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法国学界对中国女人①的研究
2013-02-01苑莉莉
苑莉莉
探析法国学界对中国女人①的研究
苑莉莉
法国学界对中国女人的研究在法国女学研究界中的地位和主要研究特点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殖民时代的初识(1860—1932年),通过大量法国等欧洲旅行者的见闻来关注和研究中国女人问题,聚焦在婚姻、家庭制度里思考中西方的差异及根源;第二个阶段是赛珍珠时代的想象(1932—1973年),借助赛珍珠的文学作品来理解那个时代中国女人的悲哀、无助、挣扎和觉醒;第三个阶段是多学科透视中的认识深化(1973年至今)。在女权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法国新生代女学研究者结合他们深厚的法兰西治学风格解读、研究全球女人问题。贯穿在这一百多年间的研究主旨始终未变:探析女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为改善女人的命运而努力。
法国学界;中国女人形象;母亲;婚姻;性别
法国人眼中的中国,从词源中“Chine”②法语字词构造有阴阳性,法国国名“France”自身也是阴性,笔者没有仔细研究过中国“Chine”一词在法语中的词源学演进,无法深入展开,在此只能浅尝辄止。阴性的词性就可窥见一斑,是散发着女性特质的美丽国度。法国人对中国女人生活状况的关注由来已久③事实上,自马可·波罗以来,中西方交流兴趣益增,如18世纪法国曾兴起一阵“中国热”,相互的交流互识中势必有很多有关中国女人的资料,仅以目前所搜集的资料写作本文,以后会进一步补充、拓展。,近几百年来有千余本书籍、报刊、杂志、音像制品等出版过相关介绍和研究,涉及领域宏丰:政治、经济、文化、艺术、生活等。本文侧重从学术研究领域(历史学、社会学、文学、传媒、人类学等)概述近一百多年来法国学界对中国女人问题的认识和思考,以及中国女人形象的建构。以期丰富同期国内学者的相关研究,并且反思:对于中国的女人们——这同一对象,不同国度的学者们是如何展开各自的研究的?
就目前所搜集到的史料来看,较早的是1835年《全球报》上关于《受审的中国女人》④参见《受审的中国女人》(Femme Chinoise Amenée Devant le Mandarin),《全球报》(Le Magasin Universel)第三卷,中央局:Quai des Grands Augustins出版社1835年出版。该文图文并茂,受审女子被一名衙役羁押跪在地上,官员神气地站立着,另一男子弯腰在记录着什么,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当时法国人眼中所见到的中国女人的形象(发型、穿着等),以及女子在法律面前的地位。的报道,而笔者把1860年《中国女人》⑤作者Louis-Auguste Martin,《中国女人》于1860、1876、1900、2010、2012年多次再版。本文参照的是Nabu Press2010年版(224页),翻印巴黎Sandoz et Fischbacher出版社1876年的版本。一书的出版问世当做法国学界对中国女人研究的真正起始,是因为该书或许是迄今法国最早一本系统介绍和研究中国女人的专著。以此为起点,笔者尝试将法国对中国女人的认识、了解和研究分为三个主要阶段。
一、第一阶段:殖民时代的初识(1860—1932年)
出版于1860年法语版的《中国女人》意义非凡,此时代之前中国女人史的编撰,从范晔《后汉书》中《列女传》,到1831年完颜恽珠的《兰闺宝录》(被一些学者视为中国最早由女人主编的中国女人史)的刊刻,都是以叙述为主的列传体。而此书的体例是以专题为主,用抽象概括的方式分析了中国女人的生存状态、生活方式、婚姻家庭体制等,内容颇丰,上至远古传说,还有《周礼》,下至当时清朝东南沿海的习俗。作者Louis-Auguste Martin汇聚欧洲早期的航海、旅行者、传教士及其夫人们发表于各类报刊上关于在中国的见闻,综合、比较后而写就此书。迄今,在法国的中国女人学研究领域,此书依然熠熠生辉,多次被再版。
