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磨砺大唐豪歌
2013-01-23吴思瑜汇图网
文/吴思瑜 图/汇图网
粗粝的风吹拂着塞外亘古的荒凉。
这里是富奢大唐耀武扬威的戎戍之地。帝王的圣谕已到,红旗出营,战鼓雷鸣,将军令下,于是浩荡的军队嘶吼着、叫嚣着,冲进轰轰烈烈的拼斗之中。虽有人一朝功成,但更多的则是手握铁戟长矛挣扎着倒下,长安的春天依旧在无数老母的守望和妻子的痴念里兀自繁华。
塞外的风沙早已见惯了这残酷。时间是一把巨帚,尸横遍野的触目惊心终究被掩埋得了无痕迹。历史的潮水汹涌,这些不善言辞的英勇武士们什么也没有留下。
多亏了那些徘徊在塞外风沙里的诗人们,他们心怀报国之志,辞别歌舞升平的长安来到这里,却意外发现了塞外风沙中一种完全不同于市井田垄的生命状态—它因与死亡毗邻而脆弱不堪,却也因与死亡对峙而无比豪迈。诗人笔下的诗,渐渐褪去了优柔寡断的细瘦文弱,转而披上了沾染寒霜的铠甲战衣。于是,几百年以后,当人们打开他们的落满尘埃的狭小箱箧,从中涌出的却是一个壮丽奇崛的辽阔天地,令人血脉贲张,意气飞扬。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谁能承受得住那空旷的天地裹挟的萧索和寂寥?然而诗人却得意地大笑:乍看之下的萧索和寂寥,其实却昭示着雄浑与伟大,那是精致拥挤的长安都城永远无法编排的自然的典礼。其中最奇异的,是岑参笔下那八月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那万年火山—“赤焰烧虏云,炎氛蒸塞空”,那浩瀚热海—
“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一生两度出塞,远至今新疆境内的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他的奇崛想象汪洋恣肆,搅动了塞外沉着的苍白和暗黄,迸发出瑰丽的色彩在这里渲染神奇。或许这里的景象比不得崇山峻岭的峭拔、茂林修竹的钟秀,但那隐隐然流露的气魄却不得不让人们低下头来静静地与天地对晤,谦逊而虔诚地牵引出生命中的勇敢与这气魄相互契合。
而在这奇异的天地之下,同样明媚着一派从容快活的异域情调。“琵琶长笛曲相和,羌儿胡雏齐唱歌。浑炙犁牛烹野驼,交河美酒归叵罗。”政治的对立无法阻挡文化的沟通和融合,胡笳声因民族间对艺术的分享和尊重而愈发清越嘹亮,轻而易举地越过了边境的藩篱,在瀚海狼山间洋溢欢喜。
来到这里的诗人们,即使曾经纠结于世俗的繁文缛节,即使曾经因平仄格律而煞费苦心,一旦面对眼前的荒漠,胸襟便多了一份疏朗,一份豪情,一份洒脱,随口一吟,只觉壮怀激烈。
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生在大唐盛世,蹑足行伍本是成就功名的捷径,苍凉的荒漠之中,又怎会缺少将士们建功立业的万丈豪情?疏于文墨的他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而诗人们已将七尺男儿的烈烈雄风书写得浩荡无边。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军令状下,胜利志在必得,将士跃身上马,斗志昂扬。“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战戟挥舞,狂野叫嚣,搅乱了强虏围堵的阵仗,惊起战场一片混沌的沙尘。“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宝剑出鞘,寒光凌厉,将士作揖拜别,楼兰已是囊中之物……“七绝圣手”王昌龄的《从军行》七首,真可谓是写尽了士兵的豪情壮志、飒爽英姿,仰天长啸间,敌虏闻风丧胆。诗人自己虽命运多舛,一生两次被贬蛮荒之地,升沉荣辱由不得自己做主,但当他在百尺楼上临风而坐,文思和心志便如雷霆万钧,再没有一介书生身不由己的悲哀,翩然走出一个在诗文里开疆扩土的将军。
盛唐国力强盛,敌虏不足为惧,但边塞自然环境的恶劣却无以回避。“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岑参笔下的走马川夜行,茫茫沙原一望无边,天地间充斥着凌厉山风的咆哮,这里本不应有人出现,然而黑暗中竟有铠甲碰撞的金属声,匆匆步履踏过满地碎石,战士和自然正在一片静默里进行最决绝的争斗。这一次,与战争无关,抹去了民族、疆界和等级的划分,正是那相互制衡的艰难书写下人性的悲壮之美。
