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书装家糜文焕
2012-12-29金小明
博览群书 2012年2期
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年8月出版了一本《现代文学书影新编》,编者为张泽贤。这本以铜版纸印制的图册,比较逼真地展示了一些旧版书装的风貌。但是,书中所介绍的版本信息舛误甚多,编者又好无端发问、随意发挥。
比如,说到泰东图书局出版的田汉《蔷薇日记》中有《淑淑的序》和《老大的序》,编者大概不知道“田老大”的第一位妻子是易淑瑜,故云:“‘淑淑’,应是‘淑瑜’,是老舍夫人吧;而‘老大’是谁?不敢枉猜。”因此,读者想要把这本图册当作如编者所自诩的中国现代文学版本、书目方面的”工具书”的话,就很不可靠了。这样一本以“书影”为“看点”(也是“卖点”)的编著,还疏于对书装的背景介绍、作者考辨和风格分析,编者的态度失之轻率与敷衍。比如,书中收录了上海泰东图书局1929年7月出版的藻雪所著诗集《动荡》的书衣图影。关于书装的作者和寓意,编者只说:“从署名看是‘文焕’,又不知是伺人。封面是个半裸女子,右手抱头,似在树丛中行走,不解其意,可能只为迷惑当局审查官罢。”推测书封“迷惑”了当局,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文焕”究竟是“何人”?能否从《动荡》的文本内容与版本细节中,找到“迷惑”一说的相关佐证、线索?读者从编者那里得不到什么解答,可能还会平添别种意义上的“迷惑”。
这本图册中,还收录了另外一幅署名“文焕”的书装图影——上海乐华图书公司1935年2月再版的《资平自选集》(张资平著)。其实,这两处说到的书装作者“文焕”是同一个人——民国时期比较活跃的画家——糜文焕(1908-1986)。
一
糜文焕是江苏无锡人,早年从前身f30b2acd755d937dff74d89f14e88b5f76e7816b9f8353577e42158b4c2fc682为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的上海新华艺术大学肄业,加入晨光美术会、天马艺术会,是基本会员。糜文焕比较擅长儿童美术、实用美术,也画过漫画。全面抗战前,他在商务印书馆图画部、儿童书局编辑部供职,“绘制教科书用图、商业美术品”(据麋申请加入中国美术家协会的“登记表”),曾为世界书局出版的幼稚园《生活读本》画过插图,还曾为新中国书局出版的“低年级文艺读物”《出游去》编绘插画。
糜氏昆仲先后都投身革命,追求进步文化事业。糜文焕的大哥糜文熔(1898-1968)、二哥糜文浩(1901-1927)都是中共早期党员。糜文熔后来成为国内著名的印刷专家,是中国印刷学会的创始人之一;糜文浩则在“四一二”政变后不久,被国民党当局杀害。当年,糜文焕就是在两位兄长的影响和感召下,参加了反帝爱国运动。抗日战争期间,糜文焕加入了“漫画界抗敌协会”,“绘制过连续图画故事、抗战漫画等”(据前述“登记表”),在金仲华的领导下,参与编辑香港《星岛日报》、《星岛画报》,并曾与鲁少飞一起为顾凤城编著的《中国抗战形势图解》(1938年8月上海光明书局初版)配画插图,宣传全民抗敌,社会影响很大。抗战胜利后,他曾当过上海大东书局印刷厂的经理。新中国成立以后,糜文焕在国家外文局主办的《中国建设》杂志社担任美术编辑。
据著名画家郁风回忆,1940年,为纪念鲁迅先生60周年诞辰,香港文艺界人士召开纪念会,她曾和张光宇、丁聪、叶浅予、谢谢、徐迟、糜文焕联手画了一幅鲁迅的巨幅头像挂在会场,他们还在画像前留下了别具一格的合影。
