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与译著,莫言与日本的渊源
2012-12-29李强赵萌
世界博览 2012年22期
整整十年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来到中国,同莫言一起回老家过年。那是山东省高密大栏村,人们更愿意将它称为“高密东北乡”——莫言笔下大多数故事发生的地方。莫言小说中的东北乡,老人们口口相传的是狐仙鬼怪的故事,人可以变成牲口,牲口也可以通人性,那里的人们曾有抗德、抗日的激烈斗争,遭受过饿死人的饥荒,也有平静日子里浪漫的爱情。
和世界上很多知名作家一样,莫言聪明地将自己讲述的故事放在了一个地点,那里就是他们口中的“故乡”。
大江健三郎想看的,正是这样一个地方。2月11日大年三十,他没有入住早已安排好的当地最高档的招待所,坚持到莫言的家里吃饺子过除夕,然后睡在了土炕上。
1994年,大江健三郎在诺贝尔文学奖获奖演说上提到了莫言的名字,当时,他并没有见过莫言,二人只是神交。
1999年,莫言在京都大学做了题为《我变成了小说的奴隶》的演讲,提到他在阅读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雪国》时,豁然开朗,来不及读完就抓笔写下:“高密东北乡原产白色温顺的大狗,绵延数代之后,很难再见一匹纯种。”这是他在作品中第一次提到“高密东北乡”这个概念,这篇小说的名字就叫做《白狗秋千架》。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若干年后,这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暖》,在东京电影节拿下最佳影片大奖。
在最寒冷的时候选择了莫言
在北京西三环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董凡在报纸上看到了大江健三郎同莫言一起过年的新闻,觉得自己苦苦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
当时,他的金海方舟公司正在筹拍一部电影,他已经看了不少中国著名作家的小说,包括贾平凹、余华、迟子建和苏童。但始终没有找到最合适的蓝本。莫言这个名字成了他的最佳选择。
过去的2002年,中国电影界处在最黑暗的低谷,但又通过张艺谋的《英雄》第一次看到了中国式大片的曙光。那一年中国大陆全年票房收入仅有9.5亿元人民币,甚至仅仅为1989年票房收入的1/3。当时,即便最乐观的人也不敢预测中国电影票房会突破百亿,成为世界第二。但回顾当时的情景,董凡对《世界博览》记者表示,他觉得中国的电影是被低估的,因此,他当时坚信,优秀的中国电影依然有生存空间。
带给他信心的,是霍建起导演的小成本影片《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创造的票房神话。2001年4月开始,这部电影在日本知名的艺术院线——岩波影院公映。岩波影院坐落在日本著名的旧书店一条街神保町,是日本最著名的专门播放艺术电影的影院。该影院每年只播放四部电影,选片标准可谓精益求精。“这个电影院从不放好莱坞大片,但会上映包括伊朗、印度、一些欧洲小国拍摄的艺术电影,”董凡的合作者,旅日影视人李珍对本刊介绍说。最终,这部成本210万,在国内一个拷贝也没卖出去的电影在日本收获5亿日元票房,约合3000万元人民币,这个票房收入如果放在中国,可以排在当年国内票房榜前十位。
