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茶道的四大文化元素
2012-12-26陆留弟
陆留弟
(华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1 )
日本茶道的四大文化元素
陆留弟
(华东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241 )
日本茶道讲究摈弃悦乐甘于苦寂,潜心探究精神修炼之道。型、气、美、禅是其独特的四大文化元素。“型”为了摸索“道”而存在,是茶人通过百般冥思才能抵达的无形的茶道规则和境界;“气”是指主人和客人在茶室中对彼此的用心,以“一期一会”精神为最终形象,隐现了人与人相互尊重的精神;“美”是指原本不那么起眼的实用性茶具中所散发出的不拘泥、不刻意、不修饰的自然之美;“禅”是指从茶的感官特质、饮茶氛围或心境来看,茶与禅的静寂、幽玄、枯淡特性的相融相合。
日本茶道;文化元素;型;气;美;禅
茶源于中国。 自古以来,饮茶就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种生活元素。在悠久的中国文化历史长河中,饮茶不仅仅是生活元素,同时又被赋予了一种文化元素而受到人们的崇尚喜爱。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更是以饮茶为媒介追求交友结缘之“悦”“乐”。因此,在生活元素中融贯了文化元素的饮茶就悄然升华成一种以追求身心快乐为主的艺术形态即茶艺。然而,茶被引入日本以后,“悦”“乐”之文化元素褪色,取而代之的是“借助茶水修身养性,探究人生之道”的日本“茶道”。关于“道”字,最早出现于公元前841年,西周时代的青铜器銘文中。公元1世纪左右,后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这样解释:“道,行走之道也。”“道”字在七、八世纪时从唐朝传入日本。镰仓时代狛近真(こまちかざね)著的舞乐解说书《教训抄》首次使用“道”字表示“道理”的意思。日本人往往把带技艺性并达到一定规范和思想深度的生活文化现象都称之“道”。在比较中国《辞海》,以及日本的《大汉语林》和《字通》对“道”的解释后可知,中日对“道”字的释义基本相同,但日本对“道”的解释中含有“才艺”之语义,说明“道”字进入日本社会后被融入了日本文化元素。日本茶道着眼于精神层面,潜心探究精神修炼之道,通过对某一物质的内审来达到内心世界的满足。具体而言,就是说摈弃悦乐甘于苦寂,汇纳“型、气、美、禅”,“和敬清寂”以求“修身得道”。笔者现结合日本茶道的发展历史,对其独特的文化元素型、气、美、禅等进行分析和阐述。
一、日本茶道的文化元素之一:“型”
严格地说,茶的“点前”是指茶道的规则,涵盖了从点茶法到饮茶法的诸多规定。不同的流派做法也各不相同。众所周知,单是绸巾的叠法,各流派就有不同的摆弄法。
实际上,茶道的学问就是这种规则的反复。如果撇开这种规则,茶道就只剩下“乐”,即快乐这一要素了。在茶道中如果没有一套带“型” (出自熊仓功夫、渡边保、松冈正刚、田中仙堂围绕“作为文化指标的‘型’与‘道’——日本文化论的过去现在未来以及‘型’的创造力”的座谈会,《国际交流第81号》 平成十年7月1日)的规则,那就无法做到身心投入。于是,“型”的学问就具有了重要的意义。
为什么茶道中的“型”如此重要呢?茶道的目的不是追求外在的形式,而是追求内在美,以探寻“道”的真谛。如今,裏千家在世界 30多个国家设立了许多茶道活动支部,广泛开展茶道活动。已过八十高龄,手持“鹏云斋”这一斋号的千玄室依然秉持着 20世纪初期为冈仓天心所倡导的“胸怀和平心,清茶亦敬宾”这一伟大理念,继续发挥着友好大使的沟通作用。究竟是什么信念让他这么持之以恒的呢?不用说自然是由于茶道存在“型”的缘故。对茶道贡献深远且至今仍为世人所称道的“型”跨越了近五百年的时间界限而一直延续至今,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
在长达五百年的茶道发展史中,茶道与建筑、茶器、禅、诗歌、人、美以及精神等密切相关,人们对于茶的各种憧憬、对于它的百般冥思都凝聚在茶道的“型”之中。为了完成茶道的“型”而做出种种努力的人们至今依然被铭记在心。这些人中既有留下巨大功绩的能阿弥、村田珠光、武野绍鸥、千利休、古田织部、小堀远州、片桐石州、千宗旦等茶匠,也有佐佐木道誉、足利义政、松永久秀、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蒲生氏乡、黑田如水、织田有乐、伊达政宗这样的武将。“型”以茶道为媒介,凝结了人类坚韧不拔的精神与伟大的智慧,可谓是世界茶文化史上的壮举,具有很高的文化价值。
