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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运才:坚守生命的最后一道火光

2012-12-29於常勇

当代党员 2012年7期

  “我被抬上炉板,缓缓滑入炉腔,炉门慢慢关闭。‘轰’地一声,一团大火将我吞灭。”
  谢运才常常梦见自己被火化。
  “人,不论从哪里迈出人生脚步,这里都是他的归宿;不论他身份多贵多贱,都将经过这里抵达另一个世界,我也一样。”老谢说。
  作为一名火化工,老谢守在火化炉前,送走了数万个走完人生旅途的人。
  在涅 别人的过程中,他也涅 了自己。
  入“瓮”
  1980年11月,谢运才生命的河流突然拐弯。
  “有愿去殡仪馆的吗?”重庆市殡仪馆下乡招工。
  一大片人,没一个吭声。
  “我愿意。”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你愿意呀?”招工的人问。
  “这是铁饭碗。”谢运才坦率得让人惊讶。
  1956年,谢运才出生时,家里已有了一个哥一个姐,随后又添了两个弟弟。一家七口,全靠父亲一根扁担糊口。
  “父亲天天挑煤卖,太阳没上坡,就出门了;回到家时,月亮已上坡。”谢运才说。
  所以,谢运才从小就渴望有份稳定职业,“不用像父亲那样赶太阳追月亮”。
  1980年,谢运才终于如愿以偿。
  来到殡仪馆,谢运才做起了接运工——装殓、抬运遗体。
  “小谢,活路来了。”馆里通知。
  “啥子事?”
  “到牛角沱江边接运遗体。”
  深夜,江岸黑灯瞎火,虫声四起。
  一具浮尸躺在电筒光下:白糁糁的皮肤已多处剥落,一团团蛆从腐肉中不断冒出来。
  “去抬腿。”同事说。
  “好。”咬着牙,谢运才发出的声音还是颤抖的。
  刚碰到腿,他双手触电般反弹回来,身子像中风般颤抖起来。
  “恐惧,舌苔都是苦的。”谢运才说。
  遇上事故性遗体,更是恐怖。
  刚去不久,谢运才就遇到了车祸遗体,脑壳碎了,“我将他脸上的皮一点一点拉开,再将血肉里的石子一颗一颗清理出来”。
  大冬天,谢运才内衣尽湿。
  除了恐惧,还会出现生理不适。
  抬完浮尸第二天,回家吃午饭。“一夹豆腐,白花花的遗体就浮上脑海。”谢运才干呕起来。
  最麻烦的是尸臭味,“洗了20遍,还是洗不掉”。
  日子一久,接触多了,各种不适就消失了。
  “所以,什么都敌不过时间。”老谢淡淡说。
  挣扎
  1984年,谢运才被调到火化车间,做起了火化工。
  “这是殡葬行业技术含量最高的工种。”领导说。
  “哦。”谢运才淡淡应答,脸上毫无喜色。
  虽日益适应这份工作,但谢运才心里却越来越堵:“别人看我那种眼神,就像看一个怪物。”
  一次朋友聚会,谢运才兴高采烈去了,结果没一个人愿坐在他身边,“那顿饭吃得我这个难受啊!”
  有一个亲戚生了宝宝,谢运才去送红包:“我也是做父亲的,看到宝宝就想抱一抱。”
  可亲戚一白眼:“你就别抱了。”
  几次碰壁后,谢运才再也不敢出席宴会。
  整个采访,谢运才一点笑容也没有。
  “别的行业提倡微笑服务,但我们这行必须严肃。”谢运才说,“我原来非常爱笑,但这里不准笑,久而久之,就不会笑了。”
  服务守则,列出了30句禁用语,如“你好”、“再见”等。“‘再见’,你说谁还想再来这里!”谢运才说。
  “虽然招人厌,可你们工资高啊。”有人说。
  “高?我现在才3000多块。”老谢说。
  老谢很庆幸一件事:“到殡仪馆之前,就结了婚。”
  火化工找对象太难了。一见面,一听是烧死人的,对方扭头就跑。
  “工资不高,禁忌多多,遭人白眼。”很多火化工都选择了离开。
  谢运才也经常唉声叹气,觉得这份工作没有意义。
  “连一点笑声都没有,你觉得有意思吗?”他说。
  觉醒
  半夜,整条街沸腾起来。
  “啥子事?”父亲问邻居。
  “有人要生了,难产。”邻居说。
  父亲跑过去,远远就听见痛苦的呻吟声。
  “啷个办?”那屋里的男人急得直搓手。
  “我儿子李强是学接生的,介意不?”父亲说。
  “都什么时候了……”那男人说。
  父亲一溜烟似地跑回家。
  “脚先出来,胎儿移位了。”那男人快哭了。
  好在这时,李强赶到。
  “放松!用力!再用力!”
  “哇——”一声啼哭划破静夜。
  1986年,在殡仪馆,谢运才遇到了李强——李强讲起第一次接生的故事。