本应是皓首穷经的文弱书生,竟也被这旷野打磨得刚毅而粗犷,终日的迁徙劳顿并没有磨掉他们的诗情,反而将生命的豪迈健硕糅合其中,在夜深人静的某盏孤灯下,书写出另一种远离华盖权杖的生命伟力。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时间一下子从盛世开元到了混乱的天宝年间,君王将领的穷兵黩武终于在士兵的心头引发倦怠和困惑,在面对冰冷的铠甲和沉重的兵器时,他们产生了对战争本身的思索。远走京都的诗人们,从未困守于“忠君报国”的集体话语,又是他们,窥见了士兵内心那汹涌在坚冰之下的暗流。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高适可算是边塞诗人中最不肯讳言讳语的了,一心想要在幕僚生涯中求得显赫功名的他,从不屑于阿谀逢迎,凭借着敏锐的政治洞察和深刻的时事批判,他对战争的本质进行尖锐的揭示和抨击。这首《燕歌行》淋漓酣畅,苍劲雄浑之中悲情漫漫,将军营帐中的靡靡之音在帐外蓬头垢面的士兵心里化作滔滔怒声,怒声中胜利成为戴在将军头上的华美冠冕,失败成为流落在荒山野岭的矮矮坟茔。正是“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
“表请回军掩尘骨,莫教兵士哭龙荒。”诗人知道,纵然是胜利的无上荣光,也无法抵消血染征袍、骨埋荒野的悲凉,更何况“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所谓胜利,常常只是一场虚妄。他们从未贪生怕死,但生命并不因轻而易举的死亡而变得不值一提,敷衍潦草。
而李白的《战城南》,更是替战死沙场的征夫和痛失亲人的妻儿发出对战争的控诉:“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如今,开疆扩土的战争已无法守护都城的安宁,君王的野心成为百姓心头挥之不去的梦魇,田园荒芜,税赋繁重,生死牵念,愤懑悲怨。“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剥除正义与邪恶之名,战争总是那般残酷,和平如黎明的闪耀星辰、梦中的喃喃呓语。
如果说在帝王心里重要的是号令天下,在将军心里重要的是加官晋爵,那么在诗人心里重要的便是生命的肺腑之言。他们寻找生命中那些因卑微而被剥夺的尊严,纵横驰骋在心灵的疆域上,他们歌颂和体恤的不是只知杀戮的武夫,而是有勇有怒却天不遂愿的真实生命。
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
壮志有多豪迈,思念就有多销魂。“羌胡无尽日,征战几时归。”明月高悬,茫茫大漠浩瀚如海,羌笛的乐曲断断续续,散落海上,在磨枪擦戟的征人心里激起无尽的悲戚。这样的悲戚,自古有之,仿佛灵魂深处早藏有一个声音发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吟唱,令人怆然。
于是有了“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凝眸愁绪,有了“缭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的浩渺云烟。“秦时明月汉时关”,塞外的战火已绵延了千年,不同的是天南地北的碛石沧海,相同的却是戎马倥偬的铁骨男儿,因那无边无际的阒静和无可逃避的月光而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可是对他们来说,一切总是那么难以启齿,或许是担心过多的情感抒怀会挫减战场的锐气,所以思乡怀人的愁绪常常躲隐在“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的一字一句里,思念的心在层层盔甲的掩饰下故作镇定。殊不知,仅这一字一句,便透露出粗野的士兵那多情的可爱来。“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诗人明白的,他们也曾被市井中层层叠叠的人际网络牵绊和支撑着,然后匆匆忙忙地被一纸政令调遣至这无亲无故的边陲之地,生命个体被硬生生地孤立,那无可违抗的集体话语成了他们存在的依傍。于是在每一个精神自由的间隙,思念便泛滥如故乡的春水。剥离了浅薄的利益遮饰,每一段愁绪都发乎情,直指内心,敏感的诗人比他们更加懂得这种感伤,于是文墨错落于笔端,这些在月下辗转难眠的战士们,最终褪去单一整齐的坚硬外壳。
本想借唐朝诗人的边塞诗一睹大唐军事雄威的人们愣住了,那些歌功颂德、杀戮血腥的诗文早已随着铁血征战而灰飞烟灭,真正留下来彪炳千秋的,不是在写边境戍守,而是在写“人”,不曾指点江山,不曾发号施令,不曾蜗居幕僚,他们只是生死皆无言无语的战士。帝王旁侧的史官挥舞文墨,只记下胜败与功名,便将他们草草隐去,世代皆然。他们的勇敢,他们的愤懑,他们惊天动地的豪情,他们顾影自怜的愁苦,都流连在塞外的夕照中,躲藏在厚厚的诗词里。这里的诗人,早已不再写怀才不遇的悲凉、归隐终南的雅趣,他们爬出关注自身命运的庸常泥沼,终于一身轻盈,以悲天悯人的情怀感悟苍生,如塞外的浩荡青冥、万丈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