这坚定了董凡和李珍投资制作电影的决心。金海方舟公司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就一直从事版权贸易工作,简单点说,就是向国内引进日本的动画片、电影和电视剧,同时把中国的影视作品引入日本。“90年代是版权贸易的黄金期,那时没有指标,可以随便引进,”董凡回忆道,像《足球小子》、《樱桃小丸子》都是公司那时引进中国的,那也是日本动画在中国的黄金时代,几乎每家省级电视台都会在傍晚的黄金时段播放引进的日本动画片。但2001年,因为时任日本首相的小泉纯一郎参拜靖国神社的原因,中日关系遇到波折,日本影视作品也受到牵连,在国内开始受限,2003年,广电总局下达命令,“黄金时段一律禁播日本动画”,日本动漫与日本版权贸易的黄金时代同时走向了终结。
因此,董凡和李珍才将这部电影看得如此重要。这是公司投资拍摄的第一部电影,他们希望找到最合适的导演,做好的故事,最好的演员。找到了莫言,他们就找到了这个“最好的故事”。
从《白狗秋千架》到《暖》
导演实际上早已有了最佳人选,那就是因《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声名大噪的霍建起。
初见霍建起,记者觉得他的气质同之前采访过的所有导演都不一样。采访过程中,他一直平和、内敛,语速不快,即便谈到获得各种奖项的代表作时,他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的自傲,他在介绍作品时,最愿意讲的是电影表现出来的情感和人文要素。怪不得《看电影》杂志称他为导演圈中第一个“正常人”。
旅居日本的李珍非常喜欢《那山,那人,那狗》这部电影,就通过董凡联系霍建起,表达了合作的意愿。“我和霍建起第一次见面是在戛纳电影节,当时很高兴地谈起合作,”李珍回忆道,“因为他在日本的名气,投资方也很乐意,当时谈得很顺利。”
有了导演,下一步就是选择剧本。霍建起非常善于拍摄文学作品改编的电影,他几乎所有的电影都改编自知名作家的作品,例如根据方方小说改编的《蓝色爱情》,池莉小说改编的《生活秀》,彭见明小说改编的《那山,那人,那狗》等。“方方是很有才华的作家,池莉作品中的生活质感非常吸引人,彭见明小说中能读书湖南山区雾气腾腾的感觉,”霍建起对记者说:“莫言小说的那种氛围、那种感觉也是独一无二的。”
在莫言众多的长篇、短片小说中,几位主创最终一致选择了《白狗秋千架》。“当时一位朋友送了我三本莫言的小说集,其中就有这部作品,刚好电影的制作方也拿着这篇小说找到我,”霍建起回忆道,“选择它,是因为这部作品对我有感染力。”董凡曾留学日本,同莫言访问日本时的翻译——旅日作家毛丹青是好朋友,毛丹青也大力推荐这篇短篇小说,他一看就觉得特别适合拍成电影:“一是电影人物关系不需要太复杂,二是结尾太震撼了。”
“那是一个短篇小说,还不足以撑成一部电影,再创做的时候还需要加入一些东西,”霍建起一向认为,把文学作品改编成电影不能照搬,要对原作加以诠释,“原封不动照搬的作品不会成功”。但剧本改写好后,却意外地没有通过审批,这成为电影筹拍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波折。几经沟通后,董凡、霍建起以及编剧苏小卫决定去拜访莫言,寻求建议。
聪明的作家不会插手编剧
莫言的一系列作品都是围绕高密展开的,他的文学故乡是东北乡,他的根在那里,其他时候,他也会住在北京平安大街一个普通的大院里。在他家附近的饭馆,莫言同霍建起、苏小卫和董凡边吃饭边聊如何进一步改编。
董凡、霍建起和李珍不约而同地对记者表示,莫言是个聪明的作家,也是个开明大度的人。“我觉得因为他比较早就接触到电影改编,知道电影是怎么回事,”霍建起说。早在1988年,莫言就亲自参与了电影《红高粱》的剧本改编,此前,他已有三部小说先后被改编成电影。“小说是我儿子,电影是我孙子,”莫言说,“小说改编成电影就和原作没什么关系了。”他鼓励编剧苏小卫可以放心大胆地改编,“就是把高粱地改成甘蔗林都没问题。”