笔者参照1876年再版的《中国女人》的序①该序作于1875年,后来历代再版几乎都沿用此序。许多篇章在原书作者Louis-Auguste Martin 1860年版本的基础上作进一步丰富,融入了旅游者们带回的最新见闻、资料等。对该书所呈现的中国女人生存境遇略作概述。该书首先用一种较全球化的眼光指出中国虽采用闭关锁国的政策,但中国女人的生活状态与东方其他国家差异并不大,占人口半数的女人们在男权为主的一夫多妻制下,没有继承权,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在天朝的政治、宗教领域没有公民权,虽然中国的一些女人们穿着绫罗绸缎不用干活,或从事纺织、刺绣、诗词、艺术创作等才智活动,但她们的地位却一点也不高贵。女人们总是把决定权交给丈夫或是正妻,在共同侍奉同一丈夫中相互争斗、妒忌而失去了内心的宁静。该书分析了中国语境的特殊性:女子身为母亲,深受其子女的尊崇、体谅和关爱;②在之后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叙述中,将中国母亲的地位放在全书的核心位置,进一步全面系统地阐述,后文有解释。一些有权势的女政治家涉入公共领域事务的管理中,使人们认识到女性的重要性,但是她们并没有做出任何改善整个女人群体生活状态的措施,却因野心的勃发用残忍的手段夺权而重落于困境;在接受宗教的过程中,中国女人不像西方女人那样很快就能接受基督教,她们对参加宗教活动总是持冷淡的态度。偶尔有人接受佛教,也因其教义宣扬的苦行和禁欲而不把信仰放在重要的位置,这就是为什么耶稣会的会士们在中国更被当做博学者,而不是传教士。该书用E.Legouvé概括欧洲妇女问题的结论揭示出实质:“千余年来男人控制女人的这种状况几乎没有改变,女人被动地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爱、才智和尊严。一些献祭和刑罚中的女人、母亲、女囚,她们被谁判刑,沦为附属的下等级?是来自她们天然的保护者们:她们的父亲剥夺了她们的继承权,她们的丈夫压迫她们,她们的兄弟也来剥夺她们的权利,甚至连她们的儿子也来驾驭她们。”[1]9这篇基于全文内容的前言统领了全书的主题,在书末分析中国女人生活境遇中不乏真知灼见,尤其是在19世纪末那个年代,中国人还处于疲于应对外敌的入侵中,西方学者已经如此清醒地看到中国女人境况暗藏的症结所在,充满着对中国女人的悲悯和同情。虽然现当代的旅行者带回了中国女人的生活现状,而她们这种被束缚的悲惨地位历史悠久,几乎不曾改变过,欧洲人的到来在一些城市中引进工业,用宗教和法的精神启蒙了中国人,使一些家庭皈依基督教,这加重了中国男人们的敏感多疑,从而采取更专政、暴虐的方式对待女人。且因鸦片的输入使男人变得更兽性大发和懒惰,外加饮酒买醉,使家庭关系更加恶化。
在这样的时代看到中国女人命运的改善是不可能的,因为太多的制约因素延缓了这种可能性。首屈一指的就是“东方的创伤(祸患)”——一夫多妻制使大部分女人永远处在被束缚和奴役的地位,但在欧洲思想的影响下可以实现社会改善:通过教育使女人可以自由选择职业,建立有效的法律保障(确保女人的财产权,立法使两性成为平等受保护的人),而这一切与中国旧有的习俗是不相容的。[1]189-190此外,该书还指出,需让女人参与公共生活,赢得自身尊严才能为社会道德和家庭幸福贡献更多。
可以看出,该书是中西方文明交锋和交流之后深邃反思的产物,写作方式严谨,逻辑清晰,相对客观地道出了那个时代欧洲启蒙精神对中国转型的作用。整本书采用客观、和缓的语气,没有殖民者的傲慢,流露出对中国女人生活境遇的关注和同情,对女人问题的症结把握得也很准,并指出改善的方式。而到1892年郑观应发表《女教》介绍西方男学、女学并重的情况,梁启超1896年发表《论女学》提出“欲强国必由女学”,金天翮1903年发表《女界钟》(被认为是中国第一部系统介绍女权的著作,尽管有些学者认为这本书的实质是男权),1912年徐天啸发表《神州女子新史》(是一部介绍中国著名女性的传记,并对比西方杰出女性,来激励中华女子)等,中国才慢慢较明确地提出类似的看法。不过该书笼统地认为,中国女人没有继承权是失实的,如白凯的《中国的妇女与财产:960—1949》,邢铁的《中国古代妇女的家产继承权问题》等都指出中国女人在古代依然有继承权。这一阶段,法国还有很多其他关于中国女人的资料发表在各类报刊中,如,1877年介绍上海女子的时尚新风,1906年的报纸中对中国女人缠足的介绍,1912年爆料中国选妃黑幕中的丑闻等报道,1928年一本关于慈禧的专著等,还有19世纪上海等法租界内一些外交官的回忆录和一些教会女校的相关资料。
这一阶段的研究特点是,以大量法国等欧洲旅游者的见闻来研究和关注中国的女人问题,聚焦在婚姻、家庭制度里思考中西方的差异及根源。
二、第二阶段:赛珍珠(Pearl Buck)时代的想象——借助于文学作品建构的移情体会(1932—1973年)
之所以将第二阶段取名为“赛珍珠的时代”,是因为这一阶段法国人主要通过翻译赛珍珠①赛珍珠(Pearl Buck),1892—1973年,美国著名女作家,结合自身教育背景和人生经历,尤其擅长中国题材的文学创作,是唯一同时获得普利策奖和诺贝尔奖的女作家,也是作品流传语种最多的美国作家之一。的作品来了解中国女人,在整个出版界,她的作品被大量翻译和再版。1932年她的《大地》法文版面世,1934年《袁先生的第一任妻子》出版,1936年《搏斗的天使》和《流亡》陆续推出,到1938年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大地三部曲的另两部《儿子们》《分家》也迅速刊印,之后的《东风、西风》《母亲》《爱国者》《一颗骄傲的心》《承诺》《牡丹》《群芳亭》《匿花》《生芦苇》《婚姻史》《北京来信》《西太后》《梁太太的三个女儿》等作品大量面世。