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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应对我们面临的挑战

2013-01-31吴敬琏

中国流通经济 2013年2期
关键词:体制市场经济改革

吴敬琏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北京市 100010)

最近一段时间,对于我们面临的问题和出路,我有一些新的思考。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很重要的历史关头,怎么来面对这些问题,找到一个最好的有利于民族、有利于国家的出路,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而且也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时间关口上。

我们怎么来应对面临的挑战?以下我讲三个问题:第一个是分析“两头冒尖”为什么愈演愈烈;第二个是应对这种情况有两种对立的方针,对这两种不同的方向和做法进行分析;第三个就是寄望于改革的再出发。

一、两头冒尖为什么愈演愈烈

1998年纪念中国改革开放20周年的时候,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里面借用了英国作家狄更斯《双城记》开篇的话来描述当时的情景。读过《双城记》的人都有很深刻的印象,它描绘的是18世纪末期的状况。“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这是希望的春天,也是失望的冬天;我们前途无量,同时又感到希望渺茫;我们一起奔向天堂,却又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十多年过去了,两头冒尖的情况愈演愈烈,社会矛盾几乎达到了临界点。所以我们要认真分析产生这种状况的原因,在社会发展的十字路口(有人叫三岔路口)上,找到一个好的出路。

我们来看一下“两头冒尖”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为什么会愈演愈烈。一方面,在20世纪的最后10年,我们通过改革开放,在原来的命令经济体制下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这就是市场经济;另一方面,就是原有的经济也就是命令经济的遗产大量存在,使得这个体制很不完善,命令经济和市场经济双重存在。正是由于这种双重性,决定了其具有过渡性。也就是说,它属于从旧体制到新体制的过渡期间。这种体制的作用也是双重的,所以才会出现两头冒尖的状况,好的和坏的同时存在。问题就在于,这种过渡性质的双重性究竟是此消彼长还是此长彼消,是旧体制逐渐消退新体制逐渐成长、完善,还是反过来新体制停顿了、倒退了,重新回到旧体制。从新体制的出现和逐步扩大来说,它带来的结果是正面的、积极的,它最大的优点就是解放了中国民众长期受压抑的创造精神、创业精神。在改革开放初期,海外的人们普遍认为,全世界的华人都是天生的企业家,但中国大陆的人却是个例外。然而改革开放证明了我们并不例外,只不过因为旧体制把这种创造精神压抑住了,没有发挥出来。改革开放激发了国人的创造精神,成千上万个民间创业企业像雨后春笋一样发展起来,这是我们过去三十多年经济能够高速增长最基础的力量。具体来说,一方面,过去没有得到利用的或者没有得到充分利用的资源得到了利用;另一方面,城乡分割的体制和旧的增长模式被打破,使原来在农业或者说传统产业中低效率使用的土地资源和劳动力资源,转移到了城市的工商业或者比较高效率利用的行业,对提高效率和经济增长也有很大的贡献。

在旧体制下,因为城乡分割的格局使大量资源低效利用,在那时候的增长中,全要素生产率提高的贡献是微不足道的。因为有了改革开放,有了各种生产要素结构性的改善,使得效率有了相当大幅度的提高。开放使我们在没有原创性创新的情况之下,很快大量地引进吸收和消化国外的先进技术,使产业技术水平得到较快提高,生产效率也有了很大程度的提高,支撑了改革三十多年来的高速增长。特别是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对外贸易的增长速度加快,最近20年我国GDP年增长率甚至超过了10%,整体经济实力大大提高,2010年超越了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如果能够保持这样的势头,很多人估计中国将在本世纪20年代或者30年代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经济体。

但是,旧体制的遗产还在阻碍中国的技术进步和经济发展。2012年有一本被热烈讨论的书,它提出为什么有一些国家失败了。书里给出的分析框架认为,根本原因在于制度。它把制度分成两种,一种是吸取型的,也有人称之为榨取型的,就是吸取大多数人创造的财富却只有利于少数人;另外一种不管是经济体制还是政治体制都是包容性的,就是说它能够吸引更多人参与,而且共享经济发展的成果。

