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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殇

2013-01-23杨文学

阅读 2013年1期
关键词:黄鼠狼白鹅梨树

杨文学

每每敲响小院的木门,最先应声的不是母亲而是那只白鹅。在它尖利的叫声中,耳朵有点儿背的母亲才扯着嗓子喊:谁啊?是我啊,娘,老二。母亲这时就会喊:三儿,别叫了,是老二。尖叫着的白鹅就会戛然而止。透过柴门的缝隙,我看见白鹅依旧伸着长长的脖子,歪着头,睁着一副小眼睛,一副警觉的样子,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

白鹅是什么时候来到母亲的身边的,我有些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春天,母亲买了几只小鸡和两只小鹅,刚到我们家的时候,小鹅如黄色的绒球在房子里来回的滚动着,煞是好看。母亲就下地去剜一种叫苦苦菜的野菜来,用剪子铰成丝,拌上泡透的小米喂鹅。这是鹅最爱吃的东西,小家伙往往吃得嗉子如同两只袋子。两只小鹅在她的精心喂养下。身上的黄色也渐渐地褪去了,慢慢地就成了浅白色,最后变成雪白色。在这种变化中,小鹅渐渐地长大了,可惜的是一只鹅不幸死掉了,母亲一言不发,把死鹅深深地埋在院子的梨树下。活下来这只白鹅就成了母亲的伴儿。母亲喊它三儿。大半年后当我再次来看母亲时,三儿已经是一只漂亮的大白鹅了。这是一只雌性的鹅。母亲说明年它就下蛋了。清明节你们就能吃上鹅蛋了。说这话时母亲一脸笑容。

我只是搞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给白鹅起了一个名字:三儿。这个三儿什么意思,母亲没有说,我也不便猜测,若是按我们兄妹排号,这个家伙应该排行老九,应该叫九儿,因为母亲生了我们兄妹八人。这三儿叫的实在是没有道理。

不论白鹅怎么闹怎么叫,母亲只要一喊:三儿!这只白鹅立刻就安静下来,似乎她也认准了自己就叫三儿了。是我们家的一个成员了,而且地位特高。

白鹅也长大了,小草鸡们也长大了。这时节,黄鼠狼来过一次,当它费尽心机的扒开鸡窝时,它的后背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口,机灵的黄鼠狼一下子就跳开了,但是背上还是被扭掉一撮毛。受到攻击的黄鼠狼开始反击了。白鹅毫无恐惧跟它打成一片。白鹅的叫声引来母亲的手电的光芒,白鹅有了母亲的帮助,它的攻击力大增,它展开大翅膀,伸长脖子,张着大嘴,满院子追赶着黄鼠狼,最后黄鼠狼无奈地跳墙而去。从此,黄鼠狼再也没有光顾母亲的小院子。几只母鸡有了安全的环境,它们与白鹅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下安然相处,偶尔的打闹也是在白鹅的让步中结束,小院子充满了生机。母亲不知道用的什么法子训练了这只白鹅,在母鸡吃食的时候它总是静静的站在梨树下,歪着头在观看。有时母鸡要进屋子,白鹅就会伸长脖子扭它们的尾巴,这时让步的就是母鸡。梨树下,这副景观成了我难忘的记忆。我问过母亲是怎样训练这只白鹅的?她总是说:鹅通人性呢。

院子里,白鹅和几只鸡们,终日绕着母亲转,它们是母亲生活中的影子,尤其是那只鹅,除了母亲下地为它找野菜的时间,其它的功夫它总是绕在母亲的脚前脚后,白天它是母亲的影子,晚上他是母亲的守护者。它在母亲给它做的柳条筐里卧着,一有风吹草动它就把窝起来的脖子一下子展开,长长的脖子支起那个红红的额头,睁开两只小小的眼睛静观四周的动静,一旦有人或动物靠近母亲的小院子,它就会长声尖叫。耳背的母亲总是在尖叫声中对着院外喊一声:谁呀?

白鹅成了母亲的耳朵。

白鹅终日绕着母亲转,它是母亲生活中的影子,除了母亲下地为它找野菜的时间,其他的功夫它总是绕在母亲有脚前脚后,白天它是母亲的影子,晚上它是母亲的守护者。

母亲对这只白鹅总是呵护有加。到了冬天,母亲就会在柳条筐里填一些柔软的山草,然后再将柳条筐放在一个避雨遮风的小棚子下面。冬天没有野菜,母亲就在做饭的时候,总是千方百计地多做一些,母亲叫它剩饭。有一回我回家,住下来陪母亲。在做晚饭时,母亲说多下半勺子米吧。我说,够了。母亲说:还有三儿呢。这哪里是什么剩饭啊,白鹅完全是她的一个孩子了。吃完饭,母亲就把一些菜叶子切成丝,拌进饭里。我不解,母亲说,鹅跟人一样,不能离开蔬菜的,这样利于它消化。