不同时期的版本以有时代特征的中国女人(和儿童)形象为封面(不过大部分书的封面是没有图像的,仅有法文的书名),所以这个阶段法国人眼中的中国女人形象主要是帝国女性、农妇、女仆等一些传统女性和接受启蒙新女性的痛苦和挣扎,体会着中国女人沉默与抗争的性格特质中所展现的历史与文化的厚重。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赛珍珠的作品在法国如此畅销,不过从再版情况中可观察出法国人喜好度的变化,如《搏斗的天使》《流亡》《骄傲的心》《梁太太的三个女儿》等书在20世纪70年代之前很畅销,之后鲜有再版,而《母亲》《大地》三部曲、《牡丹》《帝国女性》《群芳亭》等在90年代直到2012年依然在再版,多次以合集的形式印发,如Danielle Elisseeff②Danielle Elisseeff,女,中文译名叶利世,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已退休研究员,卢浮宫教研委员会教授。法国历史学界研究中国女人问题的主要开创者之一,并为赛珍珠2008年版四部书合集(《西太后》《母亲》《群芳亭》和《牡丹》,用于对比展现主体四个女人的命运)作序和1997年版《女人们的生活:群芳亭》《西太后》《母亲》《流亡》的四部书合集作序,主要是为了更好地使读者在合集中体会到皇宫贵族的女人与普通村妇、女仆的生活境遇反差。还为她的合集作序。值得一提的是,《母亲》在2011年还被制成了语音朗诵版。除了赛珍珠传输的中国女性信息“一统”局面之外,此期间有两本关于中国禁书《金瓶梅》的翻译本被引入法国。
这一阶段的研究特点是,借助赛珍珠的文学作品来理解那个时代中国女人的悲哀、无助、挣扎和觉醒。
为什么这一阶段通过美国作家的文学作品来了解中国女人?法国读者又对赛珍珠作品的反馈意见如何?
从上个阶段的直接观察到此阶段的间接取道,无不与国际大形势密切相联系:1929—1933年席卷而来的世界经济危机,紧随其后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重建,新中国建立,1964年中法正式建交,1968年席卷欧美的左派学生运动,以及汹涌的第二波女权运动浪潮等一系列巨变,使法国人暂时无暇直接关注同时代的中国女人。或许此段相关资料有待进一步发掘,因为自1921年在里昂建立中法大学以来,通过勤工俭学运动陆续招收了一些中国女留学生,她们在当时的法国人眼中的印象如何?里昂的资料馆有丰富的相关资料,本文有待补足。
总体来说,赛珍珠的作品很受法国读者喜爱,尤其是《母亲》《牡丹》和《东风、西风》,反馈意见分为以下几类①此处依据网上一些读者评论,没有细分时段性,也就是说并不仅限于文中所划分的第二个阶段的读者反馈。:
1.赛珍珠有一颗中国心,有一种东西方文明相遇、融合后的感悟。写法细腻、鲜活、饱含情感,能把一个遥远异国的故事描述得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令人感同身受,其作品是中国文化爱好者的必读书。
2.揭示了中国女人的生活境遇:女人们善良、隐忍,为爱情牺牲;中国母亲对家庭的作用非常重要,却一直很难得到丈夫的尊重和认可;个人追求幸福的途径与家庭责任之间的张力,并通过对穷人困苦和绝望的生活经历的描述来展示人性的深层因素和对生命的勇气、坚韧和热情,赛珍珠为我们提供了选择美好生活的种种可能性。
3.作品反映出居住在中国的犹太人的生活,中国传统文化与新教传播间的对抗与交融,战争殖民时代中国人的悲苦等。可以说,她的选题很现代,能揭示出两代人思维方式、两种文化之间的张力。
因主要参照普通读者的评价,所以多是好评,而学术角度批判性反思的资料有待进一步挖掘。
三、第三阶段:多学科透视中的认识深化(1973年至今)
1.’95世妇会之前:各类社会运动、变革中的中国女人
这个阶段以1973年Broyelle Claudie出版《半边天:中国女人的解放运动》②参见Broyelle Claudie《半边天:中国女人的解放运动》(La Moitié du Ciel.le Mouvement de Libération des Femmes Aujourd'hui en Chine),巴黎Deno l出版社1973年版。和1974年茱莉亚·克里斯蒂娃③Julia Kristeva(茱莉亚·克里斯蒂娃),1941年—,法国著名符号学理论家、精神分析学师和小说家。现为法国巴黎第七大学文学教授、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常任客座教授。也许源于她是东欧保加利亚人,所以对中国努力摆脱前苏联控制走自己独立自主道路的选择有很深的敬意和同情,她在书中对1918年以来毛泽东支持女人解放运动的很多做法都持支持态度,对其后期“冒进”运动略有不满,此部书曾引起很大的争议。