旧体制即命令经济体制就是一种吸取型体制。在中国,这种体制造成的主要后果,就是使得粗放的经济增长方式能够延续。最早提出改变这一模式的是前苏联,前苏联20世纪60年代发现它在跟西方国家的竞赛中处于不利地位的根本原因是增长模式有问题。虽然它在60年代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而我们也在90年代提出了同样的问题,但是都转不过来,主要就是因为体制。日本或者东亚的经济学家经常讲的威权发展模式,是在强势政府主导下依靠资源的投入推动增长,因为政府具有很强的动员资源和指定资源投入方向的能力,所以这样粗放的增长模式就会延续下去。同时,因为行政权力、政府权力大量干预经济活动,形成了普遍寻租的环境,腐败的蔓延就变得很难制止,不管是思想动员还是严刑峻法都无法制止。好的一方面是我们在过去的二三十年中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是另外一方面,它坏的一面也在加剧。

“九五”计划、“十五”计划、“十一五”规划、“十二五”规划都提出了经济增长模式这一问题,这是困扰我们经济发展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为什么一直不能得到解决呢?原因就在于它跟体制是有关系的。

粉碎“四人帮”以后,中国政府就提出要把经济发展从过去的数量扩张转到提高经济效益的轨道上去。1995年制定第九个五年计划的时候,正式提出要进行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变。后来“十五”计划、“十一五”规划、“十二五”规划等一再提出这个问题,但是成效不大,进展不快,而且现在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到底要转什么?要从哪里转到哪里?大家都承认这是一个很核心的问题,但是它的实质是什么,好像越来越不清楚了。

如果用索洛改写的函数来看这个问题应该是很清楚的,有人把它叫做新古典的增长模型。Y是总产出,总产出是由三个因素决定的。一个是K(资本),一个是L(劳动),另外一个是A。这个A需要加以说明。在早期的发展中,人们认为增长就是由投资决定的。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特别是苏联式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也就是斯大林说的那句话)看来,增长的唯一来源是投资。但是在20世纪50年代,索洛对此提出质疑。他说,如果是投资决定了产出,投资增长的速度决定了产出增长的速度,那么就会发生一个问题,就是因为投资单向的增加会造成投资回报递减。于是,要维持原有的增长率就要不断提高投资率,而投资率不可能是不断提高的,因为总是要消费的。他发现,美国在20世纪前49年的数据说明它的投资率并没有提高,而增长率也没有下降。于是就导出了索洛的假说,除了投资还有一个因素就是索洛余量,索洛余量A是决定增长的另外一个因素,这是什么呢?按照索洛的定义,它就是技术进步。

在实际的经济计算里,这个东西就是全要素生产率,也就是说增长是由两个因素决定的:一个是投资的增加;另外一个是效率的提高。旧的增长模式的特点就是斯大林所谓的马克思主义再生产基本原理,靠投资增加来维持高速度增长,这是从苏联那里延续下来的教条,我们的实际经济工作也是这样做的。这样一种增长模式,它就应验了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时所作出的分析。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说资本主义就要灭亡了,其分析就是那个时代西方国家的增长模式是靠投资,靠投资来维持增长的结果,一定是资本对劳动的比例不断提高,投资率不断提高,消费率不断降低,最后主要产生两个结果,其中一个就是产能过剩。产能不断扩大,而消费率则降低,最终需求不足,就出现了19世纪很典型的产能过剩、产品过剩的经济危机。从政治经济学来说,因为分配格局是由生产格局决定的,投资资本对劳动的比例越来越高,在收入分配中,资本家的收入所占的比例和劳动者所占的比例也就有了相应的改变,于是就造成了所谓劳动者的贫困化和阶级斗争的尖锐化,这些问题就造成了资本主义的动荡。马克思的结论就是资本主义很快就要被社会主义所代替。

