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中的自语者
2012-12-29李亮
延安文学 2012年3期
出 去
那辽阔的地面上正汩汩流动着颤抖而透明的热流。阳光偶尔透过云彩间的空隙漏下来,铺满一面舒缓的坡地。一棵单独站立的沙柳,一座遥远的小房子,一片明亮耀眼的青草地,几头或静卧或默立的牛,在这阳光中,它们像是天地间单独突兀出来的一块舞美背景。
风似乎永无止息地覆盖在这广袤静哑的戈壁之上。大片低矮而颜色暗沉的植物在风中微微摇颤。流沙簌簌,急促地翻越柏油路,像另一种形式巨大的沙漏正在执行任务或宣判。
在这些一刻不停的变幻和运动之中,却有着一种巨大的安静。这种安静不知从何而来,但它正充塞在这个目所能触、耳所能及的空间之中。
开了车窗,风声震耳,关了车窗,却又不忍舍弃窗外干燥洁净的气息。喜鹊在低矮的树木上筑巢。沙雀儿一起一顿地在空中努力向前。道路笔直,似乎一直可以抵达世界边缘,时间几乎失去概念。
这时,你可以开始思考在这样的地方石头与飞鸟的意义。岁月几乎抽走吸干了地面上所有的水,却留下当初和水形影不离的石头,大大小小地铺散在这平缓木讷的戈壁之上。它们只能不言不语地仰望,或在自己周围低矮的沙棘野草的叶片之下或悲或喜。不难想象,在这枯燥的生活中,一块石头会多么容易爱上它身旁的植物或生活在它身旁的沙鼠、兔子或刺猬。
有人说,草原或戈壁上的飞鸟是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们死后所变,她们的灵魂在这有着翅膀的物类身体中得到另一种自由,且这种自由很明显与她们曾在马背上感受到过的自由不一样。她们可以追随一个自己心仪的骑着马的年轻人,低低地徘徊在他周围,用自己最婉转的小喉咙唱情歌;也可以在某些时候飞回自己前世所在的那个地方去看看,并和羊群对话,某些羊子的身体中也会隔世流淌着她们作为女人时柔软的怀抱温度——但这个说法和这些想象充满悲怆意味。当你注视一只被风消减了速度的飞鸟,你会感觉到它的飞行在这个地方也是苦涩的。它的飞行轨迹像用破裂的钢笔头蘸了少许易干的墨水划成的线条,让人隐隐作痛。它们鸣叫的声音甚至略带沙哑,这呛人的沙土,堵住了多少想象与明丽。
路边或路中央不时有一些沙鼠或刺猬的小小的尸体,很难说清每天会有多少个它们在车轮下殒命。一只刺猬甚至在马路边缘刚一探头就被车轮从头部碾过,所以,它看起来还是活着的,只是一直在路边缘保持着那个准备向前的姿势——我如一只笨拙的刺猬想横越马路去往对面的戈壁/你像一列卡车呼啸着要去某地/我在马路边缘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在决定向前的瞬间思想就被你压得粉碎/因此,我只有保留着那个小心翼翼的姿势/直到整个世界变黑——这有些像爱情,不是吗?只是,这只刺猬的爱情也许是献给它心中日夜思谋的远方,也许是献给另一只刺猬焦急等待着它的归途。或仅仅是为了觅食。下车把它小却沉重的尸体搬离路面并安置于一丛骆驼刺旁。愿所有像它这样已脱离笨缓身躯的刺猬们,小小的灵魂能自由敏捷地去往它们想去的在人类眼中其实大同小异的另一片戈壁。
墓 地
几乎是由飞鸟引路,我们来到那片墓地——比周围那些戈壁略微高一些的小山丘之上。
风更加流畅犀利地掠过,阳光似乎也被吹得小幅颤动着。整个墓地如此安静。死去的人们被埋葬在地下,没有隆起的圆丘,有钱人家也只是给地面上平铺一层大理石板,再立一块雕刻精致讲究的墓碑。光洁的平面使得这片墓园看起来如此宁静安详。长眠于此地的人们或许一辈子都未曾走出过草原或戈壁,他们也许甚至不知道他们眼里的一小座山丘要比大地的南方高出多少千米。死去之后,他们依然睡在这高海拔的地方,灵魂依靠地理位置而得以高瞻远瞩。
墓园及墓窑的方向和位置是由本地懂得阴阳风水的评师选定的,他看起来瘦弱白净,并没有当地人彪悍庞大的身躯,但人们对他毕恭毕敬。这有可能掌握一个家族兴衰的人,看起来气定神闲,周身散发一种精悍犀利的磁场。