的《中国女人们》的面世为始,法国人开始与时俱进地观察、感受到同时代的中国女人生活状况,不再是仅沉浸于赛珍珠的小说所塑造的境遇。《半边天:中国女人的解放运动》一书的封面就是一位站在人群中身着工作服的年轻女士在用喇叭喊话,很有气势和感染力。茱莉亚·克里斯蒂娃也许是自西蒙·德·波伏娃之后,新中国于1974年邀请访华的第二位法国女学者,虽说她自称此书为纪实游记,但其作品理性思考的深厚和穿透力是非常强的。笔者将她的写法戏称为“庖丁解牛法”。她此书虽名为《中国女人们》[2]35-44,但展现中国女性形象的笔墨却不多,而是从历史、社会、政治、经济、语言、家族结构等宏大体系中剖析女人地位的源起和变化。浓笔重墨始于她对自身研究逻辑的剖析:西方唯一真神的宗教观(主要指基督教)和两千多年来父权制的一统,在神学中边缘化、压抑和贬低女人,使其成为失语的群落;其核心关注中国母亲的独特地位和权威,汲取了法国著名汉学家葛兰言关于中国亲属制度的研究成果,认为中国是母权制和父权制并存的社会制度,并从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语言文字起源和农业文明为主的生活方式来解读母权制的体现和渗透。也就是说,她把中国女人放在几千年来中国的社会结构和中西方交流互动的节点来探讨,并且提到了青年毛泽东的妇女解放观,讲到向警予和蔡畅怀着拯救中国女人的寄望赴法留学,并流露出对毛泽东后期无性别差异的激进运动的不满,还选取了不同身份群体的女人进行访谈。也许我们不赞成全书中一些从西方视角看中国的论点,但是她的研究思路与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相比,确实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笔者很欣赏她把中国女人的眼神和地中海地区女人的眼神进行比较的研究方法,突出了女学者研究的优势、切身的情绪体验和细致入微的观察。此后是 1986年Charles Meyer④Charles Meyer,著名的远东问题专家。《中国女人史——4000年的权力》(Histoire de la Femme Chinoise——4000 ans de Pouvoir),巴黎Jean- Clande Lattès出版社1986年版。该书由著名的汉学家汪德迈先生作序,汪氏在序中称赞他有大手笔,敢于做贯穿四千年的中国女人问题研究。发表的《中国女人史——4000年的权力》,在所有相关中国女人的研究中,他也许是唯一对中国女人的地位和权力持肯定、乐观态度的学者。他认为,历史上中国女人并非一直处于卑微顺从的附属地位,而是对中华文明有着深远的影响,特别是新中国建立后,随着男女法律上平等地位的确立,女人有权自由恋爱、离婚和工作,将为21世纪的中国新文明注入活力。从一定程度上说,该书也许是比高彦颐1993年的《内闺》更早挑战陈东原先生开创的“五四”范式写法的著作。随后,1988年Danielle Elisseeff①参见Danielle Elisseeff《中国帝王时代的女人》(La Femme au Temps des Empereurs de Chine),巴黎 Stock/Laurence Pernoud出版社1988年版。的《中国帝王时代的女人》,从各种宗教关系中关注中国女人的生活。之后是1993年Denyse Verschuur-Basse②Denyse Verschuur-Basse,法国女社会学家,曾于1985年被邀参加北京的学术会议,此期间她采访了三代女人对中国“文革”、独生子女政策和其他社会改革的切身感受,倾听她们作为女人、妻子、母亲、儿媳对社会变化的经历和看法。1993年《中国女人的话语》一书法文版面世,1996年被译为英文版。的《中国女人的话语》,这是一部以口述历经中国“文革”、各类大运动、独生子女政策等社会变革的三代普通女人的切身感受为主的社会学著作。
2.世妇会:中西方多重理解的相遇
也许从1995年联合国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伊始,中法学者们开始正式地坐在一起对女人的相关问题进行讨论和对话。此次会议后,法国记者Denis Lensel③Denis Lensel,法国记者,宗教、家庭和教育领域研究专家。出版了一本法文版的小册子《对抗中的女人们》来报道此次会议。该书主要分三部分[3]5-17:会议重点议题和论争;精选了印度加尔各答虔诚的天主教信徒特蕾莎修女Mère Teresa、美国的Mary Ann Glendon和比利时王后Fabiola的三篇发言稿;附录为北京宣言的最终定稿和关于健康的政策、举措。之所以取名为“对抗”④此处也许因笔者的理解和译法而与作者本意有出入。,笔者认为是基于他个人思想、经验认识作出的评判,仅举三个例子来表明他的观点:一是对中国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推行的计划生育政策,有着深厚的基督教(主要是天主教)传统的法国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法国精英男知识分子是不能接受的,毕竟法国女子争取堕胎权也是一个步履维艰的过程。