我国和遵循苏联增长模式的一些国家在经济发展道路方面,都发生了马克思所揭露过的问题。所以前苏联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提出要转变经济增长模式。我国到粉碎“四人帮”以后,特别是在“九五”计划以后,也明确提出要转变经济增长模式,当时采用的是苏联人提出的说法。苏联人用的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2卷里面的说法,把依靠投资驱动的增长模式叫做外延性的增长模式或者译作粗放型的增长模式,把主要靠效率提高实现的经济增长叫做内生性的增长或者叫做集约型增长模式。提出要实现从依靠投资来驱动的增长转变到依靠效率提高实现的增长。现在说的就比较复杂,也比较丰富,但是它的实质是什么,特别是在报刊上显得越来越不清楚了。在党和政府的文件里,从1995年的《中共中央关于制定第九个五年计划和2010年远景目标的建议》以来,一直是把从粗放型增长模式转变到集约型增长模式作为整个经济工作的主线。虽然一直在强调,但是成效并不显著,根本原因就是存在所谓的体制性障碍。

体制性障碍的说法,源于2003年十六届三中全会形成的《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其中提出了经济发展存在体制性障碍。在不同时期我们还作过一些细致的分析,比如在“十五”末期曾经有一场讨论,就是想估计一下“十五”期间经济结构改善和效率提高的状况,结果发现很不如人意,于是就分析其原因。当时提出的制度性障碍大致讲了四点。

第一点是政府仍然在资源配置中扮演主导的角色。在1992年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确定,中国改革的目标是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按照1992年6月9日江泽民同志在中共中央党校所讲的,市场经济的特征就是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总结“十五”计划制定“十一五”规划的时候,发现市场并没有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还是政府在资源配置中起着主导作用,特别是在“十五”计划期间城市化进程加速了。根据现行土地所有权制度,农村的土地属于集体,城市的土地属于国有,政府手中就掌握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资源———土地。按照当时的规定,政府征收农村土地,是按照农用地创造价值作价,拿到土地的成本非常低,政府就可以在城市化过程中把大量的农用土地转移到城市中来。土地是人类生存非常重要的基础,掌握大量的土地就使政府在资源配置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另外一个就是银行体系。银行基本上是国有银行,虽然银行有一定的经营自主权,但是各级政府在信贷发放上拥有很大权力。信贷资源和土地资源都掌握在各级政府手里,使得政府在资源配置中仍然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第二点是所谓的GDP崇拜。这不光是组织部门而是全社会形成了共识。因为各级政府变成了经济的首脑,各级官员的政绩主要就体现在经济增长率上,所以就要动用配制资源的权力来营造政绩,于是所谓政绩工程、形象工程遍地开花。

第三点是财政体制。不管是收入还是支出都跟GDP挂钩,所以各级政府不管愿不愿意都要去营造GDP的高速增长,不然日子很难过。

第四点是跟政府配置资源相配套的价格扭曲。按照计划经济的办法,各种资源和各种上游产品的价格都往低定,促成了粗放增长方式,形成了高能耗、高污染产业的畸形发展。

到了“十一五”时期,“十一五”规划更加强调要转变经济增长方式,同时提出要发展一些新型产业。从“十一五”开始,我国经济发展已经取得了一定成就,创新能力普遍得到提高,但是也发现一个问题,就是技术创新转化为商品和实现产业化步履维艰。经济学家作了很多调查,所有这些调查结果都说明,问题仍然出在体制上。我们没有能够建立起一个鼓励创新、鼓励创业的体制。要鼓励创新、鼓励创业,就需要把我们的市场制度进一步提升。在我们起步追赶的时候,因为前人的经验已经摆在那里,所以政府发挥主导作用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但是当需要原创性技术创新产业发展的时候,政府掌握信息的能力就显得很差了,因为它是一个具有很大不确定性的事业,在由政府制订计划、决定重点等等旧的体制下,它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小。而在一个好的体制平台之上,让企业和创业者千军万马去冲击,总体来说成功的概率就很大。哪怕只有万分之一成功的可能性,当有一万个以上的主体都在往前冲的时候,总有一个以上能够取得成功。现在即使有了一部分市场,但还是停留在很低的发展阶段,即所谓原始的社会经济阶段,它最重要的特点就是缺乏规则,缺乏完善的产权保护。在这种情况之下,创新往往会夭折,即使勉强建立起来的企业也会出现一种现象,人们管它叫“小老头树”,企业的年龄已经不小了,但是始终无法做大做强。在增长方式的转变上,我们的号召很多,但是进展不大,收效甚微,于是资源紧缺、环境破坏问题变得越来越严重,收入水平提高缓慢、消费不足、储蓄和消费失衡等等问题也日益严重。

