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尾那些年
2013-02-05明凤英
明凤英
年前回娘家,照例要翻箱倒柜,看看有什么该打理、该出清的。
在放铁锤、钉子、钻子的工具杂物柜里,看见一个牛皮公文袋,沉甸甸的。拉开口袋一看,原来是我小时候的马尾。是上初中前,按台湾中学“发禁”规定,一刀剪下来的。好长啊,在耳朵边比划比划,竟然长过膝盖。
“怎么把我的长头发跟铁锤放在一起啊?”
阿母说:“拿去,拿去。没人要你的东西。”
我翻弄了好大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铁锤旁边,留在娘家。
麻花辫对手
那时候,我还不满6岁,小学一年级,转到镇上的文山小学就读。
我有一个“对手”是李媛,一个“眷村外省小姐”,以她可爱多变的麻花辫称霸文山小学。
1960年代的南台湾,绝对的农村景象。物资缺乏的年代,除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外省太太”,谁会有“美国时间”给小孩扎麻花辫啊?李媛的父母都是兵工文艺团的资深演员,编舞、唱戏样样好。她家住在黄埔二村,一个日式走廊的尽头,屋后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着鸡冠花和夹竹桃。
大地一片烈日烘焙,四处含羞草刺人小腿,放眼四处皆是凤梨田、芭乐园、香蕉地。李媛却每天穿着雪白的袜子,带着削得尖尖的铅笔到学校来。她会唱张小燕电影里的歌,会跳《七仙女》的古装舞,会说二十四孝孔融让梨的故事。她是我们文山小学唯一上过幼稚园的人。幼稚园就在小镇上天主教会旁边,是外籍修女创办的。
到文山小学的第一天,老师把我介绍给全班:“同学们,这学期,我们班上多了一个长头发的同学。”这时,教室里响起一阵鸡猫怪叫。光着脚丫的章夏宝、脸皮三寸厚的贺海泉,还有那爱打架的何聪明……“喂,外省小姐李媛,新同学的头发,比你长哦!”
李媛翻出白眼,在章夏宝、贺海泉、何聪明脸上狠瞪一通,最后停在我的脸上。我听见李媛鼻子里无声“哼”了一声。
我们班的男同学都善良、勇猛。他们表示友善的办法,是趁女生不注意的时候,慢慢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猛然狠狠扯一下我们的裙角、拽一下头发,拽得我脑袋瓜子往后一仰,差点儿没把头壳甩掉。
李媛和我就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里,护守着各自的马尾、麻花辫,在南台湾的炙阳烈日、凤凰花树下,一寸一寸地长大。
头虱风波
二年级的一天,怪事突然发生了。李媛的麻花辫,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早上,李媛头抬得高高的,提着她每天带回家保管的那只竹扫把,来到学校。隔着几个课桌椅,她手一挥拽拽地把扫帚扔到工具收藏区。
喧闹中,李媛像蒋夫人那样站定了。她先把雪白的袜子摆成了丁字脚,拿眼睛朝全部小朋友巡逻一圈,然后用演讲比赛般抑扬顿挫的声音宣布:“各位同学,你们大概不知道,现在,很多小学生的头上,都有头虱。要是一个不长头虱的小朋友,跟另外一个长头虱的小朋友,成了好朋友,每天把头靠在一起说话,那么,你们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那些头虱,会像排队过河那样,一个一个跳到没有头虱的小朋友头上。”
李媛停顿一下,把丁字脚左右调换,对大家做了第二次目光巡逻。她继续说道:“头虱,特别喜欢住在长头发里。因为,那是安家的好地方。别看头虱小小的,但是很爱下蛋。一下就是数百数千个,一个个白色晶亮的,挂在头发上,像水果一样,亮亮的。要用两片手指甲用力对压,才能‘劈阿’一声破裂。如果,等头虱蛋孵成了小头虱,小头虱再生下几百几千个蛋,这样下去,最后,终于会有一天,这个小朋友的头皮就会自动‘无蛋生产’小虱子,小虱子一个个自动生出来,根本不用下蛋。到那时候,这个小朋友整个头颅,整个人,就会变成头虱的基地。”
李媛报告完这段惊悚的新闻后,目光定定的,停在我的身上。全体同学也随着她,把直勾勾的目光盯上了我。
这头虱过桥的新闻真是闻所未闻,太具震撼力了,简直跟《怪医秦博士》里随时从墙壁上、地上、水龙头里无声冒出来的白色怪物一样可怕。
我把突如其来的状况快快地做了一个全盘的估算:李媛妈妈是认识字的外省太太,会看报纸。这条新闻一定是报纸上看来的,或者是幼稚园的修女告诉她的。李媛的妈妈已经做了完全的准备:把她的麻花辫剪了,让头虱没有藏身之处。可是,我那从没上过学、目不识丁的阿母还蒙在鼓里。
天助自助,事不宜迟。我二话不说,背上书包,戴上帽子,冲出教室,一路跑步回家。一路上,地上的牛粪变得特别多,凤梨牛车在路面洒下的凤梨汁变得特别粘腻,太阳也格外炙热。
我飞奔到家,一把推开木板门,把这惊天动地的消息大声报告给坐在缝衣机前的阿母。阿母边听边笑:“都是乱讲的啦,哪有这种事!”
阿母说,头虱是常见的,虽然会咬人头皮,但是,第一,常洗头,保持干净,就不会有问题;第二,外婆家的算命瞎子说了,我命中要留长发,这是在外婆家张王爷庙里说好了的,不能反悔,否则阎罗王会立刻派小鬼来把我的魂勾了去;第三,阿母还没生我以前就想好了,要是生了女儿,一定要给她留长头发,让她美美的,因此,我的头发是娘胎里带来的,出生以来从未剪过,非到上中学,是不会剪的。
阿母一边踩缝衣机,一边说:“小阿姨头发也很长啊,怎么从来没有头虱?她们乱讲啦,笑死人!”
情况似乎是:阿母不相信报纸,也不相信修女。这意味着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背叛和张王爷庙里神明的约定,把头发剪掉,让阎王殿的小鬼来把我带走;二,坚持不剪头发,让虱子在我的头上安家,让小虱子一代一代、一个一个、一天一天从我的头皮上长出来,把我变成虱子的活动基地、肥料场。
我为自己悲惨的命运,放声大哭。
阿母见我哭得满头大汗,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把我放在单车后座,带到卫生所。卫生所小姐听了我的诉说,发给我一包头虱药:只要把药水涂满长头发,用大毛巾包上,24小时之后,头虱就会全数被消灭掉,我就不会变成头虱的活动基地了。
阿母用父亲部队的草绿色野战毛巾,给我包了一个巨大的蒙古头,送我回学校,继续上课。
同学们看见我又回来了,隔着窗子兴风作浪:“头虱基地来了!”
中学生的发禁
那时台湾的中学有“发禁”的规定。男生一律“三分头”,顶上薄薄三分毛;女生则一律剪成耳上一公分的“马桶盖”,当时叫作“西瓜头”。
11岁那年,我要上中学了。阿母到张王爷庙报告了,取得张王爷一纸许可令,一刀剪掉我养了11年的马尾。那时候,我的头发已经长到小腿肚的一半,快碰到脚踝了。
剪了头发,我脑后一阵轻快,从来没想过长头发也是有重量的。
其实,除了马尾和麻花辫,李媛和我,多半的时候还是很好的。听说,李媛现在是一家旅行社的老板娘,专做内地客到台湾的旅游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