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叉
2012-12-29小河丁丁
少年文艺 2012年7期
南岭的大山像一条条翻腾的猛龙,互相缠绕,栖仙镇坐落在群山腹地,恰似一颗硕大的龙珠,将群龙镇住。
一个老瑶人用两齿钢叉挑着一只野兔行走在镇街上,头上缠着青色包头布,像是顶着一个大磨盘。
来到裁缝铺门外,老瑶人站住了。
跛裁缝坐在太师椅上,跛掉的右腿盘在左膝上,端着白铜水烟壶,在给一个后生和一个中年汉子说祁阳班子演目连戏的窍门。“《捉刘氏》要打叉,叉手少说也要练三年。每天对着树兜练,叉叉有准头了,夜晚在树兜上插香火,打香火头百发百中了,再和演刘氏的搭伴,练躲叉、接叉,绝对不能失手。”
后生说:“那是,失手轻则伤,重则残,搞不好出人命。”
跛裁缝看到老瑶人叉上挑着兔子,问:“兔子卖的?”
老瑶人把兔子取下来,递向跛裁缝,说:“下山路上叉到的。价钱你随便给。”
跛裁缝接过兔子,赞道:“好准头,叉在脖子上。”
老瑶人说:“叉在腰上背上头上,都没卖相。”
后生说:“难道你打叉的时候还瞄着脖子?兔子跑多快!”
“我吃素。”跛裁缝把兔子还给老瑶人,对后生说,“山里的老把式,不能小瞧。”他见老瑶人那把叉木柄油滑,便说:“这把叉有年头了。”
老瑶人说:“山里人呗,叉不离身。”
中年汉子对跛裁缝说:“廖师傅,说说那个刘氏打叉吧?”
跛裁缝说:“不是刘氏打叉,是鬼打叉。鬼拿钢叉掷刘氏,套路很多,小打三十六,中打七十二,大打一百零八,叫什么‘一捆柴’‘双飞燕’‘三炷香’‘拜四方’‘滚绣球’……叉叉离人三五寸,出手差之毫厘,就坏人命,所以东家要看打叉,先要预备一口棺材。打叉想要不出事,不仅要鬼和刘氏配合默契,还要鼓师捏准节奏,最怕鼓师分神,所以刘氏事先要给鼓师塞红包。”
听得都痴了。
跛裁缝含着水烟壶的嘴儿,深吸一口,喷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烟圈。那个烟圈悠悠向前飘,扩成碗口那么大,跛裁缝又喷出一个铜钱大小的烟圈,急急追上大烟圈,从中间穿过去。
中年汉子也来了烟瘾,从腰间烟袋里摸出一张两指宽的纸片,卷成一个小喇叭,往里面填烟丝。
跛裁缝突然放下跛腿,说:“镇长来了!”
老瑶人回过头,只见镇长大步向这边走来。
镇长身如铁塔,脸面阔大,人前一站,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矮了一截。跛裁缝站起身,因为右腿跛的,右肩比左肩低,身子失去了正相,再也没有安坐椅上那份威仪。他缩着肩,冲镇长笑眯眯地说:“老太爷的衣裳做好了。”
镇长昂首迈进裁缝铺,打量挂在墙上的新衣裳——共有八套,挂满一面墙,全是绫罗绸缎,映得屋子光彩亮堂。
跛裁缝跟进来,镇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取一支叼上,又取一支向跛裁缝递着,“来一支?”
跛裁缝说:“我抽水烟抽惯了。”
后生和中年汉子也进来了。
中年汉子盯着镇长的香烟,点头哈腰地说:“好烟,不是好烟镇长才不抽呢。”
镇长说:“你识货,这支你抽!”
中年汉子受宠若惊,双手接过香烟,转来转去地看,不舍得抽。
跛裁缝把新衣裳取下来,叠好,用一根布条捆扎,口中说:“八十大寿,八套衣裳,大吉大利!”
后生说:“廖师傅的手艺没得说,早年给祁阳班子做戏袍呢!”
镇长说:“给老太爷祝寿,我请祁阳班子连演七天目连戏,乡亲们到时候去关帝庙看。”
跛裁缝问:“哪个科班?”
