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时代
2012-12-31郭建勋
长江文艺 2012年8期
女儿卢雪3岁,我才带着第二任妻子雪婷母女回了一趟我的老家。早上,从县城坐上了回镇上的车,车里寂寂的,我看着窗外,很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心越来越紧,也许这就叫做近乡情更怯吧。不久,上来了两个人,四五十岁的样子,一上车,他们就开始说话,声音很大,倒把我吸引了。他们说的是一个姓卢的老板。这个问:
“你知道卢老板怎么发财的?”
“说是在深圳打工,偷渡去了香港,帮一个有钱的女人喂狗。女人死了丈夫的,就养了一条大公狗,有小牛那么大,呵呵,晚上就抱了狗睡。卢老板比狗还厉害,女人就不要狗,要他了。搞了那女人的钱,他就抽身跑回来了。”
“不会吧,说是卖毒品发的财,金三角……”
旁边一个人插嘴了:“不是吧?他是在深圳买彩票中了奖。”
很多人加入了卢老板发财的争论,有人说他是做鸡头发的,有人说是干黑社会发的,版本增至十几个。车里争得一锅粥似的,幸好雪婷和卢雪都睡着了,不过,醒着也没关系,她们也听不懂我的家乡话。一个戴眼镜的60多岁的男人最后压低了声音说:
“你们都错了,我女儿就是槐树村的,最清楚了,他是在山东发了一笔横财回来的。他有个同学是当兵的,那年他到部队里躲难,连长爱喝酒,跟他交了朋友。那同学去了深圳,他也跑去了,混不下去了,就去山东找连长。那连长转业了在地方上做了一个小官,介绍他进了一个板材厂。厂里让他做业务,他能吃能喝,业务做起来了,还能够收钱。他就收了几十万跑回来了。跑业务跑上路了呀,他就开了这个厂,越做越好。那连长是够意思,卖了自己的房子帮他还了债。去年他去山东还清了连长的钱,跪在连长的跟前,拿出一把刀,叫连长砍他。连长没砍他,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你小子会回来的。”
这一说,我明白了,说了半天的卢老板,原来竟是卢一新,这倒挺符合他的做事风格的,我禁不住心里笑起来。那边又有人说了:
“冯黑心到卢老板的厂里做门卫了?”
“嘿嘿,他原来做过副乡长的,怎么就放得下面子?真是人到矮檐下啊。”
“买了原来的乡政府做厂房,请了原来的副乡长做门卫,卢老板这里头有玄机呢。”
“他做事还是有一套的,打锣打鼓地说要办个赌吃节呢,比喝啤酒吃肉,一二三名都奖钱,一名三千,二名两千,三名一千。县里镇里的领导都参加呢,电视台也要去。”
“他啊,就喜欢吃,不嫖不赌,岁数这么大了,也不结个婚,这几年,听说他全国各地好吃的吃了个遍,还到城里请了个厨师给他炒菜。他的外号叫饿狼,真是个狼转的世。”
车到镇上了,大家鸟兽散。我一家三口租了辆三轮摩托车回家。路过乡政府前时,我叫摩托车停了一下。门口挂了块牌子,写着一新国际板材厂。修了大门,正是我原来做行政经理那个厂的格局,不锈钢电控门,右侧有个保安室,保安室坐了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我想,那也许就是冯副乡长吧。最打眼的是大门口的俩石狮子,撒蹄欲腾。我去保安室问了一下冯副乡长:
“卢老板在吗?”
“他去县里了,去谈买旧县政府大院的事了。”
卢一新外号饿狼,比我大三岁,因留了级,五年级开始跟我同学,同到初三。这个外号是我给他取的。在有饿狼这个外号前,卢一新还有个外号,叫响屁王。
初中一年级开始,我们就寄宿了,吃喝拉撒睡全在学校。家境好的同学,是在学校的食堂里买菜吃,菜是三样,一荤一素一汤。荤变来变去就两样,要么香干子炒肉,要么辣椒炒肉,汤则没变化,就是腌菜汤,素的变化就多了,大白菜、小白菜、苋菜、豆角、丝瓜、苦瓜、南瓜、冬瓜,等等。荤是一毛五分钱一份,素是一毛钱,汤是二分钱。家境不好的,自己带,星期天放两个小时假,回家拿,瓶瓶罐罐的,全是干菜,辣椒萝卜、剁辣椒、腌干菜。自己带菜的占绝大多数,家境好的,干部或者双职工家庭的,就那么几个,掰一下指头数得清。
吃多了干菜,不消化,屁多。刚开始不好意思,憋着,憋得脸红红的,实在憋不住了,才化整为零。不响的屁最臭,弄得教室像个粪缸。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坐在宁静的臭屁里,学子曰学而时习之,学ABCD,学等腰三角形,渴望知识的小脸绷得铁紧。但这种宁静突然被卢一新一个响屁打破了。
那天,上语文课,老师讲流沙河的诗《理想》。诗写得好极了: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熄灭的灯;理想是灯,照亮夜行的路;理想是路,引你走到黎明。老师带我们读,他读一句,我们跟一句,声音很响,飞出窗外,响遏了行云。一个段落完了,中间要停顿,就在这时候,响起了一个声音。先是唧,短促激越,如石头开了裂。然后是噗,低沉嘶哑,如月琴上的一记低音。最后是噼,戛然而止。同学们都瞪着眼、瘪着腮、张着嘴望着卢一新,过了大约一分钟,敲桌的、打椅的、拍掌的、跺脚的,嘻嘻、哈哈、嘿嘿、呀呀、嗬嗬,闹成了一片。老师笑得眼镜掉到了地上,摸了半天,才摸着了。戴上了眼镜,老师就不笑了,手在半空用力地抓,把声音抓熄了。接着他走到卢一新跟前,半弯了腰:
“卢一新同学,你的理想是什么?我看,你的理想是放响屁,搅乱我们的课堂。”
卢一新站起来:“老师,我的理想是吃餐饱饭。”
从此,大家开始叫卢一新响屁大王。一下了课,响屁大王长响屁大王短地围着他喊。一天,他火了,瞪着一双比牛卵子还大的眼睛,抓了块尖石头,高举过头顶,冲到那喊他的同学的鼻子面前:
“猪嬲的,有种的你再喊一声!”
卢一新的娘早吃水蟒藤死了,就个瞎子爹,谁也不怕他。那同学眼睛也没眨一下,字正腔圆又喊了一声。卢一新丢了石头,哭了,跑到远一点的地方,大声地骂:
“你爹是响屁大王,你爷爷是响屁大王,你祖宗十八代是响屁大王……”
这回轮到对方捡了那块尖石头冲过去了,却不是做样子,是真打,打在他的额头上,裂了一道口子,蚯蚓似的爬下一道血,半张脸全浇了。那天,气得班主任把讲台都拍烂了,说:
“再喊,我就撕烂你的嘴!”
我的家境是介乎于好与不好之间的,说不好,我老爸老妈一不是干部二不是职工;说好,我奶奶会剪窗花。她能剪鲤鱼跳龙门、麒麟送子、百寿图、腊梅闹春,等等,活真真的。办喜事少了奶奶的窗花,就不叫喜事了。剪不能白剪,得有点礼,红糖、白糖、雪枣、梨、桃,奶奶全拿去供销社的代销店换了钱,不时给我个一块两块,所以,我也不时可以去学校的食堂买个菜,且一买就是买荤的,香干子炒肉或辣椒炒肉。说起来也奇怪,其实,在自己家里,这两样菜虽不是常常,但也总能吃上的,为什么一到了学校的食堂里就成了仙味呢,我至今仍是弄不懂。
学校食堂没有就餐区,加上绝大部分的人菜都放在寝室里,我们是大寝室,所以,大寝室就成了大食堂。八个人分成一席,每餐由值班的把饭端到寝室。饭是方铝盒蒸的,一盒划成八块,每块四两,每人叨一块,再各自弄各自的菜,要么去食堂买,要么从瓶里罐里挖。那些一直在食堂里买菜的人是不在寝室里吃的,打了饭,匆匆去了,一圈人坐在草地里慢悠悠地吃。那情况有点像现在的富人,住在别墅里,遛狗遛小孩,穷人看一眼,就叫保安轰走了。我的情况有点尴尬,去食堂里买了菜,想同了他们去草地里吃呢,有点胆怯,回寝室里吃呢,又有点不甘。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迫于胆怯而宁可不甘,端了热腾腾的香干子炒肉或辣椒炒肉回了寝室。一回寝室,不甘倒没影了,只剩了荣光,香气氤氲,引得人吞口水,我也就故意地大嚼,一如现在的暴发户,敞了衣襟露了脖子上狗链那样粗的金项链。
口水流得最多的当然是卢一新,有一次,他从我后肩上斜插一筷子过来,夹了一块,在鼻子前嗅了一会,才小心地放在嘴里,不嚼,鼓着腮,微闭着眼,幸福的样子。我很生气,冲着他的胸口给了一拳。他咽了肉,咂着嘴说:
“好吃,好吃。值得!”