二是他认为此次会议是美国激进女权主义者思想的胜利和传播,尤其是美国学者提出的包含着五种性别关系的新概念体系——“性别”(英文Gender,法文Genre)范畴,他委婉地用逻辑演绎法指出其自相矛盾之处,并重申天主教的“性别”就是指男女生理差异的观点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三是此次会议的“行动纲领”是忽视“母性”(Maternité)的,因为文件中单数的“母亲”仅出现一次,复数“母亲”出现五次,“母性”这个词出现五次,且多含消极的词义,暗指怀孕的风险⑤法国人对“性别”这个范畴的接受,可以参考笔者的一篇译文《性别——作为术语与分析范畴在法国历史领域的运用》,发表于《中华女子学院学报》2012年第5期。对于此译文需要补充说明:原文中探讨“性别”的使用均指是否在著作书名或期刊命名的范围内,比如论及米歇尔·佩罗(Michelle Perrot)《西方妇女史》5卷本的内容目录里是使用“性别”的,但是书名中并未有“性别史”的用法。,而他本人很看重母亲和母性的地位。总体来说,该书对会议论争主题的概括和分析富有真知灼见。
此外,法国人眼中的中国女英雄有花木兰⑥目前笔者所搜集到的材料中,2000年有法文译本的花木兰,Marcelle Schipers et Pierre Schipers翻译Hansheng Yan的《花木兰——古代中国的女将军》(Femme Général de la Chine Antique),1998年有录像版的花木兰,2010年有英译本的《木兰神话》。和秋瑾⑦关于秋瑾的资料主要有:Catherine Gipoulon的 《精卫石——中国19世纪的女革命家》(Pierres de L'oiseau Jingwei——Femme et Révolutionnaire en Chine au XIXe Siècle),巴黎Des Femmes出版社1976年版;Fran oise d'Eaubonne《铁扇:秋瑾的生活》(L'éventail de fer ou la vie de Qiu Jin),巴黎Jean-Claude Simo n出版社1977年版,于1984年再版;Suzanne Bernard的《秋瑾:女权主义者,诗人和女革命家》(Qiu Jin,Féministe,Poète et Révolutionnaire),巴黎Le Temps des Cerises出版社2006年版。最新的就是黄奕主演的《竞雄女侠秋瑾》的中法文版影碟La Guerrière,于2012年在法国上市。,还有对曾到法国留学的向警予⑧参见Catherine Gipoulon《才女:二十世纪初的中国的女权运动》(L'intellectuel au Féminin:Féminisme et Révolution en Chine au Début du XXe Siècle),载于 《远东》杂志1984年第4卷;《介于女权主义与共产主义之间的向警予》(Xiang Jingyu ou Les ambigu tés D'une Carrière Entre Féminisme et Communisme),载于 《中国研究》1986年第5期。Genevieve Barman,Nicole Dulioust的《法国的中国勤工俭学学生》(Les Etudiantes Ouvriers Chinoises en France),载于《中国研究》1987年第4卷。和蔡畅的研究。大受欢迎的是中国女作家薛欣然①薛欣然,1989—1997年在南京主持《轻风夜话》时采访了很多生活在底层的中国女人,让她们得以口述自己的真实经历和情感诉求。移居英国后将这些访谈录集成《中国好女人》(The Good Woman of China)一书于2002年出版,该书于2003年被Marie-Odile Probst翻译为法文版Chinoises,作者名字是Xinran,并于2005年和2012年再版。所著的《中国好女人》一书,于2003年被翻译为法文《中国女人》之后一版再版,传递着中国女人的生活状态。还有一些对中国的女移民(巴黎的中国女人)、同志(同性恋)问题②参见Hua-shan Chou《“同志”:中国的同性恋史》(Histoires de“Camarades”:Les Homosexuels en Chine),巴黎Méditerranée出版社1997年版。,以及对中国独特的女性文字——女书③参见Raphael Jacquet《女书:女人亚文化的表现形式》(Le Nüshu:une Forme de Sous- culture Féminine),载于《中国视角》1992年第3期。的研究。值得一提的是,瑞士学者Nicolas Zufferey④参见 Nicolas Zufferey《中国传统女人境遇的研究综述》(La Condition Féminine Traditionnelle en Chine état de la Recherche),载于《中国研究》2003年第22卷。对中国古代女人学研究颇有见地,因为他用法文发表相关研究,所以笔者将他的成果收入在此。
