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猴

　　1
　　你知道乡下小朋友最喜欢什么节目吗？当然是看耍猴啦！不论是在集镇上还是在乡村，只要听到“当、当、当”的锣声一响，就像集合号召唤士兵一样，立刻就会聚拢起一圈人马来，站在最前面的，肯定是小朋友们了。不过这些看热闹的小朋友里没有我，因为生计关系，很小的时候我就被奶奶送到五爷爷那里当学徒，拜五爷爷为师。我们那里的规矩：小孩子要是不上学了，就得赶紧找个师傅学门手艺，这个手艺，就是将来吃饭的饭碗。
　　五爷爷是耍猴人，他的演员就是一群猴子。演出的时候，五爷爷把一些乡下人喜闻乐见、老掉了牙的故事编成段子唱出来，猴子们则戴上面具、穿上戏服，装扮成故事里的某一个角色；这时候的锣声变成了信号，鞭子就是指挥棒，猴子们听着五爷爷的唱词，做着各种各样夸张、滑稽的动作。五爷爷的唱词很有感染力，能把人们唱笑，笑得合不拢嘴；也能把人们唱哭，哭得那些妇女、老太太们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人们听得高兴了，哭得痛快了，就愿意把钱、粮拿出来，这就是五爷爷和猴子们赖以生存的收入。
　　他老人家经营这个行当几十年，是祖传的手艺，用现在的话来说，五爷爷就是个民间艺人。演出时间是在秋收以后到春种以前的农闲时节，溜镇串乡的大约有半年时间不在家。其实他在家不在家都一样，五爷爷是孤身一人，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饥荒，出门在外也饿不死家里的小板凳。”
　　五爷爷喜欢喝酒，喝完酒话就特别多；五爷爷更喜欢他那群猴子，每次给猴子们开会的时候，开场白总是：“孩子们……”单独训话，则是：“猴一如何如何……”“猴二怎样怎样……”喜欢是喜欢，可是五爷爷用皮鞭打起猴子来却毫不手软。猴群里有一只叫“坏分子”的猴子，就是他老人家经常鞭挞的对象。别的猴子调皮捣蛋，五爷爷总是拿它开刀，高兴也打，不高兴更打，总而言之，坏分子就是五爷爷的出气包。
　　 奶奶把我送到五爷爷那里，嘱咐道：“老五，我把孙子交给你啦，有不听话的地方你就给我打，小小子不打不成器。”
　　五爷爷也不客气：“好嘞，到时候你可别心疼就行……”说完把我带到一群正在互相捉虱子的猴子面前，郑重其事地介绍道：“这是你们新来的大师兄，以后就由他来照顾你们，从猴一开始，挨个过来和大师兄见见面、握握手，认识认识。”
　　我听后心里有点不舒服，怎么一来到就成了它们的大师兄，和猴子弄成一个辈分啦？看看五爷爷那副认真的模样，我没好意思当面反驳他，心想以后找个机会再和他老人家说道说道。
　　猴子们听完五爷爷的话，果然站起来排着队踟蹰而行，蹒跚着来到我的面前；我就像电影里首长接见外宾那样，一一和猴子们握手，握一个五爷爷就介绍一声：“这是猴一，是这群猴子的大王，主演包公……”猴一在和我握手的同时挤挤眼，握完手后用它那温乎乎的爪子拍拍我的屁股，那意思可能是：“请多关照……”
　　“这是猴二，主演陈世美……”猴二没和我握手，而是双爪抱拳作揖，对着我龇牙咧嘴，面目表情分明就是：“在下有礼啦！”
　　“这是猴四……”
　　“这是猴五……”
　　剩下最后一个猴子来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头也不抬，好像是充满了自卑感，把爪子勉强递给我，和前面所有的猴子不同的是：它的爪子是凉的，还有点哆嗦。
　　五爷爷只说了一句：“这个家伙叫坏分子，最不听话，喜欢捣乱，得经常敲打敲打才行。”被叫做“坏分子”的猴子歪头斜视了一眼五爷爷，蹒跚着回到猴群。怪不得它的爪子又凉又哆嗦，可能是被经常敲打得心有余悸了。
　　我觉着新鲜，就问道：“五爷爷，什么猴七、猴八的，你把猴子都给编上号啦？”
　　五爷爷点点头，“是啊，这是它们的艺名，简单、好叫，猴子们一听就明白。”
　　我意识到五爷爷少介绍了一个，接着问道：“五爷爷，你刚才好像是少说了一个吧？”
　　五爷爷叹了一口气，说：“猴三前一段时间病死了。猴三是台柱子，它一死，笑戏、哭戏都没法演了……整个猴群也打不起精神来……”
　　
　　2
