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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晚亭

2012-12-29叶广芩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2年6期

   尽管外面是滂沱大雨,福儿还是准点来了。
   福儿是我的近亲,但究竟是哪一房兄长的孙子,大名叫什么,我不清楚,也懒得搞清楚。血脉亲情,在我和侄子们之间就已经淡了,更何况又隔了一层。眼前的福儿除了跟我的姓氏相同,在长相、作派、认知、观念上竟无丝毫重叠,就是说,相逢在路上,我们谁也不会为谁停下脚步,谁也不会多看谁两眼,以前我们彼此并不认识。我拿出干毛巾让他擦头上的水。明知这条小毛巾抹不干他那湿漉漉的头发,还是做出了关注的姿态。我知道,我的做法十分的表面化,十分的假招子。
   福儿脸色灰暗,眼里布满血丝,精湿的头发配上那件污浊的绿色冲锋衣,像是从阴间偷偷溜出来的小鬼儿,也像菠菜堆里爬出的青虫儿,有些龌龊,有些猥琐,缺乏光明磊落的大气。他是北京玉泉营新发地蔬菜批发市场的一个临时工,终日混迹于进城的农民工和菜农之间,说话糙,常常将裤裆里的东西移位到嘴上;人也不修边幅,胡子拉碴,像是几天没洗过脸,指甲缝里的泥都是绿的;加之举止粗鲁,没有家教,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两眼乱转,前后左右满屋胡踅摸……不招人待见。
   这是我的侄孙,嫡亲的侄孙。
   金家整出这样一个后代,让我遗憾。
   我叫他来是为了一个电话。电话是玉石厂打来的,玉石厂让我去结切石头的账,顺便把那些切碎的烂石头拉走,说那些碎石头在车间里堆着有些日子了,影响卫生,有碍观瞻。我知道,拉石头是托词,要钱是真心,如今的世界,谁也不会给谁白干活。我对厂子说我跟那石头没关系,也不是我把它送去的,玉石厂大门朝哪里开我也不知道。对方说委托单子上留的名字和电话就是这个,既然找到了人就是没错,到这个程度赖账是没有气度的表现,不是君子所为。对方说话不客气,我气得摔了电话。很快,对方又不屈不挠地打进来,说再不结石头账他们就要走法律程序了。我说,几刀工费,区区小数,也要走“程序”,小题大做了啊!
   他们说,对您是小数,对我们不是,我们经营的生意都是一笔一笔抠着算的,连二十块钱的生意也要上账,积少成多,积沙成塔……
   总之,他们本周之内要我必须去厂里了结此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交情是交情,钱财是钱财,言外之意是我和他们还没什么交情。我才发现,我是被人装在套里了,装我的不是别人,就是我的一群孙男弟女们!我是他们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长辈,一个“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外地长辈,一个将他们认不全的陌生长辈。于是,坑长辈如同坑孙子,玩长辈如同玩狸猫,长辈不当冤大头谁当冤大头?
   我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坑我的这群人中,我能叫来的就是福儿,福儿五十多岁,七十年代在云南中缅口岸跑过运输,大概实诚劲儿还未完全泯灭,一帮侄孙中,只有他把手机号码留给了我,其余的都如同烟一样地散了,散得迅速而隐秘,抓他们一抓一手空,哪个也逮不着。这是有意的。我看得出,福儿为留手机号这一举动在后悔,一脸的无奈,一脸的沮丧,一脸的不甘。
   他不甘,难道我甘?
   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逼着福儿给我讲了事情的大致经过。我问他凭什么让我去收摊子,他们背着我把那块烂石头拉进厂里的时候,哪一个跟我商量过?哪一个把我推到了头里?哪一个想起金家还有个老姑奶奶?到如今,弄了一屁股屎,该擦屁股的时候想起姑奶奶来了。
   福儿说晚辈们没这个意思,事情绝不像我说的这么寒碜,他们是打一开始就把老姑奶奶顶在头上的,要不不会把姑奶奶的姓名电话留给人家,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任谁也兜不住这块石头,真要是个大宝贝,站出来说话分配的还得姑奶奶。我说,哄鬼呀,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填我的名号是瞒天过海,打马虎眼,填你们哪个你们都怕分不均匀,只有老姑奶奶不问世事。石头若是真东西,你们私下偷偷分了,大家白落;不是真东西,有老姑奶奶垫底,大家不损分毫,里外里你们都不吃亏!
   福儿说我在和他们动心思,他们几个属于弱势群体,都是现挣现吃的平头百姓,有两个还下了岗,拿着低保,几个人中刘京的职位最高,在区办事处上班,不过是个股级。我想,所谓的刘京是外姓了,大概是哪位姐姐的后裔,就是那天派头很大,干部模样的孙子。我说,我不过是把你们小肚鸡肠戳穿了罢了,我和我的十几个兄弟姐妹,从来没在钱上动过心思,到如今却被孙子们套住了脖子,并且还往紧里拉,没意思极了,让人心寒。
   福儿巴搭着眼睛看着桌子上的一只镀金青蛙,有意拿在手里摸摸,似乎又不敢。我说,你们是钻到钱眼儿里了,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房顶上开窗户,为了钱六亲不认,这些年竟然没有一个到我这儿走走的,想的是老不死的是个累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找这麻烦……
   福儿一声不言语,对我难听的话语一概不接招,大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说,你们这帮孙子不给老家儿添彩反添堵,你们的爷爷活着,不把你们搧得鼻青脸肿才怪。姑奶奶我是打不动你们了,搁过去,依着我的脾气得拿掸把子嗖嗖地抽,抽完了一脚把你们一帮鬼五锤六的踹出去。
   福儿说,您那是疼我们。我们是该抽,要不您先抽我一顿?被长辈抽也是一种幸福。
   看着福儿那副无赖相,我真想立马就搧他一个嘴巴,也就是一闪念而已,细想何苦,八百年不见一面,我连他老婆孩儿是谁都不知道,凭什么搧人家。息事宁人吧,将来还要在另一个世界和我的哥哥姐姐们见面……跟人家孙子打架,掉我的价!我说,算我倒霉,俗话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现在是让孙子们咬了一口,痛彻心脾!
   福儿说,我们不会咬人,我们几个里头也没有属狗的。
   整个一个浑得鲁儿,听不懂人话。
   福儿说要喝水,我从冰箱拿了一瓶矿泉水,他不接,说,我从来不喝凉水,我跟我爸一样,进嘴的东西甭管好坏,哪怕是一碗稀粥,也必须是热热乎乎的。
   人不怎么的,讲究还不少!给他倒了一碗热水,我说,丑话说前头,明天到玉石厂你们得派代表跟我一块儿去,手纸我买,屁股还得你们自个儿擦!
   福儿说,那是当然,那是当然。哪能让老姑奶奶自己动手拉石头!
   福儿还告诉我结账可以刷卡,让我务必带着金卡银卡什么的。我说,什么卡呀,我带着你就成了。
   福儿说明早十点他来车接我。我问为什么挨到十点才出门。他说,十点以前车腾不出来,不好借。我问什么车。他说拉菜的车,有三轮,有蹦蹦,也有客货两用的皮卡。我说,我也不是萝卜,咱们还是各走各的吧……
   于是约好,十点玉石厂门口见,不见不散。临走,福儿又回身叮嘱了一句,您准去呀,咱们谁不去谁是××。
   我说,放肆!
   福儿走了,看着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我突然回过味儿来,这是怎么档子事呢,人家一个电话,来了个福儿,我就大包大揽了,就给人买擦屁股纸了,现在翻过来倒是我欠了他们,不去还是××,什么时候这角色就悄悄地转变了?
   我怎么这么傻呀!
   不就是那块刻着“唱晚亭”的石头嘛——
  
