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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一个地方

2012-12-29周静

少年文艺 2012年7期

  1
  
  “它有魔法吗?”我接过线团。毛线很软,是用羊毛纺成的。
  女巫朝我挥挥手:“去吧。”
  我走出帐篷,明亮的阳光几乎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汗水争先恐后往外钻,很热。
  我把手中的线团丢在地上,线团骨碌碌滚了一圈一圈,滚回我的家。
  “要我回家吗?哼——”我捡起线团,放在窗台上。
  灶台能带走吗?不能。
  床能带走吗?不能。
  雕花的窗户呢,阳光照下来的时候,我喜欢在雕花的阴影里织花毯?不能。
  我在屋子里走了一圈,没什么要带的了。我有一双手,到哪儿都能安顿下来。
  于是,我出发了。
  
  2
  
  我先去了北方。太热了,我想去北方凉快凉快。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过森林,走过大河,走过山峦,朝着北斗星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空气里透着清冽的芬芳,干爽的雪粉踏上去也柔软亲切。我喜欢脚步陷在雪地里,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雪花在快乐地尖叫。
  走一步,再走一步,回过头,哇,蓬松的雪地里,那一个个小小的脚窝在我心头引起的甜蜜,怎么才能形容呢?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走过的脚印。
  我弯着走,走出一个个回旋的曲线。我跳着走,用力一蹦一蹦,假装自己是一只兔子。在走下一个山坡时,我甚至铺上我的花毯滑了下去,多好啊!
  月亮洒下银辉,雪野晕上了一种清澈纯净的幽雅的蓝。
  我睁大眼睛四处张望,想找到传说中那个看不见的村庄。那是我在渡过一条大河时,听那个戴斗笠的老船夫说的。
  “在月光下,雪地里藏着一个看不见的村庄。”他抽着烟斗,那沉甸甸的石头烟斗里,飘出缕缕淡蓝的烟雾,像迷蒙的夜色。
  “如果是看不见的村庄,那又怎么能找到呢?”我问他。
  老船夫长长地抽了一口烟,停了半天,说:“总有人找到了吧,所以才能流传下来。”
  这也对。在雪野里独自走了很久很久,就想找到点什么了。
  那团黑影是什么?
  我走上前去,哦,是一棵松树!
  它堆满了雪花,挂着冰凌,风一吹,叮叮咚咚地响,就像是一座小小的宝塔,塔尖挂着风铃,风一吹,也是这么叮叮当当地响。
  我有点累了,倚着树坐下来,闭目养神。
  噼啪——
  什么声音?
  噼啪——火苗,那一定是火苗燃烧的声音!
  一股暖意袭上心头,我这才觉得冷了。
  得加点什么,我想,加点什么呢?雪野茫茫,我不愿折下这宝塔一样松树的树枝,也不愿睁开眼睛,我担心,一睁开眼,那点暖意就会消失。
  加点什么呢?我摸到我的花毯,那细密结实的花毯,一定能燃旺一个火塘。
  我拿出花毯,向着想象中的火塘递了过去——
  似乎变得温暖亮堂起来了,我忍不住睁开眼,啊,我看到了燃烧的火苗!
  “不——”一个女人抢过我的花毯,“我们储备了足够的柴火。”她冲我笑着说。她的头发编成两条长辫子垂在胸前,穿着一条藏青色的长袍,一手拿着一柄长勺,一手拿着我的花毯,花毯被火苗舔过,一角被烧焦了。
  我看看四周,雪野不见了,我正坐在屋子里温暖的火塘旁。
  火光闪烁,屋里幽暗宁静。火塘上煮着汤,女主人搅动长勺,舀了一点,尝了尝:“嗯,差不多了。”
  她拿出一个大花碗,舀了一碗汤,递给我。
  我接过汤,喝了一口,哇,真香!那种暖暖的辣辣的味道,让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
  “太香了!”
  女主人微笑着帮我添了一碗。我咕隆咕隆三口就喝了下去。
  一连喝了三碗,我才停下来。
  “这是哪里?”我问。
  “我们的村庄。”
  “可是,坐在树下时,我并没有看到它。”
  “对,人们也叫它看不见的村庄。”女主人笑着说,那神情似乎就是在说盐在盐罐里,汤在汤锅里一样平常。
  “那我为什么能——”
  “因为火,”女主人平静地说,似乎觉得我激动的样子很好笑,“你添了火,有火就有村庄。”
  “有火就有村庄。”我默默念叨了一遍,心情一下子变得宁静而懒散,雪野里,有了火,有了村庄,有了热乎乎的汤,还担心什么、期盼什么呢?
  “我是谁?”突然,一个问题从我脑海里跑出来。我还没介绍我自己呢。
  “哈——”女主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是谁?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说故事的人,就像我知道自己从来就叫梅朵一样。”
  “说故事的人?”我迷糊了,“我不会说故事。”
  “你当然会。”这个叫梅朵的长辫子女人肯定地说。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肯定,我担心她认错了人,担心我会从这暖融融的火塘旁被赶到雪夜中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选择,是说谎,假装自己就是她等的人;或者,说老实话,做好回到寒冷中去的准备?
  我不想说谎,也不想被赶出去,正犹豫着呢,就听到她在问我:“你觉得我的房子是什么样子?”
  这不算说故事,我喜欢想象房屋的模样。
  “这是一栋老房子。”我说,“屋子很结实,有厚厚的墙壁和宽宽的窗台,即使被雪盖住了,屋子里也很暖和。屋子里有个大大的炉子,白天总是热烘烘的。火塘挨着墙,墙边砌着整齐的柴火。有时候,火塘上会吊着一口小罐,罐子里噗噗煮着香喷喷的汤。花毯铺在地上,人们喜欢围坐在花毯上说故事……”
  嘿,这么说的时候,屋子里的黑暗渐渐变淡了一些。我能看到屋内的场景就跟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再说说我们的村子吧。”梅朵请求说。
  “村子啊,也被雪盖住了,只有烟囱能被疏通。人们在积雪下挖出一条条雪道,相互往来。老人剪出一叠叠剪纸,有花朵,有公鸡,有羊群,有马,有牛,等等。孩子们把剪纸贴在雪道的墙壁上,只要一晚上的工夫,剪纸就被冻住了,晶莹剔透,色泽鲜亮……”
  “太美了!”梅朵说。
  瞧着她神往的样子,我有点不好意思:“恐怕我说得不对。”
  “接着说,接着说,”她赶紧摆手,“说得太好了,说说村子里的人。”
  “村里有位老奶奶,她会说古老的传说。她那长长的发辫,盘在脑后,用银簪子簪住。她穿着黯淡的长袍,却围着一条绣满星星的绚丽围裙……”
  砰砰砰——有人敲门。
  梅朵打开门,一位老奶奶走进来。天呐,我惊讶极了。她就像我说的那样,盘着长辫子,黯淡的长袍上,围着一条绚丽的星星围裙。不过,我没说她的眼睛,她满脸菊花一样的皱纹,眼睛却像星星一样明亮。
  “听说,说故事的人来了,我来看看。”老奶奶说。
  梅朵谦逊地邀请她坐在火塘旁,我这才发现,我的花毯不知什么时候铺在了地上,烧焦的一角已经不见了。
  “接着说,姑娘。”老奶奶冲我扬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村庄里有好几个孩子,”我说。
  “几个呢?”老奶奶好奇地看着我。
  “这是个小村庄,有六个,不,或许八个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吵吵闹闹,有时候吵得人耳朵疼,不过——”
  砰砰砰砰砰砰——一阵杂乱的敲门声。
  梅朵打开门,孩子们拥进屋子。我数了数,不是六个,也不是八个,一共有七个孩子。
  “听故事,听故事!”他们吵嚷着说。
  “不过,”我赶紧说,“听故事的时候,他们安静极了,比针线盒里的缝衣针还安静。”
  孩子们嘿嘿笑起来,坐在花毯上,仰头看着我。
  再说点什么呢,我有点紧张了,对了:“干完手上的家务,家长们也来了。妈妈们带着她们的针线篓,爸爸们带着他们的烟斗,也来了……”
  话音还没落,门又被敲响了。村里人陆陆续续来到梅朵家,他们称我为“说故事的人”,都在等着听我说故事。看着村庄里的人走到我面前,我渐渐感受到了这个村庄的气氛,我却把话说完了,比起想象村庄的模样,我更想去看去了解一个陌生而恬静的村庄。
  恬静!对了,我接着说:“这是一个恬静的村庄,村里人把来到村庄的人称为说故事的人,其实每个过路的人,也是听故事的人。他们渴望听到老奶奶说那些远古流传的故事。”
  