　　
　　五爷爷说的笑戏、哭戏，就是现在所说的喜剧、悲剧。五爷爷的笑戏就是《西游记》里面的几个片段，像《大闹天宫》《高老庄》《三打白骨精》《三借芭蕉扇》……特别是高老庄猪八戒招亲，是吸引老少几代人的保留节目。
　　哭戏有几个，最有名的叫做《秦香莲》，也叫《铡美案》，说的是古代一个叫秦香莲的农村姑娘，找了一个丈夫叫陈世美，是个读书人。结婚以后她把包括伺候公婆的家务活、地里活全包了，让陈世美安心读书，还给他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陈世美苦读几年后进京赶考，考了个第一，被皇帝的女儿看上了，皇帝女儿本来是不愁嫁的，可偏偏看上了这个有老婆、有孩子的陈世美，央求皇帝老子非他不嫁。她那个皇帝老子也是个糊涂虫，没调查清楚就把女儿许给了头名状元。
　　当然陈世美得负主要责任，皇帝问他结婚了没有，陈世美要是实话实说，那就什么事情也没有了，偏偏陈世美是个权令智昏、翻脸不认亲人的家伙：十年寒窗为的是什么？不费劲美女、权位都来了，傻瓜才不干！就置爹娘老婆孩子在乡下于不顾，昧着良心，脸不红、心不跳，睁着眼睛说瞎话回答道：“没有。”于是皇帝的女儿便稀里糊涂嫁进了状元府。
　　陈世美走后一连几年没消息，秦香莲在乡下等急了，急也没有用，她还得伺候陈世美的爹娘。直到二老去世，埋葬完了公婆，收拾完了庄稼，秦香莲才急急忙忙、千里迢迢拖儿带女进城找丈夫。
　　京城虽大，状元只有一个。来到状元府，秦香莲给丈夫留面子，没说是老婆孩子来找他，嘱咐门卫悄悄地告诉陈世美：“秦香莲来了。”头名状元一听“秦香莲”三个字，立刻心惊肉跳：自己欺上瞒下骗了皇帝的女儿，穿帮露馅那可是杀头之罪，赶紧安排杀手连夜把秦香莲送出京城。
　　在京城外面的一座破庙里，杀手把刀举了几次又放下，终于良心发现，放下屠刀，告诉了秦香莲全部真相：陈世美变成了驸马爷，派我来就是杀人灭口的，嘱咐他们母子赶快逃命，并把陈世美发给他的赏银全都送给了秦香莲。杀手可能是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出了庙门就自杀倒地，省得交差啦。
　　听了看了，这回该秦香莲肉跳心惊啦：陈世美呀陈世美，你不要我也就罢了，怎么连亲生儿女都要杀？黑了良心、六亲不认，陈世美你也太不是个人啦！我还给你留什么面子呀？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于是秦香莲带着孩子连夜返回京城，请人写了状子，找丈夫变成了上访，穿上孝服，拦轿喊冤，把事情闹大，非要讨个公道。碰巧在轿里接待她的就是当朝也是中国最大的清官包公包文正，这下就有好戏看啦……
　　可是五爷爷的猴群演出队伍没有了主角，再好看的戏也没法演，寻找新的猴三成了当务之急，五爷爷带上我和猴群出发了。一路上餐风露宿、马不停蹄，十几天后，我们来到了一个郁郁葱葱、四面环山的集镇，住进了一家大车店（乡村旅馆），五爷爷说：“到了，就是这个地方。”
　　3
　　第二天逢集，山区的农民把自己生产的农副产品带到集上交易。有卖鸡卖鸭卖鹅的，卖猪卖羊卖牛的，其中有一块地方是卖猴子的。那个时候还没有《动物保护法》，人们把捉到的山鸡呀、猴子啦等野生动物拿到集市上卖，换个买油盐的零花钱。
　　还没来到猴子市场，路边围着一群人，我是一个特别好奇的人，立刻把头伸了过去：只见人们围着一个铁笼子，笼子里边关着一个黄皮黑斑的大动物，铁笼子的主人是个猎手，正在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向周围的人们述说着大动物的捕获过程，原来笼子里关的是他用铁夹子捕获的金钱豹。
　　有人议论铁笼子做的有点矮小，金钱豹站不起来太难受，猎手说铁笼子故意做矮小，目的就是不让金钱豹站起来，让它站起来它就有可能蹿出来伤人。
　　
　　离铁笼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卖肉的摊子，一条黄狗一条花狗正围着摊子乱转想找点什么吃的。旁边一个人对卖肉的说：“听说狗怕豹子，你把骨头扔到铁笼子跟前，看看会发生什么情况。”围观的人立刻闪开一条缝，露出了铁笼子。
