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江不哭
2012-12-29陈奕纯
北京文学 2012年8期
玉龙雪山之上
你尝过雪花吗?
你能亲我吗?
就一下,
好吗?
哥!
从前,在大雪纷飞的山顶上,一个纳西族少女曾经这样问她的阿哥,等待她梦寐以求的那个动作。
他们站在海拔5596米的一个山顶上,20秒时间的凝望。好漫长,20秒啊,一如20年。
突然,阿哥甩开右肩上的鹰,一把将她紧紧抱住,就像抱住了一朵雪花,直到她变成了他怀里的一汪雪水,把无边的温暖给她,把男人的力量与柔情给她,把一个人的初吻给她,恶狠狠地全都给她,不管她要或者不要,一直给她。
他和她是同族,相爱是要杀头的,但是爱情来了,谁想拦,都拦不住。每一个人都不敢想象他们的下场。
天地大美,雪山之上,暴风肆意盘旋,因为爱情,所以,人比山高。
后来,两个人从山顶纵身跳下,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一瞬,许多人都认为,他们是最美的两个天使。
山倒下去了,雪拥上去了……他们,变成了一个神话。
他和她,就是后来的玉龙雪山和丽江。
我想这一点也不奇怪,的确,玉龙雪山就像一条龙,在丽江,一睡就是数万年的时间。随便打开一张中国地图,直奔西南方,你会找到青藏高原和滇西高原之间的一个小地方,你仿佛看见这里强烈的紫外线直射着苍茫大地,太阳很低,云层很低,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玉龙雪山下的丽江太美了!更美的,是生活在玉龙雪山上的古老的纳西人。他们穿行在山脊上刀耕火种,放鹰打猎,靠天吃饭,靠手养家。比较温馨的场景通常发生在黄昏时分,山寨上空炊烟袅袅,马骡归途。女人在招呼家小、烧火做饭;男人在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篝火上的一口黑乎乎的吊罐里,正“吱吱吱吱”地朝外溢出一股股腊肉汤……在丽江,在玉龙雪山上,纳西族男人个个粗犷、血性,如狼似虎;而女人们却纯洁、阴柔,就像天上的雪。这样的一个民族,从上古到今天,从雪山到高原,何其英勇和智慧!他们的爱情,随随便便挑出来一个故事,都会感动得你眼泪“哗哗”乱淌的。
爱情这件小事,来得都挺突然,要么烈火猛攻,要么小火慢炖,要么烧烤,要么清蒸,要么煸炒,要么油炸,只要它好吃。世上好吃的东西,比如美食、风景、型男熟女、甜言蜜语、初恋日记等等,太多了,我们每天都在大把大把地挥霍着青春,消费着全世界一切最经典的爱情故事,彼此重复着对方耳朵里早听腻了的肉麻的情话,在电脑键盘上“哗哗啦啦”敲打出一篇篇博客文章,上传网上,快速“88”(再见),而我们脸上却毫无表情——闪婚、闪离、一夜情、网恋……爱情果真像快餐一样了吗?真的一个个变得突然复杂化了吗?还能不能遇见自己的那个真命天子(白雪公主)呢?
我不相信舌尖上的爱情,就像我不喜欢洋快餐;我不相信书上的爱情教条,可我相信茫茫人海里的那一眼。两个人,偶然,遇见,相爱,不舍,所有这些都不是上天安排好了的,而是你事先有没有一颗爱情的种子。如果有,你的那个他(她)迟早会出现,不管是在地图上的哪个地名、哪个时间,你和他(她),肯定有戏。
有人问我,这个子夜,你那里下雪了吗?
我知道她想要的答案,可我不能那么回答她,就说:“明年此刻,北京将下雪。”后来,我在电话里给她朗诵了那首诗——
你尝过雪花吗?
你能亲我吗?
就一下,
好吗?
哥!
