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铮
2012-12-29陈进
财经 2012年19期
成为潘先生的学生,是我此生最幸运之事。
潘先生家学深厚,童年时就梦想成为作家,拥有上佳文笔,对我在学术研究中的写作能力也提出极高要求,让我很头疼。毕业前,我将精心写作且颇为自得的博士论文初稿呈给先生审阅,两周后拿回的文稿已面目全非,几乎每一页都有修改或标注,用铅笔书写,字体隽秀工整,以示对作者的尊重。这对我不啻一堂科技论文写作课,我受益终身。
在我心中,潘先生是一位和善而严谨的师长,他一生从事水利水电事业,虽朝夕钻研宏大工程,做事为人却处处留意细节。他安静、低调,最大的乐趣是读书,又不限于科技著作,经史子集、人文社科均有涉猎。这一切皆源于他特殊的家庭和成长环境。
潘家铮先生原籍浙江省绍兴县,出生于1927年。他小学未毕业时因抗战爆发随家人避祸浙东山区。逃难间,在父亲督促下,潘先生大量阅读旧学典籍,读到“巫山神女”的典故,很感兴趣,千方百计找来《高唐赋》研读。后又读过郦道元的《水经注》,对古人笔下的三峡风物万分神往,遐想绵绵。他没料到,自己从此与三峡结下不解之缘。
潘先生为三峡工程倾注大量心血,参与了三峡工程的论证、建设。连我的博士论文都是结合三峡工程科研进行。我依然记得,当时要做一个大比尺的模型实验,需在武汉长江科学院大实验室中进行。潘先生百忙之中前来武汉,亲自检查实验数据,分析成果。
因为战乱,他所受教育断断续续,抗战后决定报考浙江大学中文系,以实现文学梦。但尝尽乱世文人之无奈的父亲,对此严加阻挠,迫其考进航空工程专业。后听说土木工程易求职,潘先生再次转系。尽管选择曲折,水利水电却成为他钟爱一生的事业。
1950年,潘先生大学毕业,分配到燃料工业部钱塘江水力发电勘测处工作。当时新中国水利水电事业一片萧条,全国能派上用场的水电站寥寥无几,重要的有日本人在东北修的丰满大坝和水电站,以及鸭绿江上的水丰水电站。面对窘迫形势,潘先生油然而生使命感,决意在水利发电领域创建一番功业。
经多年钻研、实践与著述,潘先生在水电行业小有名气。1957年,他出任新安江水电站设计副总工程师,后领导工程设计与施工技术工作,耗时三年乃成,单位千瓦投资不过690元人民币。他又先后出版《水工结构计算》《重力坝的弹性理论分析》《水工结构应力分析丛书》《重力坝的设计和计算》等学术著作,步入设计生涯的黄金年代。
但“文革”中断了他的事业,他被打入牛棚,受尽折磨。因为常接触泥水匠,且不知牛棚里的日子何年到头,甚至产生学泥水匠以谋生的想法,并在暗地里练就一手好功夫。
有一次被指派设计厕所,潘先生二话没说就到附近的厕所调研,考察布置、构造、通风等细节。这番“怪异”举动引起掏粪农民警觉,以为他想偷粪。
1970年,潘先生意外得到“立功赎罪”的机会,被派往雅砻江磨房沟水电站工地做设计工作。到工地之时,他百感交集,跪倒亲吻土地——开发水电已成为他的寄托。仅过了一年半,原本满目疮痍的电站竣工发电,令所有人惊叹。
1978年3月,潘先生在平反后正式调入北京,出任水利电力部规划设计总院副总工程师,后晋升总工程师和水利水电建设总局总工程师,1985年出任水利电力部总工程师,成为水电系统的最高技术负责人。他参与规划、论证、设计以及主持研究、审查、决策许多大中型水电工程,如安康、东江、葛洲坝、二滩、龙羊峡,等等,还参与了长江三峡水利枢纽论证工作,担任论证领导小组副组长及技术总负责人。
潘先生为人大度,不因意见分歧而耿耿于怀。当年围绕三峡工程的争议十分激烈,他没有充耳不闻,后来还曾表示:“对三峡工程贡献最大的人是那些反对者。正是反对者们的反复追问、疑问甚至是质问,逼着我们把每个问题都弄得更清楚,才使方案一次比一次更理想、更完整。”
1980年,潘先生当选中科院技术科学部院士;1994年被选为中国工程院首批院士并担任中国工程院副院长。作为科学工作者,潘先生此时的影响力虽已很大,地位越高,能亲手做的事情反而越少。可他内心深处对科研的情感、对创新的追求从未止息,需要另寻出口。
他找到了这个出口,那就是科幻文学,他为此投入许多心力,先后创作了《一千年前的谋杀案》《偷脑的贼》,还出版有《潘家铮院士科幻作品集》。因潘先生身份特殊,他投身科幻界,竟不知不觉间为科幻文学争取到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
潘先生是一位聆听者,没有架子。他乐见新事物,不仅常上网浏览新闻,在80多岁时,还和我们短信交流,逢年过节互致问候。于我而言,潘老师是一本读不完的书,更是我永远的导师。
作者为长江水利委员会长江科学院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