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世间事,与君同看花(外一篇)
2012-12-29轻轻走来
北京文学 2012年8期
在中国画里,总是能得到意外的安慰和温暖。这幅《与友赏花》图,偶从一个博友那里淘来的,首先感动我的倒不是这图本身,而是图标的画意——放下世间事,与君同看花。想必这画的作者有着一颗渴望淡定的心,起码在作此画时有着如斯崇高的理想和闲暇淡然的心情。
我愿意把画中的花理解成桃花,而非梅花。梅开冷傲,人敬而远之。
桃花开在春天。春天在了,希望就有了,即使春色尚浅,只要雨水来得不是那么猛烈,细雨丝丝,夜风习习,花期总是可以稍微延续一些时日的。然,整个春天,雨水好似才是舞台的主角,它默然世界,既不关心花朵的凋零,也不担心春水的泛滥,它想来就来,想歇就歇。偏偏花儿还要讨好于它,没了雨水的洗礼或者侵蚀,它没有足够的信心开得响亮,开得尽致。原来,花的本质也是在这人世间磨砺而成的呀。
画家需一颗玲珑心,赏花人尤是。玲珑是天使赋予的诗意翅膀,它小鼻子小眼睛的温柔,总是把花的香艳和美丽送给人间,既不张扬,也绝对不淹没自己的美。如此这般的美是值得观赏的,与友赏花,赏其心,观其貌,闻其香,只盼光阴就此停滞,哪怕只是一个黄昏,也可以侃完一座大山。
这里的“友”,画家取的是同性。想在画里对号入座,是做那个穿长袍的披头士好呢,还是做那个穿着对襟短袍的中年汉子好?犹豫几番,还是决定取其后者。
假装咱家是个果农或者花农,反正不会是那文质书生或者落第秀才。原来,花下也是可以如此安置的。有一茶几,无须椅子也可,席地盘腿而坐,貌似随性随意,其实不然,“我们”绝对不是恰逢花开偶然相遇,而是相约恒久,选了这样一个日子,这样一个时辰。粗茶各自一盏,无须香茗,更不说煮茶、斟茶、品茶等一系列的小资情调了。
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我们”在一树花下亦可参禅悟道。许多的困惑,或许就是花间一缕风拂过之后,思想便豁然开朗起来。所谓明镜,并非一定要架在高台之上啊。
这个世间尘事太繁,所谓“红尘三千丈,都在山水间”,那是对山水之自由和闲暇的向往,远离世俗的一种理想。然,活在人世中央,要生,要为身边人而生,要为“大”而生,也要为“小”而生,唯有“我”仿佛是可以被省略的。如此,怎不劳心?所谓“闲心闲情”又有几何?
心中事,犹半眠。错与故人不相问,错为一生情,落花待何时?我们的一生,劳其筋骨算不得什么,而为情殇一世,就真是难以救赎了,纵然落花甘愿化作春泥,那春泥肯领情来年再护花么?是啊,情人怨遥夜,归期未有期。天与地的相隔,银河茫茫的相望,纵然七七常青藤架起彩桥,又怎能敌得过人间欲望的充斥?真是:
天梯不是时时在,
落花岂问何时发?
长夜漫漫渡尘心,
原来人间好风情。
心中事,世间事,事事揪心。心中事,尘世事,事事缠心。所谓超凡脱俗,不问风雨,不惹尘埃,不近女色,俱往矣,又有几人?原来人间烦愁真的嵬嵬可戚,已经布满红尘,染及每一颗凡心了,所以痛苦。“花开惜取眼前人”,既然多数人无法成佛,这就需要自我解脱,不妨暂且放下心中事,静听花开的声音,即使花落,也要微笑着摊开衣襟,让它们飘落时不至于那么受伤。
不妨取悦“偷得浮生半日闲”,邀一知己花下促膝交谈,倾听与倾诉,在这一刻都是好的啊。
花前不要煮酒,酒色,那是对花间的一种亵渎。自古以来,花与茶才是最好的陪衬,相得益彰,既然诗意尚未兴起,心中的淡然早就悠远开来。那个吟“花间一壶酒,对饮成三人”的古人是谁?幸好他已作古,否则,就是他在天涯海角,我也要追之,命他为遭遇良辰美景而认罪,罚他担水365日,直到下一次花开。
当然,什么都不明说,就那么偶尔翘首张望,偶尔呷茶唏嘘几声,互视一笑,又当是另一番心境。
只是那“友”自当非子期和伯牙不可。也道:
高山流水琴瑟鸣,
与君看花弃红尘。
莫望世间春常在,
哪有花开百日红。
老屋