镇长说:“荣喜班。”
跛裁缝又问:“打不打叉?”
后生紧跟着说:“要准备棺材的!”
镇长把衣裳夹在肋下,说:“这个打叉……自然会有……他们还没有来,节目还没有定,乡亲们爱看,打叉自然少不了。我还有事,钱我回头叫人送来。”
三人将镇长送到门外,跛裁缝见老瑶人还站在那儿,就对镇长说:“你看这只野兔怎么样?一般人不舍得买……”
镇长也不看兔子,吩咐老瑶人说:“你打到野味直接送到我家嘛,我家常年买野味,你是山里的老猎户,不会不知道吧——跟我来。”
老瑶人便跟在镇长后面。
镇长走出几丈远,回头对跛裁缝说:“廖师傅,八月初一祁阳班子来,到时候我请你抽水烟——班头要送我一套阿拉伯水烟壶。”
跛裁缝应道:“好!好!多谢了!”
后生问道:“阿拉伯是哪里?”
中年汉子说:“反正是外国!是不是,廖师傅?”
跛裁缝却不应声,望着手中的白铜水烟壶出神。中年汉子和后生见跛裁缝无意再聊,各自离去。
跛裁缝来到屋后,望着不远处的青山白云和山径上小如玩偶的樵夫,悠悠唱道:“观棋柯烂,伐木丁丁,云边谷口徐行。卖薪沽酒,狂笑自陶情。苍径秋高,对月枕松根,一觉天明。认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行歌市上,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时价平平。不会机谋巧算,没荣辱,恬淡延生。相逢处,非仙即道,静坐讲《黄庭》。”
“老太爷八十大寿,要请祁阳班子。”
“要打叉的。”
“打叉之前要预备棺材。”
“戏班子送镇长一套阿拉伯水烟壶。”
……
诸如此类的消息山风一样刮遍栖仙镇,又刮向周边的水村山寨。七月最后一个集日,好多人去关帝庙察看,只见李木匠正砰砰砰地修补破损的戏台板子,镇长家的几个家丁在戏台檐角上挂彩灯。
八月初一这天上午,祁阳班子如期而至。两架马拉车,马头上扎着红绸大花,车上载着几只黄铜包角的戏箱,车辕上车帮上坐着几个女子,那个嗑瓜子的三十多岁,脸上留着残粉,穿着演戏的绿绸裤;两个二十三四岁,也穿着绿绸裤;三个十几岁,衣着跟穷人家的孩子没有二样,眉毛全扯得细细的,透着戏样。男子不论老少全跟在马车边步行。前面那匹马由班头模样的高瘦老汉牵着,车上那面小旗绣着“荣喜班”三个金字。牵后面那匹马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一双丹凤眼大极了,也俊极了。队尾那个矮小汉子贼眉鼠眼,走路也不正经,一看就是丑角。
荣喜班在镇子入口处被镇长家的家丁迎着了,迎接他们的还有几个闲人和一大帮小孩。所到之处,家家户户都出来看戏班子。女人们小声品评女戏子的相貌,个个恨不得自己长得漂亮些,穿得艳丽些。哪个调皮的单身汉打起了口哨。荣喜班的人见怪不怪,只有那个丑角不时冲人们歪着舌头笑,像个吊颈鬼,有时又向想要爬上马车的顽童龇牙露齿,打个唬脸。
荣喜班经过裁缝铺,两个人在铺子外面下象棋,跛裁缝端着水烟壶在一边看。
拿红棋的偏头望着荣喜班,问跛裁缝:“哪个是演《捉刘氏》的?”
跛裁缝说:“那个嗑瓜子的吧,她是老旦。”
拿红棋的说:“我问打叉的是哪个,是不是那个牵马的后生?”
跛裁缝说:“打叉性命攸关,不会是毛头后生。”
拿黑棋的对跛裁缝说:“镇长要请你抽阿拉伯水烟呢!我想看一看阿拉伯水烟壶是什么样子,可惜镇长不请我。”
拿红棋的说:“你算什么角色!”
跛裁缝淡然一笑,将水烟壶的嘴儿塞入口中。
这天夜里,关帝庙灯火通明,锣鼓喧天,目连戏开演了。
台下最好的位置摆着一桌子水果点心,镇长和镇上几个头面人物围桌而坐,谈笑风生。
老中医何先生见座位空了一个,问道:“还有谁没有来?”