说着朝我的碗里又伸来了筷子:“鸣坨,你再打一拳。”
睡觉前,寝室里常开床委会。几乎每次床委会都是卢一新当主持,主题就一个,吃。比如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吃了四块饭,又比如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吃了一大碗辣椒炒肉。说得大家肚子里响响的,骂他是饿死鬼投的胎。他不怕骂:
“饿死鬼投的胎怎么啦?我就饭量大嘛。这一餐四两饭不知道放在肚子哪个角落?要我吃个饱,我死了也值得,是个饱死鬼嘛。”
让卢一新弄烦了,一天,一个同学找我商量:
“鸣坨,要不堵一下卢一新的嘴,撑死他,看他能吃多少。我出饭,你出菜。”
我觉得这个有意思,答应了,答应了之后又有些后悔。当天晚上睡觉前,我激卢一新:
“你整天吹能吃能吃,明天中午跟你打个赌,看你能不能吃完一盒饭?要是能吃,再加你两个香干子炒肉。要是吃不完,以后就闭了你的臭嘴,不要老是吃吃吃的。”
“反悔的是猪嬲的?”
“反悔的是猪嬲的!”
第二天中午,卢一新添口搭嘴地吃完了一铝盒八块饭和两份香干子炒肉。那时候,已经很有点文学细胞的我就给他取了饿狼的外号。他对这个外号倒不反感,逢喊必答,有时候一高兴,还舞了双手要扑过来,嗷嗷地作狼叫,大声地说:
“我就是个饿狼,吃掉你这只小绵羊。”
初中毕业,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卢一新没考上。第一学期放假,我去找他玩,他不在家,他爹坐在阶基上一条破竹椅上晒太阳,穿的棉衣到处露了棉花,扣子也全掉了,拿根棕绳捆了腰。问他,说是十几里远的村子里殁了个老人,做法事去了。原来卢一新跟了一个师父,学道士,吹唢呐。我稍微瞄了一下他家,真个家徒四壁,屋子里像个垃圾场,不能开步,脚脚能踩了鸡屎。就三间房,有两间盖的是稻草,还是陈年的稻草,黑扑扑的,风吹得有一块没一块。两天后,卢一新来找我了,在篱笆门口就粗了嗓门叫我,我出去,远远的就闻到他一身的酒气,说几句话就打一声嗝,很响的嗝,像鹅叫一样。我就骂他:
“你放屁也响,打嗝也响。”
他说:“放屁放的是饿屁,打嗝打的是饱嗝。”
我问他为什么不去学点别的,比如泥水匠、木匠什么的,那个才是技术活,学做道士、吹唢呐,有什么出息。他打断我的话说:
“鸣坨,我看你是读书读迂了。学泥水匠、木匠,一身泥、一身土、一身灰,哪有吹唢呐快活?就闭着眼睛鬼画葫芦吹一吹。再说,做泥水匠做木匠没得吃的,东家买块肉、杀个鸡,得讲江湖,只能尖着筷子夹一点。这死了人,大鱼大肉,只怕你的肚子不是箩筐。你都知道啦,我饿狼嘛。”
我那时已经喜欢文学了,又刚读了鲁迅的《阿Q正传》,觉得卢一新正是阿Q一样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人,由他,生出了许多对中国农民的隐忧甚至愤怒,也觉得我跟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快到年关时,邻村又殁了个人,卢一新又出去了几天。除了那几个晚上,整个寒假,卢一新都在练唢呐,翻来覆去就一个曲子,《大海航行靠舵手》,嘟嘟嘟、呜呜呜、啊啊啊,像铁片刮在玻璃上,把人的肠子肚子都吹出来了。
我高一第二学期放假时,卢一新改行了,不吹唢呐,卖猪肉。回家的那天,我刚在乡政府前下车,就听见卢一新叫我。他在柳树下,露着个黑黑的大赤膊,扬着把明晃晃的刀向我招手,吓了我一大跳。他守着个肉摊,还剩半扇,爬满了绿头苍蝇,他拿根柳条一赶,轰炸机似的散开,柳条一放,又轰炸机似的拢来。他抽着喇叭烟,抽一口,全吸进肚子里,嘴一张,黑烟从嘴里鼻子里喷出来,弥漫了整个脸。黑烟散尽,他张了嘴笑,牙齿比刚才的黑烟还黑。我问:
“怎么卖起肉来了?”
正好有个买肉的女人来了,他操起厚背大刀,举过头,一刀下去,砍了块肉,然后拿另一把小刀,极熟练地剔骨头。抓了肉扔在秤盘里,拿抹布抹了抹油乎乎的右手,拨秤绳,女人偏了头去看,他又削了一块啪地扔在秤盘里,皱了眉头恶恶地说:
“老主顾了,少你一钱我买棺材去!”
女人走远了,卢一新瞅着女人的背影,嘿嘿地笑了两声说:
“我买了棺材埋你爹!”
这才偏过脸跟我说话:“那老猪嬲的嫌我只会吹一个《大海航行靠舵手》,我还嫌人死少了呢,十天半月死一个人,饱一日饿一七,以为我是青蛙变的?冬天来了,找个洞躲起来,不吃不喝?卖这个,不图别的,我至少可以图个天天吃肉。”
说着拍了拍肚子,又朝乡政府努了努嘴:“你看这肚子,穿了西装,不会比这些猪嬲的形象差吧,人家不会认做乡长,是县长,是省长。”
我不想跟他多说,要走,他叫我等等,从放刀的竹篮子里翻了一阵,翻出了块猪肝,拿几根稻草拦腰系了,递给我:
“自己留了晚上下酒吃的,给你,放点辣椒炒了,补血的。你看你的脸,白得雪一样,缺血,学校伙食差。”
我不要,他就像打架一样的塞到了我手里,还说:
“你是村里的文曲星,将来考了大学当了大官,槐树村还靠你照应呢。”
我只好接了。这时,乡政府里面出来了部吉普车,拐了一个弯,急驰而去,扬起漫天的尘,灌到了我们的身上。卢一新朝吉普车吐了一口痰,骂道:
“鸣坨,你做官就做包公那样的官,首先就把这帮猪嬲的贪官拿到狗头铡上铡了!”
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万念俱灰,所有人的劝我全当作耳边风,横了一条心,一把火把所有的书烧了,然后肩了一把锄头上山,要把我家的责任山全挖转来,栽板栗树。虽然我是农村长大的,由于自小成绩不俗,谁都认为我将来不是种田挖土的命,所以,家里从来不让我干农活。只一天,我的双掌就被锄头把打满密密麻麻的血泡,晚上,我用针刺穿了,辣辣地痛。第二天,我用布条缠了手掌,照常上山了。突然,我的锄头被一双有力的手抢走了,转头一看,是卢一新,冲着我说:
“告诉你,不是你那样挖的,应该这样挖。”
说着,他举起锄头,越过头顶,挖下来,看似没用什么劲,那锄头却没至了锄柄,老大的一块土全松动了。再一提,那块土翻了过来。又举起锄头,锄尖朝上,锄柄打下来,硬土就散了。这挖、提、打三个动作一气呵成,看上去不费吹灰之力,却顶得上我至少十下、甚至二十下。接着,他又埋头挖,只一会,床铺那么大一块地就挖转了,是我小半天的工夫。他放下锄头,脸不红,气不喘,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冲过去要抢锄头,他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天生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这双手天生就是抓锄头把的,你那双手天生就是抓笔的。用我的手去抓笔,是下错了种插错了秧;用你的手来抓锄头把,也是下错了种插错了秧。”
我哭了,大叫道:
“可是我的命只能拿锄头把不能拿笔啊。”
他把锄头重重地摔在地上,说:
“错了。学校这条路黑了,你还可以去当兵,部队除了拿枪的兵,还有拿笔的兵。我帮你报名了,武装部长的老婆欠了我50斤的肉账,我免了,我答应了事成之后再送两条烟。”
我咬了咬嘴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露着黑牙齿嘿嘿地笑着:
“鸣坨,别看我是饿狼,做这些事情我有一套的。我就不愿意看到你读了一肚子书白读了。你做了军官,槐树村也跟着沾光,我杀个猪卖个肉也没人找我收这个费那个费了,搞毛了,就拿枪毙了这帮猪嬲的。”
卢一新的肉和烟没有白送,到部队,我真的成了一个拿笔的兵。第二年,我做了连队的文书,指导员对我倚之甚重,他在读一个函大,叫我帮他做作业、写论文。趁这个机会,我交了入党申请书。交了不久,指导员跟我谈话了,说党支部正式开始考察我了,希望我加强学习,不断进步,并给我报了考军校的名。我原来是跟连队通讯员一起睡的,为了让我专心搞好复习,指导员又给我安排了一个单人宿舍。这样,我就不用按时熄灯睡觉了,我常常挑灯夜战,复习到深夜。我似乎看到了命运女神的微笑。
一天深夜,我正在灯下复习,站晚哨的新兵过来向我报告:
“班长,一个叫卢一新的来找你。”
我连忙下去,卢一新一身脏脏的,蹲在地上啃冷馒头,没有水,咽得像吞了青蛙的鸭子梗脖子,喉咙里发出怪怪的声音。看见我来了,呼的一下站起,却说不出话,只指着喉咙啊啊啊。我叫新兵端了一搪瓷缸水给他喝,只听见咕咚一声,他的喉咙才通了,逗得新兵嘿嘿地笑。我向新兵鼓了一眼,新兵不敢笑了。新兵帮卢一新提了他那个像猪婆子包衣一样的包送到了我宿舍。新兵要走了,卢一新喊住了他,刷的一声拉开了包,从里面捧了一捧花生,递给新兵。新兵不敢要,卢一新就对我说:
“鸣坨,下命令,叫他接了。”
我叫新兵接了。卢一新过去拍了拍新兵的肩膀,拖着长腔说:
“小鬼,辛苦你了。”
我哭笑不得,但又不好意思说他。新兵走了,卢一新前后左右地看我,一边看,一边嘴巴里不停地啧啧着:
“混出来了!鸣坨真的混出来了!”