  “嘿,聪明的姑娘!”老奶奶笑起来,“你唤醒了我们的村庄。放心吧,其他的细节得让它自由生长。就像每个好故事,说到最后,都是故事自己在讲故事,偶尔想改动里面的一个字,你都会觉得别扭。”
  我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下来。
  这里妙极了。我们生活在雪地里,像兔子一样,住在被积雪掩盖的房屋里。雪地映衬着日光,屋子里总有一样清澈纯净的蓝。
  太阳出来了,把雪地照得金黄,气温仍旧很低,积雪没有融化,只在表面凝结出一层淡淡的壳,使走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更响亮。
  牛栏里的牛终日咀嚼着干草,马棚偶尔是空的,因为我们有时候要马拉雪橇去森林里。母鸡在鸡窝里孵出一窝毛绒绒的小鸡,它们像阳光一样金黄。
  天气越来越冷,除夕将近。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种节日欢畅的忙碌里,炉子终日不息,主妇们都在忙碌着。
  我给她们编织漂亮的花毯,喜欢走出村庄到雪野里散步。
  “说故事的人,说故事的人,我们要给我们的牛和马找些青草,我们要给我们的妈妈找些鲜花,你能告诉我们在哪里能找到吗?”孩子们围着我吵个不停。
  我怎么可能知道呢?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只要你愿意!”孩子们不罢休。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居然哭了起来。“只要你愿意,你就知道。”她说。
  我站在雪地上,看着雪野,突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打动了我。我指着东边的旷野,说:“看到了吗,那边有片森林?”
  真的,在东边的天际,出现了一片朦胧的影子,就像是森林。
  太神奇了!
  “森林那边,有一座湖,湖水四季温暖,湖边青草融融,鲜花盛开。”我仿佛看到了湖面升起的淡淡雾气,闻到了新鲜的花香。
  孩子们大声笑起来,羊角辫小女孩也笑了,她拉拉我的手。我蹲下来,她凑过来,亲了亲我。哦,一种甜蜜的欢畅充满心灵,我大笑起来。
  套上马,拉上雪橇,我们向着那座四季飘满花香的湖泊前进。
  湖真是美极了。天空那么蓝,湖水蓝得发绿,湖面微波粼粼,晶莹闪亮。青草肥沃,小小野花铺满了湖边的草地,给湖镶上了最鲜艳灵动的花边。
  孩子们笑啊,闹啊,男孩子忙着割最肥最嫩的青草,女孩子忙着采最漂亮的花。我坐在草地上,听着风声,感受着幸福的滋味。
  鲜花和青草装扮了我们的除夕,在热热闹闹的人群里,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我的家,那座安静的小小的院落,想起了我的除夕米糕——每年除夕,我都会蒸米糕,我在米糕上点一点红艳艳的红曲,胖乎乎的雪白的米糕,一下子就喜庆起来了。
  我想起来,大家都叫我“说故事的人”。我悄悄对自己说:“这个村庄每年除夕都会做软乎乎的除夕米糕。”
  可是,那热气腾腾香喷喷的长条餐桌上,一点儿米糕渣都没有,也没人想起要做米糕。
  “这个村庄每年除夕都会做软乎乎的除夕米糕。”我又说了一遍。
  “嘿,姑娘!”老奶奶用她那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细节得让它自由生长。每个好故事,说到最后,都是故事自己在讲故事!”
  一瞬间,我羞红了脸。
  老奶奶轻轻拍拍我的肩膀,“也许,你愿意为我们的除夕带点新鲜的香味来。我们有糯米,有糖,有盐,有石磨……你想要什么都能找到,我们找不到,你自己也能找到。”
  我有点明白了。
  我拍拍手,说:“谁能找到一团发好的糯米团,我还没做我的除夕米糕呢!”
  “除夕米糕?”大家放下手中的活计,忙成一团找面团,“那是什么,我得尝尝!”
  哦,热闹的除夕!
  等到新年的钟声敲响,桌子上已经摆上了软乎乎的除夕米糕,那一点红曲点出了一个火红的新年。
  “新年干点什么?”人们看着我。
  “说故事。”我说,“听老奶奶说故事。”
  “对,听老奶奶说故事!”
  “我们的传统节目!”
  闹哄哄的声音安静下来,老奶奶慢悠悠地说起来了:“传说,在遥远的南方,有一个生活在树上的民族。那里阳光终日灿烂,树木异常繁茂……”
  这个故事连同那繁茂的绿意一下子钻进了我的心里。我慢慢地听着,从心里升起一点点奇异的渴望。我突然发现,这里虽然像冬天的梦一样宁静美好,却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新年的阳光升起来,整个村庄还在安睡。
  我悄悄走出村庄,再次踏上了我的旅途,或许那点青翠的绿意,就是我想要去的地方。
  