她没有听说过这个爱情故事,也没有被感动哭,只是非常莫名其妙地挂了我的电话。
倒是我,眼泪很不争气,依然在继续朗诵着,连对方都挂了电话也浑然不知。
唉,老了。
阳光就像大碗的青稞酒
离开丽江机场的时刻,滇西高原的阳光潮湿而发烫,宛如一大海碗青稞酒似的迎面泼来,浇得那心神有些愣怔。我们有些不知所措,不曾迈步,一个个早已经变成踉踉跄跄的醉鬼了。
我想,丽江的太阳八成是用青稞酿造的,深呼吸一口,整个肺腑里顿时灌满了一种陈年的酒味儿。
这样一种微醺的状态,竟然保持到车子停在了丽江古镇旁边。眨眼之间,车子把我们一个个吐出来,直到司机说了声“到了”,方才回过神来。捡了石板路,跟随他东倒西歪地往里面走。路突然变得软软的,身子也非常地软,眼前这景致也变得不那么真实,高一脚低一脚的,像在做梦,像喝醉了酒。途中,会碰见三两个酷似美国西部牛仔装束的纳西汉子,大步流星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劲儿让人羡慕,和他们匆匆交换一下微笑,算是一种问候。远远地,也会躲开一些花枝招展的靓妹帅哥,一看爬坡走路的那姿势,慢慢悠悠的,动作非常夸张,像极了练太极拳的,就知道是外地客,不躲,准迎头碰个满怀的。他们好像也和我们一样喝醉了,醉得不行了,气喘吁吁的,连路都懒得走了,两眼无神地看着远处午睡的玉龙雪山。那终年白雪皑皑的玉龙雪山,再也提不起哪怕一点惊喜,唉,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情啊。转念想想,他们是经历了几天旅游之苦的,他们的新鲜劲儿不再热乎乎的,他们对美丽的山水风景已经麻木了,换了谁都是这样,这,怎么能怪他们呢?
阳光一碗碗泼过来,一捧捧泼过来,“哗啦啦”,带着黄金般的色泽泼过来,散发出青稞酒的一股股火辣和粗犷的烈性,泼得我们无处躲着,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好过瘾哪!既然是这高原上的青稞酒,既然这纳西人不容拒绝的待客之道,既然沾上了酒瘾,那么,我们何不痛痛快快地喝上他一日一宿,何不喝他个天昏地暗、一塌糊涂呢?对,在一栋栋木楼林立的古镇上,就是这样的一股子“呼啦啦”的个性,就这样一步一大口、一步一摇晃地喝酒,顺了弯弯曲曲的石板小道,循了清清凉凉的水声,走了一条街,又走了一条街,我找到了这群木质建筑幽闭千年的一种香——沉香,恍若闯进了上古时代的原始森林里,有柏树,有松针,有飞禽鸟兽,有部落篝火……数不清的林木,数不尽的香气,数不完的一日三餐,刹那间变成了口腔里的酒、喉咙里的酒、肺腑里的酒、血管里的酒。火辣辣的酒啊,灌得一个个满脸发烫发红,不胜酒力,却彼此之间谁也服谁,挣扎着哆哆嗦嗦端起自己的海碗一通猛喝,直到把自己喝趴下,要么耍酒疯,要么睡得像死猪一样。这么多的好酒、贪酒、耍酒的人,一定是一脸高原红的纳西人,一定是丽江古镇的山间马帮,一定是放鹰山脊、马啸四方的纯爷们儿!这样的心境,一种雄性的力量油然而生。但想象迅即收回,阳光就像蛇一般在我们眼前蜿蜒开去。
还是禁不住这想象,就问那司机:“你贵姓?”
他的脚步没有停,头也不回地答道:“姓和,正宗的纳西族。”
“那么,你们祖上有人打猎、跑马帮之类的吗?”
“有。我爷爷那一辈就是,不过,远了去了。”
“有多远?”
“谁也说不清!”他为证明这一时间的遥远感,冷不丁回头看了我一眼,“你知道纳西古乐吧?”
“知道,纳西古乐属于‘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之一,是你们纳西族的骄傲。但不知它的历史……”
“在丽江,先有纳西人,后诞生了纳西古乐,而流传下来的最早一份乐谱,据说是出自一位唐代的宫廷乐师之手,是他带领了一帮乐师逃难到了丽江,至少1300多年了。”
面对这样一个沉甸甸的数字,我无比敬畏,倒吸了一口气,继续问他:“这1300多年里,皇宫里的东西散落在丽江,难道就不怕皇帝降罪,赐你们个欺君之罪吗?”
