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后”的忧患意识与路径依赖
2012-12-31荣剑
澳门月刊 2012年7期
最近在閱讀了一家大眾雜誌對羅援少將的採訪之後,我才首次獲悉“紅後”這個新的說法。在這之前,我是知道一大批“革命後代”或“紅色後代”,極其反感社會把他們稱之為“太子党”或“官二代”,他們願意自稱是“紅二代”。延安兒女聯誼會的會長胡木英,在該會舉行的2011年春節團拜會上,就明確提出:“我們絕非什麼‘太子党’‘官二代’,我們是紅色後代、革命後代。”在中國“二代”現象普遍和不義、炫富、特權聯繫在一起時,紅色後代被稱為“官二代”,的確有損於他們的政治信譽和道義形象。以前當官被譽為是人民公僕,是人民的勤務員,現在還有誰好意思再這麼說?吏治腐敗,為官不仁,官員政治信用破產,道德形象敗壞,官民對立嚴重,這些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不僅日漸侵蝕執政黨的合法性基礎,也幾乎使紅色傳統優勢消耗殆盡,革命的光輝歷史在現實中黯然失色,不復以往的道德感召力。在此背景下,紅色後代公開要求和“官二代”作出切割,劃清界線,情有可原,值得關注。
“紅後”顯然是一個比“紅二代”涵蓋力更廣泛的一個說法,紅色代際譜系中的第二代人,和近年來社會上其他“二代”現象相比有著一個重大差別:這一代人不僅遠離青春,而且已經告別了他們人生的黃金時期,大都處在退休狀態;即使那些還在臺上的人,大概也祇有十年左右的“政治時間”。風雲變幻之際,廉頗老矣,壯志未酬。“紅後”概念的提出,有對革命自有後來人的殷切期待。在“紅二代”雲集的一些場合,經常會有人慷慨陳詞,強調他們父輩打下的江山決不能在他們這一代人手中丟掉,要把革命傳統世世代代保持下去。紅色後代的這種集體意識,在目前的關鍵時期得到前所未有的加強,他們對中國的未來,對執政黨的命運,有著他們特有的緊迫感、使命感和危機感。羅援少將有詩為證:“莫謂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真是擲地有聲,義無反顧。
從“紅二代”到“紅後”,概念的演化其實已經反映出中國政治生態的一個重要變化,在紅色後代大量掌控著中國政治、經濟和文化資源的前提下,他們這個群體依然存在著一種強烈的憂患意識,擔心紅色江山不保、革命事業或將毀於一旦。這種憂患意識主要來自於兩個方面,一是執政黨日趨惡化的腐敗行為已經嚴重威脅到執政黨的執政地位,二是引入憲政民主制度將根本改變共產黨的一黨執政體制。在執政黨面臨生死存亡的挑戰時,作為和執政黨具有天然血緣聯繫的紅色後代,革命法統的惟一政治“後裔”,共和國的“長子”,走到前臺,進行紅色總動員,主動承擔起保衛紅色江山永不變色的歷史責任,應當不難理解。他們從不同的方面,以不同的方式,積極亮相,高調發聲,獻言獻策,已經成為影響中國未來走向的一支重要力量。
“紅後”的政治範圍究竟有多大?恐怕很難量化。筆者的父親是在抗戰期間參加革命工作的,解放後在地方政府擔任過不大不小的職務,退休時享有地市級待遇。按理說,我也應當屬“紅二代”或“紅後”之列,但說實話,我的確難以產生強烈的紅色歷史意識和革命的歸宿感。我相信,和我有著大致相同家庭背景的人,不在少數,他們可能從來都沒有享有過紅色父蔭下的特權或優惠,也並不認為父輩提著腦袋坐上的那個位置理應由他們繼承。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那份薪水足以讓全家溫飽,比那些節衣束食的工農家庭多了一些保障,再就是所謂“幹部家庭”這個身份多少能夠滿足一些虛榮心,除此之外,我不認為我比那些所謂的平民同學更高貴些,或按現在的話說,多了一些“政治正確”。因此,文革期間,當譚力夫喊出“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滾蛋”的口號時,我並不由此感到振奮。那時我就感覺到,在喊這個口號的人,他的家庭,他的生活圈子,他所代表的階層,和我這樣的“幹部子弟”完全是兩回事,用當時流行的話說,他們是屬於“高幹子弟”,也就是現在倡言“紅二代”或“紅後”的這些人。打開這些人的履歷,你可以發現,他們的家庭是那樣的顯赫,父輩至少官至部級或將軍,其中出類撥萃者,無疑是“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大概祇有這些人,才能真正構成“紅二代”,才能理所當然地被看作是共產主義事業的紅色接班人。