说着双脚靠拢,啪地向我行了一个礼,是电影里吊儿郎当的国民党兵敬的那种,低腰斜肩,弯着个罗圈腿,右掌向上,大声说:
“报告鸣坨长官,小的饿狼前来报到。”
闹完了,他这才向我说起为什么来。原来,他在家里闯祸了。因为收上缴的事情,他把一个姓冯的副乡长给打了。
那时候,正是农民负担最重的时候,这个费、那个款,名目多得不得了。我们那地方本来就穷,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干下来,除了吃饱,什么都落不下,全上缴了,农民意见大得很。所以,每年乡里派人下来催上缴,总是波波折折。今年,又遭了旱灾,收成差,但乡里不管你,照常收。我们村由一个姓冯的副乡长带队。这个冯副乡长最二球,带了十来个人,谁敢说半个不字,他就啪的一声把手铐砸在桌子上:
“想造反了不是?妈妈的,老子铐你!”
冯副乡长就要来了,一群人愁着脸在那里嘀咕,不知道怎么办。有人忽然说:
“饿狼在乡政府前卖了几年肉,肯定人熟,叫他出个面吧。”
大家一听有道理,就去找卢一新。卢一新半锅猪肠子在煤炉子上噗噗地煮着,正一筷子猪肠子一口酒地喝着。他爹一年前过世了,一个人过,其他的没变,就添了两样,一只煤炉子和一口不锈钢的锅。找他的几个人要说话,卢一新筷子在空中一划说:
“先吃,边吃边说。”
说着给每人发了筷子倒了酒。锅里的猪肠子碗里的酒快完了,大家也就你一言我一语把事情讲完了,卢一新把酒碗砸了:
“猪嬲的,这不翻了天?老子明天不杀猪了,先杀了这个猪。”
一边说一边还真的从竹篮里拿刀,好歹才让人扯住,说:
“我们不是叫你杀他,是叫你出面说说,你跟他熟。”
卢一新摸了一把脸,打了一个哈哈:
“你们找对人了。老子在那里卖了这么久肉,乡长见了我还打招呼递烟呢,他是哪根葱?他小舅子在食堂做饭嘛,天天在我那里赊肉,八斤肉说十斤,这事捅出去,他还副乡长一根毛?”
第二天,卢一新和一群人坐在槐树旁抽烟,下根烟在上根烟的屁股上点了,没断过,全是别人递过来的。早上等到晌午,晌午再等到中午,没人来,卢一新摸摸肚子,看那边有一群鸡,就拿扫把过来,猛地一击,把那只金甲红冠的种鸡公打翻了,倒提了鸡脚,那鸡扇着翅膀,扬起满地的尘。他哈哈大笑:
“猪嬲的知道老子在等他,吓得不敢来了。有事没事,搞餐好吃的,先填饱肚子再说。”
卢一新他们五个人一直吃到下午3点,一只10来斤重的大鸡公、一坨8斤重的五花肉、一桶6斤重的苞谷酒,还有一花篮青菜,全进了肚子里。他们就挺着箩筐大的肚子,在那里扬了声音乱弹琴。弹的都是吃的,有卢一新在场,不能有别的。这个说,那年我老婆落月,我吃了32个煮鸡蛋。那个说,你这算个卵?我老婆落月,我一餐吃了两只老母鸡。再一个说,吃寿面,我跟谁打赌,他吃5海碗,我吃6海碗。接着一个说,6海碗面算什么?那回吃山宴,我跟谁赌,20碗红烧肉摆在桌子上,一口一坨,我吃了12碗。这时,到村口探消息的人跑过来了,大声喊:
“来了,来了。”
冯副乡长带人过来了,杀气腾腾的。别人的脚发软,卢一新却昂了胸走上去:
“冯副乡长。”
舌头有点打颤,那不是怕,是喝多了酒。没跟乡长在一起,冯副乡长最烦别人叫他冯副乡长,扫了眼前的这泥鳅一样黑的醉汉一眼:
“你是谁?”
“我是饿狼。”
“我看你是死狗,滚一边去!”
卢一新举了一棵烟:“我在政府前面卖肉,你不认识我?”
冯副乡长一掌把烟打在地上:“我认识你条卵。滚一边去!”
卢一新打了一个趔趄,凑到了冯副乡长的耳边:
“我跟老戴是朋友,他在我那里拿肉……”
“老戴是谁?”
“乡政府食堂做饭的,他不是你的小舅子?”
冯副乡长打了一个哈哈,指着卢一新,回过头对跟了他的那帮人说:
“他妈妈的跟我攀亲戚呢。你告诉他。”
那帮人跟着打哈哈,一个人过来对卢一新说:
“冯乡长的小舅子是副县长。叫你滚不滚,还■的,你是活厌了。来,铐了他。”
话音刚落,后面的两个毛头小伙像两头豹子冲了出来,每人揪了卢一新一条胳膊往背后挽。另有个人掏出了手铐,叮当响。
卢一新的酒全吓醒了,挣了出来,大声地朝村民喊:
“快来帮忙,快来帮忙!”
看了这阵势,那帮人早吓傻了,酒一醒,就一窝蜂散了。好个卢一新,只见他一矮身,就地一滚,来了个满地滚南瓜,再起来时,手里多了根晒衣的竹篙,两丈多长,抖了抖,是一杆加强版的红缨枪,枪头如蛇头,寒光闪闪。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那俩毛头小伙瞪了眼干着急。冯副乡长脸都气绿了,让个农民猖狂成这样,这在他的从政史上,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当下,他像个战场上的指挥员,你你你,在这个位置,你你你,到那边,一激动,还蹦了句电影台词:
“妈妈的,给我捉活的!”
