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谁在忽悠中国?

2012-12-29吴树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2年1期

  编者按: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经济迅猛发展,人们在物质生活丰富后精神文化需求开始升温,国人的收藏意识也开始觉醒。近几年,随着媒体的介入,收藏热愈演愈烈,文物收藏从有闲小众的雅玩,发展为全国收藏的运动。一些利益集团也趁火打劫,不择手段地忽悠老百姓,这也引发了屡禁不绝的造假和卖假热。这些现象值得我们反思和关注。本文从全民收藏盘点、赝品制造和拍卖法三方面介绍了当前收藏市场的状况。希望更多人能够借此拥有去伪存真的慧眼,不仅看清真假文物,也辨明人性的本来面目。
  
  一 全民收藏大盘点
  
   别相信“盛世收藏”的鬼话,那只是富人的游戏,是祸害穷人的精神鸦片。历来的大收藏家多半是“乱世英雄”,民国时期的张伯驹、“文革”时期的马未都,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例。都说文人祸国,编造此等鬼话又何止一处?有如“盛世修史”,谁读过盛世“修”出来的真实史籍?强说“真史”,顶多不过是一部明星们搔首弄姿的“写真集”罢了。
  
   尽管伟大的数理家阿基米德遗憾地没把最后一个圆圈画在黄河文明地,尽管第三次世界科技革命的标志物计算机也与我们的珠算革命失之交臂,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这个民族在算术上低能。恰恰相反,数字代表了我们这个国度的生存智慧,甚至成为每一个公民在不同时代的荣辱标尺。
   千百年来,拥有田地、房屋等财富的数字大小,决定着中国人的生存地位,富者为贵做主子,贫者为贱当奴才。
   新中国成立之初,决定人们生存命运的数字第一次发生反向运动——拥有财富的数字越大越反动,城市里的资本家、富商,农村里的富农、地主,均沦落为新中国的专政对象。反之,谁最穷谁最革命,城市无产阶级与农村里的贫下中农成为革命的主力军,翻身当了新中国的主人。
   几十年后,财富数字的政治含义再一次被逆向颠覆——“谁富谁光荣,谁穷谁狗熊!”万元户、亿元户,直至福布斯财富榜上的中国富豪,成为中国社会的新贵,他们用手里的钱承包了地位和荣耀,让那些世世代代渴望“均贫富”的农民与城市无业者眼里滴血、心里着火,不得不盲目地攀权比富。因为只要有了钱就可以光宗耀祖,只要有了钱就能够过上和城里人一样的奢华生活。为此,身无分文的农村无产者们为了让儿子风风光光地娶门好媳妇传宗接代,为了使自己的房屋层高不输邻家的风水,为了成为光荣的“万元户”,只有弃义图财,舍命一搏去从事各种冒险活动,管他黑猫白猫,什么行当来钱快就义无反顾地去干什么。
   上世纪90年代成立的中国拍卖公司,为中国千千万万致富无门的普罗大众打开了一扇暴利之窗。成交价一浪高过一浪的文物交易,鼓舞着城里人争先恐后地四处淘宝。由此,一轮空前旷世的全民收藏热迅速在城乡蔓延,给一些温饱堪忧的农民带来了千载难逢的天赐良机。为了满足城里人没完没了的淘宝热,也为了满足自己发家致富的欲望,一些人不惜掘坟盗墓、制假卖假,从祖宗的坟墓里或玩弄城里人的智能游戏中,去攫取改变命运的第一桶金。只要没进班房,他们为此付出的成本几乎为零。不幸的是,他们用零成本去与城市收藏者博弈,但却真真切切地让中国社会整体去为之埋单。下面一组数字可以佐证:
   近30年,中国境内集结了收藏大军8000余万人(中国收藏家协会估计有1亿收藏者)、盗墓大军约10万人(社科院学者观点,《今日美国报》刊载。官方指出此数据不实,偏多。民间说此数据不全面,偏少)。
   近30年,出土、散落的地上地下文物约4亿件以上(以8000万收藏者为基数,平均每人藏有6件出土文物计算。在记者的调查对象当中,个人收藏的此类文物远远超出此数。典型案例读者可以参考本书第一、第七章相关1lPlCaHqsUistIF30oXhVA==内容)。
   近30年,被盗掘、基建私分古墓约200万座以上(笔者根据民间收藏数字保守推算。2005年国家文物局公布被盗古墓20万座,民间普遍认为远远不止,考古工作者则强调“十墓九空”)。
   近30年,走私出境文物约6000万件左右(按照海关5%抽查扣留数和海关人员“查一漏十”的说法计算。官方数据不详,民间普遍认为上亿)。
   近30年,流散民间的文物数量约为全国博物馆(国营)藏品总数的33倍。走私出境的文物数量约为40座北京故宫的馆藏。
   时至今日,中国境内文物市场整体违法,占人口总数0.5%以上的中国公民涉嫌非法文物交易罪或商业欺诈罪(全国现有各类古玩市场3000多处,商铺近100万家,从事文物走私、制假、贩卖活动的人数约200万以上。记者调查证实:绝大部分市场的经营项目除去赝品就是“三盗”文物,交易双方均触犯现行《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制假卖假者触犯《消费者权益保护法》)。
   这一组触目惊心的数字后面,还隐藏有什么社会隐情吗?我们不妨继续探寻。
  
  这一轮敛古搏富的全民收藏运动,到底让谁发财了、致富了?
  
   我曾向许多专家学者请教过这个问题,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我:“农民发财致富了,用自仿的假文物去实现对富人们的财富再分配!”
   那部分以身试法的农民们果真致富了吗?我调查发现,除极少数动手早、运气好的人挣了大票子,成为农村新贵之外,一些靠盗墓、制假为生而又没有后台保护伞的农民,有的被判刑入狱,一点可怜的家产也被罚没。有的就算侥幸逃脱法律制裁,顶多也只是填饱了肚子、盖了间房子、生了个儿子,而这些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的基本生存权,还是建立在千千万万普通收藏者上当受骗、倾家荡产的痛苦之上。
   那么,这几十年收藏市场上的巨额资金究竟流进了谁的口袋里呢?这一轮起势于改革初期的全民收藏运动,的确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形成了若干利益集团。最具代表性的有两类人:一类是拥有足够金融资本的文物艺术品投机商,为显性富人;另一类是贪官污吏,为隐性富人。这两类人趸藏的物品无论真假,也无论出处,都可以成为他们欺行霸市、赚取暴利的筹码。因为他们借助用金钱或权力建立起来的“绝对威望”,垄断了文物艺术品价值和价格上的话语权,只需将自己的藏品进行二次包装后送上大拍卖场,便能够创造出农民们想都不敢想的巨额暴利——农民们几百、几千元卖给他们的真假文物,到了他们手里,便可以拍出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千万的天价——这,就是至高无上的资本与权力的力量!
  
  全民收藏究竟给我们这个转型社会
  带来了什么?
  
   从物质层面上看,持续近30年的全民收藏运动,是一场招摇文化反文化、披挂传统反传统的“金钱秀’,它直接导致了我国的文物资源危机。前几天,故宫博物院著名文物专家耿宝昌先生跟我交谈时说:“亿民炒古玩,历史文物全玩完!”虽是一句玩笑话,却道出了全民收藏的“盛况”实景。由于游戏参与者的贪婪,我们几千年存留下来的地下文化宝藏被盗掘殆尽,即便有些文物被民间人士收藏,但由于黑市流通频繁、原始信息丢失,导致这些文物真假莫辨、无据可考,几乎全部变成时代不清、背景模糊、失去根系的纯工艺品,丧失了应有的历史研究价值。许多珍贵文物甚至在交易过程中破损毁坏,带着它们丰富的历史信息与可供人类解读自身的密码,永远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之中。
   从精神层面上看,经过这几十年的瞎折腾,中国人好古藏古的传统文化志趣和收藏品位,已被现代文物投机者的满身“铜臭气”严重浸淫,收藏活动早已成为一种纯粹的投资项目,伴之而来的知法犯法、投机诈骗盛行于市,严重地败坏了社会风气。
  