“绝对不会。”
“为什么?”
“因为丽江距离长安城太偏远,天高皇帝远嘛!”
“所以它没有了外界任何干扰和变异,完整保存到了今天……是这样吗?”
“是的。因为偏远,丽江无形中保护了纳西古乐,所以偏远是福。”
剩下的时间里,我们就都没了话,自顾自埋头找寻着下一个将要落脚的石板,一串串跌跌撞撞的走路声便回荡在小街上空,很快,被偌大的一方古镇吸干了,宛如海绵在大口大口地吸水。
阳光把小路都晒湿了。小镇从内到外散发着一种古老,呈现一种幽幽的墨绿色,如水一般玲珑。溪水,便从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里溢出来,从小草的茎叶上滚落下来,打在裤腿间、鞋面上,包括人的袜子上,绿绿的,凉凉的,清清爽爽的,一颤,便落进心尖尖上了。不足10分钟的路途,我们的裤子鞋子全裹了一层薄薄的湿意,好在不是全湿,不然,我们随身携带的换洗衣物那么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说到底,丽江这地方永远是无聊的,遇见的那些行人,一个个慢悠悠地走路,从来都不是急匆匆的样子。倘若两肩交错,我碰你一下、你碰我一下,便一笑了之,谁也不会计较谁的。偶然走过,你会发现一两个外地游客坐在河边的石凳子上,发发呆,晒晒太阳,再发发呆,烦恼什么的都不去想,好像把时间都忘掉了。
这古镇,小巷多,弯弯曲曲的,如果你不是一个细心的主儿,返回时,想必会迷路的。那么,迷路就迷路吧,反正到了丽江,你的时间就不属于你了,就全部交给上帝了。上帝每天的工作就是玩,旅游,瞎逛,你的工作也是玩,对不对?这样想想,我们的脚步一个个放慢了,走得很没有速度感,一个比一个走得没有规矩了,路,倒变成了我们眼下的负担了。
随便寻到了一家客栈,轻轻叩门,过了半天儿,方才探出了半颗脑袋,问我们有什么事情。我们看着那半扇大门,谁也不说话,意思是让那人正正经经地跟我们说话。门大开,仔细一瞧,我们笑了,原来是一个90后女生,小眼,爱笑,有点丰满,身上香水味道特浓,刚好我们笑在了一处。
笑过之后,她再不问我们住不住店之类的话,直接把我们让进小小的四合院,办理了登记,再领我们上小木楼的二楼。一人一个房间,里面的床呀椅子呀茶几呀屋顶呀都是木制的,甚至连床头靠墙的部分设施,都是用圆滚滚的木头代替,非常原生态,说都说不出的新鲜感。
洗漱后,我从小木楼上定神四望,看那四合院的一角,竟也种了3棵硕大的樱桃树,树阴下摆了一桌四椅,空荡荡的,早没了打牌的闲客。这时节,樱桃正红,一嘟噜一嘟噜地挂满了枝头,馋人,口水乱流,便轻轻下了楼,脚踩着小桌子,干脆摘了个够,吃了个够,整个肺腑里都酸溜溜的。
客栈主人好雅兴,专门在一楼设一茶社,也就二三十个平方米吧,供人消遣。看小丫头正在烧水、摆乌龙茶,我走了进去,捡一个小竹椅子坐了,品起了七七八八的茶,权当祛除那肺腑里的酸味。不想,几杯滇红茶下肚,便醉了。
醉里问她:“丽江哪个景点最美?”
她答道:“玉龙雪山,黑龙潭,还有……丽江古镇。”
我继续追问:“到底哪一个景点?”
她说:“古镇吧!”
“为什么?”
“每一个到过古镇的人都说,来丽江,其实就是在古镇上晒晒太阳、发发呆,心情会变得格外放松的。”
“是吗?就像……”我边说边学起了我们刚才醉醺醺走路的样子,“是这个样儿吗?”