   石头在我们家后园子里有年头了,至少从我十代以上的祖辈它就蹾在那里了,没人理它,也没人在意它,它是亭子旁边的一个点缀,半截埋在土里,露出一个平平的顶,高矮正好如同凳子。漆黑粗粝的表面,让它显出一副憨傻呆笨之相,没有一点儿灵气,跟池子里玲珑剔透的太湖石比有天壤之别,不能同日而语。黑石头上有三个字镌刻浮浅,模糊不清,不知是出自我哪位先祖的手迹。父亲告诉我,石头上的字是“唱晚亭”和落款,父亲不说,我什么也看不出来,所以金家知道那字是“唱晚亭”的大概也就是我和父亲。刻着“唱晚亭”的石头是陪衬西边亭子的,亭子叫“唱晚亭”,其实石头什么也不是,就跟现在村口刻石某某村一样,标志而已。亭子是祖父时代盖的,充其量不过一百多年,石头却是来得早,据云是金家的老先祖虎尔哈奉命征讨平西王吴三桂,从云南陇川带回来的。带它回来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为了纪念那个地方,纪念南征这件事情。传说陇川是个战场,有过一场恶战,这块石头就横在陇川的道路中间,石头上沾染了八旗子弟兵的鲜血,虎尔哈先祖在石头旁站立过,叹息过,唯此而已。先祖在南方打了八年仗,得胜回京,还没忘了这块石头,命部下将石头带回京城,放在自家园子里,想的是与战死的子弟们可以随时聚首,看见了石头就如同看见了那些命丧西南的巴图鲁,也是一点念想。
  