镇长说:“跛裁缝。我叫人去请了。”
何先生说:“跛裁缝早年专做戏袍,说起戏来一套一套。”
周秀才说:“他外来户嘛,谁也不知道根底,还不是由他说。”
跛裁缝来了,那个白铜水烟壶平端在胸前。
镇长说:“戏都开演了!”
跛裁缝落了座,回答说:“我洗了个澡,就迟了。”
何先生把手中的戏折子递过去,说:“你看一下,这些戏你都看过吧?”
跛裁缝瞟一眼戏折子,目光定在最后一行,“真要打叉?”
镇长说:“不打叉不给钱,跟班头说好的。”
跛裁缝慢慢儿说:“打叉当真是要预备棺材的。”
镇长说:“棺材嘛,李木匠那里有现成的,到时候我叫人抬一口到戏台上去。”
跛裁缝低头给水烟壶装烟丝。
镇长摆着手说:“廖师傅,我请你来抽阿拉伯水烟的嘛,早就跟你打过招呼!”
镇长弯腰从椅子底下提出一个精致的方箱,搁在桌上。周秀才机灵地把水果点心移一移,腾出地方。
镇长打开箱盖,里面满满当当塞着玻璃瓶、杯子、塑料管子什么的,全都奇形怪状。众人目不转睛地看,旁边看戏的也被吸引过来,戏台上的表演反倒被冷落了。
镇长取出玻璃瓶和杯子,拧开杯盖,把水注入瓶中,又取出一个串着红色玻璃球的物件,把一支铜管塞进去,把铜管这头插入玻璃瓶,在另一头套一个铜盘,装一个莲蓬大小的烟锅,然后把一包烟料打开,用指头和一和,撮入烟锅,介绍说:“这是水果烟料,水蜜桃口味。”
何先生问:“怎么抽呀?不用点火吗?”
镇长说:“没有火哪里有烟?还没有预备好呢。”
镇长将一张锡纸蒙在烟锅上,团紧,用锥子扎出许多洞眼。因为这一套装置有两尺高,又搁在桌上,镇长要举起手来才能够到。
接下来,镇长从箱子里取出一坨圆柱形包金纸的东西,问道:“你们猜这是什么?”
周秀才猜道:“是糖吗?抽阿拉伯水烟还要吃糖的吗?”
镇长撕开金纸,用镊子夹出两个黑黑的小饼子搁在锡纸上,用打火机点燃,再罩上一个漂亮的防风罩。
“原来是炭!”周秀才说,“我以为是吃的东西!”
其他人纷纷说:“炭要做成这个样子!”“想不到!”“这个炭经烧的吧?”
镇长说:“这是阿拉伯水烟炭,没有烟,没有毒,烧的时间长。好啦,可以抽烟啦——”
镇长从箱子里取出那把塑料管子,解开来,一共是四根,都是透明的,缠着漂亮的缨络,装着烟嘴。那个像糖葫芦的物件有四个接口,镇长把四根管子分别装在接口上,拿起一个烟嘴含在口中,用力吸起来。灯光里,烟雾从玻璃球中往下跑,从水中铜管咕嘟咕嘟冒出来,充满玻璃瓶,又顺着透明的软管往镇长口中流动。镇长张开嘴,浓烟便从口鼻往外喷,如同体内着了火一般。
众人都看呆了。
镇长哈哈大笑,把台上那个老生悠细的嗓音全掩盖了:“你们抽呀!阿拉伯水烟,好多人可以同时抽,又抽得久!”
座上客人,不管平时抽烟不抽烟,争着去拿另外三个烟嘴。唯有跛裁缝含着那把白铜水烟壶,默默看戏。
“廖师傅!”镇长大声说,“戏嘛有的看,连演七夜!你不试一试我的阿拉伯水烟壶?舶来货!”