   再从文化层面上看,全民收藏运动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文化轨道。
   溯本追源,中国人的收藏习惯始于新石器时期,向下延续数千年之久,主要经历过神(巫)权文化、王权文化、士大夫文化、儒雅文化四个收藏阶段。
   在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一些疑似巫师或部落首领的墓穴里,呈放着许多死者生前喜爱的陪葬品,如红山、良渚、龙山、齐家等文化时期的玉器,大地湾、仰韶、马家窑文化的彩陶器。那些精美的藏品从造型到纹饰,无不体现出拥有者对天地神灵的崇拜与敬仰,我们至今还能通过那些神器感悟到我们原始先祖庄严的文化志趣。
   从商周奴隶主与秦汉帝王将相的墓穴里出土的青铜器、玉器,则让我们在天地人神等文化传承物之外,又看到了一种新出现的封建等级文化的影子——陪葬品的种类、器型、大小、纹饰、数量等等,成为当朝收藏者权力爵位的象征,也给后世收藏者留下思辨历史的无限空间。
   从宋代开始,随着出版物和书院的增多,文化普及面增宽,文人墨客大量涌现,故六朝字画、当代名人墨宝以及文房用具,皆成为士大夫和其他儒雅之士竞相追逐的收藏品,此风一直延续到清代,尤其是乾隆时期至甚,可谓数代风流收藏事,皆为修性兼养身!
   到了晚清、民国,虽说世道不济、民不聊生,一些达官贵族和破落大户会变卖一些家传藏品,北京、天津、上海等地也零星出现少量古董市场和专业古董商,但收藏者依旧还是一些视古如命的高端文化人群。有些文人志士纵使家道衰败、衣食堪忧,仍旧守身如玉,卖衣卖房不卖古董,足见藏者情操与志向之高尚。庞元济、吴湖帆、张伯驹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尽管以上各个时期的人们对于收藏品的文化认同和审美志趣不尽相同,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即收藏者都保持着某种精神层面上的追求,即便新石器时期的始祖也是如此。唯独这一次全民收藏运动,自始至终都是建立在追求暴利的幻想之上,以至于在近亿人的古玩市场上,几乎只见得到上家与下家,找不着几个真正的收藏家。
  
  是谁忽悠了亿万收藏大众?
   2010年,在各大拍卖公司秋拍火爆收官,众多媒体大呼“中国艺术品拍卖进入亿元时代”之时,笔者却于料峭寒风中听到了另外一个庞大的人群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中国民间收藏者横店宣言》《中国民间收藏者北京宣言》相继高调发布——此前作为文物艺术品市场主体存在的亿万收藏大众,从财富春秋大梦中醒来后无奈地发现:自己已被手握金融资本的富豪们一脚踢出主流艺术品市场之外,几十年耗尽心血收集的藏品,变成一堆堆真假莫辨的烫手山芋,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全部投资竟然血本无归!于是,他们愤怒了,开始以各种极端的方式发泄自己的不满与绝望。或迁怒于文物专家,骂他们是“砖家”“骗子”,识不得自家的古珍国宝!或迁怒于政府,谴责有关当局是“大忽悠”,只开放文物市场,却从来没有真正授予收藏者文物收藏权与交易权!
   由此可见,所谓“藏宝于民”,无论对官方还是民间收藏者而言,都是一面自欺欺人的空镜子。对民间,你说你家藏百宝,那是自作多情,谁承认?专家说你那些国宝全是赝品!你给自己戴上“为国藏宝”的高帽子,《文物保护法》只能授予你“非法收藏”的“光荣称号”。残酷吧?不要说合理不合理,这就是现实!对官方来说,你开放文物市场却无能管理,你赞成“藏宝于民”却无法辨伪存真,你放任全民收藏却不能让他们的藏品合法化,能不挨骂?能不驮埋怨?
   究竟谁是骗子?谁是大忽悠?当然不是卖文物仿品的农民,更不是千千万万血本无归的普通收藏者。从“谁最穷谁最革命”到“谁先富谁光荣”,一次次“数字革命”让中国老百姓的命运成为社会轮盘上的骰子,随着执盘者的意志起落沉浮。特别在文化落后,教育资源匮缺的广大农村,让温饱存忧的农民去领会“义当富贵则富贵,义当贫贱则贫贱”(朱熹《论语集注大全》)的圣人古训,显然多半是矫情。再说,又有谁真正在乎他们是否能用某种明晰的文化意识去掌控自己的行为与命运呢?
   有人说,假若中国没有出现拍卖公司,也许就不会有后面发生的事;也有人说,即便有拍卖公司出现,没有大面积无序开放的古玩市场,也不会发展到全民收藏;还有人说,即便开放了古董市场,假若始终按照国家法律法规加强市场管理,也不会导致今天这种覆水难收的尴尬局面。我们还可以继续想象出更多的假若,但是通通于事无补。
   历史是什么?是一场谁也无法更改与订正的时空游戏。一如今天的你我,即便身着西装,手持iPhone穿越远古,照样只能去茹毛饮血、摇尾传情。即便早已预知明天的悲剧,现在该干什么蠢事还会义无反顾地去干——因为今天就是今天,它意味着适时的诱惑无可抗拒!
  
  
  二 暗访纪实:中国古玩市场
  整体违法
  
  六下景德镇,暗访“官窑王”
   暗访时间:2010年5月上旬
   暗访地点:江西景德镇
   采访人:吴树(本书作者)、屈菡(《中国文化报》记者)
   受访人:多位明清官窑瓷器高仿达人
  
   清明过后,虽然天气转暖,可大部分中国投资者还是一脸阴云:国家统计局公布第一季度的GDP比上一年同期增长了11.9%,可是与之相对应的“国民经济晴雨表”股市却“跌跌不休”。与此同时,被称作“国十条”的一纸公文,明确发出了遏制房价增长过快的信号,使得许多炒房者和购房者都戛然却步,歇下手里的资金。可就在这个时刻,两年来一直走低谷的艺术品投资却冷不丁蹿热。
   4月,香港苏富比春拍落幕,估价13亿港元的逾2400件拍品总成交额接近20亿港元,创香港苏富比38年来最高总成交额纪录;5月,中国嘉德春拍圆满收官,6600余件珍品上拍,总交易额达21.3亿元,这是内地拍卖公司单季总成交额首次超越20亿元;同月,北京华辰、北京诚轩共以5.6亿人民币的总成交额落槌,分别创下两家公司历史最高纪录。
   不管经济是冷是热,这年头的媒体人总可以从任何一处有水流的地方跳下去,搅动一轮敛聚眼球的漩涡。各拍卖公司的春季拍卖刚结束,我天天都会接到新闻界同仁们的电话采访,内容主要集中在一些天价拍品的真伪和相关内幕。好在我不用像年轻同仁们那样为了赶发稿件,不得不依赖电话里的分秒信息,在结束“元青花装酒梅瓶”案的调查后,出于这本书的写作需要,我开始对全国主要文物市场进行了为期半年多的明察暗访。
   《中国文化报》记者屈菡是个非常敬业的小姑娘,曾经多次发表过有关文物市场方面的深度报道。这一次,她介入了我的前期调查,我的身份是“艺术品经纪人”,她的身份是做市场调查的经济系大学生、我的外甥女。
   我们的第一站是江西,这已经是我第六次对瓷都进行同一主题的调查了。从九江到景德镇,一路上,屈菡随我暗访盗墓者、销赃者、制假者……偷拍、偷录、偷听……小姑娘始终处在一种神秘、刺激的亢奋状态。两周后,她的调查报告出笼。
  
  屈菡:被复原的官窑配方
   暗访人物:老敲
   身份特征:从事制假20余年的老匠人
   暗访地点:景德镇市新都
  
   打着购买高仿瓷的名义,我和“舅舅”吴树老师拜访了景德镇造假业元老级的人物“老敲”(绰号)。走进他位于樊家井的家,我暗自吃惊:一座三层小洋楼在周围平房中很是显眼,院子里摆满了各种“朝代”、不同器型的瓷器,几场春雨过后,件件被冲刷得锃新瓦亮。
   楼房一层是烧制瓷器的车间,除了室内部分,院子里还搭起了一个近100平方米的临建房。房子的一角堆放着数十袋烧制瓷器的瓷土,老敲正在用秤称量各种配料的重量。另外半间摆满了不同器型、尚未烧制的瓷坯,有的已经画上了图案只等上釉。中间安置的是烧瓷用的气窑,这种窑炉是近些年经过改良的,从烧煤变成了用天然气,据说这一技术的运用使景德镇的空气环境大为改善。窑炉里火势正旺,有一批客户定制的仿清代雍正年间的笔筒正在烧制中。房间一角的打釉机一直转个不停,轰鸣声不绝于耳。
  