   我翻阅过金家家谱,家谱中记载,虎尔哈先祖以武功见长,谱上记载这位先祖系布库少年出身,“投枪犹如龙出水,刺剑恰似蟒翻身”,勇猛得厉害。“布库少年”是康熙的嫡系侍卫,为了擒拿逆臣鳌拜,康熙委托索额图在皇宫庭院训练青年子弟摔跤、扑打、跳布库(一种满族舞蹈),以致鳌拜每每路过,非但不起疑心反而还驻足观赏,加以指点。康熙八年五月,皇帝宣召鳌拜进南书房议事,鳌拜刚进书房,布库少年们一拥而入,干脆利落地将这名骁勇善战、横霸朝廷的将军擒住,送入监牢。先祖虎尔哈也因此晋封二等侍卫,成了有功名的人。
   儿时听父亲讲过“跳布库”,老爷子也断断续续地给我比划过,“穿针摆水步”、“吉祥稳健步”、“奔马舞步”、“探海取珠步”,看那动作,我总觉得像萨满跳大神,不会欣赏。父亲说满族舞蹈多了去了,布库以外还有“喜起儿”,还有“莽势”。到我的曾祖父一辈,哥儿几个还能在庭院里列队跳“喜起儿”,有的装作虎豹兽禽,有的扮八大人骑禺马,作追射状。八大人泛指八旗统领,我不知禺马是何物,父亲说禺马是木头马。我说,一帮大老爷们儿骑着木马在院里舞之蹈之,狩猎过家家玩呢,有意思。
   父亲说,也不光是我们家跳,皇上也跳呢,康熙为了给他母亲祝寿,亲自“舞蹈奉爵”,领众人舞蹈,极欢乃罢。
   我的舞蹈模仿能力一直不行,记不住动作,曾经跟着父亲学过“三步锦”的几个身段,讲的是“男如雄鹰女似燕”,却被我演化成了太极拳,继而成了八段锦,“双手托天理三焦,左右开弓射大雕”……解放后跳集体舞,“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我竟然像一只大扑棱蛾子,张着胳膊满场胡撞。
   如同祖辈的功名代降一等一样,金家的舞蹈基因亦是代降一等,会跳布库的祖先,到了我儿子这辈,索性连“八段锦”也丢了,广播体操也做不来。不可思议,一向以京戏传家的东城镶黄旗金家,竟然是从舞蹈起家的。父亲说不足奇怪,老祖宗们跳“喜起儿”的时候,徽班还没有进京,虎尔哈时代,能唱点儿曲子三弦,跳点布库就是很先进了。
   后园的“唱晚亭”是座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亭子,四根白木茬的柱子,一圈窄窄的边凳,拙朴粗糙,记忆中除了我的老姐夫抱着酒坛子靠着亭柱喝酒,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极清静的所在往往也是极热闹的地方,在我出世之前这里是个热热闹闹的歌舞场,要不怎么叫“唱晚亭”呢。晚饭后,金家的孩子们会主动在这里聚齐,家庭自乐班要开戏了。弟兄们各有各的角色,各使各的家伙,不用吩咐,很自觉地在亭内各就各位,摆出了一个演奏的阵势。各自拉出范儿,凝神聚气,先打出一通锣鼓经,《马腿儿》《双飞燕》《凤点头》,演奏完毕正戏方才开始。
   老大不擅唱,但节奏感强,便充当司鼓的角色。那个鼓是当时京剧富连成班的创始人叶春善先生帮着挑选的,叶春善是叶盛兰的父亲,叶少兰的祖父,祖孙三代饰演小生,均是出名的角儿。叶春善不唯帮着我们挑选了鼓,还挑选了成套家伙,铙、钹、锣、板……帮我们家组织了一个完整的京剧伴奏乐队。老大离家的时候,带走了他的鼓,一走便再没有音信,几十年过去,那个鼓想必已是皮破身残了。老二善月琴,还能演老旦,《吊金龟》一句二黄原板“叫张义我的儿啊”清亮透彻,不带杂质,颇有李多奎的韵味,每每受到众弟兄们的叫好。老三扮花旦,他的灵动妩媚常常遭到姐妹们的揶揄,大半是嫉妒,因为我的姐姐们谁也走不出老三那水上漂一般的步子。老四的老生唱得好,是北京名票,解放以后在农业大学、北京大学都有过演出,以《四郎探母》的杨延辉最为精彩,尤其是“坐宫”与铁镜公主一个压一个地对唱,接得那叫天衣无缝,炉火纯青,无人能比。演公主的是我们的大姐,她的功力远远超出了金家的弟兄们,如若活着,应该属于艺术家范畴。每当她和老四唱“坐宫”一折时,大家都屏息静听,生怕错过了那精彩,直至老四亮着嗓子唱出“站立宫门叫小番”那个“番”字,霎时高八度的嘎调时,大家才松了一口气。老五是花脸,兼任丑行,在兄弟中插科打诨,别有一番风情。他是全能,戏虫子,生旦净末丑,缺了哪个角他都能充任,一度要出去下海唱戏,被父亲拦下,便与父亲离心离德,处处作对,时时地闹出圈去了。老六早夭,不在其中。老七唱功不行,但是可以拉胡琴,打扬琴,在“唱晚亭”的演出中表现得比较游离,不能投入。
   我们的父亲,是每晚演出的主心骨,儿女们在亭子里歌唱舞蹈的时候,他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拉胡琴伴奏。父亲那胡琴拉得,能把不会唱的人也托成了马连良,不听唱,光听父亲那琴,听那《柳青娘》《夜深沉》《万年欢》一个接一个的胡琴曲牌,那至臻至妙的音律便能让人陶醉,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这样精致的业余生活一度成了金家的骄傲,成了亲戚朋友来串门的理由。热闹欢乐,歌舞升平,展示了这个家族的品位、闲适、自得和雍容。我年纪小,没有参与过那样的日月,但是和他们留下的物件有过接触。“文革”期间,我将那些锣钹镲们按废铜烂铁价格卖了十四块钱,那些老旧的行头也被我在“唱晚亭”前付之一炬……
   清理“四旧”时还翻检出父亲写的一首诗,大概就是说“唱晚亭”的情景的:
  