　　卖肉的人把一块骨头在两条狗脑袋上方晃了晃，引逗得黄狗、花狗口水直流，站起来、跳起来还是够不着，然后“嗖”的一声把骨头扔到了铁笼子跟前。两条狗像箭一样朝骨头奔去。黄狗抢先一步把骨头叼在了嘴里，一抬头看到了铁笼子里的金钱豹，吓得一屁股就瘫坐在了地上，嘴里的骨头也滑落出来，只见它屁股擦地，呜咽哀鸣着倒退，花狗先看到黄狗的狼狈样，后看了一眼金钱豹，也吓得屁滚尿流，扭头就跑……
　　人群里集体发出了“啊”的一声：没想到已经丧失了攻击能力的金钱豹对狗还有这么大的威慑力！
　　五爷爷说：“金钱豹是猴子最大的天敌，能捕捉猴子的有老鹰……还有人。”
　　一听说人能捉到爬树飞快的猴子，这也是困扰了我一路的问题；我好奇地问道：“五爷爷，人是怎么捉到猴子的呀？”
　　五爷爷笑着说：“捕捉猴子的方法很多，最简单的是利用老南瓜和猴子的贪心。猎人在老南瓜上凿一个洞，洞口大小能使猴子勉强伸得进去爪子，老南瓜肚子里面放上炒熟的花生米，放到猴子经常出没的去处，在老南瓜周围撒上几颗花生米，然后躲到暗处一个能看见猴子的地方。猴子是好奇又嘴馋的动物，它们捡起地上的花生一直吃到老南瓜跟前，伸鼻子一闻洞口，嘿！香味原来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呀！于是猴子们围上来争吃老南瓜肚子里面的东西。
　　“洞口太小，一次只能伸进一只爪子，而且一只爪子一次只能夹出一颗花生米，猴子们只好你一颗、我一颗轮流夹着吃，等它们吃香了嘴，猎人在暗处也看清楚了哪只猴子有培养前途，老的不要、小的不要，病残智障更不要，单等那只有培养前途的猴子把爪子伸进去，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听到有人来了，猴子们一哄而散，才把爪子伸进去的那只猴子不甘心，舍不得这个刚刚轮到的好机会，心想捞一把再跑，这一捞就上了当：攥紧了的拳头就再也拿不出来了，只好拖着老南瓜跑，哪还跑得快？猎人追上来，用口袋一套，就把猴子逮住啦。被逮着了的猴子还是拿不出来爪子，猎人只好切开老南瓜，你说怎么着……”
　　我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五爷爷的讲述，对他老人家的问话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只好摇摇头。五爷爷自问自答：“直到切开老南瓜，猴爪子里还攥着一把花生米！”
　　我长出了一口气，深深地为那只被逮住的猴子惋惜。猴子平时是挺聪明的YgzgZeXXC7m0bOXUBIWM1g==，我们村的人形容某某人聪明不说是聪明，而是说：“谁谁精得像个猴似的。”可见猴子的聪明程度。但是猴子遇上香喷喷的花生米，“吃”迷心窍，聪明就变成贪心，又舍命不舍财，只好束手就擒，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我突发奇想：“五爷爷，咱们也弄个老南瓜去捉猴子，不就省下买猴子的钱啦？”
　　五爷爷被我的话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也挺贪心的，小心以后被别人捉住。敲锣卖糖各干一行，猎人要是逮着了猴子再去耍猴，还有咱们什么事？”
　　想想也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们爷俩走着聊着来到了猴子市场。
　　4
　　猴子市场挺大，早有人三三两两地牵着猴子在那儿等待买主了。五爷爷的出现在人群里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卖猴人显然都认识他老人家，纷纷牵着猴子围拢过来和五爷爷套近乎：“五爷您来了？”“您老这回要什么样的？”
　　有人递过来点着火的旱烟袋，五爷爷也不客气，接过来吧嗒吧嗒就抽上了，然后开宗明义布置任务似的说道：“我的猴三死了，这次来专门就是挑猴三，有好的只管牵出来，别掖着藏着的。下午给我送到大车店。”
　　五爷爷说完在鞋底上磕一磕烟袋锅，在自己的烟荷包里挖了一阵，装了满满一袋烟，点着火，双手递给烟袋的主人，“你这烟味道不错，再尝尝我的。”说完倒背着手慢腾腾地走了。