二、我们面临的挑战与选择

改革初期,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出现了部分的市场,已经很明白地告诉我们有两种可能的发展前途,就是前面所讲的是此长彼消,还是此消彼长,是旧体制消失新体制成长,还是新体制逐渐淡出而旧体制复归。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当时的国务院领导提出我们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双重体制胶着对峙,要想办法突破这种状况,也就是说要推进全面改革,建立一个健全的商品经济制度,即市场经济制度。但是这个进程被1988年的严重通货膨胀和1989年的“六四风波”打断了。20世纪90年代初期,因为改革停滞了几年,所以整个经济处在非常困难的状态之中。1990年12月,邓小平同志和当时的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国务院总理李鹏的谈话中,都提出来要搞市场经济。当时说要搞点市场经济,如果不搞市场经济的话连信息都没有,那是自甘落后。1991年2月在上海过春节时,邓小平同志又向朱镕基(时任上海市委书记兼市长)讲了这个意见,由当时上海的一些新闻工作者以“皇甫平”的笔名报道传达给社会,但是受到了支持旧体制、旧路线的人的强烈反对,爆发了一场争论。主流媒体出来批判“皇甫平”所传达的邓小平同志的意见,但是在党和政府领导机关里,有一部分人是支持的,认为邓小平同志的这些意见指明了方向,是我们能够从困境中摆脱出来的唯一道路。大致从1991年春天开始,党和政府一些支持改革的领导人和社会上的学者在一起,探索如何在中国建立一个好的体制也就是市场经济体制的问题。到了1991年的10~12月,江泽民同志召集了11次座谈会讨论国际问题和国内问题,提出了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资本主义国家为什么没有灭亡。列宁在《帝国主义论》里说,帝国主义是腐朽的垂死的资本主义,但是说了很多年它为什么垂而不死呢。第二个问题是苏东剧变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当时有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说苏东剧变、苏联崩溃,原因是修正主义,或者说是背弃了马克思列宁主义;另外一种意见说苏联的失败是因为它本身制度上存在严重缺陷。第三个问题,也就是整个11次座谈会的重点,是如何搞好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我参加了这11次讨论,其中有5次讨论第三个问题,几乎是一致(至少是所有经济学家一致)认为,要建立市场经济。我认为,到现在通过检验,这仍然是站得住脚的意见。这个讨论还有一个特点,不是就口号讨论到底要搞一个什么经济制度,而是从经济学最基本的理论进行讨论。比如我自己提交给会议的是两篇文章。一篇是背景材料,另一篇是我的书面发言。背景材料完全是一篇学术性文章,叫做《资源配置与经济体制》,讨论各种各样资源配置方式的结果。会上也把政治上的选择和口号与经济学理论的问题结合在一起讨论,至少学者是一致的意见,对党和国家领导人提出的建议是,中国应该明确自己的目标,要建立市场经济制度。