十几个人从四面八方包抄了过去。卢一新越战越勇,这边有人近了,用竹篙戳一下,退了,那边有人近了,又戳一下,又退了,近不了他的边。见不能速胜,冯副乡长迅速调整战术,亲自从邻家拿了一根更长的竹篙来了,又叫另外一个人跟他齐握了篙头,一步一步逼近。卢一新真是艺高人胆大,他向右跳了几步,吼了一声,如平地里响了一声焦雷,吼声未落,他人跳起来,奋起神威,举了篙,砸在了冯副乡长的篙上。那是挟了风带了雨的一篙,冯副乡长和另一个人的虎口都震麻了,篙掉到了地上。卢一新抽了篙,又吼一声,篙抽在了冯副乡长的后背上。冯副乡长一个狗啃泥栽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卢一新瞅了个空档,一溜烟跑出了重围,上了槐树峰。
当天黑夜,我爸摸黑到了槐树峰豺狗洞里。卢一新果然躺在那里。那是个溶洞,只有我们村的人才知道。我爸把换洗的衣服和大家凑起来的钱给了他:
“先到鸣坨那里躲一躲。天一亮就赶紧走,姓冯的说明天搜山。”
卢一新到的第二天,按照纪律,我向指导员汇报了情况,但谎称卢一新是我表哥,家里遭了火灾,没活路了,需要在我这里呆一段。
人跟人之间是有缘分的,连长竟跟卢一新一见如故。主要的原因连长是山东人,性格豪爽,而且,喜欢喝一杯。但喝酒是需要人陪着喝的,指导员是滴酒不沾的,又不好意思叫下属陪,怕影响不好。卢一新呢,他就一老百姓,两人都喜欢喝,往好里说了,也叫军民鱼水情。从此,每隔几个晚上,连长就叫通讯员来叫卢一新,什么话也不用说,就做个捏酒杯的样子在嘴边磕了磕。菜是炊事班早弄好了的,几大盆,吃完了,再叫炊事班弄。我最初还有点担心卢一新喝了酒嘴无遮拦的,惹毛了连长。山东人就这脾性,你顺他的眼,投他的缘,他可以卸了脑袋给你当夜壶;你不顺他的眼,不投他的缘,你卸了你的脑袋给他当夜壶他还嫌。我的担心挺多余,连长就拿卢一新当了个宝。一段时间过去,卢一新皮白了,胸挺了,小肚子又圆了,穿了套没肩章领花的军服,乍一看,还以为是个谁也管不了的老兵。
除了给连长添乐子,卢一新还给战士们添了乐子。比如,新兵训练,练正步,连长来心情了,说:
“叫小卢来一个。”
卢一新扑通扑通跑过来,歪歪地给连长敬个礼,然后就腆了肚子踢,脚尖翘得高高的,像个唐老鸭,大家从头笑到尾,笑得肚子痛。
又比如,单杆上练臂力,很多新兵都娇生惯养的,拉不了几个就痛得歪了嘴,瘫在地上揉胳膊。卢一新在旁边看得手痒,等他们一休息,他就去了。他天生的膂力,骨碌一下骨碌一下,能一口气拉一两百下,但圆肚子凸在外面,露着一绺长长的黑毛,又引得大家哈哈笑。
日子一天天过,看着卢一新一天天的乐不思蜀,我不祥的预感也一天天加深。我很想开口赶他走,但我知道我不能。我经常失眠,有时候半夜醒来,就那么愣愣地看着睡得像个死猪的卢一新,头脑里既散乱如麻,又一空如洗。
不祥的预感终于变成现实,一天,在团副参谋长的陪同下,我们县公安局的两个民警来到连队,向卢一新出示了拘捕证,带上了手铐。我则被团副参谋长纠察班的战士押上了吉普车,关了一个星期的禁闭。回来后,我入党的事黄了,考军校的资格取消了,文书也没得当了,重新回了战斗班,每天站岗放哨,从拿笔的兵又变成了拿枪的兵。
退伍了,我没回老家,直接坐火车来了深圳,进了一个台资厂做保安。但部队里那个事情的阴影在心上,有个小半年吧,我的心情非常郁闷,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了。上晚班没所谓,上白班就惨了,晚上睡不着,失眠。我失眠的根就是那时落下来,现在还没好。晚上睡不好,我就去买了几大本管理的书籍来啃。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想想卢一新,他被判了两年,他那么大的肚量,监狱里伙食差,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也许早饿成皮包骨了吧。
一天,我和一个姓李的保安上晚班,听见写字楼上响了一声。我提了铁棍跳出去,财会室外面的窗子上挂了一个黑影,正在撬防盗窗。我大喊了一声,黑影跳下来,李也闻声拿了条铁棍出来。我们追那个黑影,没追几步,围墙的黑暗处钻出来了四个人,每个人都拿了比我们更长的铁棍。李啊了一声掉头跑了,我想跑,但跑不掉,接上火了。表面上,我不温不火,其实,我身上是有股二球劲的,二球劲上来了,不比卢一新差。就凭了这股二球劲,我以一敌四,铁棍噼里啪啦地响,像铁匠铺,好一会,那四个人居然赢不了我。他们是求速胜的,不敢恋战,其中一个说了声撤,全扯呼了,猿似的攀了围墙逃了。我也不敢追。这时我才知道我受了伤,头上身上腿上都让铁棍打了,最厉害的是头上,耳根后面破了块皮,血把衣服都洇湿了。同事把我送到了医院,缝了几针,叫我住院,我不肯,就开了一瓶正红花油,自己拿回宿舍擦。
第二天下午,老板回来了。他在台湾参加一个订货会,听到情况后,马上飞回来了。他到宿舍来看我,看了我的工牌一眼,拉了我手说:
“鸣桦兄弟,你受苦了。”
我笑了笑说:“老板,我叫鸣晔。”
老板也笑了。他坐在我的床沿,看见了我枕头边的那叠书,伸手拿了一本,是一本企业管理方面的书,他认真地翻了翻,不停地点头。书里面我随手写了一些心得。老板跟我聊了很久,聊得挺入港的,最后,他起身了,说:
“好好养伤。病好了,去行政部上班。”
两年的时间,我从行政部的文员做到行政部的经理,工资长了几十倍。当经理那年的年底,我带着小月回老家结了婚。小月是城里人,名牌大学的大学生,给老板做英语翻译的,长腰长腿,皮肤白皙。到深圳后,这是我第一次回老家,真正的衣锦归乡,又带回了如此美眷,整个槐树村全轰动了。我处在巨大的荣光中,再加上筹备婚事,忙得打脚打手,半点子也没想起卢一新,直到婚礼完了,亲友们像潮水般的散了,我才想起他,问父亲:
“饿狼呢?怎么没看到他?”
“也去深圳了,一年多了。他来要过你的地址,我怕他又给你添乱子,没告诉他。”
原来,卢一新一年多前就刑满回来了,在村里晃荡了一段时间,没什么事做,就走了。
父亲还告诉了我一个事,卢一新刚走不久,冯副乡长的小舅子贪污让查了,情况很恶劣,贪的是救灾款,判了无期。冯副乡长也连带被查了,也是贪污,但数目不大,只判了两年。冯副乡长被抓的消息传来,槐树村杀猪宰羊放鞭炮,像过年似的。父亲有点遗憾地说:
“可是新坨不在家,他要在家,不知道高兴成什么样。”
当天,我去卢一新家去看了一下。还是那三间房,还是两间盖的稻草,但只剩了一半,露了狰狞的椽片。禾坪里满是匍匐了的狗尾草,一片凄凉。我痴站了会,眼前浮现了不同时期的卢一新,初中放响屁、吃八坨饭的他,赤着胳膊在乡政府前卖肉的他,抢了我的锄头劝我去当兵的他,在部队踢正步、玩单杠的他,我的鼻子酸酸的,竟淌下了泪。
临走的时候,我对父亲交代了,如果卢一新回来,告诉他我的地址,叫他去找我。
直到两年后,卢一新才找我了。那时,我刚买了房,又买了车。当然,都是按揭的。房子临海,推开窗,是碧莹莹的海,我感到深圳真他妈好。那天是下午下班的时间,我载着小月回家,走到大门口,保安跑过来对我说:
“卢经理,有人找你。”
顺着保安所指的方向望去,我看见了卢一新。他靠着墙坐在地上,耷拉了脑袋,睡着了。小月的脸上有些不悦,但我不管她。我下了车,过去踢了他一脚,大声地喊了声饿狼。卢一新像触了电一样弹起来,双脚使劲地靠在一起,双手笔直地垂着,低了头,身子虾一样弓起。我又喊了他一声饿狼,他这才抬起了头,看清了是我,咧了嘴笑了一下。但那笑凝在脸上,变成了痛苦,又坐下了,捂着肚子:
“鸣坨,赶紧弄点吃的来。”
“这就去饭店吃饭。”
“没到饭店,我就饿死了,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赶紧跑回厂里的福利社,我知道卢一新的肚量,拿了15个大面包,4瓶矿泉水,鼓鼓囊囊地提了跑出来。卢一新几乎是从我的手里抢了面包和水过去。他先喝了一瓶水,昂了脖子,咕噜咕噜的几声响,瓶就空了。他扔了瓶,瓶还没落地,他就啃了半个面包。那是真正的风卷残云!只见他一口半只面包、一口半只面包,没几下,就只剩两个面包了。他根本就没嚼,直接吞的,喉结转一下就一口,极有韵律。这时正是下班时间,很多员工出厂门,全停下来看着卢一新吃,一个个驻足不前、目瞪口呆。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扬着手把他们赶走了。卢一新把最后的面包和水解决了,伸出又黑又大的舌头舔了一圈嘴唇,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咧了大嘴,嘿嘿地笑了两声说:
“现在死了也划得来了!”
那边还有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我赶紧对他说:
“什么死啊活的?赶快上车。”
上了车,我正要跟小月介绍卢一新,小月哇的一声捧了嘴巴,兔子似的窜了,蹲在那里哇呀呀地吐。这时,我也闻到了卢一新身上浓臭的汗味,连我也差不多要吐了。我苦笑了一下对他说:
“她怀孕了。”
卢一新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只顾看着车里的这个那个,啧啧连声:
“你真的发了大财了。多少钱买的?”
“20万零点。”
“哇。这得卖多少头猪?”