這一代人,有許多是出生於戰爭年代,在馬背的搖籃裡長大,建國後居於各個大院或小樓,在專門的學校讀書,身處大致相同的政治文化環境,既有浸染於權力的薰陶,也有對權力鬥爭殘酷性的感受。文革是他們集體遭遇挫折的非常時期,在毛的直接領導下,第一目標是打到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用林彪的話說,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要革那些以前革過命的人的命。革命摧枯拉朽,衝擊一切,覆巢之下,豈有完卵。高級幹部首當其衝,被罷官,被批鬥,被抄家。嚴重者性命不保,妻離子散;倖存者苟延殘喘,終日自危。這個時候,老子遭殃,殃及子女,高幹子弟被劃入“黑五類”,和“地、富、反、壞”並列,成為專政對象。幾個豪姓大族後人,受到的迫害最甚,從天堂打入地獄,或死或殘,或坐牢或流放,受盡人間折磨,看破世態炎涼。古人說:“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文革也是這種身份政治的巨大轉換,高幹子弟天然的優越性被摧毀,淪為平民,進入底層社會,和人民同呼吸共命運。
“紅後”在文革的遭遇是一個特殊情況,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程度不同地受到影響,被迫上山下鄉,支邊支農,但到文革後期,他們還是率先走出困境,利用父輩的權力和人脈資源,或進城就業,或參軍入伍,或讀大學,掌握著比平民子弟更多的機會。粉碎“四人幫”後,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國家和社會步入正軌。首先就是落實幹部政策,為一大批文革期間受迫害的幹部特別是高級幹部恢復名譽,政治平反,讓他們重新走上領導崗位,徹底清算文革製造的各種冤假錯案,徹底修復被文革破壞的國家機器。在執政黨主導的思想解放運動中,“紅二代”也開始逐步亮相,進入社會公眾視野,他們在紀念和回顧那些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文章中,詳細描述了他們在文革期間所經歷的苦難和折磨。陶斯亮寫的《一封終於發出的信》,深情紀念她的父親陶鑄,感人至深,催人淚下,打動了無數人的心,也讓全社會認識到,在毛的錯誤路線之下,不管是平民還是高官,都難逃厄運。文革對全黨全民都是一個深刻教育,反思文革,防止文革重演,是當時的社會共識。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紅後”建構其整體道德形象的重要時期,如果在這個時期不能獲得一個良好的社會評價,必將影響其後來發展。事實上,在“紅二代”中,有許多優秀的成員,毫無官宦子弟惡習,為人親民,做事低調,有雄才大略,也有智慧和能力,足以擔當重任,成其大事。但是,在八十年代的社會和政治氛圍中,他們的確難以迅速脫穎而出。原因是多方面的,高幹子弟經商給予社會留下的惡劣形象,不能不說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八十年代初期,社會上就有了“太子党”這個說法,當時尚無政治上接班這一說,社會公眾顯然是以這個明顯帶有貶義的稱呼表達出對“紅二代”的不信任感,而且,這種不信任感在執政黨內部也有著廣泛基礎。我在評論“重返新民主主義”時就提到,八十年代中期,幾個紅色家族的後代,在李錫銘主政時期的北京市委,競選副書記和副市長,居然全部落選。中央全會選舉中央委員和候補委員,落選的或票數靠後的,也多有來自豪門的子弟。這個普遍現象說明,紅色後代在政治上缺乏穩定的社會基礎,缺乏社會認同。
