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

张永富

外面噼里啪啦一阵急雨，我懊恼着这天气，但也无能为力，今天出门看来要泥水一身了。我撑伞到路上打车，猛不防疾驰而过的汽车溅了我一身黑水，正要恼怒，后面的车如法炮制又在我身上洒了一遍，浅色的衣服霎时成了点缀着黑点的花衣。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形，原来不远处有一洼积蓄的黑水，连续几个浅坑，仿若经由水连在了一起。一辆辆车子疾驰而过，带起了一片水幕，这水幕恍若城市的景观喷泉，成了一道独有的风景线。

不少行人包括我在内，只能远远地驻足在路边等车。只要一辆出租车停下来，便会有许多人围上去，跑得慢的便只能唉声叹气地退回原来的位置。短短的几步路，却好似将车与人隔在了两个世界，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汪汪黑水。因为爱惜自己身上的衣服，所以一些人只能左顾右盼、蹑手蹑脚地跑，就这样，他们一遍遍与机会擦肩而过。我终于坐上了车，雨中那些奔波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了，模糊了。

看着外面路上那或深或浅的水潭，忽然想起在这座城市第一次雨天时上班的情形。那天我蹬着自行车走到离单位不太远的地方，忽见前面低洼的路面积了半腰深的水，好几辆车困在水里动弹不得，很多人都望而却步，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在蹚着水。我手足无措地愣在那里，若要绕过去那就还得走一倍的路，可上班的时间不允许我那么做，我一时竟不知怎么处理才好。那水让当时的我想起了家乡那条发洪水的河流，那时的心情也真可比拟当年急于过洪水赶庙会时的迫切。

洪水小而猛，湍急地咆哮着，一时也骇住了不少要过河的村民。奶奶坚毅地拽着我的手，一小步一小步地挪过去，许多人也像我们那样过了河。过河前的忧虑和过河后的欣喜，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番不一样的体验。依然记得奶奶朴实的话语：活的人是不会让死东西拦住的。面前的水潭相较洪水来说，更是不堪一提的“死东西”。冥冥中，一只无形的手拉着我决绝悲壮地走向了水潭。

来到单位后，我发现一些同事也跟我有相同的境遇，同时，我们也闻到了一股臭味，那是经水浸泡后的衣服散发出来的。那股臭味足足让我一整天都心情郁闷，我知道，那潭水是积累了城市污浊秽土的死水。水是多么美好的生命之源，就这样被污秽夺去了它曾经焕发美丽的青春。那一次，也使我强烈地怀念起家乡那条散发泥土香味的河流。

猛然，一记足球劲射般的水柱冲在了玻璃上，也惊醒了我的回忆。但同时，它也让我想起了导致我迟起的那个美妙的梦。依然看着外面绵延起伏的水洼，看着一阵急雨打在它上面溅起一个个水泡，我陷入了儿时的梦中。家里我们几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兄弟，望着空中一阵紧似一阵的大雨，再看着地面溅起的水泡，心中一阵窃喜，待会儿雨停后我们又能玩水了。大人的心情好像也跟我们一样高兴，他们说，这水泡多像锅中沸腾的气泡啊！下完这场雨赶快把豆子给种了。

雨一停，我們便循着院中的水流走到街上，其他同龄的小孩也像他们院中的水汇到街上一样与我们聚到一块。大家不停地嬉戏打闹，踩着水流一路走去，溅起的水幕漫住了我们。雨水一直流到了田间地头，我们便偷偷地摘被雨水洗过的翠绿的黄瓜、红艳的西红柿吃。回去的路上，我们也会低下头捉蚂蚱，准备带回去给家中的小鸡吃。高低不平的路面此时显得别有情趣，经过人畜车辗的土道，随处可见低洼处汪着一盘清水。一丛杂草在水中摇曳着，草茎上有时爬着一条毛毛虫，笨重的体躯因柔弱的草不堪重负而翻落到水中，露出绿绿的肚皮；草尖上有时落着一个蚂蚱，一个一个在不知名字的草上跳跃着；草的底部有时蜿蜒着一条蚯蚓，好似一条游龙在海中翻腾。雨余蹄道水如杯，盈盈生趣尽显其间。这分明就是一摊洋溢着生命的水，一汪活水。

我们一身湿漉漉地回到家中，父母也不责怪，任由我们胡闹地疯玩，直到太阳露出笑脸。我们身上被晒干，一身泥巴经过一顿嘻嘻哈哈的互拍，抖落得一干二净。多想就这样美好地梦下去，可城市的雨将我惊醒了。也曾看见过城市的小孩像我儿时那样在水潭中踢踏着，抛洒着他们活泼的天性，可是大人却很愤怒地责备他们弄脏了难以洗濯的衣裳。慢慢地，我就很少见到这种景象了，许是恶浊的死水使他们感到厌恶，许是大人的威力发挥了效用……

在城市被生活磨炼的我，摸爬滚打多年，竟冷漠得无视一个乞者无助的眼神，封闭得不知对门邻居的名字，计较得举手之劳也要用金钱去衡量……这些都是曾经的我不曾有过的，也许我早已随城市的污浊变成一潭死水了。

若没有了生机盎然的植物，没有了自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便没有了诗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生命中若缺少了美好，缺少了绿色的自然，也便是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