3.史学与社会学领域的解读
法国学者中从史学角度研究中国女人的女史家可谓凤毛麟角,一般认为开创者是Jacqueline Nivard。⑤Jacqueline Nivard,女,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研究员,著有 《法国的中国女人研究》(Studies on Chinese Women in France),载于 “Frauen und China”1992年第3期;《中国妇女出版社的演变:1898—1949年》(Evolution de la Presse Féminine Chinoise de 1898 à 1949),载于《中国研究》1986年第5卷;《女人和妇女出版社:以1915—1931年〈妇女杂志〉为例》(Women and the Women's Press:The Case of the Ladies'Journal(Funü zazhi)1915—1931),载于《共和国》1982年第17卷。她从1982年就开始关注在华建立的欧洲妇女出版社和中国妇女刊物的相关研究,1983年撰写了博士论文《中国女性期刊史:1915—1931年的〈妇女杂志〉》。之后,发表了很多有分量的对中国女人的研究论文:如1992年发表的《法国的中国女人研究》一文,1996年关于北京世妇会的研究论文等。集大成者是Danielle Elisseeff,她2006年出版的《20世纪中国女人的巨变》⑥Danielle Elisseeff主要著作除了前述之外,还有 《20世纪中国妇女的巨变》(XXe Siècle La Grande Mutation des Femmes Chinoises),Bleu de Chine出版社2006年版;《中国女皇——慈禧》(Cixi Impératrice de Chine),巴黎Perrin出版社2008年版。很有代表性。该书的封面是中国女子的缠足形象,从长时段眼光看待中国女人地位的变化,认为最重要的变化就是最近这一百年内,逻辑脉络严谨、通达,在整个中国史大变迁的背景中来探讨中国女人的问题。此外,最新的还有Fran oise Sabban关于中国女人和牛奶史的研究。一般说来,历史学家一直对中国女人关注的不多,最近有《全球杰出女性》词典中史学部分关注了中国的女史家们。而法国的社会学家对相关问题的关注远早于史学界,在国际交流日盛的时代,频繁的国际研讨会、访学,招收来法求学的中国留学生,且通过田野调查的访谈就可以直接出成果,使法国女社会学者、人类学者对中国女人的研究占主导优势,如法国学界重要期刊中有两期关于中国女人问题的专刊,都是社会学家倡导的:《工作、性别与社会》2010年第23期《传统与断裂:审视中国女人的视角》⑦参见《传统与断裂:审视中国女人的视角》(Traditions et Ruptures Chinoises),《工作、性别与社会》(Travail,Genre et Sociétés)(季刊),2010,(23).笔者在本期刊名有一些意译。,以及由Isabelle Attané主编的《中国视角》2012年第4期新近面世的《中国女人:究竟是“半边天”吗?》⑧参见《中国视角》专刊:《中国女人:究竟是“半边天”吗?》(Femmes Chinoises:Enfin une“Moitié de Ciel”),2012年第4期。,主要聚焦于当代中国经济崛起过程中女人的生活境遇。2012年9月由Marylène Lieber和Tania Angeloff主编的《21世纪的中国女人——断裂与延续》⑨参见Marylène Lieber和Tania Angeloff的 《21世纪的中国女人——断裂与延续》(Chinoises au XXIe Siècle:Ruptures et Continuités),巴黎La Découverte出版社2012年版。论文集,是一本多学科复合视阈中用性别视角关注中国女人的新作,这也许是继1994年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的《赋性别于中国:女人、文化、国家》之后,欧洲首部从性别视角解读中国女人群体的力作。
这一阶段的研究特点是,在女权运动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法国知识女学者开始用访谈、田野调查、直接翻译中国女人的作品来理解和观察同时代的东方女人,结合他们深厚的法兰西治学风格解读、研究各国的女人问题。
四、法国学界中的中国女人学研究
那么法国的中国女人研究在法国女人学研究中的地位如何?有什么变化?所用研究方法与她们研究法国和欧美其他各国女人的方法有什么差异?中国女人的形象在法国是怎样建构、演变的?