   说起自己的仿瓷,老敲的自信从眼神、嘴角以及每一个动作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你能仿什么时期的瓷器?”记者开门见山。
   “只要你拿来样品,什么时期的都能仿。”老敲说。他还告诉我们,2005年和2006年他主要仿制元青花,那时候卖得很好,也很好做,工艺要求低,青料烧出点铁锈斑冒充苏麻离青就行。后来元青花不好卖了,便改烧明清官窑。接下来明清官窑做的人也多了,而且那些年轻人脑瓜灵活、做事果断,我们从脑力、体力上都拼不过他们,于是就干脆改做一些明清民窑器物。
   “这些高仿瓷能通过仪器检验吗?”记者进一步试探他的自信度以及他的作假手段。
   “我做的东西最不怕仪器测试!”老敲口气很大,“大多测试是检验瓷器的足底,分析瓷胎成分,看和老瓷是不是一致。我的东西完全是按传统的二元配方来搞的,而且原料就采自古代取料的老坑。像做瓷胎用的磁石就是安徽祁门太后坑的,是慈禧太后时期挖过的;高岭土是从附近的高岭村买来的,100多块钱一袋。当地政府不让卖,村民就趁着晚上挖土、装车,我家里存了几百斤,这些成分和当年都是一样的。釉也是买最贵的,一斤釉料就要3600块钱,发色绝对好。
   “还有一些专家检测看瓷器釉面下的气泡,这更好搞了。古代的窑炉是用柴烧的,温度不均匀,所以瓷器上会出现大小不均匀的气泡。现在烧瓷一般用天然气,温度均匀,但是我可以通过调节放气量来控制窑内温度,关小几分钟,再放大几分钟,你想要大气泡还是小气泡,都能烧出来!你们看看——”
   老敲一边说一边拉动身边的电闸开关做演示:“如果前期用电,后期用木炭,烧出的效果会更接近古代柴窑的效果,再撒一把食盐,釉面会显得更加肥润一些。尽管高仿的活路我036ddea0bd92f0233d35a2137b65ab8c52649cfc5f26baee4e0c4d3c7ec433a4都会,但是成本更高,而我没有过硬的通道,拍卖公司没人,又没有大客户。现在我多是做中低仿品,你们北京几家古玩市场有很多我做的东西……”
   “画功能过关吗?那些年轻人的画功能达到宫廷画师的水准吗?”想起几个不到20岁的年轻人在楼上舞笔弄墨,记者质疑道。
   “说实话,现在的画师很少能达到宫廷画师的水平,但是走市场绝对没问题。以前呢,我们是把胶片印在瓷器上画,可无形中画面就呆板了,线条也不流畅了。现在的高手怎么画?一件老东西摆在一边,不用把瓷上的图搞下来,而是把风格吃透,比如康熙时期的人物肚子都是大大的,脸是变形的,我就把这些风格画出来,位置大概摆一下就可以了,很随意的。专家鉴定只要是运笔流畅,没有照葫芦画瓢、迟疑不决的痕迹就好!”老敲说。
   “您做旧的技术怎么样?”这是赝品生产的关键点之一。高仿瓷毕竟是新瓷,在烧制出来后釉面呈现崭新锃亮状,业内俗称有“贼光”。怎样去除这层贼光,并产生像历经岁月打磨后的老瓷所具有的温润包浆,成了各路仿家着力突破的重点,也是蒙过业内行家的关键环节。
   老敲依然胸有成竹:“早先我们用高锰酸钾或氢氟酸泡,但这些药水腐蚀程度太强了,不好控制,本来是仿清乾隆的东西,泡的时间长一点,看上去成了明代的东西,时间短了又成光绪的了,这个很头疼。现在那些药水已经过时了,我有两个朋友请人配制了专用秘方,处理过的釉面就跟老的一样。一般就泡上一天一夜,就算时间长了也不会过,很平稳。但各家的做旧手法都不一样,听说别人也有用中药或者红茶煮的,这都是机密,配方不会告诉别人!”
   “您的仿品是怎样走市场的呢?”
   “一般都是客户拿着样品来定做,高仿的拿去拍卖。然后我再照原样复制一些中低档仿品,让那些‘杀猪的’(二手贩子)拿到一般古玩市场去卖!”
   老敲还说,他早年也在北京潘家园等旧货市场当过“杀猪的”,玩的是“障眼法’:一开始手上拿件真东西,住进宾馆,然后找一些有钱的“棒槌”(眼力不好的收藏者),到宾馆里看货谈价。如果买主出20万,他会要到50万,尽量拉大双方的差价,打上一段时间的价格拉锯战,把对方的胃口吊足了,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赝品,给买主打电话。如果对方稍微抬高一点说26万,他们会说急着用钱赔钱卖,28万一分也不能少。成交!真货在床底下,拿走的是赝品。
   “如今作假难度更大,越是细微的地方越要注意!”老敲说他吃过亏,也总结出一些经验,“胎、釉、器型、底足、绘画这些大方向现在做得基本没有问题,可内行会看一般人不注意的地方。因为一些做旧的人也会有这种心理,把外面搞得很好,细节就不太注意。”
   老敲说前不久他曾栽在一个小细节上,“朋友让仿造一个康熙柱罐,那个罐子两边有孔,是用来装环的。我做好罐子后就用电钻打了孔,本以为做得完美无缺,结果碰上一个当地的行家。那人上手一看哪里都对,但看到那个孔以后就说这件是仿的。我当然不服气,让他拿出凭据。他说:‘古代的孔是用手工钻的,能看得到螺纹,你用的电钻转速很快就不会留下痕迹。’说得我心服口服,后来还和他成了好朋友。”
   经过两天的交流沟通,老敲聊起了自己的经历。他今年53岁,学历只有小学四年级,30岁时迫于生计做起了造假瓷的生意。为了学做官窑仿品,他买来初中化学课本,猛背化学元素周期表。他的这个绰号也与作假有关。有些古瓷因为年代久远免不了受到外力碰撞,会在内壁产生细小的“鸡爪纹”,这也成为如今一些专家鉴定新老瓷器的依据。老敲经过无数次试验,练就绝活,只要用鹅卵石在瓷器上一敲,就能敲出外表不破、内壁已有无数细小的“鸡爪纹”。因此,还常有人找他帮忙敲瓷,敲一下“鸡爪纹”付他50~100元钱。时间长了,人们就喊他“一敲兄”。
   老敲说现在景德镇做仿品的人太多,竞争也很激烈,尤其是中低档仿品的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原来搞得好一年能赚百八十万,现在每年的收入大概只在二三十万左右。他还坦言自己快过时了:“如今在景德镇真正叱咤风云的是那些年轻人,他们的技术日新月异,在市场上有很大的竞争力!”
  
  
  屈菡:天衣无缝的“接老底”
   暗访人物:俞秀峰
   身份特征:“70后”实力派仿古瓷艺人
   暗访地点:制假作坊
  
   俞秀峰早年是老敲的徒弟,师傅说如今他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凭借做高仿粉彩官窑,今年刚刚33岁的俞秀峰已经拥有3000万资产。这个身材瘦小、高额头、凹眼睛的年轻人在不经意间透露着精明和雄心。他的家里很少能看到生活元素,更像一个大的陶瓷作坊,小窑炉、练泥房、若干个绘画室,还有让人眼花缭乱的陈列室。
   得知我“舅舅”要购买高仿清官窑瓷器后,俞秀峰二话不说,拿出一本某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摆到我们面前,翻开其中一页:上面印的是一个清道光绿彩瓶,拍卖价为130万。记者在看图录的时候,俞秀峰把一个一模一样的圆瓶放到了眼前:“图录上那件是我原来做的,我和那个买家有协议,5年之内不得重复仿造。5年过了,这只是新做的,还没有做旧!”
   我们向他问价,他说:“一口价两万五!”
   “你怎么证明这图录上的拍品是你制作的?”舅舅问他。
   他笑笑说:“我相信自己生的儿子谁都不会认错!这只瓶子的原件就在我这里,是从窑址挖出来的残件。原件是300件(“件”是当地手艺人计量瓷器大小的单位),仿品一般是500件……”
   “你也会买真古董吗?”我问他。
   “当然,我买过的真东西不下200万。买来这些‘母鸡’后,就让它们‘下蛋’,按照真瓷器仿造赝品。这对乾隆的粉彩瓶,我当时买来花了12万,仿制一对新品最少能卖到5万块钱左右。仿品卖到一定数量后,大家都开始做,我再把‘母鸡’卖给拍卖公司的朋友。赚了钱再去买新品种,接着仿!”俞秀峰略显得意地说,接着又带我们参观他的书房兼展厅。
  