　　我就纳闷了：一不看猴子，二不讲价钱，五爷爷难道就是这样买东西的？
　　到了下午，大车店突然变得门庭若市，原来是送猴子的人到了。这回他们手里牵的猴子不是太多，大部分是一只，也有两只的，看得出来这些猴子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卖猴人肯定都知道五爷爷要的猴三是一只什么样的猴子。
　　五爷爷挨个看了一遍，挑出来十只，不用说，剩下的都是不合格的了。五爷爷说：“我只选一只，第三天下午你们来把剩下的猴子带走，谁家有刚断奶的小猴子给我带几只来。”
　　我又纳闷了：挑了十只猴子，一分钱不给，卖猴人怎么就这么相信五爷爷？
　　把猴子送到大车店的后院里，晚上给猴子开饭的时候，五爷爷吩咐我不要给新来的猴子饭吃，让它们看着干急眼，有闹事的就用鞭子抽。
　　天亮了，五爷爷让我搬来十块砖放在地上，牵出来我们自己的猴子。五爷爷把鞭子甩得啪啪响，厉声喝道：“把砖头都给我顶起来！”
　　猴一、猴二、猴四、猴五……包括坏分子，都拿起砖头，乖乖地顶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五爷爷对新来的猴子说：“看见了吧？就这样顶，顶了才有饭吃，不听话不开饭，还得挨鞭子！”
　　五爷爷话没说完，就有一只猴子跑过来，赶紧抓起一块砖头顶在脑袋上，小眼睛滴溜溜地盯着五爷爷……五爷爷说：“好！给它开饭。”接着交代我：“你把哪个先顶哪个后顶的都给我记下来。”
　　这下可把我愁坏了，“猴子都长得一个模样，颜色也差不多，怎么记呀？”
　　五爷爷眼一瞪，“怎么记那是你的事，我只要知道谁先顶谁后顶，哪个挨了多少鞭子！”
　　猴子是模仿力极强的动物，在挨了几鞭子之后，看见同伴顶上砖头就有饭吃，有几个依样画葫芦陆续顶上了，但是大部分还是站在那儿发愣，五爷爷的大鞭子甩得山响，抽得那些不肯顶砖头的猴子乱蹦乱跳、吱吱哇哇嚎叫，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最后一只不肯顶砖头的猴子也把砖头顶上了脑袋。在饥饿和皮鞭的双重打击下，十只猴子全都屈服了。
　　我把猴子按顶砖头的顺序编上了号，最先顶的是一号，最后顶的就是十号，通过编号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一号一鞭子没挨，从二号开始，三鞭五鞭的，十鞭八鞭的，依此类推，打到十号，十号挨了一百多鞭子！我把情况告诉了五爷爷，老人家“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第二天，继续顶砖头强化训练，这回是让顶就得顶，让放下就得放下，让顶多久就得顶多久，听错了口令就得挨鞭子。今天还不错，五爷爷改变了政策，奖惩并举，做对了的奖励一颗花生米，做错了就抽一鞭子，不像昨天打得那么厉害了。还是一号表现最好，五爷爷只示范一次，它就能知道怎么做，一鞭子没挨，还得到了奖品。
　　看样子一号最有希望。到了天黑，十只猴子全都领会了顶砖头的口令，让顶就顶，让放下就放下。晚上我给一号多加了一点料，我蹲下来拍拍它的脑袋，一号居然也伸出爪子拍拍我的脑袋。
　　第三天上午，还是老一套：顶砖头。练着练着，五爷爷突然大鞭子一甩，“啪”的一声，把十只猴子吓得一激灵，五爷爷对着猴子厉声喝道：“今天我出去有事，你们脑袋上的砖头谁也不许拿下来，一直顶到我回来。哪个胆大不听话，看我用鞭子把它的屁股抽红！”
　　“嘻嘻嘻！”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五爷爷呵斥我。
　　“五爷爷，你忘啦？猴腚本来就是红的呀！”
　　“是吗？那就叫它红上加红！”
　　5
　　五爷爷带着我来到前院，蹑手蹑脚进了房门，房间里暗外明，从后窗户上看顶砖头的猴子清清楚楚，猴子却看不见我们。五爷爷小声告诉我：“别出声，看仔细了，今天可是最关键的一天。”我点点头，趴在窗户上继续观察。五爷爷背对着窗户，坐在那儿滋啦滋啦抽烟。
