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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的误译及其他

2012-12-29韩立平

书屋 2012年11期

  “神州袖手人”陈散原先生曾有一句诗:“中年哀乐掇皮真,羁旅弹歌了此生。”“掇皮真”,即去除外皮,留下毫无掩饰的真挚衷款。散原诗宗山谷,典故杂遝,生涩奥衍,故不免有些“隔”。
  “中年哀乐”之感流贯绵延于传统文化的抒情中。先于散原七百年,有一位大诗人写得更为显豁,那便是金朝的元裕之:“承平盛集今无复,哀乐中年语最真。”而这两句诗的本事,则出自比元好问更早九百年的王羲之。
  《世说新语·言语》载:“谢太傅语王右军曰:‘中年伤于哀乐,与亲友别,辄作数日恶。’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尝试译之:谢安对王羲之说:“人到中年特别容易感伤,每与亲友作别,就要抑郁好些天。”王羲之答道:“人到了这年岁,自然会如此,正要借助音乐来陶写情怀,常恐怕被儿女们知觉,减损欢乐之趣。”但这段话最后两句颇有些费解,到底是谁的“欣乐之趣”受减损了?“欣乐之趣”前省略的主语,究竟是儿辈,还是王羲之、谢安他们?
  《世说新语》的几个权威笺本,如余嘉锡、徐震堮、杨勇等先生的本子,都没有予之注释。翻查坊间《世说新语》的译本,曾经寓目者如下:
  原文: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
  译一:还总怕晚辈们打击这欢乐的情趣(张万起《世说新语译注》,中华书局1995年版)。
  译二:还总是担心小辈们会破坏这欣乐自然的乐趣(李自修《世说新语今注今译》,河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
  译三:担心晚辈们遇上不测会有所减损欣赏的乐趣(王建设《世说新语选译新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
  最离谱的误译是第三例,望文生义地把“欣”译为“欣赏”,“遇上不测”则是添油加醋。三处译文有一共性,即皆把“欣乐之趣”归属于王羲之、谢安,意谓担忧子女们破坏了父辈们的享乐。王、谢风流岂会如此小家子气?故在我看来可能是一种误译。魏晋人的文字言简意丰、语短韵长,与唐宋以后的文字相去甚远,观王羲之《十七帖》即能深刻体味到这一点。对《世说新语》的单个字词进行注释并不难,难的是理解整句话,用白话文恰如其分地串讲。欲解决这一翻译难题,比较可靠的办法是参稽古人的理解。
  我们知道,表达不为人知的高怀幽趣,最常用的习语就是“不足为外人道”,出自陶渊明《桃花源记》。前此,司马迁亦有“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之语。以上二例,在今天的书面语和口语中仍被沿用,然古人还有一句话寓意与之相近,惜今人罕用,即此处王羲之所说的“恒恐儿辈觉”。
  “恒恐儿辈觉”在后代诗词的化用中颇引起“纠纷”,我们不妨借此觇知王羲之“中年哀乐”的真意。古典诗词化用此句,最著名的当属苏轼。其《游东西岩》诗,开头八句即是对这段文字的“仿拟”:“谢公含雅量,世运属艰难。况复情所钟,感慨萃中年。正赖丝与竹,陶写有余欢。常恐儿辈觉,坐令高趣阑。”
  苏轼另有《次韵许遵》:“此味只忧儿辈觉,逢人休道北窗凉。”《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人生此乐须天赋,莫遣儿曹取次知。”皆用此典故。从“坐令高趣阑”(致使高趣减损)一语可知,苏轼是把“欣乐之趣”归属于王羲之、谢安的,并不是他们的“儿辈”。这“高趣”乃是人到中年,历经世事,感慨萃集之后才能体味到的,那乳臭未干的小儿怎能知晓?苏东坡这一路的理解,宋代诗人里有很多,他们大抵借用此语表达一种幽怀高趣,如张耒《寓陈杂诗》:“无令儿辈觉,一抚无弦琴。”毛滂《八月二十八日挈家泛舟游上渚诗》:“未应儿辈觉,余醁且勤斟。”陆游《连日大雨门外湖水渺然》:“乐处却嫌儿辈觉,出门十步即烟波。”楼钥《鲍清卿病目不赴竹院之集诗寄坐客次韵》:“胸中涵养自成趣,妙处正恐儿辈觉。”魏了翁《次韵李参政壁湖上杂咏录寄龙鹤坟庐》:“莫使儿辈觉,夺我林壑趣。”
  其实,这些诗中所谓“恒恐儿辈觉”只是用典罢了,切不可当真,其意跟陶潜的“不足与外人道”差近之。否则,做他们的子女也真够可怜,父亲整日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不仅不让我们参加,还将此乐秘不示人,岂非自私透顶!魏了翁诗中的“夺”字更是让做子女的伤心。所以,苏轼的这路理解终究招来了唾骂。宋黄彻《口溪诗话》云:“东坡:‘此味只忧儿辈觉,逢人休道北窗凉。’‘人生此乐须天赋,莫遣儿曹取次知。’使子猷知此,必钳其啄也。”
  王徽之,字子猷,逸少第五子也。黄彻以为苏轼曲解了王羲之的原意,若是让王徽之听见,必定要钳东坡的嘴。
  苏东坡的“仿拟”给宋人开了个“坏头”,“恒恐儿辈觉”的接受史逐渐清高缥缈起来,失去了原典中的那份厚重深沉之情。宋末刘辰翁对《世说新语》作过评点,他对这段文字的评语是:“自家潦倒,忧及儿辈,真钟情语也,此少有喻者。”虽然钟情之语的“喻者”较少,但也不是没有。宋王之道《再和董令升雪》云:“春雪初融作燕泥,梅花零落杏花齐。遥山扫翠云初敛,芳草铺青路欲迷。别恨每忧儿辈觉,老怀终为世情低。新诗价重连城壁,敢比灵犀独骇鸡。”