   书房里面,两个一米宽的书橱摆满了“下蛋”用的“母鸡”,地上两个大盆子里面装了一大堆散落的碎瓷片。俞秀峰说这些瓷片是明清官窑瓷器的底部,以清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的款识居多,都是别人从御窑厂遗址挖出来后卖给他的。
   俞秀峰还告诉我们:御窑厂是明清两代专门为宫廷制作瓷器的部门,为了保证送入宫中的瓷器都是精品,瓷器出炉后凡是有瑕疵的都会被敲碎扔掉。至今在窑址下,仍埋有大量残瓷。御窑厂遗址是前些年在景德镇市政府大楼地下发现的,考古发掘后,市政府动迁,御窑厂被保护起来。当时有人故意在御窑厂周围租了些店面,白天开门做生意掩人耳目,晚上打地道盗挖地下的残器和瓷片。
   “舅舅”悄悄告诉我:那些书柜里面的“母鸡”是否属于真品,一时难以断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俞秀峰做出的仿品的确堂而皇之地上过拍卖场,因为他的巨额资产不是一般的瓷器买卖能赚得回来的。
   “拍卖公司怎么会收这些仿品呢?”我想知道这些赝品是怎样进入专家林立、戒备森严的拍卖行的。
   “我们不会直接送拍,都要通过中间人,说好东西拍出去后,大家按比例分成。有时候干脆就是他们的人到我这里来付钱订货,尽管不明着说自己是干什么的,但接触多了我落眼就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与其他年纪大的艺人相比,俞秀峰年轻气盛,回答问题不会躲躲闪闪。为了增强我们对他的信心,他还带我们去参观“接官窑底”的全过程。
   “其实新瓷接老底并不是什么新发明,一般官窑瓷器的仿造者都会做。但要将真假瓷片黏合得严丝合缝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做得稍有差池就能被肉眼看出来!我的接底工具精密度相当高,光是买一台专用仪器就花了上百万。我的工人技术相当熟练,你看看,这个康熙笔筒的底部刚刚接上去,再喷上颜色釉,就很难看得出接缝!看瓷器先看底,底是老的,就成功了一半!”
   “当然,好马还得配好鞍!”俞秀峰看准了“舅舅”是个可以做生意的主儿,十八般武艺都显摆出来,“这对民国的粉彩瓷碗我花了几万块钱买的,我看重的可不是这对破碗,而是装瓷器的盒子!”他指着一个长方形的破旧盒子说,“我会仿照故宫的藏品做一对牡丹花卉碗,然后装上底款,再配上这只老盒子,让人拿去上拍,至少能拍出100来万!”
   这个17岁就跟着师傅跑上海卖假货的年轻人,如今“事业”正是如日中天。俞秀峰告诉记者,为了技艺精进,他自己经常看书学习,对手下的工人要求也很严格,只要发现赝品有一丝不对,他都要严查原因,并立刻责令工人改正。
   我们正在看货,又进来两位北京人。看起来他们和主人的关系非同一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非常默契地一起上楼去了。
   他们走后,俞秀峰悄悄告诉我们:“北京拍卖行的……”
  
  吴树:谁是景德镇的“官窑王”?
   经过两天暗访,“外甥女”屈菡非常兴奋,晚上在酒店里加班加点,赶写稿件发往报社。可是我清楚,老敲和俞秀峰还算不上顶级制假高手,他们的仿品或多或少还有一些露怯之处。那么,究竟谁是景德镇“官窑王”呢?外界舆论多数集中于两个人:
   “高仿元青花最厉害的是黄云鹏!”
   “高仿明清官窑器最厉害的是向源华!”
   黄云鹏,男,1942年出生于江西信丰。1966年毕业于景德镇陶瓷学院美术系,参加工作后任景德镇市陶瓷馆研究员,1993年创办景德镇佳洋陶瓷有限公司任董事长至今。先后出版多部(篇)中国古陶瓷研究方面的著作,并有多件陶瓷作品被国家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收藏。在海内外享有盛名,被誉为“中华仿古陶瓷第一人”。
   向源华,男,民营企业家,景德镇市政协委员。1963年9月21日出生于江西都昌。1980年至1986年,创办景德镇市昌江瓷厂并担任厂长;1992年创立景德镇市华弘陶瓷企业有限公司,并担任华弘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至今。2008年,华弘公司在“御窑厂”内投资兴建了御窑工艺博物馆。其仿古陶瓷作品曾作为国礼赠送外国首脑,在业内有“清官窑高仿第一人”之称。
   黄、向二人究竟是不是“顶级官窑王”呢?我们进入景德镇后,却听到另外一种声音:“都不算!黄云鹏读过大学,理论水平高,能说会写,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很难以假乱真!向源华的清代官窑做得不错,也会卖,但是还有几个躲在暗处的人手艺比他更好!”
   要想全面求证各种说法很难,因为大家的出发点不一样,就如同我们两个来此暗访的记者,小姑娘无需费时费力追根溯源,只要在普遍现象中求证一个“造假”概念,完成她的写作动机就行,至于在她的论据链中造假者是顶级高手或是其他什么级别的人并不重要。而我对她的证据链却早已了然于心,着眼点当然会前移。为了寻找景德镇的“官窑王”,以求证国内外拍场上出现高仿品的说法是否真切,我先后来过瓷都5次,多半无果而终。不过,这一次我更加有备而来。
   离开北京前,我就通过道上的朋友向景德镇的“交通员”(古玩物探)发出信息:有实力的经纪人到景德镇为高端客户寻访元明清官窑高仿品瓷器。别看景德镇的仿品街头巷尾堆积成山,造假者也是“英雄”辈出,但是一般的买家来到这里,连真正的高仿品和顶级制假高手的面儿都见不着。
   晚上7点钟,朋友给我物色的“交通员”来到我们下榻的景德镇星级最高的开门子大酒店。那是一个黑瘦精干的年轻人,带来一位体型微显发福的中年人。那人手里拎着两只大纸箱,按例应该是货主。他们一落座就说要给我们换豪华间,由他们结账。这也是道上的规矩,打入“交通员”的生意成本。我很在行地含糊其辞:“再说,再说,先看东西吧!”这也是行规,潜台词是:“我还不一定看得上你的东西呢!”
   货主小袁轻轻打开纸盒,将里面的宝贝一件件取出来,解开缠在上面的卫生纸——一对“明永乐青花玉壶春瓶”、一只“乾隆釉里红花瓶”、两只“康熙青花罐”。
   房间里光线昏暗,“外甥女”有些兴奋地凑上前去,我干咳了一声,小姑娘警觉地回到座位上,悄悄按下录音键。我事先对她有过交代:“无论对方拿来什么东西,你都不能表现出很在意的样子,那些跑这种生意的个个都是人精!”
   我不露声色地接过几件东西随便看看,随即还给他们。
   小袁见我不吭气,在一旁讲解:“这几件东西都是九成货(指仿真度),这对永乐青花瓶前几天有人出到12万……”
   “那你赶快卖掉!”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虚张声势。
   房间里的气氛僵住了,“外甥女”紧张地看着我。
   “通常东西做到八成五,拍卖行就会收……”“交通员”小黄补充说。
   “那是过去的规矩!再说,你们这些东西能达到八成吗?”我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拿回去吧,我们明天去别人那里转转!”
   “要不明天带您去我哥哥那儿,他的东西您要是看不中,您在景德镇就买不到东西了!”小袁不慌不忙地说。
   来者当然知道眼前的“见面礼”是几件中档仿品,只不过拿它们来试探我这位“买主”的眼力而已——这也是道上的寻常手段——高端客户一定没有眼拙的经纪人。
   “您放心,明天您一定能看到您想要的东西!”那两位神情淡定、信心满满地离开房间。
   他们走后,屈菡高兴地说:“这些东西看上去就跟那些天价成交的拍卖品没什么两样了,明天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我们一定能看到真正的制假高人了吧?”
   “拜托!明天你这个‘外甥女’可千万别露出马脚哦!”我开玩笑说。
  