说着,他就弯着指头算起来。趁他算多少头猪,我下车去拉小月,她吐了一大堆,没得吐了,在那里吐清水,抬起脸,眼泪鼻涕一大把,挺可怜的样子。我低声说:
“给点面子行不行?一起长大的。”
小月掐了我的大腿:“你带了你一起长大的先回吧,我打的走。”
我回头看了卢一新一眼,他没往这边看,仍低着头在算他的猪。我就拉着小月的手,施展媚功:
“求求你好不好?给个面子。你这样,传回家去了,就都笑话我了。宝贝,求求你。”
小月答应了。擦了眼泪鼻涕,又掏出化妆盒补了妆,微笑着站在车门前跟卢一新打招呼。卢一新刚把猪算出来,大声地对我说:
“50头猪呢,啧啧,猪嬲的。”
我指着小月对他说:“小月,弟媳妇。”
又指着卢一新对小月说:“这就是我经常对你说的饿狼。叫饿狼哥。”
卢一新看了小月一眼,又咧着嘴嘿嘿地笑了两声,却回过头来对我说:
“村里都说你媳妇漂亮,这比他们说的还漂亮呢。不好意思,鸣坨,我这做大伯子的要给红包的,现在身上不方便,以后一定补上。”
又对小月说:“女人刚怀孩子都这样,忍着点。”
我笑着对小月说:“饿狼哥都说要忍着点。上车吧。”
小月弯了腰正要上车,刚伸了一个头又缩回去了,喉咙抽搐了一下,这次她倒真忍住了,她拍了一下脑袋说:
“哎呀,我忘了一个文件在办公室。要不,你们先回去吧,我打个车回来。”
我哼了一下鼻子对卢一新说:“她就丢三落四的。不管她了,我们走。”
我发动了车,这时,我才问起卢一新的原委。原来他在深圳混了几年,早几天刚回槐树村,我父亲对他说了我要他来找我的话,他就动身来了。谁知道刚下车,就让查暂住证的治安员逮了。治安员问他:
“是交罚款还是去樟木头修铁路?”
“我没钱,又不想修铁路。”
“那你有什么值钱的?”
“半只烧鸡。”
说着就从包里掏出了那吃剩的半只烧鸡,油淋淋地举了,有一股馊味。一个治安员飞起一脚把烧鸡踢飞了。卢一新拔腿跑,被治安员追了按在地上,一边揍一边骂:
“丢你老母,还想跑。”
“我不是跑,是捡烧鸡。”
卢一新被送到了收容所,两天后,真的被送到樟木头修铁路了。卢一新对我说:
“修铁路我是不怕,就是伙食太差了,餐餐萝卜白菜,餐餐萝卜白菜,吃得我放臭屁。没办法想了,我就装病,装羊角疯,四肢抽筋吐白沫。槐树村老单身不是羊角疯吗?好学。他们还真信了,就放了我。我就从樟木头一直走到这,一天没吃没喝。”
我说:“你就不能一路上讨点东西吃?饿成这样。”
“可以偷可以抢,就是不能讨,情愿饿死,我就这脾气!”
我心里格登了一声,不由得用眼角瞟了他一眼,他说这话的时候,云淡风轻的,但我感到訇訇如雷。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他这些年没吃好,黑瘦瘦的,尤其是脸,两颊凹了进去,翘了那双大嘴唇,像个北京猿人。进我住的花园了,我暗暗下了一个决心,这次他来找我了,无论如何,不说吃好,我得让他吃饱,为了他当年送了50斤猪肉和两条烟给武装部长打通了我当兵的关节,也为了他刚才这句话。
一连几天,我都带卢一新在外面吃,川菜、湘菜、客家菜、潮菜、还有粤菜,吃了个够。不论吃什么菜,也无论是咸的、淡的、辣的、麻的、酸的、甜的,他都有好胃口。他的吃相野,每到一个地方吃,服务员、其他的食客都盯了他看,他是无所谓,照吃他的,因他根本就没心去看别人,他的心全在吃上,倒让边上的我如坐针毡,很不好意思。我说过他很多次,叫他吃慢点:
“吃那么急干什么?反正是你的,又没人跟你抢。”
“牢里就这样,得抢了吃。不抢,就没得吃了。”
他嘿嘿笑着,用手摸了一把油淋淋的嘴,指了满桌的空盘子接着说:
“我做梦都没想到能吃上这些。这下,死了也值了。”
我沉了脸说:“这不是牢里。大家都盯了看呢,你要注意点形象。”
“好好,我下次注意点。”
但下次了,他仍是这样。
其实,卢一新在监狱里没饿着。开始几个月是没得吃,整天不是学习就是军事训练。饭半生不熟,菜是酱油煮烂白菜。刚进去,卢一新还有个小肚子的,没多久,小肚子就瘪了。每天晚上睡不着,只好想原来杀猪时吃过的一些好东西:红油翻滚的猪脚、煮得沸沸的猪肠子、一寸多厚肥夹一点点精的红烧肉、炖得稀烂的猪头、放了辣椒炒得两面焦黄的猪肝、切得薄薄的咬起来脆脆的腊猪耳朵和猪鼻子、佐点淮山熬得稀烂的猪肚子。想着想着就睡了。有时候,睡不了多久又醒了,只好再想一次。再想一次又醒了,就恨不得剜了屁股上的肉油煎了吃了。
不用剜屁股上的肉了,不久,外劳了。监狱在一个大湖边。监狱那时候在搞围湖造田,枯水季节,在湖滩上筑一道堤,涨汛了,水就进不来了,堤里边成了良田。筑堤的工程是专门的工程队做的,卢一新他们的任务是挖淤泥然后挑走。淤泥既深且臭,太阳一照,臭气升腾,刚开始几天,熏翻了好些人。卢一新不怕脏,不怕累,也不怕熏,他怕的是饿。后来饿也不怕了,挖出了鳝鱼,一条条肥嘟嘟的。但再肥,也只能扔了,没办法弄了吃。卢一新却有办法,烧了吃。其实这也不是新办法,卢一新小时候就干过,只不过那不是烧鳝鱼,而是烧鸡。上山砍柴前,先兜点盐,看到哪家没人,拿个石头砸死一只鸡,然后上山烧了火烤,一边烤一边浇盐。也就烤过一次,几个鸡脚爪没处理好,让人破了案,他爹赔了人家一只种公鸡,吊起来抽了他一顿。烧鸡有盐,烧鳝鱼却没盐,腥得翻肠倒肚,别人饿死了不吃,就卢一新一个人吃。
淤泥挖完了,就去割苎麻。监狱里有个麻纺厂,湖边有几百亩的麻田,汪洋洋的一大片。麻田里没鳝鱼,却有田鼠,也是一只只肥嘟嘟的。卢一新如法炮制,烧田鼠吃。说到这里,卢一新忽然想起了冯副乡长:
“那猪嬲的肯定不能吃烧鳝鱼和烧田鼠的,够他喝一壶的!”
“你蛮恨他吧?”
“恨他什么?他不是跟我钻到一个窟窿眼里去了?就有点后悔,那竹篙子打轻了,打重点,打他个送终瘫,反正是坐牢。不过,话又说回来,打成送终瘫了,他就坐不成牢了!”
吃了烧鳝鱼和烧田鼠,卢一新挖淤泥、割苎麻特别有劲,一个人能当几个人用,管教干部一高兴,就把他调到食堂里炒菜了。炒菜,自然就饿不着他了。
我正为不知道给卢一新安排个什么工作发愁呢,听说他在食堂里炒过菜,我就说:
“你再呆几天,我炒掉一个炒菜的,你补上。”
卢一新来了几天,小月不知道跟我打了多少被窝仗,抓得我一身的血道道,还扬言:
“你再不把那个猪赶走,我就走。”
小月给卢一新的这个比喻是对的。与其说卢一新是条狼,还不如说他更像一头猪,饿了,嗷嗷叫,饱了,就睡觉。晚上,跟他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突然没声音了,原来坐在那里睡着了。睡醒了就看电视,不看别的,就看武打片,把声音放得老大,电视里打得热闹,他也叫得热闹,天花板都快叫掉了。
除了哄,对小月,我没有其他办法:
“快了,等几天他就上班了。我都对你说了,我当兵……”
卢一新又在客厅里闹腾了,小月扯被子蒙了头,仍是挡不住,她骨碌一声起来,抓了一大把钱甩在我的脸上:
“可以买200斤猪肉了,给他去,叫他马上走。”
“小月……”
“好,卢鸣晔,我是看穿你了,你眼里就有那些狼呀猪的,没有我。我走!”
说着就跳下床哗啦啦地穿衣服,我不敢高声说话,只能低声下气地求,她油盐不进,开门出来了,我追了出来,喊着:
“小月,小月。”
卢一新正看得入了迷,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吓了一大跳似的:
“又去加班呀?”
我连忙说:“一个美国客人来了,要去陪。他妈的,这么晚了。”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去追还是不追。卢一新说话了:
“鸣坨,不是我说你,你现在一个人赚钱够花了,钱是赚不尽的,就叫她别上班了,一个娘儿们,就得在家呆着,扫房洗碗。你肩膀上怎么回事?”