1992年6月9日,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之前(按照惯例,党的主要负责人会在某种场合对代表大会的基调作讲演),江泽民在讲话中说,社会上对于我们改革的目标和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经济制度有几种不同的想法,他个人倾向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令人惊讶的是,在讲话中他对市场经济下了一个定义,而不是简单地提出一个口号,这个定义就是,在这个经济中,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凤凰电视台播出了上海的周润英跟记者的对话,他说邓小平在江泽民6月9日讲话以前很犹豫,担心提出市场经济的口号会引起党内大的争论,结果出乎意料的是,这个讲话传达以后,没有出现反对意见。所以在1992年10月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就确定了中国要建立一个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基础性作用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到现在已经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明确的中国改革的顶层设计,解决了一个很大的问题,建立起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顶层设计确定以后,大概又经过一年多的工作,特别是经济学界介入的比较多,设计了各个方面的改革方案,并且大致确定了它的时间顺序和配套关系。1993年11月,中国共产党十四届三中全会通过《关于建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若干问题的决议》,一共50条,对经济体制的各个主要方面,也就是市场经济大系统中各个子系统的改革目标、改革顺序、改革进程和配套政策作出了规定,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作出了总体规划。从1994年开始,按照这个总体规划全面推进中国的改革,对于我们近二十年来的经济发展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以其中一项的外汇改革为例,十四届三中全会决议规定外汇并轨实现经常项目的可兑换,这个改革方案从1994年1月1日开始执行。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国对外贸易格局发生了巨大的革命性改变。在这之前我国进出口贸易顺差和逆差是交替进行的,多半年份还是逆差,但从1994年开始就一直是顺差,而且顺差越来越大,完全改变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外汇紧缺,甚至有一些年份国家外汇储备支撑不了贸易正常结算需要的情况(当然,最近几年我们发现顺差这么大并不是好事)。

在那以后,比较重要的就是1997年党的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其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对以前党和政府决定里没有涉及到的所有制等问题进行调整和完善,提出要进行以国有企业有进有退的布局调整为核心的所有制结构调整和完善。所有这些改革加在一起,就能够在21世纪末期宣布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初步框架已经建立。但是,初步框架的建立并不意味着现代市场经济体制已经完全建立,它有很多命令经济的遗产,特别是政府职能、国有经济的主导地位等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是不是中国政府的领导没有看到这个问题呢?我想是看到了。

从2003年十六届三中全会的决议中就可以看到,当时的领导看到了我们这个体制还不够完善,改革的任务仍然很重。所以这个决定就叫做《中共中央关于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若干问题的决定》,里面作了很多规定。经济发展存在着体制性的障碍,这些障碍要消除,要使我国的市场经济逐渐完善起来,不但需要经济方面的改革,还需要政治方面的改革。因为党的第十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就提出来要建立法治国家。党的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又提出,要提升政治文明,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政治,一些重要方面存在缺陷,需要完善,也就是说需要进一步推进改革。原来一些党中央和政府的决议并没有实现,有一些几乎完全没有实现,比如说社会保障机制。十四届三中全会要求建立的体制,到2003年还没有完全建立起来。现在回过头来看,很遗憾的是这个决定的执行情况非常不好。

在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的时候,经济学家们聚在一起,回忆当时通过了一个很切合实际的决议为什么没有执行呢?想来想去,可能是因为改革总会使得这部分人或那部分人放弃原来已有的权力和利益,在经济状况很好的情况下,要想使多数人放弃已有的利益去谋取更长远的、更根本的利益是比较困难的,所以就出现了改革停顿。比如,拿国有经济布局调整来说,到了2002年,主要部门的改革方案已经得到批准,但是进度却相差很远。比如电力部门,原来认为是一个垄断性部门,但是根据“十五大”调整国有经济布局的决定,研究了世界各国的经验,发现这并不是清一色的垄断部门,而是四个环节的情况各有不同。于是大致仿照一些电力改革比较成功的国家的经验,制订了一个方案,2002年得到国务院批准。这项改革有四个部分。一是管网分开。发电部门不是自然垄断的部门,所以把发电放开;网是自然垄断的部门,在中国国情下,还可以保持国家的垄断地位。二是竞价上网。三是输配分开。输电网就是变电站前面的那一段,配电是变电站以下到每一个用电户那一段,把这两个部分分开。四是放开售电市场。这样一来,输电和配电就变得像高速公路一样。但是第一步改革完成以后,后面的三步就停了下来。已经同意的改革完全没有进行的就是铁道,铁道是超级的政企不分的国有企业。一般政企不分的国有企业还没有自己的警察,没有自己的检察院和法院。改革停顿使得旧体制的遗产继续发挥作用,许多党政领导把旧的粗放式发展模式看成是最好的发展模式,用强势政府、大国企和海量投资来支撑高速增长,把这看成是发展经济创造政绩的不二法门。这样就使得粗放型的增长模式不但没有转变而且得到增强,使得粗放型增长模式所引起的各种经济矛盾和社会矛盾更加激化。

