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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加莎的小说与经典神话的互文性解读

2013-01-31刘文洋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大力神阿加莎互文性

刘文洋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阿加莎·克里斯蒂被誉为举世公认的侦探推理小说女王。在西方,她的侦探小说重印达数百次,总印量仅次于《圣经》。传统的侦探小说家专注构造悬念,而不太注重文学表述的形式,而阿加莎在她的作品中却能两者兼顾,既体现了通俗小说的趣味性,又巧妙地传递出经典作品的文学性。古希腊罗马神话是世界上最系统、对人类文明影响最大的神话,它们丰富、美丽,影响深远,是世界文学遗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以希腊罗马神话为主体的古希腊罗马文学是西方文学的源头之一(另一源头为希伯来基督教文学)。在阿加莎的作品中,她娴熟地借鉴了经典神话,将侦探小说的能指体系与神话的能指体系重新组合于文本中,兼具雅俗文学的特性,吸引了历代不同阶层的读者。

一、 经典人物的塑造

互文性是一种新兴的文本理论,继承了结构主义的优点,这一术语首先由法国后结构主义批评家朱丽娅·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她认为任何文本都不可能完全脱离其他文本,而必须卷入文本之间的一种相互作用之中;文本中的语义元素在构成文本的历史记忆的其他文本之间,建立起了一套联接关系,一个网络。[1]从广义的角度来说,互文性关注的是一个文本对其他文本的折射关系;从狭义的范畴学上讲,它是一个文本与另一个它进行吸收、改写的文本二者的影响与被影响的关系构成的一种互文性。互文性的研究打破了孤立文本分析的僵硬和固化,动摇了文本原创性的权威,解释了作品对先前文本的依赖性,提供了一个话语流动的视角,开阔了我们的视野,使我们把目光投向文本对社会和历史的依赖和继承,从而把研究的对象从作者转移到文本间的相互关系上。[2]

作为侦探小说三大宗师之一,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的一大特点是经典文学的互文在她的作品中比比皆是。最明显的是小说《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该部小说完全置于古希腊神话的隐喻体系之中,小说从头至尾彻底地仿效希腊文学中大力神的故事,为读者塑造了一位惩恶扬善的现代大力神形象的侦探——赫尔克里·波洛(Hercule Poirot)。在阿加莎的第一部侦探小说《斯泰尔斯庄园奇案》(The Mysterious Affair at Styles)中,赫尔克里·波洛便粉墨登场:他是一位比利时退休警官,身高五英尺四英寸,蛋形头颅,留着自以为傲的八字胡,虽然其貌不扬却讲究穿着,喜欢沾沾自喜却自称谦虚。他看似不起眼甚至是略带滑稽的形象经常令初接触波洛的读者或者是小说中他的对手掉以轻心,但是他缜密的分析能力,精粹的犯罪心理解读却使他名声大噪。当波洛在最后一案《幕后凶手》中去世时,纽约时报曾以头版登出他的讣闻,一个虚拟的小说人物能够得到如此殊荣,实在是前无古人,后鲜有来者。