我肩膀上刚才让小月挠伤了,出了血,我脸烧烧的,讪讪地笑了一下说:
“我叫她别去了,都怀着孩子呢,她非得去。”
武打片完了,卢一新关了电视,摇了好一会头,伸出了个食指说:
“我是看出来了,在这个家里,你是这个啊。槐树村你是第一个怕媳妇的。娘儿们,哪怕是天仙,哪怕是武则天,还是睡下面的嘛,是你媳妇,该打的时候还得打。娘儿们就是贱骨头,不打她她骄着横着,打一顿就服服帖帖。我这辈子没沾过女人,没吃过猪肉我看过猪跑。”
我很有点生气了,打断了他,一些话到了嘴边,但还是咽下了。只有三两天了,就是天塌下来了也得扛着,等他上班了,一切就平安无事了,我说:
“你先睡,我去送一下小月。”
我开着车满大街地找小月,凌晨一点多,我才在一个酒吧找着了她。她凶凶地喝着酒,像灌似的,已经有点醉了。我叫她出去,好话说了几箩筐,她就是不吱声,披散着头发,眼光从发缝里透过来愣愣地看着我,像两把刀子。我身上的二球劲嗖的一声起来了,抢了她手中的杯砸在地上,一把抓了她的头发,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然后走了。
我刚打着火,有人在拨车门,是小月,她坐在后面。一路上,我们没说一句话。
我们回家时,卢一新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鼾声如雷,手伸进裤腰摸着生殖器,电视仍开着,灯也开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真想拿把刀子割了他的喉管。幸亏小月看也没看他一眼,径直进了卧房。我关了电视和灯进房,小月刚脱了裙子要换睡衣,她那硕大的乳、修长的腿及一身雪似的肉令我热血沸腾,我把她放在床上,也没戴安全套,暴风骤雨般的杀了进去。自始至终,小月像具僵尸似的躺在那儿,眼睛大大地睁着看着天花板。我完了的时候,才看见她流了两颊的泪水。
后来才知道,小月就是那天晚上怀上的。原来说怀上了,那是顺口撒给卢一新的一个谎。
卢一新上班前,我给他约法三章:一是国有国法,厂有厂规,他得守秩序,按时上下班,上班的时候要着好装,不能抽烟,等等。二是有第三个人在场,不要叫我鸣坨,要叫卢经理。他撇了撇嘴说:
“那你也不要叫我饿狼,叫我卢师傅。”
我让他逗笑了,但马上又沉了脸说: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我也听你说了,你来深圳几年了,前前后后做了这么多地方,工地、采石场、码头,每个地方都做不长,都是因为吃饭的事,用你自己的话说,猪嬲的深圳,饭都吃不饱。现在,你到食堂上班,吃好我不敢保证,吃饱是绝对没问题的。但有一条,公家的东西,你不能偷了吃,一天就定量了那点菜,人有那么多,你多吃了一点,有人就得少吃,甚至没得吃。”
“你放心,我在监狱的食堂做那么久,从来就没有偷吃过一回。炒菜炒久了,油烟熏了,想吃都吃不进。”
上班的第一天,卢一新就进写字楼来找我了,远远的就喊卢经理,声音很响,把那些小文员吓得捂着耳朵,以为闯进来了个雷公。我赶紧把办公室门关了,问他怎么回事,他气呼呼地说:
“我向你反映个情况。”
“反映情况?”
“这个菜我没办法炒。送的都是什么菜啊?几十斤肉,一半是注了水的,一半是病猪肉,我杀了那么多猪,什么肉我还不清楚?还有那个青菜,全是下脚料,不是烂菜帮子就是烂叶子。鸣——卢经理,我们原来监狱里也不吃这种菜。猪嬲的,这哪是人吃的?这是猪吃的。这我也不是为自己说,我牙口粗,什么都能吃,关键是工人,上班加班多累……”
卢一新还要说,但让我喝住了。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对他开口,我们这个老板什么都好,不好色,不赌博,事业心强,生意上是一把好手,这几年工厂像滚雪球一样滚大了,刚开始几十个人,现在都2000多人了。但就一个缺点,吝,娘肚子带来的那种吝,有时候,我怀疑他是葛朗台转的世。但不管他如何吝,我对他是忠心耿耿的,一句话,报恩。没有他,就没有我的今天。这些,当然是不能对卢一新说的,我当下黑了脸对他说:
“你管那么多干球?你要管的是有什么菜做什么菜。”
卢一新总算没再来找我的麻烦了。我暗中去观察了他几回,还不错,戴着个软塌塌的帽子抡着大铲子在那里左翻右炒,浓浓的烟雾漫起来,漫了他有些饱满了的嘴脸。
解决好了卢一新的事,我得解决小月的事了。
那天晚上在酒吧甩了她一个耳光,是冷了几天场,赌了几天气,但两口子床头不和床尾和,没几天就和好了。令我没想到的是,还是她主动叫的我。好几次,我都想向她赔礼道歉,可只要我刚提起,她就岔了话。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接下来,她更是变了一个人。打几个比方。比方一,之前,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活我一个人全包了。现在不了,早上我还没起床,她就把早餐弄好了,还花样挺多。晚饭也是她弄,地也是她拖,衣服也是她从洗衣机里拿了出来晾。我要去抢了做,她死活不肯。比方二,之前,她碎话儿特多,一时说我把尿屙在了马桶边上,一时说我把烟灰掉到了地板上,一时说我早上没刮胡子,一时说我睡觉前没刷牙。现在不了,三个字,不吱声。比方三,之前,做床上那件事,有时候我想换个姿势玩个新花样,每次都是磨破了嘴皮。现在不了,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有时候,我会想,莫非真的像卢一新说的那样,娘儿们就是贱骨头,不打她她骄着横着,打一顿就服服帖帖?如果真这样,那就烧了高香了。可是我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样简单,我最知道小月的脾气了,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风平浪静,我提心吊胆,等着暴风雨的到来。
暴风雨真的来了,不是来自小月,而是来自工厂,老板出车祸了,撞成了植物人。厂暂时停产了,乱成了个马蜂窝,等老板的直系亲属从台湾过来善后。在等待老板的直系亲属过来的那几十个小时,我感到自己像掉在冰窟窿里,周身寒彻。老板的直系家属就两个,一个妻子,一个女儿。老板的妻子我原来就见过的,是个纯粹的家庭主妇,生意上的事情一概不理;那女儿则在美国读书,她也不可能打理生意的。我百分之百地相信,这个厂就这样倒了。厂倒了,我当然也倒了,我还去哪里找这么高工资的工作?房子和车子还刚供,一切都会成为银行的。
我想找小月说说话,小月却打电话给我了,说她到了飞机场,要回娘家武汉:
“反正你在这里,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
“这个时候你回去干什么?”
“我想把小孩流了。”
我脑子里嗡嗡地响:“什么?”
“厂八九得倒了,供房子供车子,我们都得再找工作,你一个人养得起吗?再说,你都知道啦,草草率率怀的,我可不想生个不是狼就是猪的怪东西!”
说着挂了电话。我打了她几次电话,她就是不接。仔细一想,她好像说得也蛮在理,但她不该自作主张,至少事先得跟我商量一下。现在也没空管这事了,等她回来再说吧。
当天下午,老板娘带着女儿到了工厂,同她们一起来的还有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老板娘召集工厂的高层主管开会,她指着那个中年男人说:
“他是我弟弟,以后大家叫他石生。从今天开始,他代表我和女儿行使公司一切权力,希望诸位配合。另外,公司保持现有的机制不变,请诸位各安其职。”
散会后,我马上给小月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最新情况。小月也挺高兴,说:
“鸣晔,要不你请个假过来吧,明天去医院,我好怕。”
我想了一下说:“现在是节骨眼上,那个石生刚过来,我……”
小月哦了一声,挂了电话。我的心像让针扎了一下,但也就那么一下,就让柳暗花明的“各安其职”给冲淡了。我去了趟食堂,叫卢一新晚上别在厂里吃饭,我带他去搓一顿。
在去饭店的路上,卢一新忽然对我说:
“连长问你好呢。”
我一头雾水:“哪个连长?”
“还有哪个连长?你的连长呗。”
卢一新说的是部队里的那个山东连长,因为今天我太激动了,竟把他忘了。说起来,连长是我的恩人呢。卢一新的事情发生后,指导员要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说我是隐情不报,有窝藏之嫌,如果坐实,我就不是关一个星期禁闭能了事的,弄不好,得开除军籍。连长去团里做了工作,说我确实不知情,让卢一新给骗了。知道了卢一新的原委后,他还对我说过:
“小卢做得对嘛,这样的败类,就该打,遇上了我,也会打。”
虽然连长对我有恩,但退伍后,我一直没跟他联系,我把部队里的那个事情当作一个伤疤,结痂了,再也不想去碰它了。忽然听到卢一新说起连长,我感到很吃惊:
“你跟连长有联系?”
“是的,在监狱里我就跟他通信。嘿嘿,他说我是条汉子。”
“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也没问啊。”
“他现在在哪里?”