堂妹结婚,我回老家,老远就发现建了三十多年的老屋不见了,顿时慌了神——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通知我?当时念头里直闪现——房子拆了,父亲知道吗?父亲知道了,会怎样?车还没停稳,几乎是奔喊着去问姨。姨好像没有正面回答我,话题却转到建新房的资金上来,说是表妹的婆家给支援的,一脸的骄傲幸福样。我却没有分享到姨的欣喜,围着老屋当初的场子转个不停。我的老屋,每寸地方都留有我儿时的影子。我最关心的是父亲的那块镜框,那里贴着父亲年轻时期到中年时期的相片,还有我们小时候的全家福照片。但我就是不问姨那相框到哪里去了。我固执地认为,那镜框,还在那面墙上。那么多年,一直都在那墙上安稳地挂着,每逢到老屋,父亲总是把那相框擦拭得干干净净,我们一家人好似还在那个既清贫又充实的幸福年代。
老屋取而代之的是正在翻建的场面。场子因为前几日下雨,凌乱而潮湿,我的心因此而越发地沉重。
老屋在多年前卖给了姨。那时候我们举家搬到小城,父亲单位要集资建房,每月工资不到三十块的父亲手头缺两千块钱。母亲也因为刚转成公办老师,工资也不高。因此,老屋的其中两间就卖给了姨。剩下的一间半,父亲说不卖,每年还要回来住上三五天。其实每年父亲并没有在老家住上几日,父亲是舍不得那房子,舍不得我们一家五口曾经住过的房子。老屋有父亲的根,祖宗的魂。
父亲说那房子是座宝宅,是老祖宗赐给父亲的礼物。就在那房子建起不久,母亲就被评为全县的高级教师,对于还是民办教师的母亲来说,能取得那样的荣誉就意味着转成公办教师的机会来了,我们几个拖油瓶就有了盼头——那个时候,母亲一旦转成国家人,我们母子四个可就能吃上国家粮,这可是烧香拜菩萨都求不来的。记得父亲在得知母亲被评为高级教师那天,特意请了假,回来做了丰盛的晚餐,请来母亲学校的领导,还有当时联校的领导,父亲感谢他们对母亲的关怀。
父亲更多的是激动,那夜,父亲醉得厉害,却不肯让客人下桌,父亲的失态,在场的人没有一个笑话他。他们深知父亲那么多年的不易。
父亲的爹妈去得早,他打小由叔叔婶婶带大,成年以后当兵,退伍回来连娶媳妇的房子都没有。母亲还是嫁给了父亲,新房是父亲凭借在乡亲们心中的好印象凑合起来的两间茅房。母亲不嫌父亲的出身和贫穷,还给父亲生了三个儿女,一个人又把我们拉扯大,还率先做了红砖瓦屋,重要的是还做了咱们刘家的大功臣——解决了我们姊妹三个的户口。对母亲的恩情,父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回报着,他疼母亲胜出爱我们。
就是那两间茅房也没能让父亲住上几年。我三岁那年,父亲到了澧水河对岸的邮电所上班。年少的姑姑、婶婶不懂事,趁大人们出工后在我家打牌。我家的茅草屋只有一扇窗,而且很小,他们就点了煤油灯在玩。茅草屋的墙也是由稻草滚竹子做成的,很容易着火。就那样,我家的茅草屋就在一场大火中变成了废墟,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抢出来,只有我不晓得起火会烧死人,在大火中拿回了我的一件花裙子。事后,族人都说我命大,父亲抱着我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而母亲却差点成了疯子。一场大火给我家带来的灾难,那是我第一次有了铭心的记忆,至今回想,都会胸闷窒息不已。
后来,在父母单位的资助下,我们家又建起了三间土墙屋,父亲脸上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他对母亲说,五年之后一定要让母亲住上红砖瓦屋。
父亲开始了他的行动,每逢休息回家,父亲那辆绿色的载重自行车后都绑着东西,不是一根废旧的电线杆,就是公家单位废弃的包装箱。
父亲历年积累的那些废旧的东西,到我们建红砖瓦屋的时候起了大的作用。父亲建房,几乎没有购买建房用的木材,废旧的电线杆经过休整做房子的檩条和椽子,木箱子拆下来的木板做上了崭新的家具。
那些木材,可不是父亲贪小便宜弄回来的,都是父亲给人做零工换回来的,再有就是父亲花了最少的钱买回来的。说是“买”,不如说是父亲的那些领导同事对父亲的变相资助,这头给了买电线杆子的钱,那头又给补上了,父亲心里亮堂得很,这么多年都还感激着那些人。虽然那时候我尚年少,却有了记忆,我是多么地崇拜父亲,觉得父亲是天底下最牛的人,力气大,神通大,什么东西都能变回来。