  3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用雪花编织花毯,我编得又密实又柔软。
  我走啊,走啊,走过大山,走过森林,走过河流,北极星远远落在我的身后。我向着南方不停地往前走。
  阳光越来越热烈,原野越来越葱茏,到处都盛开着鲜花,小路在草丛里若隐若现。
  我不停地走着。一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吸饱了淡墨汁的棉花团,随时都要坠落下来。我加快了脚步,想在大雨之前找到一个藏身之地。
  没有,没有院落,没有房屋,没有山洞,不,前方是什么?大树!一片大树!
  我跑了过去。
  轰隆隆——巨大的雷声响起,紧接着,一道闪电劈过天际,豆大的雨点哗哗落下,往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我坐在树下,一滴雨也淋不着。这里的大树树干都有我们村里的草垛那么粗,密集的树叶连成一片。我能听到远远的树顶上哗哗的雨声,站在树林里却觉得干爽自在。
  雨淋湿了空气,这个天色暗沉的午后变得潮湿凉爽。我从这棵树走到那棵树,树墩下开满了细碎的小花。那些细小的花朵像星星一样,有奶白的,有淡黄的,有深蓝的,有浅绿的,一丛一丛,每棵树下都有而且只有一种颜色。挨得这么近,却互不混杂,这真是太奇怪了!
  从树林深处传来一阵轻柔的笛声,我悄悄走了过去。
  林中的光线越来越暗淡,笛声越来越近,我还听到了轻柔的歌声。就在那里!树林深处有一块圆形空地,空地四周挂着一盏盏小灯——那是怎样一种灯啊,那造型简直就是一颗颗小星星。
  一个披着白纱的黑皮肤女孩站在中央唱歌,一个戴着一圈又一圈银项圈的老奶奶坐在草地上吹笛子。
  “唱得真不错,奥菲!”
  “真好听,奥菲!”
  一曲终了,从我的四周、我的头顶响起的喝彩声,吓了我一跳。我一个踉跄,摔进空地里。
  “你还好吧?”那个叫奥菲的女孩把我扶起来。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欢迎你,讲故事的人——”奥菲说,“我们等你很久了。”
  “你好,讲故事的人!”
  空地四周响起友好的问候声,我这才发现,低矮的树枝上坐着不少人。他们的皮肤都像奥菲一样,有着大地的黑色,穿着简洁的衣服。
  又是“讲故事的人”!我有点头疼起来:“我不会讲故事。”
  “我们知道是你。”奥菲调皮地冲我眨眨眼睛。我忍不住笑出来。
  “你们怎么知道我会来?”我问。我都不知道我会走到这里,我只是不停地往南走。
  “我们不知道,”奥菲说,“每次下雨的时候,我们才会下来。”
  “下来?”我有点不明白了,“下到哪里来?”
  “这里。”奥菲咯咯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平时住在树上?”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这场大雨让我遇到了住在树上的人!
  雨声渐歇,空气渐渐明亮。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走,上树去!”
  “对,上树去!”
  “走吧,这个时候最美了。”奥菲拉着我的手,就往树上走。对,她就是这么走上了树,步履曼妙。我不行,我只会抱着树干往上爬,但这么粗壮的树干,我抱都抱不过来,根本无从下手。
  四周响起一阵善意的笑声。
  “你会吹笛子吗?”戴银项圈的老奶奶笑着问我。
  “一点点。”我说。
  她把笛子递给我:“闭上眼睛,吹着笛子往上走,就像走在草地上一样。”
  我拿过笛子,吹起了家乡的小调。我记起了那口小小的池塘,记起了那座弯弯的石拱桥,记起了石拱桥上那头比猫还小、却和我们的村庄一样古老的小石头狮子,记起了屋后的树荫,记起了春天满树满树盛开的李花……
  