“山东老家,乡里的武装部长。你走的第二年,他也转业了。他跟指导员竞争一个什么鸡巴官吧,猪嬲的指导员告了他的阴状,说他爱喝酒。”
如果仅仅是爱喝酒这个事,连长是不会输给指导员的,指导员一定还告了他其他的事,是不是卢一新的事?我的脑壳一阵发凉。我向卢一新要了连长的电话,拨好了号码,我又放下了手机,算了吧,一切随风去了,就让它去了,我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搞好跟石生的关系。
那天晚上,我和卢一新都喝得有点高了,把我们一起经历过的好好地回忆了一遍,比如在学校里赌他吃饭的事,笑得肚子都痛了。笑过之后,我的心头忽然涌出点小伤感,来深圳这么多年,我居然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能分享我的成就我的快乐的竟只是卢一新,我猛地抓住了他的手:
“兄弟,跟着我好好干,我找个理由把食堂主管炒了,你来做。”
开车回家的路上,我碾死了一条狗,叫声凄厉,划破了夜空。
不久,小月回来了,又上班了,由老板的翻译变成了石生的翻译。也许是因了在节骨眼上表现良好吧,我跟石生的关系也渐渐升温,他对我言听计从,甚至比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除生产,厂里其他的事情都叫我打点,算是一人之下,二千人之上。日子如流,打了一个小堵,又畅通了,一个月,两个月……潺潺地流着,溅起欢快的浪花,如一首歌。
这一天,石生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脸上黑黑的:
“卢一新是你老乡?”
我后脊背一阵凉:“是的。他……”
“有人,不,直接对你说吧,食堂主管向我反映,说卢一新仗着你的牌子无法无天,不服从管理,打菜的时候,喜欢的人就多打一点,不喜欢的人就少打一点。情况都属实吧?”
“我这就去调查。如果属实,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说着就要起身。石生叫住了我,摇了摇头说:
“卢经理,这样不符合管理规则。你现在去调查,结果只有两个,一是不属实,一是属实。如果不属实,那就是食堂主管瞎说,我们只能把他炒了;如果属实,炒了卢一新,食堂主管觉得得罪了你,也会辞工走。不论结果如何,食堂主管都会走。”
“那……”
石生扫了我一眼:“这就需要你配合我的工作了。一,把卢一新炒了;二,做好食堂主管的工作,留他下来。”
我开车把卢一新送到了火车站,他要去山东,连长邀他去玩一趟。一路上,我的心情很低落,觉得很对不起他,他却挺无所谓:
“鸣坨,你别掉着个脸,真的没事的。连长也答应了,他那边也有事做,找找看。万一找不着,天无绝人之路,我反正人一个卵一条,就糊张嘴巴,有得吃,就吃好点,没得吃,就吃孬的。”
过一会又说:“石生那猪嬲的不是个好货,你要小心一点,也叫小月小心一点。”
卢一新后面的那句话让我心里毛毛的,就这么几个月时间,石生已经把办公室的两个文员睡了,一个升做了报关课的副课长,一个升做了采购员,都是美差。
石生叫我做一个公司的改革方案,内容涉及薪酬、升迁、奖惩等各个方面,他身子前倾在台上,张着手指叉着脸,眼光从指缝里探出来,剑一样的光,令我不寒而栗:
“来了大半年,发现从里到外全是毛病,不动大手术,就得进太平间了。我姐夫打下的江山不能毁在我手里啊。卢经理,你是公司的元老、功臣,你就本着对公司高度负责的态度,把方案做细、做严,也不要怕得罪人。有了这个方案,形成了制度,一切按制度来,这样,我们管理起来就方便了!”
他把我们二字嚼得重重的。我当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字嚼这么重。我感激涕零:
“石生,你放心,我一定做好。”
“那我先在这里代表我姐夫谢过了!”
说着,他站起来,躬了身,抱拳施礼。
我利用晚上加班的时间,花了整整两个月终于把方案弄出来了。可谓殚精竭虑。那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方案之一,如果有个诺贝尔方案奖,我想,那个方案一定能得奖。
那两个月,厂总算走出了老板车祸带来的低谷,订单像雪片飞来,世界各地的供应商一拨接一拨地过来看厂验货签合同,由此可见,石生做生意确实是一把好手,超过了现在整天躺在床上不动不弹的老板。我感到前途一片光明。也正因为如此,我做那个方案更是做得上心,不是为石生而做,是为“我们”而做。
供应商一拨拨来,当然的,小月就忙了,从早到晚陪着石生陪客户,常常半夜三更才回,一身的疲惫,一沾床就睡着了,天地不醒。有几个晚上,我很想做那个事,但看到她这样,也只好罢了。她还喝醉了一次,吐得地板上床上满是,第二天,我说了她,她竖了眉毛说:
“俄罗斯的客人,个个是酒鬼,不喝能行吗?”
她看了我一眼,又说:
“阿鸣,我真的感到好累,要不,我干脆辞工算了。”
“现在千万别说这个话,关键时刻,知道不?关键时刻。”
关键时刻终于到了,按石生的意思,我将方案又修改了五遍之后,当然,一遍比一遍更严更细,公司就正式开始推行了。推行的第一个动作是,我由行政经理降为人事主管,生产经理降为包装主管。工资降了一大半。按照我那个方案,当然,是石生修改后的方案,职位必须跟文凭挂钩,高中文凭的最多只能担任主管的职务。我和生产经理都是土八路,仗是会打,但都只有高中文凭。我这才知道,我让石生耍了。生产经理二话没说,当天就走人了。我不能走,我要供房子供车子。我去找石生,石生认真地修指甲,修完了说:
“小卢,我就说你们大陆的人观念有问题,我们自己订了一个制度,这个制度就只能制别人,不能制自己。你说怎么办吧?我们再重新做个方案?”
他仍把我们二字嚼得重重的。我当然也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两个字嚼这么重。
我掉进了愁桶里,借酒消愁,但愁仍似云来,半个月后,小月当了行政经理。
一天晚上,小月还没有回家,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酒。一瓶绵阳大曲喝完了,旧愁新愁堵在胸口,硬硬的扎人。小月回来了。看样子,她也喝了点,但没醉,脸微红,目光流动,添了些妩媚。她的妩媚是属于她个人的,她看也没看我一眼,径直进了她的房间,砰地关了门。没错,她的房间。我们分居了。我得忍着,为了我的房子我的车子。今天我没法忍了,房子车子见他妈的鬼去。我一脚踢开了门,毒毒地看着她:
“彭经理,今天又有俄罗斯的客人来了?白俄罗斯的还是黑俄罗斯的?”
她也毒毒地看着我,浮着冷笑:
“卢主管,你有点文化好不好?黑俄罗斯是一种酒,一种冰伏特加鸡尾酒。它暗黑的液体躺在透明的杯子里,搁在仿红木光亮的桌面上,高雅冷漠,拒人千里。”
她眯着眼睛,挺陶醉的样子。我飞快地说:
“旁边还坐着一个姓石的色狼,透明的杯子上,浮荡着一对狗男女的嘴脸。”
小月的脸变紫了:“卢鸣晔,你说话干净点,谁是狗男女?”
“你是狗男女,狗嬲的。”
她圆睁着眼睛:“你骂什么?”
我一字一顿地说:“就是骂你!”
“我跟你拼了!”
说着,她像雌豹子一样扑过来,长长的指甲像一柄柄长长的利剑,挠向我的脸。说真的,虽然那天我是不想忍了,但我绝没有要动手的意思,就只想在语言上刺刺她,说到底,我还是舍不得小月的,就像我的房子我的车子,不,比房子比车子更重要。可再重要,今天也见他妈的鬼去吧,我的二球劲又起了,我举了手中的酒瓶,透明的绵阳大曲的酒瓶,朝小月的头上砸过去。只砸了一下,血就喷了,流过她漂亮的脸,流过她雪白的脖子,再流到她露了一大半的漂亮的乳上。这把好乳不再属于我了。我和小月离婚了。
离婚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石生和小月结婚的那天,我坐飞机去了昆明,再转大巴到大理,从滇藏公路步行进藏。几天后,到了西藏的第一个小镇,盐井。从盐井到芒康、到左贡、到昌都,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见什么就拍照。到类乌齐时,我遭了劫,身上的钱和照相机全让抢了。第二天,我搭上了一辆从青海到拉萨朝拜的朝圣团的卡车。一共30多人,男女老少都有,我第一次吃了糌粑,还喝了酥油茶。汽车时好时坏,5天后,我住进了素有“龙门客栈”之称的八朗学旅馆。在八朗学旅馆,我认识了拉哥。
拉哥原来是个老板,喝酒喝成了肝癌,晚期了,人生最后一个愿望是来西藏一趟。拉哥长得很有点像卢一新,尤其是嘿嘿笑的时候,露了黑黑的牙床,像北京猿人。也许拉哥之前也是个饿狼吧,我想。拉哥现在吃素,滴酒不沾。拉哥帮我出钱,我们到拉萨玩了一个圈,大昭寺、八角街、布达拉宫,之后,就去了纳木错。站在亿万斯年就莹莹一碧的天湖面前,我和拉哥都哭了。在纳木错湖边,我很想对拉哥说说自己的事,我不好意思说。
一个星期后,拉哥租了一辆面包车,我们进了阿里,还拐到珠穆朗玛峰海拔最高的寺庙绒布寺进了香。之后,到了印度人谓之宇宙中心的冈仁波齐神山,绕圈时,迷路了,我们手牵着手在冰冻漆黑的夜里摸黑前进,险些被冻死。就在那天晚上,我向拉哥说了我在深圳的事,拉哥只说了一句:
“兄弟,那算个鸟!”