特别是父亲的那辆自行车,那是父亲的宝物,即使是那么疼爱我们姊妹三个,也不许我们几个轻易碰触它。父亲说,自行车可不能弄坏了,坏了,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咱们的房子也建不成了。我信,于是我主动看管弟弟妹妹,不准他们接近自行车。那时候,自行车在乡里可是稀罕的东西。那辆自行车劳苦功高,父亲说是他的小老婆,为此,母亲还生了父亲一晚的闷气——在那个封闭的农村岁月,那样的玩笑母亲是接受不得的。好在,那个玩笑父亲再也没有提过,母亲也大约早就忘了。父亲为母亲能住上红砖瓦屋,没少吃苦,流的汗水都到屋子的砖瓦上去了,父亲风趣地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的确,现在回想起当年我们为住上红砖瓦屋一家五口吃的苦遭的难,心里依然不平静。我不到十岁,弟弟也不过八岁,妹妹才出生,母亲必须住校。遇见深夜天气剧变,我和弟弟在堂叔的号令下赶紧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跟着堂叔去“抢救”那些土坯砖块,如果被雨淋着,那父亲的心血就前功尽弃了。母亲也顾不上年幼的妹妹在夜间突然醒来,势必从学校摸黑赶回来投入到我们的搬砖队伍。父亲只能在几十里之外干着急,往往天没亮,学校的手摇黑“鸡母”(老式电话)就响起来,母亲不用学校的人叫,快步跑去接电话,电话里告诉父亲家里的土砖没事,估计秋天能上窑烧制。
那时候的煤是要凭计划的,烧一窑砖要十几吨煤(或许不要那么多,反正要一大卡车)。能弄到计划煤,彻底表现了父亲的“神通”,以后村上每家烧砖都来找父亲帮忙。直到我进城上中专才知道,父亲的“神通”真是来之不易,求爷爷告奶奶的,赔笑脸不说,还得提烟买酒,父亲暗地里贴了不少钱。父亲一直没说,大概是为了感恩——父亲从小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住的也是百姓们凑合来的屋子。
老天爷保佑,我家的那窑砖是村子里烧得最成功的,于是,父亲许给母亲的三间红砖瓦屋得以实现。在建房子的期间,村里的大部分劳力都来义务帮我们家的忙,既不在我家吃饭,也不要父亲给的工钱。
后来我们进了城,父亲每每提起那事,眼眶都会湿润。其实父亲为他们做的也就那么些个小事,无非是帮忙到镇上捎回汇款或者包裹(父亲在邮局工作,那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再或者是找熟人帮忙弄到一两包化肥指标等等。每逢父亲生日或者春节,我家都热闹得很,那些受过父亲“照顾”的乡亲纷纷给父亲提几个鸡蛋,或一只鸡,或家里的农副产品,父亲可开心了。
姨要拆掉老房子之前并没有和父亲商量,在她心里,那房子连最后的一间半都强制性地给了父亲一千块钱,所有权就已经全部是她的了,她哪里明白父亲对这老屋的特殊情感。我在心里也不禁责怪起姨来,别人不知父亲的心事,自家的亲戚还不知么?当初父亲肯以一千七百块钱卖给姨,一是我家确实缺那笔钱;主要还是为姨着想,两个农人拖着三个孩子与父亲挤在一起,正好住到我家里来临时解决问题,以后等孩子们大了,再慢慢想办法建新房。
父亲那时候不肯卖掉剩余的一间半也就是那个意思——等姨有了钱做新房,重新赎回我家的老房子。姨没有顾全父亲的心愿。明知父亲心里那种失落的苦,我只能那样安慰父亲——既然房子早就卖给了姨,我们也就没权利干涉她怎么做了。父亲嘴上也是那么安慰自己的。母亲叮嘱我们姊妹几个,特别是我,我是老大,以后不准提及老屋的事情。我明白母亲在说什么,立即止住了声音。
其实,我和父亲心里一样地不舒服,老房子卖了,父亲的根也就不再寄存在那里了,我们的童年也好似被迁移了,对老家的那份感情也就淡泊了——父亲,一直都希望自己和母亲百年之后能在老家建座“万福宫”(也就是坟墓),我们一大家子的名字能入刘氏的祠堂。但是,老屋不在了,父亲那唯一的念想怕是也不敢再去提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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