  “还没说‘对不起’,父亲就走了。”
  “对不起?”
  “当初,父亲让我学接生,我不干,被骂惨了,被迫才学了这个。我觉得这个职业很丢脸,所以一直对他不满。”李强说。
  “我的职业比你还丢脸。”谢运才讲述起来。
  “跟你不一样,接生第一个胎儿后,我的丢脸感就消失了。”李强说。
  “为什么?”
  “新生命的来临,让我好有成就感,对父亲的不满也变成了感激。”
  “哎!我们的职业毕竟不同。”
  “其实也一样。每个生命都有尽头,我是陪伴生命开始的人,你是陪伴生命结束的人。我们所做的,都是对生命的敬重。工作虽然平凡,但都不可或缺。”
  听着这话,谢运才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扯了一下。
  “我是火化工。”此后,谁问职业,老谢就自信地回答。
  “让每个生命都有尊严地谢幕。”他找到了工作的意义,再无畏惧。
  投入
  “谁去?”领导说。
  烟道堵了,不疏通,就会影响火化质量。
  领导的目光扫过来,一群人低下了头。
  “我去。”谢运才站出来。
  一低头,他爬进了火化炉烟道。
  道壁油迹流淌,恶臭呛鼻,“更难受的是,捅扫时,烟灰劈头盖脸落下,让人睁不开眼、喘不过气”。
  爬出来时,他全身漆黑如墨,唯喘息间,方见一点白色——牙齿。
  妻子送饭到车间,瞧见这一幕,眼泪扑簌簌滑落。
  “洗个澡,就还你一个白白净净的老公!”谢运才挤眉说。
  妻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以后,每周捅扫烟道,就成了老谢的家常菜。
  “烟尘和高温,很快就褪尽了汗毛。”老谢说。
  他双臂光秃秃,如枯树。
  找到工作的意义后,谢运才就这样全身心投了进去。
  馆里买了新型火化设备,为掌握维修技术,他埋头钻研起来。
  一天,正是火化繁忙时,一台火炉突发故障。同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谢运才一头钻了进去,半小时后,故障排除。
  埋头钻研,谢运才就成了检修能手。云贵川等地的殡仪馆,竞相邀他去传经。
  2009年起,谢运才相继被评为重庆市优秀共产党员、重庆市第四届劳动模范,被民政部授予“孺子牛奖”。
  “你成功的秘诀是什么?”有人问。
  “专注。”老谢答。
  “能说清楚点吗?”
  “专心做一件事,胜过马马虎虎做一堆事。无论什么职业,只要你专注,像一把刀直扎下去,都能挖到水。”
  是的,人生败局往往就在复杂之中。
  “凡事成于一,而败于二三。”老谢说。
  彻悟
  “拜托了!”
  1989年的一天深夜,一对夫妇将父亲遗体送到殡仪馆。
  夫妻俩在四川省资中市上班,单位有事,急需返回,所以请求火化。
  “一点小意思。”一沓钞票塞过来。
  “我不能要。”谢运才推回来。
  “你一定得收下。”
  “没什么,份内事。”
  “咚!”夫妇俩跪下了。
  谢运才只好收下。火化完毕,他跑到办公室:“把这钱算在人家火化费里。”
  丧属送礼时常发生,老谢皆一一推掉。
  “傻。”有人说。
  “如果你见过这么多亡者,也会懂得——不能对钱、名、权上心。再有名的人,到这里也只是个人名;再有钱的人,也是光着身子而去;再有权的人,一生买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他人决定的。”老谢说。
  活得越简单,才会越幸福——这是他的哲学。
  “年轻时,什么都去争,等到临死时才发现,多贵的东西都赶不上人贵。”老谢说。
  有意无意间,老谢常开导别人:“如果人真有灵魂,不是死了才设灵堂,人活着时才是一座灵堂。否则,他会想‘我活着时你干嘛去了’。”
  2012年6月2日,老谢早早起了床。点燃火,熬上粥,洗漱去了。
  妻子起床时,粥已熬好。
  吃完饭,老谢柔声对妻子说:“我上班去了。”
  他年轻时,没这种习惯,“见过太多亡者,便懂得了理解和珍惜身边活着的人”。
  老谢常做另一个梦:一个清凉的夜晚,自己大哭着从母亲肚里坠地。
  想起这梦,他就为生命感动。
  “爸,你眼睛怎么红了?”儿子问。
  “唔,没什么。”
  “那为什么红了?”
  “因为觉得幸福,阳光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