“哈哈哈哈。”明晃晃的阳光下,她笑得花枝乱颤起来。
“你今年多大?”我问。
“21岁。”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笑,轻轻说。
“工资一个月多少啊?”
“1200元。”
“少不少?”
“不少了,工资多了,在丽江是没有用的。”
“真好,这……真好。”
……
恍惚里,雨就下起来,那些雨滴儿,凉,微凉,不小,也不大。
就像泪。
白色的记忆
白色是滇西高原的原色。不管什么时刻,一抬头,白皑皑的玉龙雪山就像热恋的少女一样,一直那么火辣辣地看着你,用她迷人的眼睛和你说话,问你“你到底爱不爱我呀”之类的话,问得你不好意思回答她,不好意思拒绝她,只好脸红红着,仓促间低下,所有的话,憋了一肚子。但是倏地,又想看她第二眼,就慌里慌张去偷偷看,又怕迎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心里好一阵犹豫、徘徊,搞得一个人非常痛苦的样子。想想,那个“爱”字,怎能随随便便就说出口的呢?
空荡荡的黄昏里,我就是那个一看见玉龙雪山就不敢说话的男人。
这毫不奇怪,有的人整天把“我爱你”挂在嘴边,有的人一辈子恐怕也说不了几句“我爱你”,有的人打死也不会说“我爱你”,有的人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我爱你”。我想,“我爱你”这三个字,该是近代从欧美国家进口的,国人的爱情表达方式大多是含蓄的、外冷内热型的,不比西方人来得如此直接、大胆。但是这一秒,面对那个大美的人、大美的雪山,你会感觉到全世界白色的东西都变成了你的情人。这三个字,要么心里讲,要么嘴边说,不承诺什么,也不负责什么,只留给你喜欢的那个人就够了。
我是和90后女生一起顺了小巷漫游的,她免费做我向导,我一路给她讲北京、广州等大城市的故事,尤其在关于国人对待“我爱你”的林林总总时,她“咯咯咯咯”、“咯咯咯咯”简直笑疯了,笑我“土老帽”,搞得我一脸茫然。
等她笑了个够,我一本正经地问:“杨大美女,我想问你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不知可不可以?”
她的两个嘴角依然上扬,保持着一副时刻微笑的傻傻样子说:“问吧。”
“你有男朋友吗?”
“有呀。”
“几个?”
“一个排。”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什么?真的是一个排呀,不骗你的。”
“那么,你和现在的这位在一起的时候,说过‘我爱你’吗?”
“你能不能不问这个问题?”
“怎么?你介意……”
突然,小禾的脸色变得铁青,气鼓鼓地就走,撇下我十来米的距离。我不敢再问,想必这问题触及了她的某个痛处,倘若继续下去的话,那我就是自讨没趣了。
毕竟是一个90后的小女孩,气生得快、消得也快。我朝前面瞄了一眼,发现小禾并没有走远,正趴在一个银饰品玻璃柜台上,假装一副挑挑拣拣的模样,其实是在等我。我买了两串当地的烤玉米,自己吃一串,跑过去递给她一串,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小禾“扑哧”一下笑了,边吃边说:“这还差不多!你呀,别看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心倒挺细呢!”我倚着一棵香樟树,只顾埋头一通海吃,没有接她的话茬儿。吃完之后,小禾替我扔了垃圾,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闲聊,也没有什么方向地朝前走。许多人也和我们的心态一样闲适,懒洋洋散步、打呵欠儿,来来往往,其实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的内心是孤独的。
“陈老师,你见过丽江古镇的流水吗?”小禾问。
“天下的流水不都一样吗?”我反问。
“丽江的,跟你以前见过的不一样!”小禾坚持说。
“真的?”我开始半信半疑,随着小禾朝左边的小河走了去。当真是啊!我看见,水流被一束束解开了,很细很细,宛如纳西族少女的长发般飘逸开来,随风舞蹈,曼妙绝伦,尽情舒展着水草似的腰肢,发丝纤长、洁白,一直流向远方,哪怕其中的一根,也无法寻找到她的末梢的准确去处。流水不古,爱却绵长,像河水又比河水娴静,像溪水又比溪水欢畅,且娴静与欢畅之间,似乎又多了那么一点点暧昧,野花浣纱,鱼虾游弋,一伸手,几乎清浅可触。对,就是“暧昧”这样的一种感觉,流过这古镇的木楼、牌坊、酒吧、小桥,流过熙熙攘攘的歌唱声、吉他声、叫卖声、卿卿我我声,流过全世界的阳光、空气、人群,全都变成了同一种感觉。
我边走边说:“这条街,好暧昧哦!”
