专门讨论言语和文字的《语言起源论》,并且在《爱弥尔》、《忏悔录》等中,也表达了对文字既贬斥又依赖的矛盾态度;卢梭的这一思想也对当代产生了影响,如结构主义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对文字的态度就是卢梭的现代版。列维·斯特劳斯也把卢梭奉为人类学之父,二者共同的立论基础是自然与文化的二元对立。
另一方面,卢梭又讲述了他的一系列“补充”的经历。这种“补充”经历形成了一个“补充之链”:卢梭幼年丧母,没有得到母爱,因而他一生都在寻找母亲的补充物,希望回到母爱的怀抱。这就使他爱上的女人也大多是已婚妇女,他希望从恋人身上发现母亲的影子。卢梭和华伦夫人之间就具有一种“妈妈”兼情人的复杂关系,他狂热地爱着华伦夫人,却又一直叫她“妈妈”。卢梭自己也承认,“我陶醉在和她同住的喜悦里,热烈地希望永远生活在她的身边,不论她在与不在,我始终把她看作是一位慈爱的母亲,一个可爱的姐姐,一个迷人的女友”。[2](P131)因而,与其说卢梭是在找情人不如说是在找“妈妈”,是在找一个母亲的替代者或补充物。
卢梭以“情人”来补充妈妈这只是“补充之链”的一个环节。他还以某种行为或事物来补充情人。在《忏悔录》中,卢梭就描写了当华伦夫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他用吻床、吻窗帘、吻家具这些行为,来补充华伦夫人的在场。“这位亲爱的妈妈不在眼前时,……当我想到她曾睡过我这张床的时候,我曾吻过我的床多少次啊!当我想起我的窗帘、我房里的所有家具都是她的东西,她都用美丽的手摸过时,我又吻过这些东西多少次啊!”卢梭所作的吻床、吻窗帘、吻家具行为,又补充了华伦夫人的在场。甚至当华伦夫人在场,就坐在他的面前时,他仍然要以一种行为来补充。“有一天吃饭时,她刚把一块肉送进嘴里,我大喊一声说上面有头发,她把肉吐到了盘子里,我热切地抓住它,一口吞了下去。”这说明,卢梭已经不满足于真实的华伦夫人的存在,即使是华伦夫人就在他面前,他也要以一种行动来补充华伦夫人的在场。
实际上,卢梭以华伦夫人来补充妈妈这仍然是“补充之链”的一个环节。当卢梭与泰蕾丝同居时,泰蕾丝又替代华伦夫人,成为妈妈的补充。这种无限展开的“补充之链”就使所有和卢梭发生关系的女人都成为了一种补充和替代。正如德里达所指出的:“泰蕾丝本人已经成了一种补充。因为妈妈已经成了一个未知母亲的补充,‘真正的母亲’本人一开始就在一定程度上成了补充。……‘妈妈’这一名称也表示一种补充之链。”[1](P229)
卢梭的“补充”经历还不止这些。在《忏悔录》中,卢梭还讲述了他以手淫的方式来补充性欲满足的经历。由于卢梭和华伦夫人之间属于一种既是“妈妈”,又是情人的关系,这就使他爱恋着华伦夫人,但和她在一起时内心却很平静。“我在她的身旁既没有冲动的激情,也没有什么热烈的欲望;我只是处于一种迷人的宁静中,享受着一种难以解释的快乐。”[2](P128)但她不在时,心里却又骚动不安,以吻床、吻窗帘、吻家具等行为来补充华伦夫人的在场,并第一次以手淫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性欲。
通过对《忏悔录》的解读,德里达指出:“补充”概念“包含着两种意义,这两种意义的并存是奇怪的,也是必然的。”第一种意义是,“补充补充着自己,它是多余物,是丰富另一完满性的完满性,是彻头彻尾的在场。它将在场堆积起来,积累起来。正因为如此,艺术、技术、摹写、描述、习惯等等,都是自然的补充,并且具有一切积累的功能。”[1](P211)这一种意义上的补充,只是对“在场”和“完满性”的补足和修缮。
第二种意义是,“补充既是补充又是替代,……在某种程度上讲,某物只有通过让符号和指代者填满自身才能自动填满自身和完成自身。符号始终是事物本身的补充。”[1](P211)这一种意义上的“补充”说明,本源、在场永远是不可能的,人们通过“描述和临摹”所得到的只是本源的代替物,因为“补充既是补充又是替代”,于是,补充也就变成了替代。在补充中,被补充物又成为不在场了。这样,补充对自然、本源、在场来说就是一种威胁,是一种危险。“自从指代想充当在场和表示事物本身的符号开始,文字就是危险的。”[1](P211)为此,卢梭才把补充称为“危险的补充”。