阿加莎最初塑造赫尔克里·波洛时并未想到他的生命力会如此之强,因此波洛出场时已经临近暮年,相貌更是平庸之极。也许是出于弥补的心理,阿加莎刻意为波洛出版了小说《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在其中,阿加莎利用读者对希腊神话中大力神十二项丰功伟绩的熟悉,刻意撰写了12个相仿的案子,借以突出波洛隐匿在平凡外表之下的非凡的脑细胞。小说的前言部分,伯顿博士(Dr. Burton)嘲笑波洛空有其名,虽然他的名字与神话中大力神的名字相同,但是外表却相去甚远,断然完不成大力神的十二项丰功伟绩。而波洛认为自己与神话中的大力神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两个人毫无疑问都一直有助于消除世界上的某些灾害,只不过大力神用的是体力,而他用的是智力。于是波洛决定接办十二桩案子,案件的内容必须与希腊神话中大力神赫尔克里的十二项丰功伟绩相对应。接下来,阿加莎将小说的正文部分置于希腊神话的隐喻体系之中,毫不夸张地说,不了解希腊神话中大力神十二项丰功伟绩的读者是无法感受阿加莎的艺术构思,无法领悟大侦探波洛的内在魅力的。例如,波洛接办的第一桩案子是寻找北京哈巴狗,这里,波洛提及一个传说:“据说北京哈巴狗当年一度是狮子,它们至今还有狮子的心灵”[3]p29。传说的准确性读者无从得知,但是阿加莎对于这个传说的交代很明显是要让这个案子与大力神的第一项丰功伟绩中的涅墨亚的狮子(The Nemean Lion)产生互文性。这也是波洛后来接办的一系列案子的同一特点:第六桩案子中奇怪的女人外表要酷似大鸟(大力神的第六项丰功伟绩是驱赶斯廷法罗湖怪鸟)、第十一桩案子中波洛受委托寻找的金杯上要雕刻一棵毒蛇缠绕的苹果树(大力神的第十一项丰功伟绩是摘下由巨龙看守的金苹果)、以及第十二桩案子中有黑狗把守的夜总会命名为“地狱”(大力神的第十二项丰功伟绩是制服地狱恶犬克尔柏洛斯)。再比如,波洛接办的第三桩案子是为一位小伙子寻找莫名失踪的爱人,阿加莎重点描写了小伙子的外表,波洛甚至在与他对话的同时,内心也在感叹他英俊的外表,“这小伙子英俊得犹如希腊的神祇,像是一个阿卡狄亚(Arcady)的年轻牧羊人。[3]p60” 阿卡狄亚会让熟悉希腊神话故事的读者立刻想起大力神的第三项丰功伟绩——活捉阿卡狄亚牝鹿的发生地点;而小伙子要寻找的爱人是一名舞蹈演员,头发金光闪亮,两边飘起来就像金色的翅膀,走路有一种轻快的姿态。她在舞蹈演出中扮演的雌鹿惹人怜爱,永远让人追逐,永远让人想占有。与阿加莎的一贯风格不同,阿加莎对于两位年轻人的详细描述与案件本身并无多大关系,她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让这些语义元素超越文本而指向其原始的大力神的故事。不过,希腊神话中有些意象只能存在人类的想象之中,是无法诉诸于真实的感官的。

为了建立小说文本与希腊神话故事之间的历时态联系,阿加莎煞费苦心地构建喻体和喻旨之间的共性,完成两个文本间的空间上的共时态的联系。例如,大力神的第二项丰功伟绩是消灭勒尔那的九头蛇,波洛的第二桩案子中则是要查出谣言的始作俑者,阿加莎利用喻体(谣言)与喻旨(九头蛇)的恣意蔓延、难以抑制的共性敏锐地找到了虚幻与现实的对接点,实现了文本的超时空链接。如同阿加莎在波洛的第五桩案子中将政治丑闻比作神话中奥吉厄斯污秽的牛圈,第八桩案子中将狂放不羁、误入歧途的年轻人比作神话中狄奥墨得斯蓄养的食人野马,这些奇思妙喻皆是为了传神地复现神话中大力神的英雄壮举。阿加莎的《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全篇都是对于古希腊神话中大力神故事的仿效,读者极容易辨认出小说文本中存在的希腊神话故事,这也赋予了外表普通的波洛一种跨越历史的、带有流动效果的传奇色彩,使其成为世界文学史上最杰出、最受欢迎的侦探之一。《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是阿加莎对希腊神话的直接仿效,不过仿效并不等同于模仿,与希腊神话的互文并没有妨碍、改变其侦探小说的基本性质,而是通过读者对希腊神话中大力神的历史记忆突出了波洛的英雄性。