从阿里返回,我和拉哥进了雅鲁藏布江大峡谷。这次是徒步。有一首顺口溜形容大峡谷:“白云在山顶,山脚在江边。眼睛看得见,走路走一天。”在山蚂蟥成堆、道路泥泞、林荫翳日的原始森林,我们走了几百公里,到了墨脱县,还穿越了雅鲁藏布江上唯一存在的一座藤网桥。藤网桥下面是万丈深渊的湍流,拉哥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即将落下的时候,我抓住了他的手。
又回到了八朗学旅馆,拉哥拿了一张存折给我:
“小卢,里头有10万块钱,你救了我的命,得感谢你。活不多久了,我就留在这里不走了。你还年轻,路还长,拿了这点钱,做点啥都好。这趟西藏,我想,你没白来的。”
离开西藏,我又回了深圳,在一个榕树盘绕的地方盘了个书店,卖书,还卖点笔墨纸砚,吃喝拉撒睡全在店里。别的书店进的都是热门的书,言情武侠的好卖就进言情武侠的,看相算命的好卖就进看相算命的,什么书都不好卖了就旺铺转让了。我则不同,就挑我自己喜欢的,文史哲居多,还有一些纯文学、纯学术的期刊。后来应一些为数不多的读者要求,还想方设法弄了一些原版的英文、法文书籍。总的来说吧,就是些不太合潮流的书籍。很长一段时间,买的人不多,我也乐得其闲,一本本地读,物我皆忘。看得累了,就磨了墨摊了纸,画几树梅花,心中也开了梅花。
看书看多了,就想写了,干脆买了个电脑,夜深人静的时候敲几下,一年两年下来,居然写成了《西藏行走》,百来篇,每篇千把字。写完了觉得还有点小意思,就投给了一个报纸副刊。不几日,一个女编辑打电话给我,挺激动的样子,说很多年都没看到这样真性情的文字,她是边流泪边看完的:
“专栏名就叫《一个人的西藏》,你看行不?”
我说行。她又说:
“就过总编那关了。我想能感动我的一定能感动他。”
但最终没感动总编,让毙了。女编辑很不好意思,几天后,她开了车来书店看我。她比我想象的漂亮。戴副墨镜,摘了墨镜,额头上有个显眼的疤。我的心里格登了一声。她抽烟,抽的是中南海,喷着烟跟我聊天,又看我画梅花,眸子里也盈了烟,水水的那种。晚上,她请我吃饭,还叫了酒,衡水老白干。她挺能喝的,喝了酒就骂世道:
“要我形容中国人,一个字,饿。原来穷,肚子饿,现在有钱了,就拼了命吃,天上飞的,地下走的,海里游的,都拿来炒了蒸了煮了炸了吃,还越贵的越好,越贵的越有人吃。为什么这样吃?饿怕了,饿的情结在那儿。这是表层的,还有深层的,那就是欲望饥饿,权欲、钱欲、情欲,一个个青面獠牙……”
骂完了世道又说了一个故事:“我们报社有个男的,挺优秀的一个人,一边做记者一边写诗,人又长得潇洒,懂浪漫,百里挑一,最后鬼迷了心窍非得去做生意。做生意了完全变了一个人,吃喝嫖赌都沾了边,还在外面包二奶,打老婆……”
说完了故事又说我:“鸣晔,你是我在深圳遇到的第一个不饥饿的人,你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看书写作画梅花,供奉心中的西藏。我佩服你,来,干!”
我本来没什么兴致喝,她这样一说,倒有了一点兴致。接下来,你一杯,我一杯,我们就把那瓶老白干喝完了。喝完了,她有些踉跄了,说开不了车了。我说我送她,她说:
“歇歇就好了。再到你店里坐坐吧,看你画梅花。”
我摊开了宣纸,捏了笔正欲蘸墨,她突然蟒蛇一样的缠住了我,狂吻着我。我好几年没沾女人了,这一撩,偃了的旗就呼啦啦荡开了。我抱了她到床上,挺了正要插入,猛然看见了她额上的疤,竟一下子软了。
她坐起来抽了一支烟,然后慢慢地穿好衣服,看了我的下面一眼,笑了笑说:
“我说的那个记者是我的前夫。”
几天后,女编辑帮我写的采访稿登出来了,大半个版。还配了我一张照片,在四壁的书丛里,我挥毫画着梅花。后来,她再也没跟我联系。
女编辑的报道起了蛮大的作用,后来,很多人慕名到我店里来买书,一些喜欢书画的人也前来跟我交朋友。生意好了,半年后,我把边上的那间店盘了过来,扩大了规模。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又聘了一个叫雪婷的姑娘。
雪婷21岁,模样一般,单眼皮,皮肤有点黑,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农村的,初中毕业后来深圳,在工厂打工,流水线的拉妹,后来利用业余时间学了电脑。雪婷来了后,我帮她租了间单间,我仍住在店里。雪婷不喜欢读书,哪怕到我书店里上班了,她也从来不读一本书,她的爱好就一个,做饭。我原来都是打快餐吃的,雪婷来了后,主动跟我说她来做饭。我当然巴不得。从此一日三餐都是她做,她在宿舍里做好了用保温桶帮我提过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虽然挺简单,但她每餐做的都不重复,还有蛮多小花样,比如炒好了菜,她会在上面放几条红萝卜丝或者红辣椒丝。光鱼,她就会十几种做法,红烧、清蒸、油炸,等等。她也很会煲汤,海带煨龙骨、猪肚煨淮山、墨鱼煲肉、鱼头煲豆腐、乳鸽煲当归,十几二十种。她还能做坛子菜,如剁辣椒、辣椒萝卜、腌菜、腐乳,等等。
雪婷还有个优点,就是特别勤快,爱干净。应该说我也是个爱干净的人,毕竟是男人,很多细致活没法干,比如店里的地是要扫要拖的,但不可能每天都扫都拖,书也经常要整理的,但也不可能每天都整理。雪婷来了,就不是每天了,而是每时,甚至每刻,看到哪里稍脏了点,就去扫了去拖了,看到书乱了,马上去整理了。但有个地方她视为禁地,那就是店后面我的宿舍。
雪婷不进我的宿舍,我却进了她的宿舍,三年后,我和她结婚了。她在家里处了对象的,她父母收了男方两万元的彩礼钱,我帮她出了这个钱,退婚了。但结婚后,她又给了我一个3万元的存折,那是她打工多年的积蓄。
结婚的第二年,雪婷就给我生了个女儿,取名卢雪。
几天后,卢一新回来了。听说我回来了,黄昏的时候开着一辆满是灰尘满是泥的吉普车过来了,火没熄就叫我上车:
“我叫厨师炖了王八,是野生的王八不是养的王八。”
我已经叫雪婷做好饭菜了,说在这里吃算了。他进了门,看见了雪婷和卢雪,回过头看着我嘿嘿地笑:
“小子,行啊,换老婆了。”
从兜里拿了两个红包出来,分别给了雪婷和卢雪一个。我说:
“你小子更行啊,都买县政府了。”
他摸了摸圆圆的肚子说:“别人不知道我,你还不知道我?就混个吃。饿死了。”
说着拿了筷子,风卷残云般的吃起来,一桌子菜,大半进了他的肚子,吃完打着饱嗝说:
“山珍海味吃遍了,就弟媳妇这餐最好。”
后来,他几次认真地对我说,叫我别回深圳了,帮他管厂:
“你都知道,我的心思不在这,就想吃。当年在山东骗点钱回来开这个厂,也就想出口恶气,不能叫那些猪嬲的小瞧了,我饿狼不是条假狼,是条真狼。为这事还险些丢了连长这个朋友,我肠子都悔青了。我一直盼着你回来,你就不回,这下好了,我们好好干一场,买了县政府,再买省政府。这就办赌吃节了,你有文化,做我的总策划。”
经过几天的考虑,我最后还是没有答应卢一新,决定回深圳继续过我闲云野鹤的日子。我还好几次准备跟他说说拉哥的故事,但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下了。或许,卢一新跟拉哥不同吧,拉哥不是狼,而卢一新是。
有一天,我带雪婷和卢雪去欢乐谷玩,意外地看到了小月,她也是一家三口,但男的不是石生,是一个外国人,她混血儿的女孩漂亮极了,像个芭比娃娃,年纪应该跟卢雪差不多大。小月没有看见我。她额上的疤在阳光下很醒目,如一轮弯月,我的心痛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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