德里达指出:在卢梭那里,补充的“共同功能表现在以下方面:不管它补充自身还是替代自身,补充者都是外在的,它处在它所添加的积极因素之外,它外在于代替它并且不同于它的东西。”[1](P212)
二、“补充”的内在矛盾
从“补充”概念的涵义中可以看出,补充一词具有补足和替代两种涵义。“补充”概念的双重意义就使人们对补充行为充满着矛盾心理:一方面“自然中有缺陷,正因为如此,它才需要填补。”[1](P218)补充可以使事物或事情变得更加完满;而另一方面,“补充自然地取代自然。”[1](P218)这意味着补充也就是替代,这种替代又使补充成为对自然过程的一种破坏,它对自然、本源、在场来说充满着危险,因而,补充也成了一种“危险的补充”。对补充这种矛盾态度最鲜明地体现在卢梭身上。
卢梭对补充的矛盾态度最集中地体现在文字和言语的关系上。在西方的传统观念中,文字和言语的关系一直被视为一种补充关系。德里达就指出,卢梭系统地表达了自苏格拉底以来的贬低文字的观念。卢梭明确地说:“创造语言是为了言说,文字仅仅是对言语的一个补充……言语通过约定俗成的符号再现思想,文字则以同样的方式再现言语。于是,写作的艺术仅仅是思想的间接表达”。[1](P211)
德里达指出,之所以形成重言语轻文字的“言语中心主义”倾向,“那是因为,言语,第一符号的创造者,与心灵有着本质的直接贴近关系。作为第一能指的创造者,它不只是普普通通的简单能指。它表达了‘心境’,而心境本身则反映或映照出它与事物的自然相似性。在存在与心灵之间,事物与情感之间,存在着表达或自然指称关系;在心灵与逻各斯之间存在着约定的符号化关系。”[1](P14)这说明,“言语中心主义”认定,言语“与心灵有着本质的直接贴近关系。”“它表达了‘心境’,而心境本身则反映或映照出它与事物的自然相似性。”从而也自信“言语与存在的绝对贴近,言语与存在的意义的绝对贴近,言语与意义的理想性的绝对贴近。”[1](P15)而文字则是外在的、它不像言语那样和心灵直接贴近,也不是对真理的直接传达,只不过是言语的补充。所以,在西方的历史上,就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哲学家们一方面不断地使用文字来写作,同时,却又不停地谴责文字。在这些哲学家看来,要想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最理想的表达方式是面对面的言语交流,这才能够保证真理在传达过程中不被扭曲。但时间和空间上的距离又使这种面对面的言语交流无法做到,最后只能借助文字来进行交流,因而文字只是一种迫不得已才选择的表达手段。这种贬抑文字而高扬言语的倾向从柏拉图、卢梭、黑格尔一直到索绪尔、列维·斯特劳斯代代相承,一直都是如此。
卢梭所以贬低文字,原因就在于:他认为,“由于言语是自然的,或至少是思想的自然表达,是用来表示思想的最自然的机制或约定俗成的东西,文字便作为摹写或再现对语言进行补充并与之结合起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文字就是不自然的,它将思想向言语的直接呈现变为再现与想像。”[1](P210-211)在卢梭看来,文字是一种人为的东西,一种技术,一种对自然或自然的言语施加的暴力手段,它是低于自然之物。因此他指责“文字是在场的毁灭和言语的疾病。”[1](P207)
但卢梭对文字的态度又充满着矛盾:他一方面贬低文字,认为文字低于言语,它只是言语的补充;另一方面,卢梭又排斥和他人面对面的言语交往,只是使用文字写作来使自我在场,把文字当成是语言不在场时的一种必要的补充,以文字的方式使自己在场,表现出一种对言语的不信任。在《忏悔录》中他解释说:“如果我不是确信在社会上露面对我不利,也显示不了真实的我的话,我会跟其他人一样热爱社会。我决定写作并隐藏起自己,是因为这完全适合我。我如果在场,就永远不会有人认识到我的价值。”[1](P208)