小禾纠正道:“这里是著名的四方街,有四条小路通向东西南北。再往前走,是酒吧街,又叫情人街,那里才暧昧呢!晚上去玩的话,可以泡泡酒吧,艳遇美女帅哥,没准呀,你还会碰上‘一夜情’呢!”
“你这个小丫头啊,怎么说着说着就没大没小了?”我慌忙制止了她。不想,行走之中,这种暧昧的气味反倒更加浓烈了。
暮色越来越暗了。走着走着,我面前的一个个人都变成了黑影子,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衣服。小禾也是,来来往往地在周围晃动着,实在没有办法,天太黑了。我冲前面一个黑影子喊:“小禾——”她扭了一下头,“嘿嘿嘿”地笑了,我知道她也看不清我,这个时刻,我也成了她眼中的一个黑影子。黑暗来得很突然,不动声色地就来了,大约三五分钟的样子,或者是十几分钟吧,好像一个潜伏很久的刺客,在你毫不提防的一瞬,“啪”,就给了你一刀。所以,我的脸色很悲观,我就是那个毫不提防的人,我想小禾也应该是这样的心理的。
我问小禾是否产生过被行刺的错觉。她说丽江古城就是这样,在每天的夜晚之前,总有那么十来分钟是被闲置起来的。这段时间里,路灯通常是不亮的,天通常是不完全黑了的,她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可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不远处,玉龙雪山是白色的,不论天多么黑,她都会留给你一个白色的记忆,让你忘记黑暗,重获阳光、空气、幸福,忘记人世间一切一切的烦恼、悲伤。我发现,小禾的语速渐渐放慢,声音越来越低,好像要绕开某个沉重的主题,又好像不是,总之,我隐隐有一些不安的预感。
我下意识地去看西天的玉龙雪山,的确,雪山的白色在暮色里更加强烈,似乎将所有的色彩都吸纳了进去,黑色变成了她的背景色,最后一抹余晖正在由金色向银灰色过渡,这样令人无法呼吸的时刻,白色是全世界唯一的主题色。我对于色彩历来是比较敏感的,比如这一刻的雪山圣境,仿佛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山水画。“墨分五彩”,所有的人、事、物都定格下来,变成了画中的若干个墨点、线条,生动传神,简约流畅。如此大美的画作,却稍纵即逝,并不是人人都能发现、都可以欣赏到的,也是我等无法复原得了的,真是一憾事啊。
这些美好的景致,丽江每时每刻都在呈现,但小禾他们早就看麻木了,他们眼里的雪山很平常、古镇很平常、小桥流水也很平常,平常得好像他们身体的某个器官一样。游丽江,我发现,水原来可以这样缠绵地流,阳光原来可以这样大,木楼原来可以这样古老,人原来可以这样慢节拍地走路,就连夜,也是如此的暧昧。许是来了兴致,我建议我们俩随便找一家路边小店,尝尝当地的火塘吊罐鸡、笋尖炖腊肉,再喝它几碗青稞酒。无奈得到了小禾的婉拒,她好像没有什么心情,不去就不去吧,坏心情是会迅速传染的。
我们简单买了一些小吃和啤酒,满满4个食品袋,打算带回小旅馆一通吃喝。不知为什么,我预感到小禾应该是一个很有故事的90后女孩,打开一个人的话匣子的最好钥匙是酒——白酒或者啤酒,酒喝高了,没有什么话可以隐藏得了……基于这一点,我打算先把自己灌个五六成醉,至于她醉不醉,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夜,忽然之间就黑了,各色各样的灯依次点亮了,从路边酒吧、咖啡馆、服装店、小旅馆、小吃大排档里照射出来,热闹异常,把古镇的上空照得如同白昼。我们起身,与很多游客擦肩而过,在熙熙攘攘的人流夹缝中寻找回去的路。