跛裁缝平静地说:“我这个水烟壶,拜把子兄弟送的……”
大家听出这里面有故事,都望着跛裁缝。
跛裁缝却一改往日的习性,不多说一句。
镇长催促跛裁缝说:“说呀,莫不是哪个红颜知己送的?你以前给戏班子做事,少不了……”
众人跟着笑。
戏演到一半,班头带妆来到八仙桌前,朝镇长打拱手说:“听说有位大爷早年给祁阳班子缝过戏袍,过来行个礼。”
镇长朝跛裁缝抬一抬手,说:“就是这位。”
跛裁缝说:“不敢当,不敢当!”
班头问道:“大爷早年跟哪个科班结的缘?”
跛裁缝说:“祁阳班子都是血脉兄弟,哪个科班都一样,你回去好生演你的戏吧。”
众人没料到跛裁缝会这么说话,都怪异地瞅着他。
班头好生失面子,便对跛裁缝说:“大爷若是不道个名号,荣喜班以后都没有脸在江湖上讨饭吃。”
跛缝裁沉下脸,没有出声,只把水烟壶递过去。
班头接过水烟壶,就着灯光瞅壶身,又举起来瞅壶底,失声问道:“大爷莫非是贵富班的廖三爷?”
跛裁缝说:“什么三爷四爷,贵富班早已散了……”
班头冲台上拉长嗓子叫道:“贵富班廖三爷在此,大家快来行礼!”
台上台下都望过来,那些伸长了脖子的,就像吊了一根根无形的绳子。
班头又嚷一声:“还不来拜廖三爷!”
台上的全都跑下来,纷纷向跛裁缝行礼。跛裁缝拦不住那么多人,只好苦着脸由他们去。本镇人平时也拿跛裁缝当人物,却只当他是一个响当当的老裁缝,谁料到他在祁阳班子里有这等威望?
镇长问班头怎么回事,班头说:“三十年前,廖三爷给湘西田大帅表演打叉,有个刺客躲在墙头要向田大帅开枪,廖三爷一叉飞去把刺客的枪打掉了,由此救了田大帅一命,田大帅便与三爷拜了把子。从此廖三爷得了个名头,叫神叉廖,我们祁阳班子借了三爷的威名,但凡进入湘西地面,没有不受欢迎的。”
镇长对跛裁缝说:“想不到,我这个小镇藏龙卧虎!”
跛裁缝叹了一口气,埋怨班头说:“坛子里点火,肚子里明白,你说出来做什么?闹这么大动静!”跛裁缝又对镇长说:“也不是我有什么本事,是田大帅福大命大。那时候我用的是一把竹筒水烟壶,大帅跟我拜把子,拿他这把白铜水烟壶跟我换了。”
镇长拿过水烟壶,看到壶身刻着“虎啸山河”的图案,再举高看壶底,依稀看到“田府”两个阴刻篆字,顿时觉得手上沉了。7567c9116d1f214cbae585c9cc3f7079
镇长问:“这位田大帅可是田应诏?”
跛裁缝脸上显出敬容,“正是。”
众人接不上话,唯有周秀才说:“田应诏,湘西王,了不得的英雄,跟孙中山先生打过天下。”
此言一出,众人争着看白铜水烟壶。阿拉伯水烟壶高高的,牵着四条管子,搁在桌子中间反而碍事。
荣喜班回到台上,接着演戏。乡亲们却没了看戏的瘾头,都朝跛裁缝指指点点。
跛裁缝借口疲乏,早早回家去了。
第二天上午,班头提着礼品拜会跛裁缝,裁缝铺大门紧闭。班头上前敲门,不见人应。
第二天,班头又去,铺门仍然关着。
第三天,班头还是吃了闭门羹。
这两天,左邻右舍也没看到裁缝铺开门,更没看到跛裁缝。裁缝铺就像一只被抛弃的空壳,跛裁缝就像出了壳的知了,再也不见踪影。
此事如此怪异,越发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跛裁缝怕那个谋害田大帅未曾得手的刺客来复仇,逃遁了。
到了第七天晚上,因为要打叉,又因为有了神叉廖的故事,本镇人白天就带上凳子去关帝庙抢占位置。到了傍晚,远近村寨也有不少乡亲赶来,把关帝庙挤了个水泄不通。镇长家的家丁把住大门,有人就架梯子爬上墙头。
在戏台侧边,一口崭新的棺材映着灯光,十分耀眼,却令戏台弥漫阴森之气。
“让道!让道!”