“八九”風波之後,“紅二代”的發展出現重要轉機,雖然執政黨迫於形式和輿論壓力開始清理幾大公司,但黨內元老們意識到,在關鍵時期還是要靠自己的子弟。從大院傳出一個說法,至少自家子弟不會去刨自家的祖墳。這個話絕非說說而已,而是很快就體現在制度安排上了。一是在政治上,加快培養紅色後代中的政治人才,放手讓他們離開北京到地方發展,在地方積聚政績和資源,為政治接班創造條件。二是在經濟上,“紅二代“接受經驗教訓,不再做“官倒“這類丟人現眼的事,而是名正言順地進入大型國有企業,在金融、電力、通訊、交通、房地產、石油、石化、貿易、高科技等眾多國家支柱行業全面發展,歷練十幾年,成為實際掌控者。三是在軍隊領域,聚集了一大批高級幹部和高級將領的後代,他們因其工作特殊性長期不為社會所知,後來逐漸亮相,位居中將上將者已不在少數。“後八九”以來的二十年間,“紅二代”作為一個整體,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三大領域已經蔚為壯觀,掌握著極其廣泛的資源和人脈。
自文革結束以來已有三十多年了,按自然進程來說,“紅二代”不管在哪個領域發展,祇要不犯錯誤、不做過分的事情,他們都有資格有理由享有目前這樣的局面。從社會整體來看,他們並不是改革的惟一受益者,來自其他社會階層的人,即使出身草根,毫無背景,祇要路徑正確,方法得當,經過三十年打拼,獲億萬身家或成一方大員,已經比比皆是,不足為奇。在中國客觀上存在著多種利益集團的情況下,“紅色”不是“紅二代”的原罪,這不能成為阻擋他們獲取政治和經濟利益的道德障礙。相反,在政治和經濟資源的全民配置格局中,恰恰是“紅色”這個身份,讓“紅二代”們享有到比其他社會階層更多的合法性和優先性。中石化的前老總陳同海就公開說過,他們這一代人是“共和國的長子”,理應壟斷國家稀缺資源。長子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在中國政治傳統中,嫡長子繼承制意味著長子是政治法統和經濟資產的第一繼承者。大概就是因為秉持著這樣的理念,陳同海視中石化資產為家產,日均消費數萬元,貪污受賄上億元,成為他那個時期國企老總經濟犯罪的第一人。
中國目前的狀況,或許可以用經濟學上所說的“帕累托改進”來解釋:少數人得益並未損害其他人的利益。這也就是說,中國幾個大的利益集團在實際支配國家經濟命脈時尚未引發社會危機的原因,是因為全民都搭上了中國快速發展的便車,少數利益集團所享有到特權和好處作為經濟發展可以承受的成本,尚未讓社會中的大多數人處在“負收益”狀態。而一旦這種“負收益”狀態出現並不斷擴大時,社會將立即陷於動盪,衝突和危機將成為常態,甚至革命都會隨時發生。在經過三十年改革之後,中國已經進入到一個臨界點,全民共享的改革紅利已基本吃光,社會主要資源已被幾個大的利益集團瓜分完畢,執政黨腐敗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權貴資本已嚴重敗壞執政黨的合法性基礎。大廈將傾,誰能挽狂瀾於既倒?
對於執政黨腐敗的嚴重性和執政黨的合法性危機,紅色後代是有充分的認知,並不迴避,他們或許比社會的其他階層更具憂患意識,普遍擔憂執政黨將因腐敗問題而毀於一旦。延安兒女聯誼會寫的《我們對十八大的建議(9稿)》明確認為:“現在人民群眾對党的領導最不滿意是什麼?我黨我軍矛盾的焦點是什麼?腐敗!在這方面人民群眾已忍無可忍。解決經濟、社會矛盾,應該從解決腐敗問題入手。”如何解決這個關係到執政黨生死存亡的問題,他們向中央建議:黨中央實行差額選舉,增加直選名額(20%),把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提高到與中央委員會平行的機構,成立中央政策委員會,人大、政協向社會層面開放,堅持走群眾路線。這份建議在最後部分寫道:“建國前夕,毛澤東同志和黃炎培先生有一段著名的談話,共產黨能否跳出歷代王朝興衰的週期率。我們今天要痛下決心,不畏艱難險阻,呼籲全黨實實在在邁出這一步。我們相信中國人民的政治生活將會開創一個更加陽光燦爛的新局面。”