快到小旅馆门口的时候,我匆忙回了一下头,想举目寻找一点什么吧。可是该死,天空阴沉,不见一丝光亮,大地上什么都没有。
唯有静穆中的玉龙雪山,依旧是远非远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出去,等着我回来。
丽江不哭
丽江那夜的味道,是从一朵朵啤酒花的香味弥漫出来的。
她和他邂逅,在古镇的酒吧,她刚刚被男朋友甩了,被他很无聊地黏上了。
爱情让人容易变老。当时,她饱尝了从热恋、私奔到失恋的突然之变,宛如一分钟之内经历了极限蹦极般惊恐,一个人窝在酒吧的二楼角落里发呆,偶尔就着一只啤酒瓶对口“吹”几下,傻傻闷闷的。
他应该是盯了她很长时间了,确信这个90后女生没有什么护花使者之后,他才抓起一只啤酒起身而来,非常优雅地坐在她对面,眼睛看也不看对方,有一口没一口似的喝着自己的啤酒,也不说什么话,扮酷,让人感觉怪怪的样子。
她终究是爱情新手,和35岁的他比起来嫩多了,好奇心最后渐渐占了上风:“你,莫非也……失恋了?”问得冒失,连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
“早失恋过——11年零6天35秒。”他的答案里充满了玩世不恭。
“怎么记得这么清?”她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怎么就不能记得清呀?”他的口气坚定和有底气,反问道,“一个留美成了老外的老婆,一个是别人的老婆,还有三个被我甩了,这第六个嘛……不是正坐在本人对面吗?”
“臭美吧你!你怎么确定我就是你的第六个?真那么自信?”她跟着贫嘴道。
“凭感觉呗。”他耸耸肩,双手一摊道。
“感觉算个什么鸟东西!”她说,“如果,你感觉我两分钟之内一定会哭,你信吗?”
“打死我也不信!”
“我还真就哭了……呜,呜,呜呜呜呜……”她两眼一闭,哭声越来越大,他拦都拦不住。过了半晌,等她哭够,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脚下放了一个大盆。
“放大盆干什么?”她大声问。
“专门接你的眼泪,看能不能接一盆!”
“哈哈哈哈,这主意有原创性,就是损点。亏你想得出来!”
“马三立的经典相声——逗你玩!哈哈哈哈。”
接下来,有了他这个活宝,她再也哭不起来了。她和他,小酒吧,一堆啤酒,很多酒话,加上淅淅沥沥的一些雨,看上去真的很有味道的。她一直在说,说一个女孩的所有故事,而他的任务是听,一整夜,他们一直是说说听听喝喝。
一天加一天,他们终于相爱了。等她知道她是他的第五者,他一直是脚踏六只船、差一点没有掉进河里淹死时,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呵护和溺爱,哪怕一天都离不开他,才发现后悔已经太迟太迟了。
他原来是交通局的一名小领导,因为爱人们的种种纠葛,他整天为情所困、忙得焦头烂额的,只得退而次之,做了一名普通科员。后来,单位精简机构,他首先被“精简”掉了,只好选择到长途客运公司当司机,结果公司半年后倒闭了,他只好待业。这中间,爱人们一个个跑的跑、飞的飞,唯独她一直像小鸟似的守护着他,把他当作一个骑着白马的王子。他流泪了,在佛前发誓一定要好好爱她,一辈子对她不离不弃,为了她去丽江古城努力打拼。那几年,丽江古镇上的小木楼吸引了很多外地游客,很多人选择在小木楼住宿。他瞄准商机,毫不犹豫地租下一套四合院式的小木楼,改装成一个小旅馆,生意越来越红火。她呢,既当老板娘,又当服务员,虽说整天忙忙碌碌的,但只要每天能和自己的爱人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了。
她问他:“你爱我吗?”