在我的印象里,白鹅最高兴的时候是母亲的生日。上了年纪的母亲对两个日子记得最明白,一个是父亲的祭日,一个是她的生日。生日这天,母亲总是带着白鹅早早站在胡同的深处,母亲在引颈张望,白鹅也在引颈张望。我们姊妹八人加上各自的孩子,就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样一个群体来自四面八方,大家总是有先有后,只要胡同里出现人影,母亲就会一脸笑容,白鹅就会嘎嘎的叫着。最先来的一般是我们一家,由于我们家买车早,于是就有远路赶早集的意思。一次我和妻子大包小包的走进胡同时,最先发现我的不是老眼昏花的母亲而是白鹅,它尖叫着,用嘴撕咬着母亲的衣襟。母亲这才看见了我,她向我走来时,白鹅依旧跑在她的前面,如一个调皮儿童。当它跑到我的身边时候,翅膀一下子就抖抖起来,努力伸长嘴巴向我靠近。母亲说:三儿,它立刻就安静下来。

白鹅迈着方步,走在前面,我和母亲在它的后面走进小巷。

那个冬天母亲病了,住进大哥当院长的医院,白鹅自己守在家里。病床上的母亲总是对前来看望的四妹说:你喂鹅了吗?四妹笑笑说:不就是一只鹅吗。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还有心思管它?母亲说:她也是一条命呢。你们这些不知道报恩的孩子,它下的蛋你们哪一个没有吃过?四妹就认真了:喂了。母亲不依不饶:喂的什么?四妹告诉她:熟玉米面子拌的菜叶子。母亲依旧追问:什么菜?四妹:白菜叶子。母亲不说话了。她知道四妹没有说谎。这个时候的农村只有白菜叶子。

整整一个月,母亲才出院回了,人还没有回到家,白鹅就叫起来。母亲说:我一听叫声就知道鹅儿瘦了。果然,鹅身上的羽毛都失去了光泽。母亲就把脸落下来说:四儿,这就是你喂的?四妹一脸冤屈地说:有什么办法,你不在家,它就不吃食。

四妹没有说谎。白鹅见到母亲,一下子就扑了过来。

大病初愈的母亲,进门的第一个事情就是给白鹅做饭。羸弱的母亲在玉米面上掺上豆粉,那是大姐给她买的豆奶粉啊。煮熟后又撒上一些萝卜丝儿。白鹅敞开嗉子一个劲的造。直到脖子粗出两倍才停下来。四妹说:娘就是偏心眼,我伺候她一个月,不如一只鹅。母亲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看着它笑着说:三儿,去自己的窝里吧。白鹅顿了一下,歪着头用它的小眼睛看了母亲一眼,真的走了,它安静的趴在母亲给它搭建的窝里。

进入高龄的母亲开始走下坡路了。那个冬天她不小心烫了脚,不能走路了,我回家看她。母亲坐在院子里。白鹅趴在她的脚下,一起在晒太阳。母亲说:老二啊,我怎么感到今年不如上一年了呢。我说没有事的,你不是要看孙媳妇吗,林(我的儿子)大学没有毕业呢,你的见面钱可不能不发啊。娘就笑。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母亲一下就倒下去了,这次她再也站不起了,吃喝拉尿就在床上了。这是爱干净的母亲无法忍受的。我们兄妹就轮流值班护理,将病榻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争取让母亲少受点罪。

在医院里,母亲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鹅,你们给我喂了没有?四妹就说:早喂了。母亲就合上眼睛。四妹悄声地对我说:咱娘一天问了十八遍。二哥,把鹅抱进医院吧。我想了想说,你下周回家就抱回来吧。可是还没有等四妹付诸行动,母亲就陷入昏迷状态。我们全都紧张起来,白鹅的事就显得不重要了。

办完母亲丧事,一周就过去了,我突然想起白鹅来,急急的来到母亲的小院。敲门,没有白鹅那熟悉的叫声,我慌忙推开门子,白鹅趴在母亲给它搭建的小窝里,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白色的羽毛脱落了许多。四妹给它的食物都酸了,上面趴了无数的苍蝇。它无力地抬起头来,看着我,伸开起长长的脖子,向我叫了一声,红红的鹅头就垂了下来。我含着眼泪给它切上菜叶拌上小米,可是它只吃了几口就蜷缩在小窝里不动了。

母亲走了,院子空荡荡的,白鹅相当孤单,我让四妹把它抱回她们的家里好上伺候着。可是,第二日,白鹅就丢了,四妹找到它时,它正安静地趴在母亲的院门口。四妹将它重新抱回来,可是,第三天它又跑回母亲的小院。没办法,四妹只好天天来院子里喂它。

一个落叶纷纷的季节,我再次来到母亲的小院,当我敲响院门,我多么想听到白鹅的叫声啊,可是院子里静悄悄的,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四妹拿来钥匙。我问,白鹅呢?四妹说这些日子光忙着收地瓜了,没顾上管它。在院子里呢。我慌忙打开院门,院子一片落叶,梨树的枝杈无言地张在半空。我的心里一紧,想落泪。母亲走了,家就荒了。人啊,不管你长多大,没有了娘就没有家啊。

那只柳条筐子空荡荡的。白鹅呢?它怎么不来迎接我?不来扭我的裤脚?

我看见它了,它静静地趴在梨树下,头对着鸡窝。我的泪哗的一下就淌下来。四妹无语的站着,一脸愧色。

白鹅是在母亲走后的两个月零三天的时候,无声的死在母亲的小院里。我把它埋在院子里的梨树下,随它一起下葬的是我的一串泪水。四妹说:二哥,你别哭了,白鹅是咱娘的伴儿,它是陪伴咱娘去了。

(石顺江摘自《散文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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