十年后的今天,苏小卫已经成为中国电影史上获得华表奖次数最多的编剧,《唐山大地震》便出自她的手笔。更多时候,她愿意隐藏在幕后,用“思芜”、“秋实”等笔名创作,一方面是因为她自诩为“业余编剧”,另有本职工作,另一方面,因为她还是霍建起的妻子,不想让别人觉得二人的合作是开“夫妻店”。
莫言不但鼓励他们大胆改编,还提出了许多具体的修改建议。比如小说的故事发生在山东,莫言、霍建起和制片人董凡都是北方人,但最终电影拍摄地却放在了南方的江西婺源,也就是古时候的徽州。莫言说《白狗秋千架》这部小说要表现的是“游子还乡”的情感冲突,主人公并非《红高粱》当中的农民,而是通过高考走出大山,在北京安家立业的教师,霍建起也觉得,中国的知识分子都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情结,老一辈文人,像沈从文和胡适等,都是从小地方求学到了大城市,然后用一辈子的时间来缅怀故土。于是他就想,是否可以将故事的背景放在胡适的故乡徽州。
然后就是女主人公“暖”的人物设置。原作中,暖从秋千架上跌下来,瞎了一只眼睛,莫言这样写:“右边没有眼,没有泪,深深凹进去的眼眶里,载着一排乱纷纷的黑睫毛。”诗人萧开愚对记者说,莫言是中国第一批把丑和肮脏直露露地写进作品的作家之一,在他们之前,中国的主流文学作品中只有美,因而莫言的作品被西方文学界称为“残酷叙事”。
但对导演来说,主角的形象很重要,最起码不能让人看了心生抵触。霍建起是个非常善于展现“美”的导演,他的电影中没有坏人,没有黑白分明的善与恶,很多演员在他的镜头中展现出自己最有魅力的一面,成为影帝影后。出于这些考虑,他和苏小卫将暖改成摔断了腿。“你不觉得这样改其实更残酷吗?”霍建起反问记者,“如果她真破了相,变得很丑,观众会觉得她的境遇没什么值得同情的。而看到她依然保留着美丽的样貌,再对比她的处境,这才会显出命运的残酷来,男主人公也会更觉遗憾。”
另外,原著中暖的三个孪生哑巴儿子,被改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乖巧,会讲话。另一个重要的改动,就是加大了小说中暖的丈夫——哑巴的戏份。原著中,他到最后才出现,而在电影中,他少年时代就与暖和男主人公井河相识。霍建起认为这样增加了电影的戏剧冲突:“爱人过去的好朋友突然出现在你的家里,你知道他们过去曾经相爱过,就会有这样那样的小心情。”电影中,暖和井河仗着哑巴听不见,当着他的面大谈过去,井河毫不顾忌地说“我还以为你能找个更好的”,而哑巴近在咫尺却不知二人在说什么,这样的喜剧冲突只能通过电影这种形式来表现。
改动最大的是电影的结尾。原著中,暖扑倒了一片高粱,想和井河生一个会说话的孩子;电影中,哑巴把女儿和暖推到井河身边,让昔日的情敌把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带到城市里去。
影片拍摄完成后,霍建起请莫言看影片时,偷偷观察着莫言的表现。当暖的女儿出现的时候,莫言开始坐卧不安,慢慢地,手就摸到了自己的脸上。影片结束,霍建起问他怎么了,莫言说:“我要赶在灯亮之前把眼泪擦干。”
霍建起这才放下了心,知道自己的改编是成功的。
意外的成功
影片最大的改动,是没有采用小说名《白狗秋千架》,而以女主人公的名字《暖》为名。尽管制片方是一家做日本影视作品引进的文化公司,导演倍受日本观众喜爱,原著故事也来自于莫言这位被日本主流文学界认可和推崇的作家,但影片的几位打造者都对记者表示,这不是一部专门拍给日本观众看的电影,也不是专门拍给中国观众看的。他们创作的初衷,是拍一部能表达他们自己的情感,又能被所有真正热爱电影这项艺术的观众所认可的好电影。
问到电影的票房,霍建起表示作为导演,自己不关心,“那是发行方的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几部著名电影的票房数据。