他回答:“我爱你。”其实,她知道他在骗她,他的心上依旧放着六个女人,他们还藕断丝连,她只是他的六分之一。
她问:“怎么爱呢?”
他说:“隆重去爱!把我对你的爱,告诉所有认识我们的人。”在古镇,她只有他一个亲人,剩余的都是流动的外地游客,她明知道他依然在骗她,但她心里却甜丝丝的,她喜欢被他骗。
小旅馆的生意越来越好了,他呆在其他女人那儿的时间却越来越长,有时候,两三天才回小旅馆一次,看看账本,喝喝滇西红茶,给她带上很多吃喝拉撒生活用品,前后也不过一个小时,和她交谈时再没了往日的亲密,行色仓促得好像是在出差。
女人的直觉告诉她:他已经不爱她了!她应该放下他了!可是……可是她真的不忍,不忍放下自己心爱的这个坏男人。
她选择了坚持,坚持着一颗外表似钢铁长城、内核却柔软如水的心,天真地等待着他的爱情回归。可是,她错了。
他喜欢被恋爱的味道,喜欢像猴子掰玉米似的一路掰掰扔扔。她知道的,这么多的嫩玉米宛如他的一个个女朋友,他哪一个都爱。听说,他喜欢上了某某某,千辛万苦地追那个女人,却一直都是在路上。听说,一个某某某盯上了他的钱包,引诱他上了床,和他天天假风流、假相爱……他从来没有领别的女人回来,她也不想认识和打听他的女人们。那么,她是他的什么人呢?
她没有当面问他,他究竟有多少个好姐姐、好妹妹。她说,她也不需要知道这个具体的数字。那样的话,岂不活得更累?
已经喝了一箱多啤酒了,我们的头脑却越喝越清醒。终于,我问她:“他太不像个男人了!你怎么非得一棵树上吊死呀?”
她说:“纳西族女孩都是这性格。只要是你喜欢的人,打死也不回头!”
她又问我:“我看起来像不像纳西族女孩?”
我没有立即回答。
她“咕嘟”一杯啤酒下去,打着饱嗝儿继续说,她真是正宗的纳西族后人呢!先人都是跟随晚唐皇宫里逃亡到丽江的呢!她曾爷爷解放前还在她们镇子上演奏过纳西古乐,可惜到她爷爷、父亲这两辈人就失传这门手艺了。更可惜的,是她之前压根儿没有观看过纯粹的纳西古乐表演,直到她有一天在丽江古镇上听到、看到一群老人,坐在古朴的舞台上集体演奏那些古老、华贵的乐曲,看到许多流传了将近千百年的纳西族古乐器,她仿佛看见曾爷爷复活了,正在演奏给所有人听,她忽然就哭了。所以,先人们从一而终、不畏艰险的性格遗传给了当代纳西人,不论做什么事情,总要抱着一种必须赢的信念。
“真的不知道,对面的男人是不是那个牵手的人?”她再三问我,边喝酒边问我,两眼向外喷火似的问我,问出了我两行泪。
我说:“你别再逼问了好吗?我又不是他。即使我是他,我也不能现在就告诉你答案。除非……骗你……”
突然之间,她笑了,脸朝天花板,笑得浑身花枝乱颤的,像个小孩子一样。
愁
那个中午,准确地说,是上午11:45,我们一行人退房了。我们里面有一个要回去公干,单位领导催他,他心急火燎地想立马飞回北京,让大家继续留在古镇玩。可是,他一个人却搅了众人的雅兴,大家也渐渐有了回去的意思,而且越来越强烈,我也就不再坚持什么,就去退房。
小禾刚好休息去了,值班的一个小姑娘没有她个子高,瘦得不成样子,不笑,脸上的漠然让人退避三舍。我向她要小禾的手机号码,她白了我一眼,继续忙着手里的那个账本,故意不理我。我只好大声问了第二遍,这一回,她不得不把目光拼命集中到我脸上,冷冰冰地问我:“你打听人家的手机干啥?为啥昨天晚上不亲自问她本人?”我说:“我昨天喝多了。”她说:“喝多了?喝多了不是更容易问吗?”我反问:“你说不说?”她看了看我恶狠狠的口气,慌忙把头埋进账本里,看也不看地说:“店里有规定,服务员不准向客人提供本人号码!”我气坏了,刚才忙活半天,岂不是白问了?我想发火,旁边的老杨把我拉开了,说他有办法。