   没想到的是,第二天露出马脚的不是屈菡,而是我自己。
  
   次日上午,小袁将我们带到一处私人博物馆,里面摆布了几百件元明清官窑瓷器,用肉眼观察,其中只有几件瓷器仿真效果可以达到八成五以上。倘若仿真度能达到九成以上,用圈内人的行话说:“那就是真的了!”
   真正的官窑高仿品,除形制、绘画、工艺必须符合宫廷规制之外,还必须满足其他几个辅助条件:一是胎土必须取自当朝的老坑;二是色料必须出自当年的原料产地;三是由柴窑烧制而成。工艺上的要求更为苛刻,一是胎土配置和制作工艺到位,烧出来的成品重量必须与真品相差无几,有些甚至精确到克单位;二是形制到位,指的是器型的尺寸、弧度与真品分毫不差;三是使用坑口相同的色料,再进柴窑烧制,则可以使器物表面发色准确、釉层肥润。以上条件基本符合,足可以让大部分鉴定者大跌眼镜。
   “这些瓷器都是我哥哥做的!”小袁一面朝我察言观色,一面不停地向我介绍展品,“这件明成化孔雀绿釉鱼藻纹盘在境外拍过一只,880万成交,当时由国际著名拍卖行的瓷器鉴赏家××拍板认定。这个九桃粉彩瓶,拍出过两只,没赚到多少钱。因为当初光是研制就用了三年时间,花了100多万!这件嘉靖五彩鱼藻纹罐,曾经拍出80多万……”
   故事归故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踏进这一行,每一道门槛内都有一大堆神话和鬼话。不过,参观完这里的展品后,我感觉到这家公司应该有我要找的东西。
   “您看上了哪件,一会儿见到我哥哥再谈!”小袁让我们上车。
   “展馆里的这些东西,基本上还缺少最后一道工序?”我冷不丁发问。
   小袁一边开车,一边扭头朝我笑笑:“厉害!放心吧,最后交给你的东西一定什么都不缺!”
   “外甥女”高兴地朝我使眼色,有那种取经者快要接近西天如来佛的感觉。
   到了小袁哥哥的公司,那是一处占地近千平方米的场地。院子里一溜儿摆放着几辆宝马车,楼宇层叠,装饰讲究,一看就知道主人的身份绝对是富豪级别。
   小袁让我们在会客厅里候着,自己上另外一栋楼去通报。不一会儿,他回来对我说:“我哥哥正在会见北京来的重要客人,让我先带您参观小展厅!”
   如我所料,小展厅里面摆放的十几件“明清官窑瓷器”,看上去都是手工精作、柴窑烧制的,而且表面看不出用物理或化学手段做旧留下的痕迹,肉眼看仿真度可以达到八成五以上。
   “现在拿去大拍卖公司上拍,人家要求出示牛津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仪器测试的鉴定证书,你们可以提供吗?”我忽然想起在北京有这种传说,想证实一下。
   小黄抢先回答:“那些都没问题,别说是牛津,国内外任何知名专家的鉴定证书我们都可以给您开!”
   “你们给的鉴定证书能够上网通过发证单位的网站确认吗?”我又问。
   “放心吧,走到哪一步过不了关您就来退货!”小黄毫不犹豫地说。
   很难说这些人的话是否全部属实,但是我的确从香港和内地一些圈内知情人那里听到过类似故事。
   小袁的手机响了,他往外走出几步,说了几句话后又把手机递给小黄。我隐约听见小黄回答对方:“……他原来是××电视台的台长,退休以后做古董生意……”
   糟糕!露馅儿了!一定是北京的朋友向小黄透露了我的“简历”。
   果然,小袁接完哥哥的电话后,沮丧地对我说:“对不起,哥哥会客还要很长时间,他说我们做的是仿古艺术瓷,不当老东西卖……”
   “见到了顶级仿品,没见到顶级大师!”回酒店后,我开玩笑地对“外甥女”说。小姑娘有些沮丧,念叨未能亲眼目睹“官窑王”的风采。
   晚饭后,“交通员”小黄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车子等在楼下,要带我去一个地方。我和“外甥女”手忙脚乱地带上录音机、照相机,还有“达圣德文物显微鉴定仪”等几样工具,匆忙下楼。
   “白天没听你说还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呀?”我问小黄。
   “您以为这些人说见就见得着?他们白天不见生人……为了让您能见他一面,可费老大劲了!”小黄说。他诚心想帮我买到想要的东西,一路上非常懊悔向小袁实说了我退休前的身份:“我怎么那么笨!他们不了解您的情况,谁敢跟电视台台长做这种生意?”
   实际上小黄干的活儿也属于经纪人范畴,平日里自己不做瓷,没有门面,不需要成本,一般倒腾点中低档仿品,碰上在景德镇没有路子的大买主,便出面牵牵线,一旦生意做成了,成交额都比较大,买卖双方各付给他10%的中介费,比小买卖合算得多。
   晚上8时许,我们乘坐小黄的车走了半个多小时的夜路,来到一处坐落在半山腰上的院落门前。月光下依稀可辨:这个院子单门独户、曲径通幽,环境十分静谧。小黄拨通了电话,告知我们到了。两只狼狗狂叫一阵被人呵斥而止,随后,厚重的安全门“吱呀”一声开了,主人简单地打了声招呼:“你们来了!”便领着我们登上十几级的台阶。
   与景德镇几个做官窑瓷器的头面人物豪华宅院相比,这里太不起眼。三四间两层楼的普通房屋,旁边搭建了一处窑厂。路过时,凭借附近一盏路灯我仔细看了看,窑厂里摆着十几件半干的泥坯,从形状上看像是元代瓷器的造型,有兽耳大罐、玉壶春瓶、大盘等。
   “这没什么看头,是他们练手的东西!”主人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他们”应当指的是他的儿辈或徒弟。
   我们随主人进屋,里面与我到过的普通山里农民家没什么两样,陈设简陋且乱七八糟。堂屋中间摆放一张没油漆过的旧八仙桌,旁边搁了几只方凳。桌子上方悬挂着一只老式玻璃灯泡,45支光左右。借助这只灯泡,我才得以目睹主人的面容。这是一位干瘦的中年男人,戴着一副黑边眼镜,上身着一件脏不拉叽的白色衬衣,以下部分融化在黑夜里。未及交谈,此人与我这几年接触过的所有景德高人毫无相近之处。什么“官窑王”,看样子顶多与老敲那样的低仿者同类!我不禁对小黄的中介能力产生怀疑。
   “抓紧时间看东西吧!”小黄可能也察觉到我的不屑。
   “想看什么?”那人自顾抽着当地出品的纸烟、喝着凉白开,从头到尾就没对我们客套一句,似乎我们是一群不速之客。后来我才知道,事先小黄磨破嘴皮,这人才勉强答应我们登门拜访。
   “小黄没告诉你我要什么?”我面无表情地说。不能让他居高临下。
   “我这里有元青花、明清官窑器,你要看什么?”
   “那就先看元青花吧,听说这是你的强项。”我仍旧不在意地说。
   那人从里间拿出一只“元青花牡丹纹大罐”放在桌上,然后跷起二郎腿,边抽烟,边乜斜着眼,用余光瞧着我。
   我只看了一眼就起身招呼屈菡和小黄:“走吧!”
   那人声色不动,我看出了潜台词:“你爱走不走!”
   小黄想做成一笔生意,将我拉过一边,轻声说:“别急,一件件看呗!您是老江湖了,还不知道这里头的路数?好东西在后面……”
   “有没有用苏麻离青的物件?若有,我就要!”我重新坐下,耐着性子说。苏麻离青是元代从伊朗那边进口的一种青花料,发色青翠漂亮,但价格十分昂贵,当时只有官家定制的瓷器才使得起。
   那人一声不吭地又从里屋取出一只“元青花龙纹玉壶春瓶”。这件东西无论从青花发色还是型、釉、胎、底都做得不错,只是表面做旧有些过,土沁太重,露出些微短时间化学腐蚀的迹象。
   我没吭声,仍旧不伸手接触桌上的中档仿品,故意冷场。
  