卢梭用文字的方式而不是用“在社会上露面”(即言语)的方式来表现自我,是因为他看到了文字尽管是对在场的毁坏,从这一点来说,“文字是危险的。”“自从指代想充当在场和表示事物本身的符号开始,文字就是危险的。”[1](P211)但是,文字又是重构在场的必要手段,卢梭通过文字的方式来表现自我,也能“有人认识到我的价值。”这意味着卢梭已经认识到,“在口头的言说中,既有对在场的许诺也有对在场的拒绝”。[1](P206)因为言语刚刚出口便落入虚空之中,言语不在场时就需要借助文字使之实现在场。而“当言语不能支持在场时,文字就必不可少。我们迫切需要用文字来补充言语。”[1](P210)因此文字成为了言语不可少的补充手段。德里达在《论文字学》一书中就深刻地指出了卢梭对文字的矛盾态度,并发掘卢梭本人的文字中是如何展开补充游戏的。卢梭一方面迫切需要用文字来补充言语,另一方面却又把这种做法看作是“奇怪的”,甚至是危险的。用德里达的话来说,文字是强加给语言的宿命的暴力。
卢梭对补充的矛盾态度又表现在对自然的、本真的推崇上,这一点又和他的浪漫主义思想相关。他在《爱弥尔》第一卷中开篇就说:“出自造物主手里的东西,都是好的,而一到了人的手里,就全变坏了。”因而,他一直强调尊崇自然,顺从自然。像关于教育的问题,他就认为,人的生长应该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一切教育都是一个补充的体系,这个体系只是为了尽可能以自然的方式来进行。“《爱弥尔》给时间、给自然力的缓慢成长赋予了何等重要性。教育儿童的全部艺术就是培养耐心,让自然有时间开花结果,尊重自然的韵律和发展顺序。危险的补充很快毁灭了自然界缓慢创造和积累起来的力量。”[1](P220)
卢梭虽然在理论上主张顺从自然,可他本身的行为又表现出对自然的违反。卢梭曾认为,像自然之爱一样,“母爱是无法替代的”。德里达说:“在《爱弥尔》中指出,像自然之爱一样,‘母爱是无法替代的’。它决不能被补充,也就是说,它不必被补充,它是充分的、自足的。但是,这也意味着它是不可替代的,替代它的东西不会等于它,而只是通常的权宜之计。最后,它也意味着自然不能补充自身:它的补充物并不源于自然,它不仅仅低于自然而且不同于自然。”[1](P252)在卢梭看来,母爱是自然的,自然的母爱不可能以人为的方式来替代。可是,卢梭在《爱弥尔》中的这一主张并没有真正在行动中得到兑现,他的寻求母爱的行为就和“母爱是无法替代的”的理论相矛盾。在《忏悔录》中,卢梭坦白地讲述了自己怎样陷入了寻找“替代的母爱”而无法自拔的狂热之中,他狂热地爱恋着华伦夫人,但他对华伦夫人的情感又是畸形的,他一方面把华伦夫人当作自己爱恋的情人,但更多的是把华伦夫人当成了可以依赖和眷恋的母亲,在《忏悔录》中他就承认:“由于张口妈妈毕口妈妈叫得太多了,而且总是以儿子的态度对待她,日久天长,我就真把自己当成她的儿子了。”[2](P243)“表面上看,卢梭是在找情人,实际上是以一种人为的方式来补充那失去的母爱,是在寻找替代的母爱。
卢梭另一个违反自然规律的就是通过手淫的方式来安排性行为,而这又是和他寻找替代的母爱相联系的。卢梭承认,由于长期和华伦夫人一起过着天真无邪的共同生活,这不但没有削弱对华伦夫人的感情,反而加深了对她的情感,这种感情变得更加亲切和温柔了,并且性的成分也更加少了。[2](P243)这种畸形的情人兼妈妈之间的关系,就使卢梭的性行为也变得不是一种自然的,而是以手淫的方式来进行。这种手淫的方式是自然性行为的一种补充,它“导致欲望脱离常轨,使它远远偏离自然途径。”[1](P210)但它又是诱人的,以致卢梭一生都没能改掉这个毛病。卢梭自己就坦白说:“在我受到这种有害的便利的引诱之后,我就一直在摧毁自然赋予我的、多少年来才保养好的健康身体。”[2](P131)正如德里达所指出,卢梭的补充行为表现了对自然的欺骗,而这种危险的补充也意味着与自然的决裂。