在女人学研究异彩纷呈的法国,对中国女人的研究相对来说一直偏安于边缘化的角落,虽不曾间断,却一直未曾进入主流界。在上述按出版顺序编年式粗分的三个阶段间进步是很明显的,比如从1860年版的《中国女人》到1974年版的茱莉亚·克里斯蒂娃的《中国女人们》,标题中从单数的“La Femme”到复数“Des Chinoises”的变化,表明法国学者在研究中认识到了女人间的异质性和差异性;有“长时段”(在年鉴学派的术语中,应该是属于社会时间段)的特点,但是法国历史学家用本国或欧美其他各国研究时擅用的“表征”(Représentations)、“历史性”(Historicité)、“性别”(Genre,异于英美学者的Gender研究)、“人的契约”①法国自卢梭提出“社会契约论”(Contrat Social)之后,这种契约的精神就一直以不同形式再现着,女子研究者们在此基础上提出“人的契约”,即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契约(Contrat Humain)。等法国特色的史学史研究视角来研究中国女人的不多。②此仅限于对史学领域的点评,其他领域笔者尚不熟悉,不敢妄作评判。目前对法国女人史兴起之因较公认③Michelle Perrot在《我的女人史研究》(Mon Histoire des Femmes)一书中主要采用Fran oise Thébaud在Ecrire L'histoire des Femmes(Lyon,E.N.S.Editions,1998,P228)一书中的相关分析,其中Mon histoire des Femmes《我的女人史研究》是Michelle Perrot在法国文化France Culture广播中面向大众做的一系列讲座的录音讲稿整理而编成的。的说法是Fran oise Thébaud的分析。[4]29-54众多促动因素中,笔者仅在此选取了她们所阐述的史学领域的发展,以期分析法国学界对中国女人史的研究问题。在法国,开创者米什莱研究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提到女人的贡献作用之后,经过历久的沉寂,1949年西蒙·德·波伏娃的《第二性》在法国掀起轩然大波,在此过程中,新一代的女研究者崛起、成型,到1970年女人地位正式被重视起来。主要开创者是巴黎七大教授米歇尔·佩罗与另两位女学者,他们于1973年开始教授《女人有自己的历史吗?》④1984年由Michelle Perrot主编的书面世——《女人有自己的历史吗?》(Une Histoire des Femmes est-elle Possible?),马赛Rivages出版社1984年版。的相关课程,当遭遇列维·斯特劳斯在亲属制度研究中提出“互通财产,互通女人”的说法时,新兴的女人史研究者们陷入困境:她们发现没有相关素材、资料和自己的方法论来应对这种学界的挑战。于是这些年鉴学派的大师们就开始相互探讨如何研究女人问题,主要有女学者米歇尔·佩罗[5]11-15和莫娜·奥祖夫,男学者雅克·勒高夫、勒华·拉杜里、乔治·杜比等开始较深入、系统地研究女人和性(别)特征(tude des Sexualités)问题,主要成果有1981年乔治·杜比著《骑士、女人、祭司(教士):法国封建时代的婚姻》⑤参见Georges Duby《骑士、女人和教父:法国封建时代的婚姻》(Le Chevalier,la Femme et le Prêtre.Le Mariage dans la France Féodale),巴黎Hachette出版社1981年版。,并和米歇尔·佩罗主编5卷本《西方女人史》巨著于1990—1991年相继面世。端木美在上个世纪90年代采访杜比,又将他对法国女人问题研究的方法,即素材拓展法介绍到中国,并引发了杜比先生关注中国女人研究的问题。这也许是为什么法国历史学者研究中国女人史不多的原因,历史是一门严谨的学科,如果不懂中文,无法直接阅读第一手材料,唯恐失实。而崛起于20世纪70年代的法国女人史起步后,迅速精通中文是难度很大的,本文中所举出的关于中国女人问题研究者的参考资料大部分也都是英、法文译稿。
五、小结
关于中国女人形象的建构和演变⑥此处的研究笔者初着手不久,难免有误判之处,留待今后进一步完善。,从历时性和共时性上综合来看,主导形象是附属、悲惨不幸和被束缚的,尤其是以缠足为代表,传统中国女人一直深陷痛苦、沉默与牺牲的泥潭。但是也有像Charles Meyer这样的学者认为,中国女人地位自古就是很高的,女人在历史上一直并将继续发挥积极作用。Danielle Elisseeff和茱莉亚·克里斯蒂娃认为,尽管在一些运动或政策(如计划生育)中有所牺牲和损失,中国女人的地位总体是在不断改善的。还有社会学家们对女性在生育和工作中的角色作用,以及其中存在的问题的研究反思,和对所谓中国特色的“国家女权主义”的认识,都在从各个视角、领域丰富着中国女人的形象。
总体来说,法国学者对中国女人的考察与探索彰显了研究的深度和批判精神,尤其是基督教精神(以天主教为主)历经千年已经深深渗透在他们研究的逻辑和同理心中,但是启蒙运动之后的时代精神和近现代的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结构主义、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语言学转向、女权运动等纷繁复杂的思潮,也激发出了他们思维里抗拒和挑战神学的因素,由此而迸发出很多新奇的视角,使他们的研究风格与主要接受美国女人学研究影响的中国学者有很大差异。这是独特的法国学界的传统,不过贯穿一致的主旨也许都是为了真正了解中国女人真实的生活状态,从而想办法改变全球女人的生活境遇,推动人类的文明化进程①此为笔者的浅见,不一定真正符合法国学者的研究状态。,这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中妇女组织者们的一贯理念。今后随着口述史日益成为女人史研究的主要方法,期待着法国史学界对中国女人史的进一步关注和新的解读。