   子弟闲坐傍黄昏,唱晚亭内抖精神。
   声声灵赖随风去,谁识无声是大音。
  
   在我的哥哥姐姐们纵情歌唱的时候,坐在石头上的父亲已经进入了一样别路心态,胜地不常,盛宴难再,乐不可极,极乐生衰。从诗的内容看,老人家莫不是已经预感到了几十年后的凋零和无奈?预感到了金家后辈的杂乱与不肖?预感到了儿女们,包括他自己来路的多舛,结局的不妙?父亲臀下沾染过八旗兵鲜血的石头给了他一种什么样的暗示,让他写出了一首如此冷静出世的诗篇,难以揣摩。
  
   几十年后,已经凋零散落的家赶上了21世纪的大拆迁,万丈高楼平地起,盘龙卧虎北京城,到处都是大工地,到处墙上都画着防狼一样的白圈,里面写着一个触目惊心的“拆”。金家的院落自然也在其中,歌舞歇,人气散,房子成了废墟,到处是断壁残垣,到处是窗棂瓦砾。在一个秋日的午后,我来到了自家即将清理的场院中,在砖头瓦块中狗一样地寻觅家的味道,跟一个时代,一种生活做最后的告别。人事改,寒云白,西风吹尽梧桐斋,那是别一番心境,别一样情愫。
   北边的瓦砾下,露出几张发黄的纸片,小心地揭起来,细细端详:
  