　　没有多长时间，一号就沉不住气了，先是左盼右顾，既而东张西望， 看看没有动静，干脆就把砖头从脑袋上拿了下来——我那个着急呀！一号哇一号，三关你过了两关，今天坚持到底，猴三就非你莫属了，可你带头把砖头拿下来，这不是没事儿成心找抽吗？
　　
　　五爷爷看出了我的不安，问我道：“怎么回事？”
　　我只得如实回答：“一号把砖头拿下来了，还抓抓这个、挠挠那个，捉弄别的猴子，不让它们顶砖头……”说完我心里就后悔了：我这不是打一号的小报告吗？一号要是个人，知道了肯定要埋怨我多嘴撩舌。
　　五爷爷赶紧站起来，看了一会儿，突然咳嗽了一声——只见一号闻声迅速把砖头顶在了脑袋上，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什么动静，一号又沉不住气了，再次把砖头拿了下来；五爷爷再咳嗽一声，尽管没有看见人，一号还是迅速把砖顶在了头上……一连几次都是这样。
　　五爷爷说：“行啦，走吧，就是它！”
　　我很替一号担心，根据我的经验，凡是违抗了五爷爷的旨意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一号阳奉阴违、背后搞小动作，他老人家看得清清楚楚，肯定要抓它这个不听话的坏典型，当猴三别指望，一顿皮鞭是跑不了啦，屁股“红上加红”那是少不了的。
　　当我们爷俩重新出现在十只猴子面前时，猴子们毕恭毕敬，从它们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都在竭力表示自己一直是在老老实实顶砖头；唯有一号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惴惴不安。
　　五爷爷倒背着拿着皮鞭的双手，在猴子们面前踱来踱去，时间越长，对猴子们形成的压力就越大，它们肯定预感到不知道谁又要倒霉了。五爷爷的脚步在一号面前稍作停留，一号就由眼神不安变成身体发抖。
　　好在五爷爷很快就走了，在椅子上坐下来，吩咐我：“把一号牵过来。”
　　我把一号头上的砖拿下来，牵起绳子要走，只见一号双爪迅速抓起地上的砖头顶在脑袋上，然后一只爪子扶砖，腾出一只爪子来抓住我的裤子，躲在我的屁股后面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蹒跚行走；显然是把我的屁股当成了它的挡箭牌。我弯下腰，拍拍它的脊背安慰它：“别害怕，无非就是一顿鞭子，扛过去就没事了。”
　　五爷爷乐啦，“小鬼头，这回知道害怕啦？把砖头放下吧。”
　　听到命令，一号放下砖头，两只眼睛可怜巴巴、诚惶诚恐地望着五爷爷，浑身上下抖得像筛糠。
　　五爷爷抓起一号的后颈，先是掂了掂分量，然后仔细地看了浑身的皮毛，说道：“还不错，是只母猴，从现在开始，猴三就是你啦，你的名字就叫猴三，猴三，听见了吗？”
　　一号眨巴眨巴眼睛，意识到这个老头不会打它了。身体也不再抖动，恢复了原有的灵活性，五爷爷每叫一声“猴三”，它都有所反应，一号变成了猴三，不断地围着五爷爷转，大献殷勤。
　　6
　　五爷爷选择了一号，我是又高兴又迷惑。高兴的是，一号聪明伶俐，入选是我所盼望的事；迷惑的是，五爷爷为什么不选那些忠厚老实、惟命是从顶砖头的猴子，而选了这个调皮捣蛋，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净搞小动作的家伙？
　　五爷爷对我的疑问笑笑说：“做人要忠厚老实，挑猴子就不能要忠厚老实的了，我们选的是演员，聪明伶俐的猴子举一反三好调教，以后你就知道啦。”
　　到了下午，卖猴人陆陆续续都来了，还真的有人带来了几只刚断奶的小猴子。五爷爷递给猴三的原主人一把票子，对他说：“你的猴子我要了，钱你数一下。”
　　那人数着数着就吆喝起来：“多了多了，买三只猴子的钱也够啦！”其他的卖猴人都羡慕地望着他数钱。
　　五爷爷笑笑说：“拿着吧，别客气。你的猴子值那么多钱！”
　　说完拿出钱来一一发给卖猴人，“这是你们的，每人一份，钱我付了，猴子我不带走，怎么处理随你们的便。以后有好猴子给我留着就行！大家都不容易。”卖猴人千恩万谢。
　　五爷爷又拿出钱来说：“这些小猴子我全都要了，是谁的谁来领钱。”