旧体制造成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个是粗放型增长方式得以持续,另外一个就是寻租制度的基础扩大,这两种情况在原有的意识形态影响下形成恶性循环。因为旧体制遗留的行政权力对于经济活动的干预形成寻租的环境,使腐败蔓延。但是在旧的意识形态解释之下,腐败的蔓延被认为是市场或者说是资产阶级意识影响造成的结果,所以政府就加强控制,加强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而政府力量的加强又使得寻租的基础进一步扩大。政府认为因为存在无政府状态,存在着腐败,所以要加强行政审批,但加强行政审批就是制造寻租的体制基础,所以反倒使腐败更加蔓延,变成恶性循环,使问题进一步加剧。

把这种思潮归拢起来,在21世纪初期出现了另外一种顶层设计,或者说是另外一种方向,就是要从改革的道路上开倒车退回去,要走2012年年初英国《经济学人》杂志特刊所讲的“国家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依靠强势政府,强化国家对经济、社会的干预和国家投资来推动增长(东亚国家在讨论中把它叫做威权发展模式)。全球金融危机发生以后,西方各国政府采取某些短期政策,如救助甚至收购一些私营企业,这似乎证明了西方国家也在学社会主义国家,也在实行国有化。因此这种主张也得到了某些短期效果的支持。比如,他们所举的一个论据就是高铁奇迹。铁路和高速铁路在中国还需要发展。在一些人口密集、经济活动密度大的地区建设高速铁路,哪怕不赚钱也要做,因为它有外部正效应,是值得做的。但是,用一个超级国企来做这件事,结果造成了资源的大量浪费和严重的腐败。另外一种论据,是讲有一些地方就是靠强势政府、大国企和海量投资,才实现了年年GDP14%~15%的持续增长,实现了超高速发展。在中国目前的条件下,还没有能够建立起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实现社会主义民主政治,这种国家资本主义最大的危险性在于,它很容易演变为权贵资本主义。

这两种不同的顶层设计、不同的发展目标就摆在我们面前。进入21世纪以后,后一种思想势头强劲,对中国是很危险的,我们面临着越来越严峻的挑战。从微观经济来说,是资源短缺,环境破坏,效率降低,产能过剩,中小企业经营困难;从宏观经济来说,是消费需求不足,货币超发,资产负债表再杠杆化,房地产价格居高不下和通货膨胀危险加大,由此产生了宏观经济政策既不能松也不能紧的两难困境,社会矛盾加剧。

三、通过市场化的经济体制改革和法制化、民主化的政治体制改革,建立包容性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

因为腐败蔓延,贫富差距拉大,官民关系紧张,所以一些矛盾已激化到非常危险的状态之下。矛盾的激化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容易唤醒人们对于自己所处状态的认知和需要推进改革的觉悟,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只有推进改革,才能消除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体制性障碍,才能遏制腐败,清明政治,保证人民的基本权利不受侵犯。因此,有越来越多的人要求坚决制止这种开倒车的行为,希望通过市场化的经济体制改革和法制化、民主化的政治体制改革,建立包容性的经济体制和政治体制。从实际状况来看,确实出现了形成新的改革共识的可能性,而且2012年以来这种可能性在增大。因为前几年被短期效益所掩盖的问题逐渐显现,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倒退是没有出路的。用威权发展模式管理社会和发展经济的样板(比如高铁,比如重庆)造成的破坏性后果也逐渐暴露出来。同时各地也出现了一些改革创新,赢得了更多人的支持。