  风吹起我的发梢,吹动我的衣角,我睁开眼睛,看到了金黄的阳光和满眼的翠绿。雨水挂在叶尖,闪闪发亮,我看到了一个清新明亮,像钻石一样闪烁着绚丽光彩的世界!
  还有什么比雨后的森林更美!
  奥菲唱起了歌,人们随着应和。他们似乎唱着一种古老的语言,我不懂,但那旋律就像这雨后的空气一样,看不到摸不着,却将那蓬勃的生命力送入心底。
  满目都是蓬勃的绿意,我看到了我走过的原野,看到了远处的高山,看到了闪亮晶莹的雪峰。
  歌声停住,四周静极了,又闹极了。
  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各种各样的鸟儿在歌唱、在呼朋引伴,树木暴出新芽,水滴层层滴落在树叶上,最终消散在阳光里……
  当我们安静的时候,我们就能听到世界的歌。
  “真美,不是吗?”奥菲说。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这些住在树上的人们,用绿藤搭建起一条条绿色的栈道,走上去柔软舒适。我们走到这里,我们走到那里,我们奔跑在树冠上。
  天空蓝得发亮,太阳洒下最金黄的光。风吹过,我沉醉在树叶沙沙的低吟里。
  夕阳染红了天边,西边的天空升起长庚星。星星一颗接着一颗冒出来,璀璨了整个夜空。我从没见过这么多星星!
  每个夜晚,我们聚集在星空下唱歌、做梦。
  “瞧,又有一颗星星消失了!”一天晚上,奥菲看着夜空难过地说。
  “是吗?”我左瞧右瞧,星空还是那么繁茂。
  “是的,所有的星星都在变小。”奥菲说,“它们的变化很缓慢很缓慢,但确实在变小。”
  “是的。”大家低声应和。
  空气里弥漫着忧伤和惆怅。
  “很久很久以前,星星比现在要大得多。”戴银项圈的老奶奶低声说,“太阳照亮世界,把世界照得热烘烘的。星星出来,消融了阳光的热度,所以夜晚比白天凉爽。”
  “那月亮呢?”我看看月亮,觉得月亮也似乎变小了,“月亮也会变小吗?”
  “不——”老奶奶说。我舒了一口气。
  “月亮就像地球一样,有山,有湖,有土地。但星星不一样啊——”老奶奶叹了口气,说,“星星是闪亮的冰晶,它们是由最纯净的水凝结而成,住在夜空深处。我们认识每一颗星星。看到一颗星星消失,真是难过啊!”
  “一颗星星消失,不会有另一颗星星冒出来吗?”我问,“就像树叶落了,春天会发新芽;就像摘了苹果,来年还会开花。”
  “啊——”四周传来惊叹声,“说故事的人!”
  “说故事的人,你来说说吧,说说星星怎么会像春天的新芽一样冒出来?”老奶奶看着我,满眼期待。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那本来是我的问题呀,我要问星星会不会冒出来,怎么冒出来的,怎么我反而变成了回答问题的人呢?
  “故事里隐藏着答案,说故事的人,说说吧——”老奶奶说,“闭上眼睛,从心里把答案找出来。”
  我闭上眼睛,心里乱糟糟的,头也开始疼起来。
  嘿,我抓住了一缕清凉,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哦,我想起来了,那是花毯,我的花毯,用雪花织出的花毯!我想起了那恬静的雪,想起树尖闪亮的露珠,想起了美好的故事,一种旋律在我心头盘旋、盘旋,从心里冒出来,我知道了答案。
  