   那人见状将两件东西都拿走,转身取来一只“元青花龙纹高脚杯”。
   “多少钱?”我问,还是没伸手触摸。
   “15万,不还价!”那人说。此时尽管他的眼光未抬,仍旧盯着香烟燃烧的部分,但是语调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不再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没把它当真东西卖吧?”我揶揄他道。
   “真东西15万你买得到?”谢天谢地,他终于抬眼看了我一下。
   “是苏麻离青料吗?”我一边问,一边从包里取出显微照相仪。这是新近经中国收藏家协会监制的一种观察瓷器釉下成分及老化程度的照相设备,成像非常直观。
   “是的。”
   “不对,国产青花料!”我放下手里的仪器。
   那人没急着分辩,只是开始认真地审视我。
   “吴老眼力非常好!”小黄不失时机地吹捧了一句。
   “凭什么说它不是苏麻离青?”那人不冷不热地紧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犀利,咄咄逼人。今天我算领教了,这样的犀利不是哲学家的专利,也可以属于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制假者。
   我不慌不忙地打开手提电脑,将几张放大的苏麻离青釉下结晶斑的照片置于造假者的面前:“这几张照片是我在国家博物馆、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以及高安博物馆拍到的。”
   “跟我的苏麻离青结晶斑有什么区别?”那人问道。
   “这是我刚才拍到的你这个高脚杯的釉下青花料结晶斑……”我将两张照片上的结晶斑放大拼在一起,“它们的区别在于:第一,中科院这张苏麻离青料的结晶斑深陷胎骨,你的浮在表层;第二,那种结晶斑的颜色呈淡咖啡色,你的这个呈深赭色,很明显是国产青料沉淀色;第三,这张内蒙古考古出土瓷片的结晶斑,表层有一张类似蜘蛛网状的锡光图案,经纬线条短而弯曲。再看你做的这个,尽管也有网状线条,但是这种线条长而且直,更靠近现实中的蜘蛛网。”
   主人站起身走进里屋,转身时我发现他拿的不是瓷器,而是三只茶杯。他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水。
   “跟你说实话吧,现在搞不到真正的苏麻离青料了。我正在做实验,相信再过一两年,你要的东西我就能做出来!”他说,“不过,谁也没说过元青花用的都是苏麻离青啊!就拿高安出土的几十件窖藏元青花,也就只有三四件东西用的是苏麻离青料……”
   他说得很准确,我两次亲临高安博物馆利用达圣德文物显微仪对十几件元青花大件进行仔细观察和照相,得出的结论与他说的基本一致。
   “你去高安实地看过?”我问。一般人很难亲眼看到高安出土的那些元青花重器,更别说上手。我两次去,都经过高安市领导的特批。
   “我没办法见到实物,只看过书里面的照片。”他说。
   看照片就能断定是不是苏麻离青料?当我把这个事实讲给景德镇陶瓷研究所两位所长听的时候,他们一致认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认为此类借题发挥吹牛炒作的人在景德镇并不少见。
   也许若不是亲耳所闻,我同样会有两位所长的感觉。我从心里佩服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他有着过人的聪慧。说实在话,他仿造的那只高脚杯,看第一眼时我就认为是件到代的真东西,器型、胎土、青花发色不待说,无论从釉面老化度还是画工,甚至是手头轻重,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这只高脚杯我拿去上拍有问题吗?”我问。
   他迟疑了一下:“怎么说呢,我这里的东西每年也就只出去上10件,都是熟人和回头客定的货。我跟他们讲好了,假如有问题可以拿回来退钱,但是到现在没有一件东西退还过。”
   “他们都是拿去上拍的吗?”我追问。
   “那我就不知道,他们在我这里拿也就10万左右,但是出手价不会低于几十万。卖便宜了不be37ce29c7b3c56af3a090b840a9836f就成了假东西?”他口气非常平和,谈怪不怪、习以为常。
   “难道你烧的这些东西不是假的吗?”我忽然觉得此人已经不让我讨厌,气质里含有一种冷幽默。
   “你从哪方面能说我的东西是赝品呢?”他依旧那样自信。难怪真正了解这里行情的朋友们爱说:“景德镇真正的高人都不在市面上!”
   “你的这些元青花物件,能通过仪器测试吗?”
   “拿去香港上拍的东西都会经过拍卖行信任的检测单位做科技测试,从我这里出去的元青花,没有被退回来的记录!”
   “你怎么做到的?也是通过X光照射?”
   “你说的方法太老套了,没那个必要,我有全世界科技测试的标准数据。无论是胎釉成分还是釉面老化实验数据,都是可以达到的!”
   “可我在中科院调查时,他们可以测出仿品难以避免的新介入成分,也就是做旧时留下的痕迹,比方说,用于做旧的氢氟酸、高锰酸钾、显色剂和一些特定的保密药剂等。”
   “那些东西都是市面上的人做的手脚,当然搞不过机器测试。我烧出来的瓷器从来不用刻意去做旧,所以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新元素存在!”我注意到,他再次把自己的仿制品当做真品,同时也居高临下地在自己和“市面上的人”之间明确划出一条分界线。
   “不做旧瓷器表面的贼光怎么处理?新烧的东西怎么说火气很重啊,你不用化学手段就得使物理手段,微波打磨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只是诡秘地笑笑,进里屋拿出一只“清乾隆粉彩龙耳瓶”:“你可以看看我烧的东西有没有贼光……”
   由于职业之便,我有幸在大博物馆反复上手过多件明清官窑珍宝,而且每周一次上潘家园,每年两次上景德镇,品读地摊“垃圾”货、世外高仿品难计其数。虽然生性愚钝,成不了这方面的专家,但是真真假假、高高低低的玩意儿的确看过不少。乾隆朝的东西能仿制到如此地步,还真是大开眼界:瓷器表面釉光内蕴、釉质肥厚、色料地道、发色纯正。绘画更是运笔流畅、收放自如,工整而不死板,繁复而不庸俗。再细看内壁及底足,胎质细腻洁白,底款笔笔到位,不露半点破绽。
   “好东西啊!”我由衷地赞叹,“既然没有做过旧,面上这一层肥厚内敛的包浆你是怎么烧出来的?”
   那人笑而未语。小黄在一旁说:“这种烧制配方一般都不能讲的。”
   “啊……那你这件东西如果卖,价格是多少?”
   他仍然笑而不答,只是随手翻开一本香港某拍卖公司的画册,里面有一只跟这件一模一样的粉彩瓶,估价:8500000~12000000。
   “你怎么能证明这只上拍的瓶子与你这一只同出一窑?”我问。那种拉大旗作虎皮的烂活儿我见得多了。
   “我说过那只瓶子是我烧的吗?我的是我的,他的是他的!”
   “那你就告诉我这只瓶子开价多少吧?”
   “对不起,这只瓶子暂时还不能卖,你想要可以随便付点订金,三年后来提货,我不会卖给别人!”
   “为什么要等三年后提货,我现在带走不行吗?”
   “不行。”他摇摇头,“干我们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
   我记起小黄他们曾经告诉过我,别人买走他们真正的高仿品,一般都有口头约定,几年之内不准再卖第二件同样的东西,目的是保持已售产品的“稀缺性”,便于高价出手。
   “行情那么好,为什么不多烧点?”我向他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没必要多烧,一年烧几件就够了,物以稀为贵,出去多了的东西不值钱!再说我现在什么都不缺,烧瓷器也只是好玩,喜欢!”造假者平淡地说。
  
  
  三 逍遥在《拍卖法》的幸福天堂里
  
   论道中国收藏市场,怎么也躲不开拍卖行业。
   尽管拍卖业属于国内文物艺术品交易的二级市场,但是它对于一级市场——古玩城、画廊、旧货棚摊等——的文化影响、价值渗透和价格指导作用却越来越显著。甚至可以这样讲,二级文物市场的价值取向决定了中国收藏者的投资方向,同时也决定了一级市场的旺销品种。从近十几年国内的历次收藏热点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迹象,如宋代五大名窑瓷器热、元青花热、明清官窑热、宫廷用品热、现当代书画热,等等。这些热点的形成与切换,没有哪一次不是以拍卖公司的天价成交物作为拐点和标志。这部分内容笔者已在《谁在拍卖中国》一书中有过详细记叙,在此不作赘述。下面将要探讨的问题是:国内外拍卖集团如何在这一波前所未有的国人收藏热潮中成为最大的赢家?
  