这种“欲望脱离常轨”,“偏离了自然的途径”补充方式,使卢梭的性欲得以满足,但同时又让他恐惧。因为这种补充方式使他的心灵和肉体都变得不纯洁了,也危害着身体的健康,甚至会导致消失或灭亡。“我学会了欺骗本性的危险办法,这种办法拯救了象我这种性情的青年人,使他们免于淫佚放荡的生活,但却消耗着他们的健康、精力,有时甚至他们的生命。”[2](P131)尽管卢梭已经意识到了这种不良习惯的危害,但是他又说:“这种恶习,不仅对于怕羞的人和胆小的人是非常方便的,而且对于那些想象力相当强的人还有一种很大的吸引力;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占有一切女性,可以使自己心里着迷的漂亮女人来助成自己的乐趣,而无需得到她们的同意。”[2](P131)因而,卢梭一方面在忏悔自责,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这种恶习的诱惑,他把补充称作是一种“危险的补充”,不能不说这是其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总的来说,“补充”这一概念或行为充满着内在的矛盾:一方面,自然、本源、童年等并不是完满的,人们需要对其进行补充,使其更加完满。从这一种意义上来说,补充就是必要的和必需的;另一方面,人们又对补充充满了一种担忧和恐惧,尽管补充可以使事物变得更加完善,但补充也意味着对自然性、本源性、原始性的一种破坏,甚至补充物会替代自然性、本源性、原始性的存在物,这对自然性、本源性、原始性的事物来说又是危险的。补充的这一矛盾在卢梭身上最为明显地表现了出来。德里达就分析了卢梭对“补充”有着一种矛盾的理解:一方面,卢梭相信,本源、自然、生动性、原始性、童年状态等是纯粹的、完满的。而文字、社会、理性等都是外在的附加,并且这种附加又是必要的补充;另一方面,这补充又可以反客为主,对自然、本源性、原始性来说又是危险的。正因为如此,卢梭才说补充是“一种理性几乎难以理解的状况”,是理性无法把握的。
三、“补充”的文化意蕴
德里达对补充的关注更多的是看到了补充的解构学意义,通过对补充一词文化意义的挖掘,目的是要从根本上彻底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从这一点来说,德里达对补充问题的关注是为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服务的,他也深刻地挖掘了补充的解构意义。
德里达认为,在传统的西方观念中,一直存在着“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逻各斯中心主义”把事物分成现象与本质、真实与虚假、客观与主观、感性与理性等对立的二元,并在对立的二元中强调先后的等级秩序。这种观念贯穿在从苏格拉底到海德格尔的整个西方形而上学历史中。“从柏拉图到卢梭,从笛卡尔到胡塞尔,整个西方哲学都设定先有善尔后有恶,先有肯定尔后有否定,先有本质尔后有非本质,先有单一尔后有繁复,先有必然尔后有偶然,先有原本尔后有模仿。这并非是形而上学态度的一个方面,而是其基本要求,是其最永恒、最深刻、最内在的程序。因此,哲学就以一种先在性的理想化方式,成为返回本源的、纯真的、规范的和自身同一的本源上去的伟业,然后去指涉衍生物、复杂物和现象事物等等。”[3](P81)
这种等级观念就导致了“在传统的二项对立的哲学观念中,对立面的平行并置是不存在的,在强暴的等级关系中,对立双方中的一方总是统治着另一方(价值论意义上的、逻辑意义上的等等),高居于发号施令的地位。”[4](P41)因而,在传统西方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中,“本质与现象”、“实在与虚构”、“能指与所指”、“言语与文字”、“哲学与文学、”“字面义与隐喻义”、“中心与边缘”两者之间,就存在着前一项先于、支配后一项的关系;也认定前一项是首位的、本质的、中心的、本源的;而后一项则是次要的、非本质的、边缘的、衍生的。而德里达的解构主义就是要颠倒这种不平等的等级观念。他说:“解构这个对立命题归根到底,便是在一个特定的时机,把这种等级秩序颠倒过来。”[4](P41)