我相信,上述建議反映了“紅二代”的普遍心聲和真誠願望,他們是不希望看到父輩浴血奮戰打下的江山在他們手中丟掉,這不僅涉及理想、政治信念、階級感情和血緣聯繫,而且更涉及到利益共同體,涉及到“紅後”的未來命運。事關重大,必須主動應對。他們對十八大的建議,重點放在黨內民主上,是迄今為止社會公眾能夠看到的關於黨內民主的最具體的方案。按這個方案來重組黨內架構和權力體系,能否讓執政黨脫胎換骨,尚未可知。但這個行動的積極意義在於,來自執政黨最正統的一脈也已經認識到,執政黨不進行政治體制改革,將絕無出路。
執政黨必須進行徹底改革,社會已有高度共識,如何改,社會卻分歧巨大,這裡涉及到改革的路徑依賴和路徑選擇問題。對於“紅後”來說,改革決不是革命,不是改朝換代,父輩提著腦袋用鮮血打下的紅色江山決不能輕易拱手讓給他人。有人就放話,紅色江山是用三千萬人頭換來的,你想要,也請拿人頭來換。這話是誰講的,無法求證。但是,“紅後”的確有著共同的認識和情感基礎:共產黨的執政地位不可動搖。這可以說是他們主張改革的第一個前提。有人提出重返新民主主義,前提也是共產黨的領導,在共產黨領導下,可以搞私有化,可以搞有限民主或漸進民主,可以搞司法獨立,甚至可以實行軍隊國家化。也就是說,他們主張一黨執政下的民主。
“紅後”關於改革路徑的第二個前提是,理論資源主要還是來自於毛的思想、紅色意識形態和“党的優良傳統”,以共產黨過去歷史中那些行之有效的說法和做法,為其現實合法性提供論證。重慶的“唱紅”運動,大張旗鼓地開發紅色資源,充分激活的是紅色一代的歷史意識,成為他們政治動員的一種方式。重提新民主主義理論,是希望以這個理論重新凝聚社會共識,重鑄執政黨的合法性。延安兒女聯誼會重新主張群眾路線,把群眾路線視為執政黨“制勝的法寶”,是“揭露腐敗、制止腐敗最好、最快、最省力的途徑”。在這些理論資源之外,這些年來國內關於政治體制改革的主流意見並未得到“紅後”認可。
第三個前提是,為保證紅色江山永不變色,紅色後代具有義不容辭的責任,要世世代代繼承父輩的遺志,充當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這種天然的接班意識,通過執政黨意識形態的論證和一列制度安排,被合法化和正當化,執政黨永不動搖的執政地位通過紅色後代的血脈相承而得以實現。和這種接班意識聯繫在一起的是救世意識,在許多紅色後代看來,惟有通過他們發揚紅色法統,才能拯救人民,創造共富。
紅色後代的改革路徑,依賴於執政黨的執政地位,依賴於紅色傳統,依賴於紅色接班人的歷史使命,能否廣泛地動員民意,迎合歷史潮流,進而領導改革,在我看來,必將面臨著無法克服的困難。任何一個傳統國家按憲政方式完成向現代國家轉型,改革的領導集團必須具有強大的道德感召力和資源整合能力。晚清新政以來,滿清執政集團一直是企圖主導改革,願意呼應民意,按憲政體制重新建構國家權力體系,但是,他們最後還是被革命力量擠出歷史的火車頭。原因就在於,滿清執政集團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沒有看清形勢和趨勢,在國民普遍已經形成憲政改革的共識時,仍然堅持以皇族權益為不可侵犯之前提,囿於大清江山永世長存的陳舊理念,不能重建新的合法性基礎,失去民意,失去各方支持,從根本上喪失了繼續執政的條件。
歷史的場景未見得會再次重演,但其中的經驗教訓應該總結。紅色後代在近三十年裡,雖然在政治、經濟和軍事領域均佔有重要位置,掌握著巨大資源和人脈,但實事求是地說,他們缺少的恰恰就是道德感召力,他們整體的社會形象並沒有因為得天獨厚的紅色背景而被社會公眾廣泛認可,他們中的出類拔萃者似乎也缺少足以讓人信服的政績和業績。在他們理所當然地比其他社會階層享有更多優勢和機會時,絕非是毫無代價,道德成本的支出一定無法避免。社會上現在盛行的“仇富”或“仇官”現象,在一定程度上還是折射出社會不公的事實。紅色後代作為現實中的一個利益集團,它和所有其他利益集團一樣,都無法迴避來自社會層面的合法性和正當性拷問,他們在這方面沒有免責的權利。這意味著,紅色後代要想把自己的理論主張付諸實踐,必須接受多重檢驗——道德的、政治的和歷史的檢驗,其實,最後的檢驗還是在人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