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根上的荷兰

荷兰人吃的不是饭，是情调。

到了荷兰后，我和先生被他热情的荷兰同事请到家中吃晚饭。在荷兰，如果有人请你去他家吃饭，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相当于在中国自费请一个朋友去五星级以上的酒店吃豪华晚餐。

那一天，先生的同事下午三点来到我们家，请我们移驾他的寒舍。到了他们家，首先要大力赞美他的房子，极尽颂扬之词，从屋顶夸起，直至后院地上铺的砖，证明这是你见过的最温馨最舒适最适合人类居住的房子。进了门后再次极尽阿谀之词歌颂他家的装修，还得逐一夸奖你所看到的装饰品。接下来的节目是赞美他的家庭成员，重点是他家的猫或者狗。

打扮得体的主妇们往往露出骄傲的笑容，十分受用地享受这美好的时刻，不用担心，接下来对方开始礼尚往来，他们开始大力赞美我们带去的鲜花，我们的脸色、我们的从头到脚以及我们带去的礼物。

中西大交融的客套结束后，可以入座了，但不要以为能直接坐到餐桌上，先请在客厅坐下，这时主人会打开音响，主妇也会微笑着陪坐下来，主人问：想喝点什么？咖啡、茶或者果汁？

一边喝一边开始聊天，我的心里一直在嘀咕：女主人为什么稳如泰山？谁在做晚饭？等会儿我们吃什么呢？第一轮饮料喝完，主人这时会开始第二轮，喝的东西换成了酒，但是没菜，干喝。谈话加上了酒精就更热烈了，话题也就开始不着边际，从人生的虚无到宇宙的奥妙，从冰河时代到太平洋暖流……

到了八点钟，终于坐到了餐桌上，这个时候会有意外惊喜，因为不用等到勤劳的主妇去厨房忙两个小时，她像变戏法一样就端出了第一道菜——一盆新鲜的青草。必须承认，盆子里大多数还是能算得上蔬菜的，但是肯定会有一些让人怀疑是草的植物。男主人则摆好了漂亮精致的餐具，以及与该餐具或者餐桌再或者与他家装饰风格相匹配的餐巾。然后再问：你要点什么酒？以方便他选择摆哪种杯子。如果在座各位选择的酒都不一样的话，餐桌上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酒杯。这时主人提供的候选酒类大多以葡萄酒为主，他会详细介绍不同葡萄酒的产地、年份以及特性，好像他就是传说中的酿酒世家传人。饿得前胸贴后背，还得眼睁睁地看着主人举着酒瓶在发表不知道何时结束的演讲。

终于可以吃了，这盆草可能是酸的，可能是甜的，也可能是奶油味的，取决于草里拌的是什么样的酱，除了咸味以外，你的舌头有机会品味经历各种体验。

取用蔬菜沙拉时，一定不要矜持，要坚持自助，如果非要冒充绅士淑女，后果是盘子会被热情的主人堆得满满的，而且必须把它们都塞到肚子里。

喝了许多饮料的胃里再加上冷冰冰的青草，这时多么希望能来点热乎的东西。好客的主人会再次像变戏法一样从烤箱里取出今天的主菜。它是热的，或者至少是温的。或许是一块肉，或者是一只鸡，也可能是金枪鱼和蘑菇混合在一起。但共同特点是硬邦邦的，味道是除了咸味之外的任何味道，必须切成小块蘸上盘中的酱才能入嘴。但注意一次要少蘸点儿，否则肉还有一大块但是酱没了，如果不好意思再问主人要，主人也没注意到你盘子里那孤独的一大块肉的话，就只有用力把淡而无味的肉生生咽下去。

在主菜上来之后，已经又换了酒。作为客人，嘴不能只用来吃，要用崇敬的眼神看着主妇说：真是太美味了！如果喜欢煽情的话，可以昧着良心说：我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牛肉！要想进一步煽情的话，请当即叉起一块，放入口中，眼睛半眯，发出享受的声音“唔——”。不过我做不出来，一是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昧到这个程度，二是此举的恶劣后果是主妇会把剩下的肉全部放到我盘子里。