德里达对补充概念的解读就是他用来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最有力武器,通过对补充一词文化内涵的挖掘,德里达指出,传统西方“逻各斯中心主义”所强调的二元对立的等级秩序并不成立。在二元对立的两项中,并不是存在着一项支配另一项,一项是本质,另一项是非本质的关系,而是一种互相之间的补充关系。正如德里达对补充概念的分析所指出的一样:当一个事物需要补充时,也就意味着它是不完满,还存在着缺陷,必须借助补充这一附加物才能实现完满,从这一点来看,补充就是必要的和必需的。如形而上学把文字视为言语的补充,这就表明,言语本身是存在着缺陷的。言语对文字来说是本源性的,处于支配地位的,但言语本身又存在着缺陷,言语的完满性要借助于文字的补充才能实现,因此,文字对语言的补充就是必要的。补充的这一意义就解构了西方传统的“语音中心主义。”
另一方面,补充又意味着一种替代,这种替代又形成了一个“补充之链”,它所引发的替代将是一个无止境的延异的过程,并最终达到了对本质性、本源性的消解。卢梭寻找“替代的母爱”这一行为,就表现出“补充之链”的过程。卢梭以华伦夫人来补充真正的妈妈,这是“补充之链”的开始,也是“补充之链”的第一个环节;而当卢梭与泰蕾丝同居时,又以泰蕾丝替代华伦夫人,形成了“补充之链”的又一个环节。在这一个环节中,真正的母亲的华伦夫人都被替代了。这种无限展开的“补充之链”就使所有和卢梭发生关系的女人都成为了一种替代,形成了后一个替代前一个的“补充之链”。德里达就分析说:卢梭的“《忏悔录》导演了一场为危险的补充招魂的戏剧:自然与母亲或毋宁说与‘妈妈’一起走了。‘妈妈’意味着真正母亲的消失,并以众所周知的模糊方式代替自身。”[1](P221)因而,补充实际上是一种无限的延伸系列,在这种无限的延伸系列的“补充之链”中,那种所谓的本源性的、原始性的、本质性的被彻底解构了,成为了一种无。
德里达还指出,卢梭一生追溯本源却始终诉诸补充,这并不是卢梭个人的悲剧命运,而是文字的必然运动。“并非只有卢梭一人深陷在作为补充的文字中,所有的意义,因此所有的话语都系于其中。”同样,补充现象也并不是只存在与言语与文字之间,而是广泛地存在于社会和文化中,可以从文字补充语言这一点推广到社会和文化、情感等方面。“言语是对直观的在场(本体、本质的在场)的补充;文字是对活生生的自我呈现的言语的补充;手淫是对所谓正常的性经验的补充;文化是对自然的补充,邪恶是对人真的补充,历史是对起源的补充……等等。”[1](P242)正是因为“补充使构成人的特点的一切——使言语、社会、情感等等成为可能。”[1](P357)因而补充现象就是广泛存在的。
既然补充现象是广泛存在的,那么为什么传统哲学要漠视补充,既追求补充,又害怕补充呢?德里达指出,传统哲学之所以漠视补充,完全是出于维护“逻各斯中心主义”的需要,它把补充作为纯粹的外在性附加,这就既取消了附加物,又保持本源的完满性,从而维护“逻各斯中心主义”。“形而上学就是通过将补充确定为单纯的外在性,确定为纯粹的补充或纯粹的缺席来排除了不在场的东西。排除工作恰恰是在补充结构内进行的。矛盾在于,人们通过将它视为纯粹的补充而废除了补充。被补充的东西成了虚无,因为它补充与它格格不入的完整的在场。”[1](P242)
德里达则从补充中看出了外在成为内在、附加代替本源的解构意义。补充既是多余物又是必要物,本源在“补充之链”中既在场又不在场,因而,补充之物就不但不是被漠视的外在之物,相反的是,补充还可以反客为主,占据了本源的位置。在德里达看来,这就是补充所蕴涵的巨大的解构力量。正是补充的这一巨大解构力量,拆除在场的起源性,也使在场的权威性被消解了,从而宣告了传统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思维观念的彻底破产。从这一点来看,补充就成为德里达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一个锐利的武器和最聪明的策略。
总之,德里达通过对“补充”概念既有补充又是替代这一双重涵义内涵的挖掘,具体分析了“补充”概念的内在矛盾,从而挖掘出“补充”概念深刻的文化意义,并把“补充”概念作为了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一个有力武器。这正是“补充”概念的解构学意义所在。