  “一颗星星消失了,还会有一颗冒出来。
  星星从哪里来?星星从满天飘落的雪花中来。
  最蓬松的那一朵雪花,会变成最甜美的一颗星星。
  
  一颗星星消失了,还会有一颗冒出来。
  星星从哪里来?星星从树叶闪耀的露珠中来。
  最绚丽的那一滴露珠,会变成最晶莹的一颗星星。
  
  一颗星星消失了,还会有一颗冒出来。
  星星从哪里来?星星从古老的故事中来。
  最古老的那一个故事,会变成最恒久的一颗星星……”
  
  在我的歌声里,雪花花毯冉冉飘起,慢慢飘向夜空。所有的人都在歌唱,歌唱着从雪花中来的星星。
  一道光芒闪过,花毯不见了。
  “看,一颗新星!”奥菲高兴地嚷嚷。
  我也看到了,在漫天星光里,我看到了我的那颗星星。它在闪烁,它在歌唱。
  看着我的星星,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想起了那个小小的安静的院落,想起了窗帘上绣的花,想起了窗户下那些闲散的时光。我突然发现,这里虽然像夏天的梦一样蓬勃美好,却不是我要找的地方。
  我想要再次出发。
  阳光再次升起来,我向大家告别。
  “说故事的人,”戴银项圈的老奶奶说,“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去了北方,又来到了南方,或许,这次,我会去东方。”
  “去吧,那是朝阳升起的方向,据说,那里有一座无垠的海洋!”
  
  4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用绿叶和花朵编织花毯,我编得又密实又芳香。
  我走啊,走啊,走过大山,走过森林,走过河流,朝阳就在我的前方。我向着东方不停地往前走。
  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的气息,风带着淡淡咸味。我走啊走啊,不停往前走。
  哗——哗——什么声音?层层叠叠,富有韵律。
  走上一个山坡,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世界的尽头。一座波光粼粼、亮晶晶的海洋,无边无际,每一朵浪花都在阳光里闪光,都在歌唱。
  我轻轻走上白色的沙滩,细软的白沙钻过脚丫,痒痒的,很好玩。
  我走了一步,留下一个脚印。我又走了一步,又留下一个脚印。我奔跑起来,留下一串脚印。我想起了北方的雪地,想起了梅朵,想起了那个雪底下的村庄……
  我蹲下来,捧一捧沙子,迎风扬起。细沙洒落下来,我在静谧的风中感受到了自己。
  嘿,那是什么?
  雪白的沙地里,有一个黑色的小点。
  哦,一个海螺!
  我捡起海螺,突然记起有人说过,侧耳倾听,就能从海螺里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试了试,真的,果然听到了!那声音比空气里的海浪声更缓慢,更轻,像是大海的呼吸。
  “那是我的海螺!”
  我低下头,看到一个戴着一只金耳环的少年。他赤裸着上身,腰间围着一条草裙,赤脚。我从没见过那样的草裙,看上去清爽柔韧,说不清颜色,像珍珠那样的莹白,却泛着淡淡绿意。
  我把海螺还给少年。
  少年笑了,露出可爱的虎牙:“你听到了什么,从我的海螺里?”
  “大海的呼吸。”
  “还不赖。”少年把手指放进嘴里,打了个呼哨,一个暗沉的黑影从淡绿的水里快速游了过来。
  一只大海龟!
  少年坐到海龟背上,转头看看我:“你去我的海岛看看吗?”
  当然!我高兴极了,赶紧跑了过去。
  海龟背上有着奇异美丽的花纹,我只在流传下来的最古老的花毯上见过,没有人会那种织法。
  遨游在大海里,有一种宽敞嘹亮的感觉。我只想大声歌唱。
  我唱了起来,歌唱大海无垠的宽广,歌唱雪白细软的沙滩,歌唱北方的雪地,歌唱南方茂密的丛林,歌唱我那个小小的院落,歌唱屋子前的水塘……
  “你是说故事的人!”少年惊讶地看着我。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我不会说故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说故事的人。
  海龟在一个小小的小岛上停下来。这个岛真小,比我的院子大不了多少。
  岛上最高处的大树下搭着一个草棚,就是那种草,少年身上围裙的那种草。
  草细密地编织成草棚,编出了我在海龟背上看到的花纹。屋子里有一种莹莹绿意。
  “这草从哪里来?”我很好奇。
  “你说呢?”少年调皮地看着我,“你是说故事的人,你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是不是说故事的人,我不会说故事!可看着少年的笑容,我的怒气一下子就平息了。我看看大海,渐渐平静下来。
  “这是生长在大海深处的水草,”我慢慢地说,似乎看到了在海底随着海水摇曳飘荡的水草,“这里是彩珠贝的家。彩珠贝就藏在水草间,慢慢磨砺着心头的沙砾,直到把它们变成彩色的珍珠。条纹鱼也在水草间游动,它们喜欢听彩珠贝讲五彩的故事……”
  少年用一种新的眼光看着我。他拿出一个金耳环戴在我的耳朵上,我这才发现,那竟然是一只金黄的海螺。
  