民国时期,糜文焕大致在属于实用美术的书刊装帧领域占有一席之地,恽茹辛所编《民国书画家汇传》(台湾商务版)谓其“以设计封面称誉士林”。1930年上海新宇宙书店出版了一本《日语翻译辞典》,内中有一张附页——“介绍本书封面画家糜文焕先生”:上半部,醒目地标出了糜氐在装帧作品上常用的洋派署名式(“WH”);下半部,则是他的“封面广告作品价目”,相当于“润例”。主要价目包括:“封面——平装、精装、装订设计等,每幅陆元;门市广告——每张陆元;窗饰——面议;如订长期——面议”。虽然赶不上同时期书装大家钱君匋的公开价码(钱氏1928年的“装帧画例”:“书面画每幅十五元,扉画每幅八元,题花每题三元,全书装帧另议”),但从一个侧面表明,他的书装作业已有了一定的时誉和市场。
从可以查考的部分版本资料来看,糜文焕装帧的书刊,有不少是由上海泰东图书局、光华书局、开明书店等一些进步出版机构出品的。光华书局在出版的选题上,比较倾向于左翼文化。
当把糜文焕的一些书装作品并置一处的时候,我们会觉得这些作品之间,无论是在表现手法、艺术风格方面,还是在精细水平、工致程度方面,都表现出一定的多样性、差异性,好像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其缘故,多在具体的创作过程中,书装作者个人的创造性发挥,总要受到种种外部因素、条件的影响,尤其是书刊出版的商业规则(“生意眼”)的限定,作者必得适应创作工期、印制成本与技术、读者思想倾向、管制部门文化政策等方面的制约。最终的书装成品,不但显现了作者创作能力、艺术风格等自主属性,而且也体现了某种程度的公共(社会)属性。
二
在民国出版史上,就有一种“书刊伪装”的现象,即“当国民党反动派残酷压迫,对革命书刊实行封锁、扣留、禁毁的时候,(共产)党和进步文化界为了满足人民的需要,采取了一种权宜而又机智的对策:把书刊伪装起来”。(唐伎《晦庵书话·书刊的伪装》)无论是切题的醒豁表达,还是“离题”的伪装策略,在糜文焕的一些书装实践中都有所显现。
关于糜文焕的此类作品,先从诗集《动荡》的书装说起。《动荡》的作者藻雪,是一位激进的左翼诗人。《动荡》一书收录了他的14首诗,大多近乎直白地揭露阶级矛盾和社会黑暗,呐喊之中带着强烈的号召性和煽动性,却并不怎么讲究诗歌的艺术性。发表这种拼杀气味的作品,是很容易触犯时忌、惹来麻烦的。事实上,书中收录的《东方的奴隶》一诗,曾发表于励群书店1928年7月出版的激进刊物《血潮》的创刊号中,这本刊物后来遭到国民党当局的查禁。在这样的背景下,泰东图书局出版这本诗集,会带来一定的政治风险和商业风险。也许,正是出于这个考虑,《动荡》的书封,采取了“伪装”的策略。画面主体是一个上体裸裎、搔首弄姿的女子,夸大的乳房、轻佻的表情,透露出一些情色或“灰色”(丁玲描述《北斗》杂志语)的意味,与诗歌文本的主题几无关联,却也冲淡了激进思想的违禁嫌疑,起到了“迷惑”的作用。值得一说的是,这本诗集的前后环衬画和扉画,也是由糜文焕以毛笔绘就的,倒是体现出鲜明的主题。环衬画表现的是“如磐夜气压重楼”(鲁迅诗句)的情境,象征了反动统治的黑暗;而扉画则扣住“东方红日”的意象,仿佛呼唤动荡过后的“光明”。这两幅画,都采用了他比较熟悉的漫画手法(写意、减笔),充满了动感和力量,其中的水墨韵味则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与在《动荡》的书封上,以情色图像打掩护不同,糜文焕为李白英编著《江南民间情歌集》(光华书局1929年9月初版)所绘制的封面,却以象征的手法,表达他对作品主题的揭示。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艺类出版物,将裸女形象引入书装画幅的为数不少,风格和手法也比较多样。钱君甸就曾回忆,那个时期“在封面设计方面,五花八门,各种派别都有,印象的,抽象的,立体的,不一而足。裸体女人上封面已经司空见惯,大胆到极点”。(《书籍装帧》)总的来说,这大概不单纯是为了礼赞人体之美。同时不无商业竞卖、借以招徕之意,但情色的外表下,往往隐含着文化先锋们对于人性之真与艺术之美的浪漫追求。据《唐锼藏书》(于润琪编著,北京中华书局版)介绍,晦庵收藏的《江南民间情歌集》,是李白英的题赠本,他的赠语是:“这不会加紧你(按:指受赠者)的争斗。只会缓和你的呼吸!”,“但她的确从民间来,而且好些是和现阶段社会制度宣战的,在这一点‘民歌’亦有她的存在。”——既提示了情歌中蕴涵的宝贵的反叛精神,也表达了他追求个性解放、自由呼吸的文化情怀。糜文焕已经感受到了编者这种“自由呼吸”的题蕴,并形象化地在书封上展现了出来,其中的裸女形象,是不会让读者产生什么淫恩邪想的。