　　卖猴人众口一词，声明小猴子就不要钱啦，送给五爷留作个念想！
　　到现在我才明白，大家这么相信五爷爷，这可是他老人家几十年的信誉呀！
　　送走了卖猴人，大车店后院就成了排练场。五爷爷打猴子虽然不手软，调教猴子却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给猴子们说戏。我担心猴子们很难理解五爷爷说的戏文，五爷爷很有信心地说：“这不要紧，慢慢来，猴子不爬杆，多敲几遍锣；火到猪头烂，功至自然成。”
　　正像五爷爷所说的那样，猴三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就适应了角色，演什么像什么，特别是秦香莲告状那一场，猴三一换上白色的孝服，戴上美女面具，那真叫楚楚动人。两只装扮陈世美儿女的小猴子配合得也好，叫下跪就下跪，要它们哭就抹眼泪。
　　猴一扮演的是包公，猴二扮演的是陈世美，猴四演公主，猴五当皇帝……其它角色猴子们则是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一班杂役串换着演。
　　我的任务是配合猴子演出，站在道具箱跟前给猴子发放、串换演出服装和面具，猴子们随着剧情发展、角色变化前来领取。由于我的悟性不大好，经常忙中出差，换错了戏服不说，还常常张冠李戴，逗得观众们哈哈大笑。
　　不该笑的地方惹人笑，叫笑场，免不了要受五爷爷的责备。五爷爷对那些不听话的猴子用的是鞭子，这就是耍猴时猴子的眼睛为什么老盯住鞭子的原因。对我则是用鞭杆，因为奶奶交代过他，不好好学手艺就打，老人家对我总是恨铁不成钢。
　　我还有一个不理解的问题是，五爷爷为什么老鞭挞坏分子？我还把坏分子爪子冰凉、心有余悸的事告诉了五爷爷。
　　对这个问题，五爷爷沉默了一会，说道：“古时候有句话叫杀鸡儆猴，也就是杀鸡给猴看。大小猴子天天错误不断，天天杀鸡，咱们杀得起吗？也不能都打，都打急了它们还不得造反？所以只能打一个，杀一儆百，打骡子马惊，那些猴子看见了同伴挨打，自然就变得老实听话了。”
　　喔，原来是这么回事，五爷爷是靠这个手段来管理猴群的。他老人家灵活运用，把杀鸡给猴看变成了打猴给猴看，还经常编造个理由鞭挞坏分子，坏分子成了替罪羊、倒霉蛋。
　　这天夜里我起来小便，听见五爷爷在野地里和谁说话，就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月光下，只见五爷爷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只猴子，给猴子嘴里塞了一颗什么东西，猴子立刻嘎嘣嘎嘣香甜地大嚼起来，五爷爷抚摸着猴子的脊背说道：“坏分子啊，打你我也是万不得已，谁叫你最不听话？以后我一扬鞭子你就叫唤，别等鞭子落在了身上也不吭声……”
　　原来五爷爷在偷偷地安慰坏分子。我终于明白了：坏分子也是个演员，它挨打是演给猴子们看的……
　　五爷爷接着用商议的口气说道：“坏分子，我想起来一个主意：开场前我要是打你，你就夺鞭子打我，不能真打，我一咳嗽，你就赶紧扔下鞭子，扔得越远越好，听见了吗……”
　　为了不打断坏分子和五爷爷的温馨时刻，我又悄然无声地溜回了住处。
　　坏分子的理解能力很强，演习了几次之后就表演自如，每次开场前坏分子都要和主人展开一次鞭子争夺战，坏分子猴模人样、笨手笨脚甩鞭子打主人的动作，把前来围观的大人孩子逗得前俯后仰，哈哈大笑，笑声把离得很远的人们都拉了过来，大大缩短了聚拢人群的时间。
　　五爷爷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得另外找一个坏分子啦。”从此以后，坏分子夺鞭子打五爷爷就成了吸引人的保留节目。
　　7
　　排练完毕，走村串乡的演出工作就算正式开始了。这个时候的五爷爷终于展露出了一个民间艺人的才华。俗话说：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五爷爷是真正做到了。五爷爷会说几个地方的方言，能唱几个省的戏曲。