在这个墓园中,有许多刚刚修建的墓窑,我们在此地的任务是完成一个墓室的壁画。需要画的内容有西方接引菩萨、龙、凤、仙童、仙女,以及二十四孝中由主家选定的四副孝子图,其余包括穹顶的藻井和四周的装饰花边。
阳光斜斜射进我们作画的墓室,墓室内很干燥,一种神圣平静的氛围始终充溢在心中。这和我们事先预想的情况大相径庭,此地的风俗和中原如此不同,若是在中原,我们的绘画恐怕要在黑暗阴冷的环境中完成。这些生长和明灭在大漠之中的人们,即便在死亡之后也要这般去接近地面上的一切,死亡于他们而言,就像是从活着时的住所搬迁到这个墓园一样,这里依然充满他们活着时目所能及的一切。他们的身边依然是无数干燥小粒的石子儿或石块,石块间依然有低矮的植物在风中震颤,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偶尔有大卡车拉着一些建筑材料或当地的煤炭隆隆驶过,始终尾随了一蓬尘土。
不时有羊群光顾墓园,它们几乎没人看管。据说这里的牧民有很广阔的牧场,他们放任羊群在自己的牧场内自由生活。在墓室中画壁画时,每当听到羊的叫声,我都要跑出去看。就像长久的寂静中,人们渴望有访客到来一般。来这里的羊一般都是七八成群,在它们之中,很容易辨认首领。当你去试图注视首领的眼睛,你会感觉到它微黄如玉一般的眼睛很沉静,甚至是威严而充满力量的——以致你无法和它对视。它们来此或许只是嗅到了水的气息——作画时我们需要很多水来洗画笔。又或者,它们纯粹只是路过,因为几乎在很短暂的时间里,它们就消失在周围的戈壁之中,你无从判断它们的去向。
假如,戈壁大漠的一些女人们死去之后会化作飞鸟,那么一些男人也许会化作羊群中的头羊。她们和他们依然是自由的。
在持续七天的墓室壁画绘制过程中,不时会有离得不远的男人女人来看。他们就席地坐在我们旁边,有的人羡慕着主家的气派豪华,有的人则坐在一旁聊一些生活中的事。我们一边画,一边听他们说话。诸如月经期的女人严禁去羊圈或牧场之中,某家的亲戚在某地做了什么官,某天某人杀了一只羊请朋友喝酒吃肉——听着这些一半神秘一半俗世的话题,你会感觉自己原来的生活那样遥远,隔世一般。
如此,我们每天早出晚归。清晨醒来,我总是先去住的旅馆窗边去看一看。这是一个靠煤炭业支撑而迅疾发展起来的小镇。街道无比宽广却人迹寥寥,站在窗户边,阳光微温,能看到骑着摩托车的妇女们驶过时,头上包着的头巾边缘迎着风而快速颤抖。这是一个人群混杂的地方,你甚至在某个小巷子里能听到南方的软语。
酸奶被盛在木桶中叫卖。端午节那天也有粽子。我们每天吃过早饭后,都要为中午带一些食物,墓园所在的地方需要驱车半个多小时才能到达。然后,每到了中午,我们便把早晨带来的食物放在墓园边的一块平整的地面上,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水吃食,偶尔仰躺在席子上,让阳光晒自己的身体。风总是把席子的一角掀起又放下,需要很大的石块才能压得住。所有平时觉得麻木厌倦的食物全部充满新鲜和美味的感觉。每天黄昏返回镇中心时,汽车缓缓驶在坎坷的路面上,车内或播放了悠缓的马头琴,或播放了蒙语唱诵的六字大明咒,在音乐宽广慈悲的安抚中,车窗外橘色的夕阳边缘水润光滑,云彩在它周围闲散地铺开,时间仿佛突然迟缓了下来,看到路边居民门口的祭神塔在淡墨一样的夜色中沉静着,顶端的神戟上那些璎珞的线条微微飘动。
每当夜间外出散步,经常会看到醉卧路边的男人无人看管。这是一个离不得烈酒的地方。所以,当你和那些有着本地粗犷口音的男人们同样坐在夜市的小桌子边,闻着烤羊肉或烤韭菜散发的浓烈味道,自己也端着酒杯一饮而尽,你会觉得一切都变得简单而从容。某些生命的真谛似乎也渐渐浮起在那虽烈却透明的风中,浮起在羊群那晶黄透彻的眼睛中,浮起在那介于生和死之间的墓园之中,浮起在饱蘸颜色的每枝画笔对佛国的虔诚描绘之中。
李亮,1981年生。作品散见于《十月》《散文》《延河》《延安文学》等刊。现供职于志丹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