此外,糜文焕为北新书局出版的《北新》杂志(后期)设计的刊封,突出表现“时代车轮”的形象和寓意,为儿童书局分卷出版的《中国民间趣事集》所绘书封,则选择以“乡村小屋”来指代平民生活,也都是他善于运用象征手法揭示装帧主题的典型例证。
三
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弗拉基米尔·塔特林、埃尔·李西斯基、亚历山大·罗得钦科等一些苏俄艺术家,在吸收欧陆立体主义、未来主义等艺术养料的基础上,兴起了一股构成主义艺术风潮,表达他们对共产主义意识形态和政治秩序的激情,以及用艺术干预社会的观点。在平面设计领域,构成主义者偏向于采用非象征的视觉语言,以平直的几何造型、无衬线的字体、红白黑灰的色彩搭配、动态与拼接的图形以及纵横式的版面编排等为主要特征。这种艺术风格,当年很快就影响到上海文艺界,在一些染左翼色彩(尤其是苏俄题材)的文艺作品书装中得以参用或化用。而糜文焕为左翼文艺作品《路》(茅盾著,光华书局1932年6月初版)、《俄国文学概论》(蒋光慈编著,泰东图书局1929年6月初版)以及京派文艺作品《桥》(废名著,开明书店1932年4月初版)所绘制的书封,都明显糅合了这一艺术流派的某些手法、元素。而由糜氏插画的《中国抗战形势图解》,其书封主要采用了集锦、拼接方法,不失构成主义之风,很有可能也是糜的创作。
《路》是一部中篇小说,作者回忆,他是要通过这一作品,反映“中国革命经过了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之低潮,声势又复大振的时期”,“蒋政权下的大学教育的腐败”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出路(茅盾《我走过的道路·“左联”前期》)。主人公火薪传经过斗争洗礼,最终在共产党员杜若的引导下,走上了革命道路。糜氏创作的书封,画面非常抽象,结构上与苏联艺术家古斯塔夫·克鲁西斯那幅著名的“挥手”(也代表了“方向”)海报(1930年)有几分相似,主体图形和书名字体均呈前倾姿势,仿佛猎猎生风的船帆或旗帜,坚定而有力地指明了“路的方向”。而《俄国文学概论》书封的主体,以红、黑色块的版面安排,似乎暗示了某种政治思想倾向,与李西斯基那幅著名的招贴画《红楔打击白色物体》,发生了构成主义的风格联系。此外,糜文焕为著名的诗化小说(有人也称为“心象小说”)《桥》所绘制的封面,则主要借重于构成主义风格的抽象表现,来提示小说意念化、虚拟化的美学情境。
糜文焕在书装艺术实践中,注重运用图案技巧来追求装饰性和形式美。他为匡亚明的小说《血祭》(光华书局1932年8月初版)设计的书封,以高度简化的几何色块为主体,刻意营造一种凝重、壮美的气氛,很具有感染的力量;为顾凤城所编《读书月刊》(1930/11-1933/10)设计的刊封,在创意字体上见出巧思,背景是装饰性纹样,大致对称而有变化,版面非常生动。
糜文焕装帧的出版物,笔者藏有一种精装本,是《日语翻译辞典》。这本工具书,精巧玲珑。外封采用的是墨绿色漆布材料,书名及封底图标压印处理,封面花卉图饰和书脊部分烫金处理,书名和书店名称以创意字体出之,烘托出典雅的气氛。前后环衬均以日本富士山图案装饰,用色与外封一致,书名页则以花卉纹路组成矩形边框,取色深红,非常醒目。内页版面则疏朗有致。这本辞典具有一定的标本意义,在体现当年较高的印制工艺水平的同时,比较集中地展示了糜文焕整体装帧的艺术手腕和实绩。
(本文编辑 陈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