就这样,我心事重重地退了房,和他们一起向旅馆外边走。正走着呢,就听见老杨在后头喊我,我停下来等他,想打听一下小禾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只见老杨平定了一口气,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盯住我的脸一阵暧昧地笑。我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想去解释什么,我知道你越解释,事情反而会越描越黑。老杨问:“你是假装糊涂啊你!”我不接他的话茬儿,而是问:“号码问到没有?”他看我滴水不漏,只得摊开一只手掌心,露出一团纸条说:“给——都在上面写着呢。你,怎么谢我呀?”我笑嘻嘻地说:“成!老哥,你就等好儿吧!”其实老杨自己也知道,我这话假惺惺的,说也等于没说。
老杨走出老远,突然又折回来跟我小声说:“你先给她打电话,然后按照上面的地址……那个那个,找她……嗯,啊,明白不?”
我突然高声反问:“老杨,我听不清楚你说的什么话?大声一点说!”
很多同伴都在回头看老杨,搞得他反倒一时的不自在。老杨说:“你干啥呢你?”然后快步朝前走开,我也紧跟其后,不一会儿就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昨天晚上喝酒的事情,也就是我和小禾的事情,免得他们瞎联想。
那个中午,一点半的样子吧,我们登上了飞回北京的航班,我没有吃什么饭,在飞机上睡了一路,梦见的都是小禾的那个老板,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唯独知道他是个瘦高个子,像书生一样说话,跟我讲他的创业史、企业发展规划,我一直在洗耳恭听,直到我梦醒。下机后,我一边拉着一皮箱的行李,一边还在纳闷自己当时为啥一言不发呢?
那个中午,我很像一只愤怒的小鸟,老想找人发泄发泄,却找不到哪怕一个借口。人如果发泄一通之后,有助于把坏情绪转变成好情绪,可能情况将会更好一些吧。可是,我上哪里去搞到小旅馆老板的手机号码呢?我一下子泄气了。
到了晚上,我打通了那个久违的手机号码。小禾问:“请问你找谁?”
我说:“我找你。”
手机那端,小禾慌乱了一下,马上明白了我是谁,很认真地说:“我在上班,陈老师,回头再聊好吗?”
我说:“好吧。”
事情后来的发展,证实了我的判断:我的电话一拨过去,小禾立马将手机挂断,从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再往后,小禾干脆放弃了这个手机号码,我怎么打都是徒劳,小旅馆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后来也都改了,估计那边一定发生了什么。
认真想想,我不过是一个匆匆的外地游客,留恋的应该是丽江和玉龙雪山的美景才是。但留恋终归是留恋,游过之后,美景还在丽江,那里的雪花还一直小声在哭。就像有一个怯生生的纳西族女孩子,在千山万水之外,在玉龙雪山的山顶上,一声一声吼出你的名字。而你,却不能和她相伴,不能替她擦眼泪、喂她棉花糖、给她盛一碗碗樱桃雪、网上淘赵又廷演唱的电影《第一次》主题歌《哭得像小孩》MV:“我哭得像小孩,/ 以为你还会再回来。/ 就让思念填满,少了你的空白,/ 在回忆里取暖不舍离开。/ 我只能哭得像小孩,/ 因为你不会再回来……”听一遍,宛如自己受了伤,哭得像个小孩子。千万里,明月青灯,相爱原本那么简单,你却不能,即使看见了她,又怎样?
有些时候,一个人可能活在对另一个人的固执和矛盾中,可能一辈子都会爱得那么稀里糊涂,他(她)看不见,但很多人却分明看清了。
比如我,比如小禾,比如老杨,比如谁和谁谁谁。
不提丽江,就什么愁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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