终于把盘中的“美食”艰难地全部消灭后，主人麻利地把餐桌收拾好，换上美丽的玻璃器皿，这是餐后甜点要出场的前奏。

甜点是无比美味的冰激凌，如果不是在这个时段享用的话。因为刚刚有了一丝暖意的胃又面临了巨大的考验。配合甜点的酒，大多也是甜的，有咖啡味的，薄荷味的，还有各种水果味的。

当顽强地挺过了餐后甜点这最后一关，请继续坐在餐桌前，必须坚持到听到主人问：要不要来一杯咖啡？这是一个信号——标志着本次晚餐落下了帷幕。

主人要是一直不请喝咖啡，就得一直忍着不能先说告辞，每当这个环节出现时，宾主皆大欢喜，圆满结束，请在道别时再次睁着眼睛说出最后的瞎话：晚餐真是美妙极了，太让人回味了！

请客的饭菜都吃成这样，荷兰人的日常饮食自然只会更简单不会更复杂。荷兰人家厨房的作用就好比一个有几百项功能的微波炉，他们的菜常见的烹制方法是：原生态（仅用水冲洗干净即可装盘）、水煮、烤制（是烤熟而不是烧烤）。

荷兰人的早饭永远是两片吐司夹上奶酪，加上熏肉、香肠、鸡蛋，涂上黄油果酱，少不了一杯咖啡，再加杯牛奶或者果汁，最后吃点水果。午饭差不多也是两片吐司夹上奶酪，加上熏肉、香肠、鸡蛋，涂上黄油果酱，喝的肯定少不了一杯咖啡——他们的午饭和早饭几乎没有差别，就是量少一点儿。

晚餐是荷兰人很期盼的，因为太太会做得很“丰盛”，所谓的丰盛就是运用烤箱这样的大型设备，做出我体验过的那类“豪华大餐”。这让我颇为踌躇满志，我觉得我那点厨艺搁在荷兰可谓鹤立鸡群。

我迫不及待地催老公请同事来家吃饭，等不及地让他们尝尝我的手艺。但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尽管不绝口地夸我做的菜味道浓郁可口，却又死活不肯吸取中餐的精华。我特别热心地拖着老公同事的太太来厨房旁观，我把锅颠得滴溜溜转，爆炒的时候锅里还会着火，她们远远地看我杂耍一般炒菜，却从来没有谁勤学好问地来向我学点儿啥。

我瞧过别的荷兰主妇下厨，终于明白为什么做出来的东西那么难吃了。她把所需要的原料买回家，严格按照说明书，用计时器定好时间，再用温度计调好温度，用天平称出主料、配料的分量，用量杯加足要加的油或者水，放到烤箱里，然后等着大餐上桌。

如此这般，那么还吃个什么劲儿呢？答曰：吃情调。荷兰人家中多有一张考究的大餐桌，精心设计出灯光效果，让餐桌在晚上发出梦幻般迷人的光彩。桌上摆放着精美如艺术品的餐具，不同的食物、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装饰配上不同的餐巾和蜡烛，这就是荷兰人吃的精华所在。

其次就是吃时间，一顿晚饭的平均时间要超过三个小时。荷兰人家里很少出现中国中年夫妇那种相看两生厌，闷头苦吃的场面。到了晚餐时分，每家每户，都是烛光摇曳餐桌堂皇美酒飘香，男主人也绝不会吝惜对女主人的溢美之词，哪怕牛肉太老面包太焦，也会怡然自得地塞进肚子。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同事的太太不需要向我学习提升厨艺了，现有的厨艺已经能赢得先生每天的赞美，哪里还有继续提升的上进心？

一次跟老公谈起中荷两国在吃饭上的迥异之处，他突发其言：吃饭，中国人看重后一个字——饭，即讲究吃什么味道如何；而荷兰人则侧重前一个字——吃，用什么杯盘碗盏说什么话题。一个追求吃得满意舒服的结果，一个则追求气氛融洽环境优雅的过程。或者说，中国人用胃吃饭，荷兰人用心吃饭。

在荷兰呆久了，我于是慢慢习惯了荷兰人的吃饭方式，有空就去看书充电，以免在饭桌上找不到话题。我也开始为家里添置了各色漂亮的餐具酒杯烛台桌布……有时我总想，用荷兰人吃的形式加上中国人吃的内容，该是多么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