  
   将文物价值金钱化,制造、推动收藏市场的赚钱效应
   中国人的收藏历史几乎与本民族的文明史同样悠长,所谓“收藏热”也屡有发生,收藏人群从远古时期的巫师神士,封建王朝的帝王将相渐渐扩展到文人贤士乃至富庶百姓。值得注意的是,历史上的数次收藏热,虽然不乏古董买卖,也有投机敛财者,但那些纯粹属于古董商人的行为,而对于绝大多数收藏者来说,若是为了图财趋利而出卖自己的藏品,那无异于自我毁誉。即便到了民国时期,世道动乱、民不聊生,仍然还有像叶恭绰、张伯驹那样的收藏大家,他们视藏事如国事,守国宝如守身家,最终将自己的旷世珍藏奉献给民族大众。
   近20年来的这一波全民收藏运动,从根本上颠覆了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收藏文化。商家无良,藏者无志,藏品利高为宝,照价说事。这种现象是怎样产生的呢?我们不妨先来看一组数据。
   据资料分析,中国这一波收藏热的参与人数经历过三次高潮。第一次是1994年,于头年成立的首批中国拍卖公司经过一年的精心准备后纷纷开拍,以往那些在民间几块钱便可以收藏的老物件以几百到几万元的价格卖出,另有一些古画甚至被叫到100多万元成交。这种赚钱效应的诱惑,对于当时大部分还处在贫困状态下的国人来说是致命的!要知道,那个时候一般国营职工的年均工资不到2000元,农民年均收入不到1000元。
   于是,城里的古董贩子开始下乡走村串户收货,脑瓜活泛些的乡下农民则拎着家传的瓷罐瓷碗、铜菩萨铁菩萨、老桌椅板凳进城,偷偷去偏僻的角落里卖钱。无数个凭借“淘宝捡漏儿”一夜暴富的神话,就这样开始在“鬼市”、地摊上流传。“收藏古董”,也随之成为街头巷尾的话题与行为。
   有人做过估计,1993年前,中国有意识介入收藏的人数仅有区区四五十万人。到1996年,随着拍卖公司纷纷响槌和潘家园等一批古玩市场合法入市,全国收藏人数猛地增加几十倍。此后有人形容:“苏富比和佳士得的拍槌响一回,中国收藏者的人数就要翻一倍!”
   此轮收藏热的第二个高潮起于2005年,一只题材为“鬼谷子下山”的元代青花大罐以相当于2亿元人民币的成交价在伦敦佳士得拍卖行落槌。这是中国艺术品的拍卖价格首次破亿,无疑给情绪高涨的中国收藏市场又添了一把火。两年后,中央电视台播报:中国收藏者的人数猛增至7000万之多。但与此同时,在天价拍品的诱惑下,中国文物市场上的赝品呈高科技态势批量出现,并且迅速流入国际艺术品市场。高仿品的泛滥成灾,使得许多收藏者赔了钱连吆喝都没赚到,加上国际金融危机骤然降临,中国的古玩市场一度陷入萧条之境。
   经济规律告诉我们,任何一种在金钱推动下产生的经济泡沫,只有当它高度膨胀至极限才能最后破灭。上个世纪的欧洲互联网泡沫、日本艺术品和房地产泡沫、中国香港房地产泡沫等,概莫能外,更何况咱们中国本来就是一个盛产神话的国度。
   2009年,中国出现千年一遇的奇妙景象——富人们的钱多到没地方用——股市低迷、楼市受控,心浮气躁的富豪们背着大钱袋东奔西突,为他们手里的资本寻找孵化下崽儿的去处。
   于是,中国拍场逆势而动,4件亿元拍品、92件千万元拍品相继成交,刷新了中国拍卖的多项纪录,让门类专家们之前对拍品的估价成为笑谈。对此,许多学者目瞪口呆,惊呼:“看不懂!”“出乎意料之外!”嘉德拍卖公司董事、副总裁寇勤先生则一语道破天机:“这源于藏家观念的变化,购买艺术品时不再完全以其历史价格作为参照,而更多参照自己的投资能力,只要是真的就行!”近年来频繁夺得天价拍品的上海大买家刘益谦更是语出惊人:“我刚入行时听了太多相互对立的观点,很迷茫,后来干脆就只买贵的、大家都没有争议的东西!”
   这一年,中国多家媒体高调弹唱:艺术品收藏进入了“亿元时代”!同时,还有拍界精英预料:“中国艺术品的10亿元时代已近在咫尺!”哗!——中国资产者闻风而动,一起背着大钱袋争先恐后地杀上拍场。这事儿谁不想干呢?今天种下1亿元,明天收获10亿元!可是,值那么多钱的徐悲鸿、李可染已然乘鹤而去,资源有限啊!怎么办?
   没关系,拍卖公司永远不会让资本家丧失参与金钱游戏的机会。股市受经济大势影响,楼市受政府政策调控,而我们的“特殊商品”谁都没办法对它进行价格干预。于是,越来越多的投资品种进入中国收藏者的视野之中。如现当代名人字画、翡翠玉石、邮票钱币,等等,就连各种果核、硬木,也都轮番成为收藏者的炒作对象。由此,此轮收藏热的第三阶段迅速吹响冲锋号,据中国收藏家协会有关资料显示,截至2010年,中国涉足收藏的人数攀升过亿。
   从形成此轮中国收藏热的几个阶段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第一,每一次收藏人口的暴涨,都与国内外拍卖公司对某一类物品的爆炒有着非常直接的关联;第二,大部分中国收藏者对藏品的认识,都是建立在资本和普通收藏者对拍卖公司价值观念的认同之上。
  
  垄断资源、操纵价格,控制文物话语权
   要说国际拍卖公司直接控制中国一级文物市场,未免太过牵强附会,因为他们没多大可能从中国收藏者身上榨取巨额利润。但是,由于他们对中国某些文物品种具有某种不光彩的资源优势,因此而产生了可供商业炒作的利润空间。比方说近十几年来被他们反复炒作的元青花、明清官窑瓷器和宫廷玉器,就是典型事例。他们充分利用历史事件说事,利用部分中国专家唯海外文物是真的思想和“××文物只有××件”的荒唐理论做文章,大量倾销西方列强在战争中掠夺去的珍贵文物和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国商人仿造的外销瓷,而将中国本土收藏家们收藏的相关文物艺术品一概斥为“假货、赝品”并打入冷宫,牢牢控制了有关文物资源的话语权。
   控制了文物资源,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物以稀为贵,既然你们祖先留下的文物精品都在我手里,不管是真是假,无论是精品还是破烂,只要你想买回去,价格得由我说了算。2011年3月23日发生在纽约的一场拍事,可以让我们醒醒眼。
   那一天,在纽约苏富比拍卖行举行的“中国艺术品专场拍卖会”上,一件估价仅为800~1000美元的有残缺的民国仿乾隆粉彩瓶,最终以1800.25万美元(折合人民币1.18亿)的高价落槌,成交价是估价的22500倍!根据在场者描述:“拍卖现场挤满了热情奔放的中国人,所有委托竞拍的电话线都占上了,能抢上一部现场电话都算幸福。拍卖一开始,加价都以百万美元计,大呼小叫,老外们马上没了声响,只剩下中国人英勇奋战,将民国仿乾隆粉彩瓶由800美元推至巅峰价1800.25万美元……”
   对于这场拍事,几家浅薄的国内媒体不过脑子就举手欢呼:“此举创造了中国艺术品在西方市场上的奇迹!”而美国当地媒体却戏称:“看过那场拍卖,简直以为中国人天天都在印刷人民币!”
   好在业内人士体温正常、头脑清醒。北京收藏家马未都用了“百感交集”四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的朋友,久经国际拍卖沙场的香港著名艺术品鉴赏家、经纪人翟健民则叹称:“这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
   笔者还注意到,随后有内地专家发表见解:“此瓶是一件乾隆时期的真品,瞒过了拍卖公司专家的眼睛,却逃不过专业知识越来越丰富的内地藏家的手心,才造成了估价与成交价的天壤之别!”是内地真有如此高明的富豪藏家能去海外捡大漏儿?还是为那位富豪“掌眼”的专家故出惊世之言,以利雇主日后再出手高价翻拍?抑或本身就是拍卖行的雇佣专家?不敢妄下断语。
  
   像上面这样的拍事或交易,笔者在古董圈内几乎天天有所耳闻。近些年回流的中国文物主要通过三种途径:一是通过外国拍卖公司拍卖,二是中国拍卖公司去国外征集,三是中国古董商去海外各种古董市场购买。不管通过何种途径,那些回流的文物精品的定价权,理所当然掌控在外国拍卖集团的手上。回望这些年中国拍卖市场上元明清三代文物的价格,无不是在几大国际拍卖公司竖立的标杆上攀爬。
   当然,对于中国内地的拍卖行来说也乐见其成。你卖什么我卖什么,你卖什么价我炒得比你更高,道理很简单,哪有菜贩子的价格不超过批发商的?
   于是,中外拍卖公司共同分享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成果,弹冠相庆、皆大欢喜,竞相鼓动腮帮子,劲吹中国艺术品市场的大泡泡。他们的“辛劳”不会白费,近年来,中外拍卖集团年年都是丰收年,赚得盆满钵满。仅以2010年为例:这一年,香港佳士得全年总成交额高达55.2亿港元,较2009年全年成交额翻一番,连续5年雄踞亚洲领军地位;香港苏富比拍卖总成交额高达50亿港元,总收入较上年增长130%,达到2007年以来最高。苏富比执行总裁威廉•路普里切(William Ruprecht)的年收入达600万美元,比上一年上涨150%。
   对于中国拍卖业来讲,2010年更是一个不平凡之年了,亿元拍品接踵而至,拍卖成交总额为573亿元,增幅达150%,荣登世界拍卖成交总额的冠军宝座。拍卖诸公高调标榜:“中国艺术品进入亿元时代!”
  