　　我们在河南，五爷爷唱的是豫剧，到了安徽就变成了黄梅戏，进入苏北鲁南，五爷爷绘声绘色的拉魂腔（柳琴戏），真能把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拉得神魂颠倒，来到山东大地，五爷爷就唱上了吕剧，一直唱到胶东半岛我们老家大门口。
　　猴子们配合得也不错，当五爷爷拿腔捏调唱到秦香莲在乡下带着孩子、伺候公婆不容易，来到京城寻夫，陈世美不但不认亲，还要杀他们母子，人们透过面具看到了猴三水汪汪的眼睛，真像是美女在伤心；两只小猴子装模作样抹着眼泪，常常引得观众们潸然泪下，有人还泣不成声……
　　
　　演到包公下令铡陈世美，扮演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四只猴子把陈世美高举起来，送到刑场开铡时，全场掌声雷动、叫好声不断，接着砖头、瓦块、香蕉皮、苹果核也飞了进来，打得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丢下猴二就抱头鼠窜；猴二被摔得龇牙咧嘴，逃跑途中发现了香蕉皮还忘不了捡起来咬上一口……
　　心疼得五爷爷连连大叫：“别打呀！别打呀！这是演戏！”
　　唉！乱了套啦，戏是没法演了。听见五爷爷的喊声，再看到猴子一个个丢盔弃甲、狼狈逃窜，又逗得观众哈哈大笑，大家这才想起来猴子们是在演戏……
　　那个时候年成好，人们舍得花钱、给东西。五爷爷把吃不了的粮食卖了换成钱，我们就转场另换一个地方演出。
　　五爷爷挑着大担子，我挑着小担子，猴子们则根据个头大小，也都背着轻重、花色、式样不同的包袱，行走在崎岖不平的田间小道上；远远望去，活像是一支逃难的队伍。令我和五爷爷没想到的是，两年以后，这支队伍真的去逃难了……
　　我们演出回到家里，正好是春耕大忙季节，才知道家乡已经是人民公社了。村里办了大食堂，吃饭免费。接着又是大跃进，地里的庄稼没人收，所有的人都要参加大炼钢铁，小高炉漫山遍野，到处都是浓烟滚滚，一派兴旺景象。忙得我们连出门演出的机会都没有了。
　　紧接着大饥饿来啦，人都没有粮食吃，饿得脸发绿、眼发昏，连命都顾不上了，哪还有心思看耍猴？猴子跟人一样，是要吃饭的，没有粮食喂它们，猴子们饿得前肚皮贴后脊梁，连龇牙咧嘴、打架斗殴的劲头也没有了，更别说演出啦。村里的人能跑的都饿跑了，不能跑的人找到五爷爷，建议五爷爷把猴子都杀了，每家每户分一点猴肉度荒救命，五爷爷对这些出馊主意的人气得大骂。
　　骂是骂，五爷爷知道这些人是先礼后兵，更知道这些饿极了眼、饿昏了头的人们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情况紧急，五爷爷顾不上带行李（也拿不动），叫上我牵着一群猴子连夜逃出了村庄，一路讨饭要把它们送到买猴子的树林旁去放生。
　　我走累了，建议五爷爷随便找个地方把猴子放了得啦！五爷爷大发脾气：“你小子不愿意去就给我滚蛋！你那不叫放生叫放死，猴子得在有大片树林的地方才能活下去，现在放了，猴子不是饿死也得被人捉去杀了吃，这种地方能放生吗？一放就死！”我被五爷爷训斥得无言以对，只好打起精神跟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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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满目荒凉，沿途村庄的人们几乎都逃荒跑光了……真是难以想象，在两年不到的时间里，变得和我们回来路过的情景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饭也不好讨，野菜、树叶，能往肚子里填的东西都往里面塞。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五爷爷的屁股后面吊着一个小口袋，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一晃一晃的小口袋也引起了猴子们的注意，猴一、猴二、猴四、猴五……忍不住轮流着上去摸一爪子，都被五爷爷一巴掌打开，“去去去！不到最后的时刻，谁也别想动！”