二、 情节逆转的顿悟

与《赫尔克里的丰功伟绩》全篇直接仿效希腊神话不同,阿加莎的大部分作品中对于希腊神话的引用都是间接的、含蓄的。《人性的记录》是阿加莎一部颇受欢迎的侦探小说,《泰晤士报》曾评价:“整个案件是波洛特殊才能的一次胜利。”然而,波洛的这次胜利实属来之不易,他也曾一度被表象所欺骗,最终案件的转机源自于以不同的潜在的文本为参照,可以说经典神话文本是阿加莎构思《人性记录》的核心思想。《人性的记录》总体上延续了侦探小说一贯的模式:案件——侦查——推理——破案——解释——结局[4],不过阿加莎的缜密构思使得整部小说悬念迭起,情节充满了曲折。小说始于伦敦的一家剧院,美国女子卡洛塔·亚当斯(Carlotta Adams)的模仿表演在伦敦风靡一时,她在独角戏表演方面有令人惊叹的才能,她可以不受化装或布景的限制,轻松地模仿任何语言,她将当红女演员简·威尔金森(Jane Wilkinson)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折服[5]。机缘巧合,波洛偶遇观看演出的简·威尔金森本人,这是一个绝对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她请求波洛帮忙说服她的丈夫埃奇韦尔男爵(Lord Edgware)和她离婚,以便她得以嫁给更有地位的默顿公爵,并且她扬言要坐上出租车,杀死自己的丈夫。几天之后,埃奇韦尔男爵被人杀死在家中,管家和秘书指认简·威尔金森曾在案发时间来到男爵府上;与此同时,简却出现在蒙塔古爵士的晚宴上,有数人可以为其作证。读者自然会联想到擅长模仿的卡洛塔,随即却传来了卡洛塔服用药物过量的死讯。意外和悬念交织在一起,进一步增加了情节的活力。接下来,有谋杀动机的相关嫌疑人的不在场证明被纷纷戳破,错综复杂的情节愈发扑朔迷离,引发了读者的期待:埃奇韦尔男爵的侄子(继承人)罗纳德迫切需要钱,当天晚上他曾走进命案现场;而罗纳德则声称他在埃奇韦尔男爵房屋附近看到了一直爱慕简的男演员布赖恩·马丁;埃奇韦尔男爵的女儿杰拉尔丁·马什是一个神经质的姑娘,她曾亲口承认憎恨她的父亲,案发当天她也曾走进屋子里取东西;此外,埃奇韦尔男爵的秘书卡罗尔小姐与英俊的男管家也难逃嫌疑,他们与埃奇韦尔男爵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前者是一个非常能干、非常有能力的女人,对简充满敌意,后者则在案发不久莫名失踪了;甚至默顿公爵的母亲也有疑点,她是一个偏执狂,把全部感情寄托在儿子身上,她坚信简会毁了她儿子的一生,因此她也有可能雇凶杀人嫁祸于简。人物之间互相牵扯的利害关系赋予了情节强烈的张力,众多的悬念将小说推向了高潮,冲突的纠结使案件的进展暂时陷入了僵局。情节的逆转源自于唐纳德·罗斯(Donald Ross)先生的困惑,他曾在蒙塔古爵士的晚宴及稍后的一次午宴上两次与简·威尔金森相遇,当客人们在午宴上谈起特洛伊的帕里斯王子(Paris of Troy)时,平庸的简马上将Paris与法国的巴黎等同起来,浅薄的学识加上关注时尚的虚荣心促使简只能参照周围文化来理解“Paris”一词,因此她自然地将话题引入巴黎的时尚问题。同桌的客人一时鸦雀无声,罗斯则尤为惊讶,因为就在几天前的蒙塔古爵士的晚宴上,简与晚宴的主人谈论到了希腊神话中帕里斯王子(Prince Paris),很显然她是一位有教养,饱读诗书的女子。得知这一细节的波洛突然意识到出席两次宴会的简并不是同一名女子,他的顿悟引领案件走向最后的成功。《人性的记录》情节可谓百转千折、跌宕起伏,但是它的突破口仅仅是对一个词语互文性的理解,简对于“帕里斯的评判”一词中明显可以辨认的希腊神话的无知暴露了她的罪恶,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阿加莎巧妙地将希腊神话文本溶浸在侦探小说的文本之中,从互文性的视野来看,她的小说渗透着经典文学的文化内蕴。