  利用非正当商业手段牟取暴利
   谈起内地拍卖公司,海内外的知情人士往往会摇摇头,无奈地发出一声叹息。说到拍卖公司的成交记录,大家都会追问一句:“是真的吗?”近几年,笔者经常探班拍场,并对一些参加买卖的朋友进行采访,发现不少拍卖公司都在以各种各样的非正常手段牟取暴利。
   其一,利用霸王条款避险圈钱,旱涝保收。很多中小拍卖公司,进门要交五花八门的费用,常见的有:图录费、宣传费、保管费、代办费。记者曾先后试水几家拍卖公司,这几种费用交齐了最少一万多,最多四五万。我按照这些公司的几本图录计算,每场拍卖物品总件数平均在1500件左右,平均每件收费按4000元计算,还没开拍,拍卖公司就进账600万元人民币。
   其二,使手段抬高成交价,赚取不义佣金。按照国际通行惯例,国内一些大拍卖行倒是不会下作到如前者那般没开场就赚黑心钱,它们的主要收入是按照成交价格收取一定比例的佣金,目前内地拍卖行的佣金一般在5%~15%左右。但是,别就此以为大拍卖公司全都是些取财有道的正人君子,有道是“虾有虾路、鱼有鱼路”。对于大拍卖公司而言,尽量抬高成交价格,不仅可以多收佣金,同时还可以多聚集买卖名家、提高知名度,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笔者了解到,抬高拍品成交价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事先替买卖双方约好成交价,然后任由买卖双方现场表演,就算是将价格抬上九霄云外,最后还是按照事先的议价付款。这当中拍卖公司与买卖双方的利益一致,大家赚的多半是“名”,图利长远。
   第二种是现场设托儿钓鱼,抬高成交价。这种方法主要针对的对象是一些既不懂艺术价值又不知拍卖内幕的富豪们,目前使用率很高。它的具体操作手法其实很老套,事先在拍卖场“埋伏”几个托儿,有些是拍卖公司安排的,有些是委卖人的亲戚朋友。刚开始时如果没有外人举牌,这些人则扮演竞买者举牌竞价,一直等到“大鱼”(真正的竞买者)见“抢食”的多了忍不住跟风上钩,举牌竞买,而且报价达到设局者事先的预计数,托儿们才息事离场。这样做的结果是“双赢一亏”:卖家多赚了成交价,拍卖公司多赚了佣金,唯独买家多掏一大笔钱,当了冤大头。
   其三,虚假拍卖,从沽名钓誉者和洗钱者的口袋里赚取佣金。这种手段一般多见于中上规模的拍卖公司,一般也有两种类型:
   一是利用拍卖树立自己作品或藏品声誉的艺术家和收藏家,其中以未成名的年轻艺术家为多。他们为了走捷径成名,便将自己的作品交由拍卖公司上拍,事先谈好“佣金”数,然后邀请若干朋友冒充竞买者在拍场举牌哄抬自己作品的价格,最后获得有拍卖纪录的“公认价位”,为自己的作品今后挤进高价位市场买到一张通行证。笔者曾两次在暗访中亲临拍场为人当托儿、举牌助兴。
   二是利用拍卖活动为人洗钱,非法赚取佣金。这种现象多发生在一些企业主和贪官污吏身上,他们为了让自己非法所得的钱财合法化,便随便找一件文物艺术品,甚至是赝品,送拍卖公司上拍,然后请人到拍场参与竞买,制造理想成交记录。拍卖公司收取一定数量的佣金,为人将巨额黑钱漂白染红。
   其四,恶意收购或收拍赝品,追求最大利润。
   拍卖公司恶意拍假的事在业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根本原因是成本小、利润高。其手段不外乎两种:一是有些拍卖公司工作人员在国内外征集拍品时,有意将一些高仿品现金买断,然后带回公司进行拍卖。从国外收购的多半是仿真字画,从国内收购的多半是高仿官窑瓷器。记者在景德镇暗访时,曾有两次在做高仿官窑瓷器者的家里碰上京城拍卖行去拿货的人,行色匆匆,不与陌生人交谈。
   景德镇著名古陶瓷艺术家、元青花高仿艺人黄云鹏直言不讳地告诉记者:“这几年连××、××、××这样的大公司都假货不少。××原来好一些,现在也卖假瓷器。这些(你)就别公开说了。还有的公司,像×××拍卖公司,全场都是假货。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按《拍卖法》规定,拍卖公司不容许拍卖属于拍卖公司的物品,但还是有许多拍卖公司在拍卖之前,想方设法将藏品的所有权先归到自己名下,这样,拍卖公司可以差价、佣金一起赚。
   福建一位拍行工作人员公开来京找我的一位朋友——他早年曾跟李可染学过绘画,后改行——让他描摹老师送给他的两幅画,然后再以李可染学生的身份上拍老师的赠画,拍行可以先以30万元的价位付款给他。那位拍行使者还大言不惭地告诉我朋友:现在就这样,谁的画进入“亿元时代”就卖谁的画,买的卖的心里都有数,买的拿去送礼,得了便宜不卖乖。那人还说,徐悲鸿的画过亿后,福建马上以几十万到几百万的不等价位,拍出去数幅署名徐悲鸿的画作。
   还有一种情况是拍行工作人员专门收集亲戚朋友的赝品假货上拍,拍出去了个人拿回扣,公司拿佣金。由于利益共享,这种拍品往往还会被列为重点拍品,图录排主页,拍前推荐买主、上场后拍卖师耍技巧,最后高价成交,当事者快乐分赃。
   近年来,拍卖公司涉及拍假案件时有曝光,但由于卖假者善于利用现行国家《拍卖法》的免责条款的漏洞,这类案件经常以买假原告的败诉而告终。卖假免责使得一些无良拍卖公司更加肆无忌惮地收假卖假,有敢仗义执言者,他们会理直气壮、毫不手软地予以围攻打击。我的朋友史国良就因为指证拍卖公司拍卖冒充自己署名的假画,竟然遭到拍卖公司以新闻发布会的方式,高调声明今后拒拍他的作品。吴冠中老人生前指证拍卖公司卖假画,也遭拍界人士恶意人身攻击,污其受太太胁迫,不便承认送人之作……
   值得注意的是,拍卖集团身后耸立着“保护伞”,一旦他们的利益受到一丁点儿威胁,就会有人出面替他们摆平。2010年下半年,《中国文化报》记者屈菡发表了一篇牵涉到某拍卖公司拍假画案的报道,马上接到该公司的威胁电话,打电话的人称:“你赶快将网上的文章撤下,否则我找你们领导……”
   有保护伞,拍卖集团当然可以有恃无恐,还会在乎你小小记者来“捣乱”?对于这一点,笔者更是感同身受。尽管我在写作“中国文物黑皮书”系列作品时小心翼翼,对事不对人,没有点到哪家拍卖仁兄的大名,但不幸还是开罪了一些拍卖行业的朋友,以至于个别国际大拍行的代表回避与我在一起做电视节目,还有一家内地小拍卖行的老总指责我“哗众取宠”。不过幸运的是,第一,他并没有批评我在书里披露的种种拍卖黑幕有违事实;第二,大多数心中无鬼的拍卖业朋友能坦然面对,并且也表示本行业应当清理门户、逐除不良。
   华辰拍卖董事长甘先生就是一位敢于担当的拍卖人,他曾坦言:“拍卖公司是拍卖市场的中枢,当然是造成信任危机的最大责任方,起码要承担50%的责任……如今拍卖公司太多,懂艺术品的人才太少,懂诚信是拍卖根本原则的人更少,许多拍卖公司的人只是把拍卖看成一种‘点石成金’的‘游戏’罢了!”
  
   摘编自《谁在忽悠中国》 吴树 著 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1年11月版
  原书责编 馮灵芝
  本刊责编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