[1]德里达.论文字学[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2]卢梭.忏悔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3]德里达.有限公司[A].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研究[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4]德里达.立场[M].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81.
On the Deconstruction Imp lications of Derridaˊs Concept of Supplement
ZHANG Kui-zhi
(College of Arts,Heilongjiang University,Harbin 150080,China)
In his interpretations of Rousseauˊs Les Confessions,Jacque Derrida,the deconstructionist philosopher,makes an adequate elaboration of the cultural implications of the concept“supplement”. In his view,supplement means both complement and substitution,the co-existence of which on the one hand supples“presence”and“fullness”,and on the other hand suggests the impossibility of“origin”and“presence”.The dual meaning of“supplement”bring to peopleˊs sense of paradox that supplement is both perfecting and destructing of thing(s).Paradox of the concept/act reveals deeper cultural implication of“supplement”,for supplement not only deconstructs traditional philosophy of binary opposition but also undermines originality and fundamentality through an infinite defférance process of“chain of supplement”.Derridaˊs analysis of“supplement”concept,its inherent paradox and its cultural implications explains the deconstructive significances of the concept,that is,it is a powerful tool for critique of“metaphysics of presence”and for destruction of“logocentricism”.
supplement;deconstruction;Derrida
B565.299
:A
10.3969/j.issn.1674-8107.2013.04.009
1674-8107(2013)04-0048-06
(责任编辑:吴凡明)
2013-03-17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诗与哲学之争的审美现代走向”(项目编号:11FZW 051);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科研究资助项目“西方历史上的诗与哲学的论争”(项目编号:12512228)。
张奎志(1955-),男,辽宁新民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