三、点睛之笔

阿加莎对经典神话文本的借鉴是成熟的,她可以不着痕迹地将经典神话与侦探小说融会贯通于一体,使两个本质对立的文本彼此牵连,共存于一个空间,为大众文学增添了经典的魅力。从《复仇女神》一书的名字Nemesis即可以推测出在这部小说中出场的是阿加莎塑造的另一位侦探老马普尔小姐(Miss Marple)。Nemisis是希腊神话中的复仇女神,她敏锐的双眼洞察世间万物,再隐秘的罪恶在她眼中也无所遁形。正如书名所暗示,马普尔小姐在《复仇女神》中完成了老朋友的临终嘱托,为其无辜的儿子沉冤昭雪,将尘封的事实大白于天下。在《复仇女神》中,马普尔小姐要调查一名女孩的死因,当她沿着线索与克罗蒂尔德(Clotilde)相遇时,马普尔对于这个美丽、健壮的女人的印象是:“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大名鼎鼎的克吕泰尼丝特拉(Clytemnestra) ——她会在丈夫怡然自得地洗澡的时候刺死他。”[6]参照神话文本,克吕泰尼丝特拉是希腊神话中阿伽门农(Agamemnon)的妻子,因不满阿伽门农在特洛伊战争中用他们的亲身女儿献祭而与其结下怨恨,阿伽门农回国后克吕泰尼丝特拉谋杀了他。不过小说的克罗蒂尔德是一个未婚的老处女,死去的也是一位名为维里蒂(Verity)的年轻女孩子。欲以神话的互文性判定克罗蒂尔德为凶手的读者遭遇到了瓶颈,小说的悬念也得以继续维持。小说最终的结局证实克罗蒂尔德确实是凶手,她谋杀了视如己出的维里蒂。克罗蒂尔德对维里蒂有一种极度的爱,这种爱使她无法忍受维里蒂要和年轻的拉菲尔结婚的事实,于是她杀死了维里蒂,然后将谋杀的罪名嫁祸于拉菲尔。阿加莎的巧妙之处在于,她对希腊神话中克吕泰尼丝特拉的故事进行了改写,神话文本影响但并没有支配读者的阅读,读者得到暗示的同时却依然无法确定情节的走向,这在保持侦探小说特色的同时增添了感悟经典文学的乐趣。再比如《空谷幽魂》中,警察在艺术家汉丽塔的雕塑室中并未搜出凶器,而波洛一眼就看出凶器是藏在汉丽塔的雕塑作品中,因为汉丽塔选择雕塑的是一匹马,她潜意识里想到了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木马。虽然这只是整个故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情节,但是它与经典神话的互涉反映了阿加莎的经典文学意识。

结语

阿加莎在其小说中总是能够准确地找到侦探小说与经典文学相关联的切入点,将经典文学完美地融入小说中。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主要探讨了阿加莎小说与经典神话的互文。虽然侦探小说作为通俗小说的一种体裁,长期受到评论界的忽视,但是阿加莎的作品却能经久不衰,或许正是由于她作品中所蕴藏的经典文学的渊源才使得它们能够吸引历代不同的读者。

[1]王先霈,王又平. 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 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430.

[2]游振声. 从“互文性”看译者的创造性[J]. 外国语言文学研究,2006, (3): 64.

[3]Agatha Christie. The Labors of Hercules [M].New York:The Berkley Publishing Group, 1984.

[4]程小燕. 欧美侦探小说的结构主义阐释[J]. 文学界,2010,(6): 13.

[5]Agatha Christie. Lord Edgware Dies[M]. London: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2007.10-12.

[6]Agatha Chistie. Nemesis[M]. 丁丽梅,丁大刚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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