“老太爷来了!”
在家丁的吆喝声中,镇长和家人搀扶着身穿簇新袍子手持龙头拐杖的老太爷进入关帝庙。密密匝匝的人群水一样在他们前面分开,又水一样在他们身后密合。
当镇长一家在台下落了座,荣喜班的人从幕布后面出来,在戏台边缘站成一排,一齐向老太爷拱手致礼,口称:“祝老太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太爷站起来,说了几句什么,人声鼎沸,大家根本听不到。
镇长用那铜钟一样的声音说:“老太爷说了,戏演好了,额外赏五十块现洋!若是失了手,一口棺材白送,此外两不相干!”
“谢了——”班头唱了个喏,大声说,“伙计们,快快演起来吧!”
演员们钻到幕布里面去。
咚咚锵锵咚咚锵!
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声中,一个丑角和一个花脸鬼从幕布缝里钻出来,一个提着公鸡,一个提着钢叉,说是要祭叉。丑角把公鸡往戏台边上一掼,花脸鬼扬手一叉,斜斜地将大公鸡钉在那儿,杆儿微微晃悠。待到花脸鬼把叉拔起来,眼尖的都看见叉上染了鸡血。花脸鬼用叉把鸡挑起来,那鸡却成了无头鸡。丑角拾起鸡头,向台下人群举着,说:“捡到鸡头,六畜兴旺,家宅平安!”然后把血淋淋的鸡头往人群里一扔,人们都去抢鸡头。
花脸鬼进去了,丑角打了个跟头,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银灿灿的钢叉,竟向观众掷去。观众尖叫着抱头闪避,那把叉却是纸做的。在笑骂声中,丑角也进去了。
幽幽的胡琴响起,幕布终于拉开,刘氏由一个丫环扶着出场,凄凄地唱了几句,便挥退丫环,自个儿伏案而睡。
箫声起,喑哑,阴怖,刚才祭叉的花脸鬼领着四个小鬼登场,吓得刘氏翻到案上。花脸鬼跳上案,把刘氏踢下去。摇夺命铃的绿毛鬼、执阴风扇的红毛鬼、举招魂幡的白毛鬼和舞哭丧棒的鬼书生要捉刘氏,可是刘氏已修成半仙,四个小鬼拿她不住。
“呀……喝!”花脸鬼发出一句碜人的叱喝,从案上跳下,追着刘氏在戏台上兜圈子。刘氏跑累了,靠着东边台柱喘气,只听咚的一声鼓响,花脸鬼掷出钢叉,插在刘氏头顶三寸高处。刘氏赶紧逃,花脸鬼拔了叉去追。这一回刘氏靠在西边台柱上,咚!又是一声鼓响,花脸鬼一叉插在刘氏左肋之下,吓得刘氏跌倒在地,跪爬着逃到东边,歪靠着台柱,眼睛瞪得溜圆。花脸鬼远远的一叉,插在刘氏右肋之下。刘氏魂不附体,再次逃到西边台柱那儿,花脸鬼左相右相,一声鼓响,刘氏向上跃起,悬空劈腿,花脸鬼掷出钢叉,本想让钢叉穿过刘氏裆下,钢叉却有个斜向上的角度,直取刘氏小腹!台下台下都看傻了,眼见刘氏就要血溅当场,一团人影从戏台上方急坠,凭空将钢叉接住。众人齐声发出“咦”的一声,认出这救星竟是失踪数日的跛裁缝!
跛裁缝用戏腔说:“阎罗王闻说五鬼捉不住刘氏,故派我神叉廖来也。咄,没用的东西,都下去吧!”