　　猴三则拉着我的手，边走边看它的同伴挨打。自从选上聪明伶俐的猴三，也许我们都是新来的，我对它照顾有加，猴三也早就觉察到了这一点，跟我一直很亲近，闲下来总是逮住我的头发扒拉，弄得虱子们在里面很难生存。
　　来到买猴时的集镇，五爷爷一打听那些卖猴人，不是饿死了，就是去逃荒，近点的到了大西北，远点的直奔黑龙江。我们只好走进附近的大山里，选择了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放生的时候到了，五爷爷解下拴在裤腰带上的小口袋，猴子们围拢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老人家。
　　口袋里原来装的是好吃的。五爷爷先是拿出所有能吃的东西，地瓜干、玉米粒、花生米均匀分开，每猴一份。猴子们多日不见粮食，立刻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腮帮子两边的嗉囊涨得鼓鼓的。这是他老人家给猴子所能提供的最后的晚餐，少是少了点，总比没有强。
　　然后五爷爷给猴子深VlQKsPEirWM9JOiEXLYMuw==深地鞠了一躬，惭愧地说：“孩子们，我老汉对不起你们，古人养猴子粮食紧张了还能来个朝三暮四，我现在连这点本钱也没有啦，这是最后一顿散伙饭，吃完了咱们各奔东西。”
　　说完五爷爷挨个给它们解下脖子上的项圈，收起绳索，让它们逃命。五爷爷说：“走吧走吧，逃命去吧，等年成好了我再来接你们……”
　　奇怪的是，猴子们没有一个愿意走的，就连那个平时一贯无缘无故挨打受气的坏分子，也没有逃跑的意思，只是坐在那儿呆呆地望着五爷爷。
　　五爷爷不由得老泪纵横，“撑不死饿不着的大锅饭吃惯了，放你们一条生路都不知道跑啦！欠揍。”说着有气无力地抡起了鞭子。
　　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睛躺在那儿听着五爷爷发落猴子。忽然我感觉到我的头发动了起来，不是风吹的。不用猜，肯定是猴三给我捉虱子来了。
　　想想这是最后一次，我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泪水被猴三的爪子轻轻地抹了去；紧接着猴三往我嘴里填了一个圆溜溜、咸乎乎的东西，直觉使我意识到是一颗豆粒。我爬起来睁眼一看，果然，猴三正在用黑乎乎的小爪子从它的嗉囊里往外掏东西……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暗暗流泪终于变成嚎啕大哭，哀求五爷爷说：“五爷爷，把猴三留下吧？我少吃一口……”
　　“不行！”五爷爷斩钉截铁地说，“这么大的灾荒年，你和我都不一定能熬得过去，放它走，猴三在深山老林里也许能拣一条命。”
　　发落完了猴子，五爷爷该打发我啦。老人家把我带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递给我，接着又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个已经干瘪了的小口袋，放在我手中，不容置疑地说道：“把这个带上，里边还有几颗粮食，可不能弄丢了，更不能显摆，饿极了就偷偷吃上一口，千万别一次吃完。到南方找你的爸爸妈妈去吧，城市里的日子可能好过一点……”
　　找到爸爸妈妈，我捡了一条命。那条口袋我妈妈没有舍得丢掉，每逢春天都要把它拿出来洗洗晒晒。妈妈说：“紧要关头，一口饭就是一条命，关键时刻五爷爷把粮食给了你，他老人家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多少年来，每当我看见那条干瘪的空口袋，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五爷爷，想起猴三与坏分子，想起那群曾经和我朝夕相处的猴子。
　　五爷爷，你老人家和我那些猴弟、猴妹还好吗？
　　发稿/庄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