我以前讲过,上海市的国有资本正在退出一些竞争性行业。比如说营业税改增值税政策,本来从上到下很多人有顾虑,但是上海开始试点以后,虽然还存在着不少瑕疵(如汇率决定等等还有一些问题),很多地方都明显地看到了它对促进服务业发展的作用。从上到下,从国家税务总局到地方财政部门,有更多的地方要求参加试点。2011年广东省实行了民间组织无挂靠设立,这也是社会长期呼吁的结果。民间组织是部分民众处理自己范围内的社会事务的组织,应该不需要在行政单位挂靠就可以建立。现在的社会非常复杂,全靠政府管理是根本做不到的。广东省2012年的工商登记改革,实现了市场经济国家和法治国家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所谓“非禁即入,非禁即行”。选择什么样的职业,选择什么样的经济活动,这是每一个公民天然的权利,不需要长官批准。当然,为了社会利益作出某些行政上的规定是可以的,而且有的时候也是必要的,但是只要没有法律明文禁止,公民应该有权自由选择。据我所知,除了中关村基本法《中关村科技园区条例》,没有一个法律明确了这个原则。广东省的领导同志在前几年已经提出过应该实行“非禁即入,非禁即行”的原则,在工商登记问题上2012年开始迈出了重要一步。按照过去的想法,这好像是大逆不道,没有经过政府的批准,怎么能够随便从事什么活动呢?但是这一步迈出以后,现在看来包括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也认可,这是一个政治方向。

还有最近的审批制改革。这件事情在本世纪初期曾经做过,当时的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书记尉健行提出过一个命题,说我们不能光靠党纪国法,要从源头上反腐败。源头在哪里?源头就是行政审批。所以曾经做过这方面的工作,清理审批,后来又颁布了《行政许可法》,就是把设立行政许可的权力收在有限的机关,比如说除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和国务院,不能再随便设立审批机构,这都是符合方向的,是可行的,但都是虎头蛇尾。特别是在出现经济萧条的情况之下,在出现通货膨胀的情况之下,在出现经济过热的情况之下,在其中任一一种情况之下,都重新强调了审批或者是变相的审批,如各种各样的备案制、审核制等等。在这方面,除了在顶层设计上取得了共识,各个地方也在进行探索,而且这种探索往往很快就得到了更多地方的响应。2012年广东省进行了这方面的改革。似乎从领导部门到基层广大民众,推进改革的呼声越来越高,形成新的改革共识的概率在提高。现在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危机发生的可能性,正在变成一种积极的力量推动改革。

近段时间,各界人士对于顶层设计有很多讨论,对经济改革的讨论也很多,可以作各种各样的归纳。一是私用品领域,加快竞争性市场体系的建立是一个核心,对国有经济布局的调整、农村土地改革等等都有很多讨论,提出了很多很有见地的意见。二是公共品领域,财税改革的讨论是最多的,对市场监管和反垄断执法的讨论也很多。三是第三领域,即所谓民间组织和公民社会的建设。从最近20年的情况看,我们改革的难点和弱点都跟政治方面的改革密不可分。竞争性市场体系的建设,牵扯到政府在市场交易中是起裁判员的作用还是它自己下场踢球,牵扯到怎么对待行政性垄断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仅是经济改革,都涉及到政治改革的问题。因此,为了建立在规则基础之上的现代市场经济,必须在进行经济改革的同时进行政治改革。

政治改革有三个最主要的内容:一个是法制,一个是民主制度,一个是实行宪制。当然,这不可能一蹴而就。从我的考虑来说,应该从建立法制入手进行政治体制和政府本身的改革。建立市场经济首先需要建立法制。在创立早期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可以把市场规则及合同的执行建立在人与人的血缘关系、乡亲关系等等关系基础之上,而对于非人格化的市场来说,就必须依靠规则,也就是说要靠法制。没有法制就不可能有什么现代市场经济制度。从这一点入手,就更加容易处理各种各样的现有利益格局和权力分配格局问题。这些都需要讨论。期望能尽快制定出新一轮改革的总体规划,踏上全面推进改革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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