  “儿辈觉”之前冠以“别恨”而非“高趣”,正可谓“自家潦倒,忧及儿辈,真钟情语也”。此外,姜特立的《听筝》:“老人难遣日,藉此慰牢落。此意只自知,勿令儿辈觉。”“牢落”而非“高趣”,也可以说是这一路的。对儿女们秘而不宣的并非什么林壑之趣,而是人到中年心灵深处的离愁别恨、百般怏悒。如此,“欣乐之趣”的主语就应该是“儿辈”了。在“恒恐儿辈觉”的接受史中,大致存在以上两种路数:一是展现清幽之趣;二是抒写忧生之嗟。在我看来,后者或许更接近王羲之的衷款,与前者相较,这样的父亲也会更令儿女尊敬。
  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转录了日本尾张秦士铉的《世说笺本》,其中对“恒恐儿辈觉”的解释也颇具深蕴:“晚年只赖丝竹陶写忧愁,得延日耳。夫我为之,不过为陶写忧愁而已,而常恐儿辈认我好之,遂亦仿效以为欣乐之具,为虑儿辈沉溺,致损我欣乐之趣。”
  丝竹音乐不过为陶写之具耳,本非好之;但忧虑过深,沉湎亦久,儿辈们会误以为自己喜好这些玩意儿,遂相仿效,沉溺其中。这正如苏轼所言:“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王羲之不过是“寓意”罢了,儿辈们若是“留意”其中,便令他担忧了。我虽不赞同尾氏把“欣乐之趣”归属于王羲之、谢安,但他着重于忧虑儿女之情的铨释,却是可取的。
  “恒恐儿辈觉”所“觉”者,应是人生的忧患伤痛,而非高怀幽趣。东坡诗所云“高趣”,可谓活用典故,与本意相差甚远。这也见出晋人与宋人之不同。魏晋人虽表面放荡不拘,但内心深处却是极大的悲哀,这是有乱世作底子的。宋人则缺少这份深沉的悲凉,却将人生的另一面,即豁达超脱发挥到极致。苏东坡晚年从海南岛贬所归来,写《六月二十日渡海》:“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豁达之人自可欣赏东坡这句诗,但在我看来,不免有一种为豁达而豁达的“矫情”。苦痛就苦痛吧,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欧阳修号“六一居士”,万里投荒的东坡可戏称为“六无居士”,在《答程天侔》这封尺牍中说:“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尔。惟有一幸,无甚瘴也。”此谓“六无”也,接着又说:“近与儿子结茅屋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无论如何,即便造物主剥夺了外在的一切所有,只要我还活着,即是“一有”,能奈我何?在百无之中发现一有,东坡真可谓深造“性命自得”之学矣。的确够顽强的,但是在情感的真挚无隐这一点上,宋人似远不如晋人。东坡的学生黄山谷也得了这个毛病。黄庭坚晚年在宜州贬所,悲惨到只能住在城楼上,在酷热干旱的夏季,忽然下了一场雨,黄庭坚把脚伸到屋外让雨淋湿,矫情地说:“吾平生无此快也。”不久便去世了。
  最后,对王羲之此语在古籍中的异文,有必要略作考索。《晋书》卷八〇《王羲之传》“欣乐之趣”前多了个“其”字。此外,《册府元龟》卷八三、《通志》卷一二九、《古今事文类聚》卷二五、《记纂渊海》卷八三、《子史精华》卷一二四等引文亦有“其”字。托名南宋王十朋的《集注分类东坡先生诗》,注释中便引了《世说新语》的这段文字,亦有“其”字。查现存《世说新语》诸版本皆无“其”字。《晋书》编纂于唐初,去晋未远,较现存《世说新语》诸本皆早(现存最早为宋绍兴八年董弅刻本,现藏日本,另有唐写本残卷),其文字或别有所据。王羲之原话中若果真有“其”字,即指代前文的“儿辈”,则为我倾向于把“欣乐之趣”归属于“儿辈”提供了佐证。王羲之整段话透露出的隐衷即是:“王羲之亲尝中年愁苦,正需借助音乐来陶写情怀,将真实内心掩盖起来,表面看来宴饮作乐,如无事一般,但王羲之忧虑儿辈们发现这一层隐衷,觉察到他的忧伤,因而过早知晓人生实苦的真相,使其原有的少年欣乐受损。”
  唐人张籍《晚秋闲居》云:“家贫长畏客,身老转怜儿。”年纪大了,更加怜惜儿辈,欲护持他们原有的那份快乐,其精彩正可与王羲之语相埒。
  少年欣乐,就是袁宏道《叙陈正甫会心集》所云:“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世说新语》的“中年伤于哀乐”,若以当今语文俗师解说,便会以“哀乐”为偏义复词,认为只伤于哀,其实不必如此拘泥,须知人到中年“哀”与“乐”皆可伤矣,此种复杂深沉之情已为陶渊明所抒写:“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无乐自欣豫”就是王羲之所说的天然“欣乐之趣”,童年即使没什么快乐事,也是开开心心、活活泼泼的;但到了中年后,即使“值欢”也“无复娱”了。清人温汝能《陶诗汇评》绎析得很细致:“‘欢’、‘娱’皆乐也,然‘欢’属声气,‘娱’属心志,中年以后,百忧感心,往往不在欢乐一边。”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王戎丧子时情不自胜,说了这句千古名言。每诵晋人此类文字,便觉有一种感动涌上心头。晋人文字很通透,然需要我们细细品味,若不经意的话,中年王羲之对儿辈们的“钟情”,就很容易被后人的误译给筛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