[1]Louis-Auguste Martin.La Femme En Chine[M].Charleston:Nabu Press,2010.
[2]Julia Kristeva.Des Chinoises[M].Paris:Des Femmes-Antoinette Fouque,1974.
[3]Denis Lensel.Préface[A].Un défi aux Femmes(La conférence de Pékin;septembre)[C].Paris:Pierre Téqui,1995.
[4]Fran oise Thébaud.Ecrire l'histoire des Femmes et du Genre[M].Lyon:E.N.S.Editions,2007.
[5]Michelle Perrot.Mon Histoire des Femmes[M].Paris:Seuil,2006.
责任编辑:秦 飞
Studies on Chinese Women in France
YUAN Lili
This article outlines the studies on Chinese women in France in the past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It pays attention to the changing images of Chinese women from the French scholars with different perspectives,with emphasis on the transformation,construction and evolution of these images change according to the representation of women’s study in the different periods.The study can be divided into three stages:the first impression in the colonial times(1860-1932),centering on lots of source taken by the European(especially French)visitors in the colonial period to reflect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East and the West by the questions of Chinese family and marriage system;the imagination in the times of pearl Buck(1932-1973),understanding the emotions of Chinese women(sorrow,helpless, struggling and awakening)by the works of Pearl Buck;the colorful perspectives to deepen the study of Chinese women (1973-2013),the new generation of French scholars,growing up along with the feminist movements,analyzing the issues of Chinese women in the style of French academic.The nature of French studies is always to find the real state of women’s life,and strive for the improvement of women’s destiny.
French academic circles;images of Chinese women;mother;marriage;gender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5.012
:2013-05-14
C913.68
:A
:1007-3698(2013)05-0067-08
苑莉莉,女,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EHESS)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法女人、性别史学史比较。
①在论文写作和反思的过程中,笔者不是很赞成采用当前通用的“妇女学”一词,毕竟“妇女”这个术语或范畴不能很好地涵盖这个群体的特质,所以本文倾向使用“女人”,来凸显女人作为“人”的特性、素质和权力。且三个阶段的分期仅是据目前搜集的资料进行初步反思的结果,难免有主观局限性,今后随着论文的深入,会进一步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