   正芬芳桃香李香,都题在宫纱扇上;
   怕遇着狂风吹荡,须紧紧袖中藏。
  
   是孔尚任《桃花扇》里边的句子,纸片应该是金家藏书的流散……心中难免有些依恋,有些悲凉,将那些烂书旧纸拢在一块儿,用砖头压了,让它们流落风尘,总是不忍,想的是走时一炬,将它们捎给他界的父亲、兄长们,或许他们还用得着。
   远远地来了一帮人,闹闹嚷嚷冲撞过来,嘴里喊着,是这儿,就是这儿!
   面对着这群生龙活虎的逼近,我头也没抬,来者是什么人,是拆迁公司还是临时安置办,对我都无关紧要,这里已经不属于我了,属于我的只有凭吊的奢侈和追忆的落寞。这帮人在我周围散落开来,撬这儿摸那儿,抛开砖瓦,掀动房梁,目无旁人,主人般地坦然自在。
   看到我正往一块儿归拢东西,一个干部模样的问我,你是谁?哪儿来的?
   见我不回应,叉着腰立在我对面说,咳,问你哪!聋啦!
   我反感这种不客气的口气,站起身反问,你是谁?!
  
   干部回道,你管我们是谁?
   我说,那你怎就管得着我是谁?
   干部道,我有权力管。
   我说,可惜你的权力有限!
   彼此有点儿抬杠的意思了。那伙人围了过来。
   一个人,就是后来的福儿,用脚踢了踢我拢在地上的东西,大概是对那些烂书本没兴趣,不屑地说,捡剩儿也不挑点儿好的,这些陈年废纸烧都烧不着,废品站也不收。
   我说,把你那脏蹄子挪开!
   福儿说,嘿,××小老太太还挺厉害,老丫的找不痛快是吧?
   我说,张口骂人,亏了你的先人!
   干部说,我们没亏先人,我呢,我怎的也是国家公务员,你沦落到捡废品的份儿上,才是亏你先人呢。老太太,儿女不孝顺是吧,老而无依,惨哪!
   我说,呸!
   一女的操着东北腔说,你还挺横,倚老卖老吗?且轮不上你呢!知道俺们是谁吗?俺们是爱心觉罗后裔,是这座大宅子的主人,你上俺们家来捡东西,经过俺们允许了吗?
   我说,都他妈给我滚!
   干部说,这老太太疯了!
   ……
   听口气,这些人是和金家有关了,我看着他们,脑海里翻腾着他们应该是谁的子孙,却总是糊涂,最大的哥哥大我三十六,最小的老七也八十八了;母亲是填房,这使得我与哥哥姐姐们拉开了距离,使得我很晚才进入这个已经迟暮的家族。现在,哥哥姐姐们都故去了,我还活着。
   一帮人很快对我没了兴趣,他们在阳光下的废墟中继续寻找可能得到的意外。女的说,我奶奶活着时候说屋子里有楠木雕花隔扇,有镶螺钿的八仙桌,院里有茶叶末的大缸,那是圆明园的物件……
   一个说,金家好像没分过家,如果有东西,应该属于我们大家。
   干部补充说,不是好像,是压根没分过。
   福儿说,可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根××毛也看不到了。
   干部说,有人捷足先登了。
   女的急赤白脸地说,那可是属于咱们的财产!俺就稀罕楠木桌子,现在的楠木,跟黄金一个价!金家的楠木,是经过历史考验的老楠木了。
   福儿问我,捡破烂的,你知道屋里的楠木家什都让谁拉走了吗?
   我说,让我卖了。
   女的说,凭啥?
   干部问,什么时候?
   我说,1966年。
   一帮人立刻哑了。1966年,他们大部分还没有出生。
   女的用目光毫无顾忌地在我脸上扫来扫去,末了惊呼一声,妈呀,你们看她是谁?她是金舜铭咳!我在电视里看见过她……哪个节目来着,哪个来着……我还知道她小名叫耗子丫丫!耗子丫丫,没错,就叫耗子丫丫……
   好生无礼!
   我的眉头皱起来。
   听说我是金舜铭,推及他们的祖父母,金舜铻、金舜锦、金舜锫、金舜镅,许许多多的金舜……一帮人的霸气立刻收敛了,连福儿在内,都显出了一副孙子模样,搬座儿的,递矿泉水的,扇凉风的……有巴结讨好的成分在其中。其实除了名字和他们的祖父母辈相近,他们对我的了解并没多少,不是那个女的咋呼,我敢肯定,他们谁也说不出我的一二三来。
   女的向大家介绍,眼前这个老太太是姑奶奶,亲姑奶奶,写小说,整电视剧啥的,老有钱啦,耗子丫丫早早儿的就离开了北京……流落西北……
   干部说,这么说您是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了。
   我说,应该念“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