  “走。”少年说。
  他领着我走进海水里,向着大海深处游去。
  阳光照进海水里,发生了迷人的变化。在我的四周,光线奇异地变幻着色泽,柔和宁静,我似乎游动在一个光的世界里。
  啊,就在那里!我看到了水草,看到了水草间游动的彩色条纹鱼,看到了藏在水草间的小小海龟,看到了泥浆一样的褐色贝壳——不,一个贝壳张开,我看到了五彩的光!谁能想到,大海最美丽的彩色珍珠,居然是由这最不起眼的泥浆色贝壳创造的!
  我在海底游动,呼吸顺畅,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鱼!
  咚——咚——咚——远远地,传来鼓声。
  少年领着我游回海面,我们坐在海龟背上,继续航行。
  我看到了一座岛,像少年的岛一样大小,很明显,这不是少年的岛,因为这座岛上种着不同的树。
  “嗨,海螺!”从这座岛上走出另一个少年。
  “嗨!”我身边这个叫海螺的少年笑着扬扬手,“走吧。”
  “走。”那个少年打了呼哨,我以为会出来一只海龟,不料,从海水里跳出了一只海豚。少年坐上海豚,一路前行。
  一路上,我们经过了好些个小岛,有的岛上住着少年,有的岛上住着女孩,有的一座岛只住一个人,有的却住了三五个。
  我们的队伍渐渐热闹。他们的坐骑五花八门,有海龟,有海豚,有留着长胡须的大黑鱼,有咧着嘴的鲨鱼,还有一个女孩,甚至用一大群彩虹鱼拉着她的草垫,就像马拉雪橇一样,在海面滑行……
  鼓声越来越强,节奏却越来越缓。在我们面前,出现一座大岛。不要误会,其实,这座岛并不大,只比我们经过的那些小岛稍大。
  一个戴着羽毛头冠的老人站在岛上的大树下,慢慢敲打着一面画满花纹的大鼓。
  我们上了岸,围着老人坐下来。
  “我听说——”老人善意地看着我,“我们的大海里来了一个说故事的人。”
  “我不知道,”我不好意思极了,“我不会说故事。”
  “她会!”少年海螺跳起来,“她让大海深处的水草丛里藏进了彩珠贝!”
  什么?难道它们不是本来就在那里吗?我也跳起来。突然,我想起了那座湖,北方森林边那座四季温暖的湖。人们都不知道,直到我说出来。于是,我又慢慢坐了下去。
  “说故事的人,”老人从自己的羽毛头冠上拿出一根彩色的羽毛,插在我的头上,“欢迎你!”
  大家欢呼起来。
  “这是我们的长老,”少年海螺凑近我的耳朵,轻轻告诉我,“戴着这根羽毛,你可以乘坐任何你喜欢的坐骑,游遍我们的大海。”
  我点点头,拿出我的花毯送给长老。
  日头渐渐落下,大家堆起劈柴,准备篝火。
  咚——咚——长老慢慢敲着大鼓。
  海面洒满夕阳,鼓声悠远,我看着大海,心头充满辽阔宁静的芬芳。
  月亮升起来。
  在大海里看月亮,月亮更大更圆,月光皎洁得透亮。夜空,星光点点,我看到了那颗星星,雪花花毯变成的星星。
  “说故事的人,说点故事吧!”少年海螺说。
  “对呀,说点吧。”
  我说了,说起北方蓬松柔软的雪地,说起“有火就有村庄”,说起南方蓬勃的森林,说起树顶上的栈道……
  “说说我们的大海吧,”长老说,“说说我们的大海,说说我们的海岛!”
  一刹那,我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那是一个愿望在闪亮。
  “大海里,住着一群少年,”我说,“他们和他们的长老,住在各自的海岛上。有一天,座头鲸在月光下歌唱,那些星星一样的海岛就会像扬帆启航……”
  我看到每一双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海岛聚集在一起,鲜花盛开,绿草如茵,树木繁茂,果实香甜……”
  “哦——”
  “多美啊!”
  “真好!”
  “我们终于要有一座大大的海岛,有鲜花,有果实,除了沙滩,还有绿草!”
  大家悄声低语。
  不知什么时候,长老敲起了鼓。这鼓声悠长,似乎在呼唤着什么。
  “呼——”大家应和着鼓声,发出特别的长吟。
  哦,我看到了,看到了,在月光里,在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美丽的曲线,那是座头鲸。
  座头鲸从月光里游出来了!
  一头,又一头,座头鲸们在海面游弋,它们喷水嬉戏,甚至跳起来,调皮地在海面拍打出巨大的水花。
  我没有听到它们歌唱。
  鼓声依然敲响,少年海螺在长吟,他们都在长吟,在呼唤着,在期待着……
  突然一头座头鲸停下来,看着月亮,又一头看着月亮,接着,还有一头看着月亮,它们排成长队,静静地看着月亮。
  它们喷出高高的水花。
  天呐,那是怎样一种声音!像大海的呼吸一样,低沉、悠远,有着生生不息的力量。那是座头鲸的歌!我无法形容,捧着胸口,任眼里泛出泪花。
  鼓声渐渐热烈,座头鲸的歌也渐渐变得欢快。
  我看到了月光里游来了一个又一个黑影,哦,近了,近了,那是那些星星般点缀在海面的小岛。它们向着鼓声靠近了。
  一阵低低的颤动,海岛连成了一片。
  长老放下鼓槌,拿出我用鲜花和绿叶织成的花毯,用力抛向空中。
  一刹那,我闻到了花的香味,闻到了草地的芬芳。鲜花、草地、树林像海浪轻轻卷上海岸一样,铺满了这个刚刚长大的海岛。
  座头鲸还在歌唱,它们向着月亮游去,越游越远……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中颤抖,“我会怀念我的小岛。”少年海螺说。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我说,“座头鲸在歌唱,小岛聚集成大岛。在小岛原来矗立的地方,就像竹子会长出新笋,就像大地里会长出新的蘑菇,在大海的深处,小岛将慢慢长成……”
  小岛将慢慢长成。
  我在大海岛上住下了。每天,我们都游到大海深处,去看海底那奇妙的光彩。我们会去海岛生长的地方,去看那些小岛像树上的果实一样,慢慢长成。我们会坐在沙滩上,等着太阳升起。我们会在月亮升起的时候歌唱……
  日子,就像海风一样,轻盈而快乐。
  我戴着金黄的海螺耳环,突然,有一天,我在海螺里听到了特别的声音,那是吹过大地的风的声音。我面朝西方,久久眺望……
  