别说大人,就连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娃娃此时也明白了,跛裁缝是来救场子的,他藏在戏台上方椽梁之间,就是担心花脸鬼失手。
台下纷纷叫好。
五鬼退下了。
跛裁缝将钢叉舞将起来,叉儿绕着他上下翻飞,恰似一条被驯服的灵蛇。无论用手、膀子、背部、脖子,还是用那条跛脚,他都可以接叉抛叉,随心所欲,看得人们眼都花了。
“刘氏,哪里走!”跛裁缝喊了一声,刘氏回过神来,把头发甩得团团转。鼓点再次响起来,随着“咚”的一个重音,刘氏再次腾空劈叉,跛裁缝竟然背向刘氏反手掷叉,那叉疾如闪电,穿过刘氏裆下,牢牢地扎在台柱上。
掌声喝彩声口哨声响成一片。
刘氏逃到后台,跛裁缝也追入后台。
“好!好!”老太爷站起来,胡子颤颤地说,“赏钱!赏钱!”
镇长对老太爷说:“还有一叉,还有一叉——”
很快,跛裁缝一跛一跛追着刘氏出来了。刘氏靠在东边台柱上,浑身筛子似的哆嗦。跛裁缝向观众比划着,用食指在心窝处划了一个圈。
台下鸦雀无声。
胆小一点的捂住了眼睛,却忍不住要从指缝里瞅。
谁家小孩哭了起来。
在密而轻的鼓点中,跛裁缝向着刘氏瞄准,鼓师突然一记重锤,咚!跛裁缝手一扬,钢叉正中刘氏胸膛,生生将刘氏钉在台柱上。刘氏的脑袋立时耷拉下去,再不动弹。
观众瞠目结舌。
老太爷瘫坐在椅子上。
一个骑在墙头的人滚落下去。
刘氏却抬起头来,展颜一笑,向台下挥手。
跛裁缝上前拔下钢叉,众人这才发现奥妙——中间的叉齿已经缩进去了。尽管中间的叉齿有机关,这当胸一叉仍然是凶险异常,因为两边的叉齿是真家伙,偏左偏右都会出事。
台下纷纷叫:“神叉廖!”“神叉廖!”
幕布拉合了。
镇长叫一个家丁用托盘端着老太爷的赏钱,随他到后台打赏,却找不到跛裁缝。
镇长问:“神叉廖呢?”
班头说:“刚才还在的……眨眼又不见了……”
镇长问:“他什么时候藏在戏台上方的?”
班头说:“我真不知道,神叉廖神龙见首不见尾……唉,他是荣喜班的大恩人啦……”
第二天一大早,荣喜班的人收拾好行头,刚刚套好马车,一个乡亲跑过来,对班头说:“快,快到裁缝铺去……”
班头来到裁缝铺,只见门前聚着好多人,镇长已经在那儿了。
铺门一扇开着,一扇贴着红纸,上面写着:
告全镇乡亲
廖某隐居此地十二年,今去云游,不复返矣。店存布匹若干,一匹赠送房东,感谢多年看顾;一匹赠送老太爷,作为八十大寿之贺礼;一匹赠送荣喜班,略表同道情谊;其余烦请镇长分给孤寡老人。
廖老三
众人嗟呀不已。
镇长叫家丁把布匹扛出来,当场分发。
班头朝着铺门叩了三个响头,扛上布匹走了。
过了数日,那个给镇长家送过野味的老瑶人来到铺前,见铁将军把门,便嚷嚷着说:“乡亲们,南岭瑶寨数不清,使叉好手如星星,大的山猪叉过猛虎叉过,小的野兔叉过松鼠叉过,没有哪个敢称神叉——听说廖师傅是神叉,我龙某人特来会一会,相烦乡亲们传个话!”
乡亲们说:“廖师傅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我们都不知道他就是神叉廖,等到我们知道了,他就走了。”
过了半年,又有两个武师扛着钢叉来会神叉廖。曾经的裁缝铺已变成客栈,招牌上赫然写着:神叉客栈。
二人在门外叫道:“神叉廖,我二人也是玩叉的,久闻大名,特来切磋!”
店家出来说:“神叉廖不在此地,我这个铺面神叉廖长期租过,所以借他名头招揽生意,叫神叉客栈。”
二人大失所望,便打听神叉廖的去向。
店家把神叉廖救场的事略说一通,叹道:“起初我们不明白神叉廖为什么要走,后来慕名而来的络绎不绝,有拜师的,有争名的,有请他出山的,大家才明白,真人是不能露相的。”
天色已晚,二人在客栈住了一宿,次日凌晨悄然离去,不知何故却将两支精钢打造的好叉遗落在客房。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