作为发行方,董凡和李珍都认为这部电影是成功的,投资方收回了成本,还附加了额外的收获——东京电影节的金麒麟大奖。
影片是2003年春天在江西婺源一个名叫小桃源的村子里拍摄的。拍摄期并不长,只用了两三个月,然后霍建起就到东京和李珍汇合,进行影片的后期制作。
“在日本的洗印厂,零号拷贝出来后,我感觉特别好,”尽管这是李珍第一次以制作方的身份打造一部电影,但之前,她曾将多部中国电影引进到日本公映,包括中国第一部国产商业大片《英雄》,她觉得自己对电影有一定的鉴赏力,认定《暖》会是一部非同寻常的电影。
那几年,霍建起经常受邀到日本出席同电影有关的活动,“我前一本护照,上面记录的目的地几乎都是日本,”他说,也正是在这段日子里,他和许多日本的知名导演还有演员成为了好朋友。但他当时不会想到,自己的影片有朝一日会获得东京电影节最佳影片奖,更想不到自己会将一位日本演员送上东京电影节影帝的宝座。
电影节开幕后,日本几大报社的特约评审员每天在自己的媒体上给各参赛作品打分,《暖》一直是最高分,当那一届的东京电影节评委会主席巩俐宣布,最佳影片就是《暖》的时候,所有主创人员还是激动地拥抱在了一起。
扮演剧中“哑巴”一角的日本演员香川照之获得最佳男演员奖,可以说是额外的惊喜。揭晓获奖名单时,他还翘着二郎腿,一边嚼口香糖一边和经纪公司的人在聊天,听到获奖的消息,他一紧张,把口香糖吞了下去,站起来后泪流满面。因为之前毫无准备,他当天甚至没有系领带。
即将来临的改编潮
十余年前,大江健三郎就说,莫言应该得诺贝尔文学奖,并不遗余力地为他做宣传。董凡记得,被他称为“毛哥”的毛丹青几年前曾在酒酣后对他说,“中国如果有作家能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就是莫言。到时候,有很多你能拍的好故事。”据说,当时莫言正在创作《蛙》。
而今,莫言终于收获诺贝尔文学奖,影视圈也跃跃欲试。以莫言的性格,他大概不会拒绝改编的要求。算起来,自《暖》之后的十年里,莫言再无作品改编成影视作品,而中国的年票房总额,已经从当年的10亿元人民币成长到过百亿。中国电影已经到了连热门网络小说不会放过的地步,当然不会忽略这位身边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红高粱》获得了柏林电影节金熊奖,成为中国电影里程碑式的作品,《暖》为中国电影最寒冷的年代带来一丝温暖,剩下的《幸福时光》与《白棉花》,既不叫好,也不叫座。2012年,根据著名作家陈忠实的作品《白鹿原》改编的同名电影,不但票房一般,评论界更是恶评如潮。回顾近年来赢得票房的国产电影,很难再找到根据文学作品改编而来的。如果莫言的《丰乳肥臀》、《檀香刑》和《蛙》改编成电影,会不会遭遇《白鹿原》一样的尴尬?
董凡和李珍都对记者感概到,今天的影视圈和当年的影视圈已经截然不同。当时,一两百万就可以制作一部电影,而现在,一位主演的片酬就高达千万。投资几十倍地增加,制作方为收回成本,只能千方百计地融入各种商业化要素,电影的选题面也越走越窄。《满城尽带黄金甲》、《夜宴》等国产大片都曾被引进到日本上映,但引进方都亏了本,一方面日本观众并不认可这些形式大于内容的影片,另一方面,这些商业片真把自己看成了国际巨制,版权收费也向好莱坞大片看齐,导致其他国家的发行方敬而远之。
2011年,由冯小刚执导、苏小卫编剧的《唐山大地震》引进到日本,定于3月15日公映。日本发行方前所未有地重视,在各大媒体上掀起宣传攻势,舆论普遍预测这部电影将继《那山,那人,那狗》和《暖》之后,再一次激起日本观众对中国影片的观影浪潮。然而,3月11日日本发生9级地震,这部影片从此被无限期搁置上映。未来,根据莫言小说改编的电影还能不能引进到日本,能不能引进到其他国家?或许各国制片方都会仔细斟酌再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