  5
  
  我离开了大海,背对着朝阳,走啊,走啊,手里不停地用海风和海浪编织着花毯。不知不觉,夕阳在我的正前方。
  我走啊,走啊,走过森林,走过河流,朝阳就在我的身后。我向着西方不停地往前走。
  山连着山,连绵不绝,一路向上。我走过一座山又一座山,然后我看到在高山之上的原野!
  有森林,有山丘,有丰美的牧场,我还看到了亮晶晶的湖泊。
  一个骑马的牧人从我身边飞驰而过,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我慢慢走着。两头牦牛拉着一辆篷车赶上了我,又从我身边走过,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一个披着旧斗篷的牧羊人,赶着一群灰乎乎的羊,挤挤挨挨地走过来。它们像水流过石头,从我身边分开,又在我前边聚拢,一路往前走,消失在路的那一头……
  路曲曲折折,高高低低,路的那头还是路。我不停地走着,路过一个村庄,终于到了路的那一头——这是一座亮晶晶的湖,宁静的湖水清澈透亮。巨大的老树倒在湖水里。我在比磨盘还大得多的树桩上,找到了肥嫩的木耳。
  湖边是原始森林,粗壮的老树向天空伸展着繁茂的枝桠。一个松果掉在地上,紧接着一只松鼠跳下来,捡起松果,一眨眼的工夫就爬到树上不见了。过一会儿,有几瓣松壳飘了下来。
  太有趣了,我笑出声来。
  “你在笑什么?”
  我回头看到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白裙子,围着一根花腰带。哇,那可真是一根花腰带啊,繁复的花纹重重叠叠,用不同的浅色的线绣在几朵色彩鲜艳的花纹后面,乍一看,简洁明了,再一看,简直能看到一片花海!
  “你在笑什么?”看到我没回答她,小女孩好奇地偏着脑袋,又问道。
  我给她讲了那只松鼠,和那飘飘荡荡的松果壳。小女孩也清清亮亮地笑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像是天空的朝霞。后来,我才发现,这里每个人都有着朝霞一样的脸庞。
  
  女孩在放羊,她的羊在湖边喝水。那是一只胖乎乎的白色小山羊,长着一对小角,蹄子是黑的,有一只眼睛四周也黑了一片,像是戴了一只黑眼罩。
  羊喝饱了水,也吃够了草,女孩赶着羊回家,把我也带回了村庄。
  这是怎样一个村庄啊!一栋栋房子结实安静,敦实的墙刷成乳白色,一扇扇窗的窗沿画着一层又一层美丽的花纹,低矮的院墙铺着树皮,一朵小花在墙上悄然开放。
  天近黄昏,人们赶着牛,赶着羊,走过窄窄的铺着石板的巷子。
  我说不出名字的果树就种在屋角、巷尾,有的开出一丛丛粉粉的花,有的挂着拳头大的果实,金黄金黄的。
  这是一个梦中的村庄,肥沃丰饶,像秋天的梦一样恬静,充满生活的馨香。
  “泱瓦——”
  小女孩脆脆地应了一声,跑进一个院落里。
  小羊跳进院子里,我也跟了进去。
  晚上,在泱瓦家的院子里生了一堆火。村里人陆陆续续都来了。
  这是个遥远的村庄,我是少见的陌生人。
  “你从哪里来?”泱瓦的爸爸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说话声音洪亮。
  有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从家里出来,”我说,“去了北方,然后又去了南方,接着去了东方,最后来到西方,也就是你们的村庄。”
  “哇——”泱瓦叫起来,“那你的家不是在世界的中央吗?我以为我们的村庄在世界中央呢!”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从没想到我住在世界的中央!
  “她的家在她的世界的中央,泱瓦,”一位老人慈祥地说,她是泱瓦的奶奶,“我们的村庄就是你的世界的中央。”
  泱瓦咯咯笑了:“那我也住在世界的中央!”
  泱瓦奶奶点点头,看着我,问:“姑娘,你是谁?”
  我能说出我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我是谁,于是,我回答:“有人叫我说故事的人。”
  “说故事的人!”泱瓦叫起来,“我也会说故事!”
  她说了她的小羊和湖里的一条鱼成为朋友的故事,她说得真好,我听入了迷。
  我说了那个雪地里的村庄的故事。
  “真的吗?”泱瓦睁大眼睛,“我们这里也会下雪,雪也会盖住屋子,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美极了。”
  “对呀,下雪的时候,村庄美极了!”人们互相点点头,似乎我说的就是村头的李树又开了一朵花。
  怎么回事呢,我不是说故事的人吗?
  我又说了树顶上的村子,说了那蓬勃的森林。
  这次,大家听得认真了一些。
  “我们有蓬勃的森林。”他们说,“但我们没有住在树顶上,还是土地上更踏实。”
  我沉默了。这个丰美的村庄,有果实有鲜花有森林有羊群,人人和善,每个人都有朋友。没有什么比他们正在过的生活更吸引他们的注意了。
  我沉默了。
  泱瓦趴在我身上。泱瓦奶奶讲起了雪山的故事。山顶的雪融化成水潺潺流下,汇进海子里。
  “海子?”我轻轻问泱瓦,“这里也有大海吗?”
  泱瓦笑了:“今天我们就是在海子旁遇到的呀!”
  那个大湖就叫海子?我摇摇头。
  “你认为我们的海子不美吗?”泱瓦奇怪起来,“你坐在海子旁边的时候,似乎很开心啊?”
  听到说“海子不美”,人们都不满意地看着我。
  “不,不——”我窘得面红耳赤,“海子很美,只是我不知道那叫海子,我们把它叫湖。海是另外一个样子的。”
  “难道你见过的海比我们的海子还大!”泱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我们这里最大的海子了!”
  “我见过一片海,无边无际,海里散布星星一样的海岛……”我讲起了那片海洋,还拿出我用浪花和海风织成的花毯。
  从雪山来的纯净的风,吹动我的花毯,空气里弥漫着大海的气息。我将花毯轻轻扬起,在花毯消失的时候,每个人都看到了大海,听到了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
  四周一片静默。直到深夜,人们才慢慢散去。
  我在这个村庄住下来。村里的每个人都对着我微笑,亲切地称呼我“说故事的人”。
  我不明白,悄悄问泱瓦。泱瓦问奶奶。奶奶告诉我,那是因为,我给村庄带来一个梦,关于大海的梦。
  “我们这里很美,从没有人想离开,你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不一样的风景,给了我们想象的空间,给了我们远行的梦。”泱瓦奶奶说。
  我明白了。我在村子里安静地生活,和泱瓦一起去放羊,给村里的女人们编织花毯,向她们学习新的花样,我甚至还和泱瓦爸爸、泱瓦妈妈一起去过地里,我们套着牦牛犁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生活是这样的馨香宁静。
  不知是哪一个黄昏,一缕忧伤爬上我的心。我又听到了那召唤声,召唤着我去一个地方。于是,我再次背上了我的行囊。
  
  6
  
  向前走,不停地向前走。
  我看到水塘,看到了在初冬的寒风中萧瑟的李树,看到了我那静默的院子,我回到了我的世界的中央。
  打开门,打开窗,屋子还是那座屋子,灶台在灶台的角落里,床在床的角落里,雕花的窗户透进初冬的阳光。
  铺上暖暖的床单,点燃温暖的火塘,一切恢复了原样,不!火塘边光秃秃的,我还差了我的花毯。
  我拿过那团依然待在窗台上的线团——女巫给我的线团,织呀织,我织出雪道里的剪纸,织出长辫子的梅朵,织出奥菲在树顶的家,织出老奶奶的银项圈,织出那纯净的海子,织出泱瓦的笑靥……
  在花毯正中央,我织上我的小院子,织出雕花的窗。
  我不停地织着,从夜晚织到天明,织出了大大的花毯。我把它铺在火塘边,美美地睡了一觉。
  当黑夜再次降临,我闻到了北方雪花的芳香。站在花毯中央,我一步就跨进了我想去的地方。有梦想就有远方……
  发稿/赵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