“型”和“形”的汉字写法有所不同,日语发音上二者都可读作“kata”。《广辞苑》中对二者说明如下:型:1)模型;2)传统、惯例、老方法;3)武道、艺能、体育等活动中的规矩和规范;4)把事物分类时,表现出不同特质的典型。诸如此类的形式、形态、类型等。形:1)形状;2)事物存在的迹象;被人发现的印记;痕迹;3)模样;花样色调;4)占卜时呈现的形状;5)钱币的表面;古代钱币刻有文字的一面;6)仿照某物制成的模型;7)抵押物。“型”包括“形”,“形”囊括于“型”。即“型”是无形的,与之相对的是“形”终究保持着它的形式。
日本茶道的“型”到底是怎么样形成的呢?关于这一点,柳宗悦在《茶与美》中讲到:“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利用恰当的器具,就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礼法。当你沉浸在最为朴实无华的过程中时,你就入了其中之‘道’。‘型’也可以说是其精华。所谓直到把汤汁熬到干,才能得到其精髓。所以说有‘型’才有‘道’”。( 柳宗悦著《茶与美》讲谈社 2003年 145页)在茶道中,“型”没有自己的外在形式,具有“无形性”。为了表现其“型”,人们有必要采取一定的行动。由此可见,茶器的使用方法被茶人上升到“型”的高度,茶道的“型”换言之就是“法”。“法”实际上也是无形的。
日本人以茶道为媒介,化“有形性”为“无形性”,化“日常性”为“非日常性”,化“现实性”为“虚构性”,化“游艺性”为“求道性”,最终使茶道世界中的茶完全进入到“虚无的世界”。例如,有位日本僧人对美国的习茶者说了这样一段话:“在茶室品茶时,一股暖流回荡在你腹中,进而感到整个宇宙流入人体内……继尔会进一步感受到在饮茶的那一瞬间,自己的存在完全是依赖于他人或他物……”(Richard Silver“在茶道与禅的邂逅中——从日本文化的体验谈起”《国际交流第81号》 平成十年7月1日收录 79页),因而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品尝碗中的清茶。在这里,饮茶者一面把喝茶的行为化做虚无,一面把这种日常性引入了虚构性。
除了茶道以外,还存在着像歌道、蹴鞠道、书道(书法)、花道、剑道、柔道、弓道、香道、棋道(象棋)这样的有“道”的事物。诸“道”皆有其“型”。这些“型”都是似有若无的。与“型”相对的“形”是通过事物表现出来的。茶器具等有实际形态存在的物品是有形的。虽然陶匠只要发挥烘培陶器的本领就能够做出其外在的形状,但却无法通过其外形表现出自然的美的理念。茶器以茶的理念为灵魂,陶匠要作出这样的茶器,不能拘泥于外形,需要超越外形的“形”进行发挥创造。人类是通过发挥想象进行创造来体验事物的美感的,这是一个不受任何束缚、自由奔放的过程。茶道也是追求美的,因此也是需要创造的。茶人必须按照茶道的做法进行研习。但是,仅仅是依照茶道的要求来做,一味地在意其做法,就会变得过于强调技法,拘泥于技艺。制定自身的规矩和追求自由,二者之间似乎是矛盾的。但如果完全不加限制的话,自由和不自由之间的差别也就不存在了。因而,“型”是为了摸索“道”而存在的。世间万物皆有“道”,只有通过修行才可掌握要领,由此渐渐悟“道”。这种规律和禅宗思想中的“悟”与“空”是可以划等号的。日本茶道的“型”中似有若无的“道”便也成了它的一个特征。
二、日本茶道的文化元素之二:“气”
日语中有“気を遣う”(用心,费心)、还有“気が疲れる”(伤神)之类的词句。既然“费心”,当然就会“伤神”。从日语字义来看,其“气”即为“心”。日语的“気”字即为中文繁体字“氣”字的日本式简化。使用“気”字表达一种特定的涵义,这在其他语言中并不常见,和日语的“気を遣う”之类相对应的词句也很少。日语中的这种“気”实际上反映了日本人的微妙人际关系,有着复杂的心理要素。在一般的交往中,日本人往往会给人一种独特的感受,通俗地说就是十二分的神经质。
正如“费心”这个词那样,日本人不断地关注着自己的周围,很在意人们怎么看待自己,总是希望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如同自己想象的那样,从而为了让别人像自己希望的那样看待自己而费尽心思。这种“费心”显示在穿着打扮、行为举止、言语措词等方面。为此“费心”的同时又会对周围的人们如何看待自己而担心。如果别人没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理解自己,他们就会更加用心地努力试图让别人理解自己。由于不停地费心而导致伤神,所以最终反而希望一个人独处了吧。到了近代,日本人的“気” (竹田健二 “‘气’的本意与‘气’的思想的成立”,《日语学》1996年第15卷 7月号)主要体现于精神领域。这在茶道中表现得更为显著。例如,关于茶道的修学,堪称茶道鼻祖的村田珠光这样写道:“对万事都要用心一点” (桑田忠亲著《茶道的历史》45页,讲谈社学术文库 1997年第24次印刷发行),说的就是主人和客人要相互揣测对方的想法,真心投入地对待对方。茶道的真谛在于:无论是主人还是客人,必须从平时做起,细心地互相体谅关注。
关于茶之道,桑田忠亲在《茶之心》中这样论述:“日常茶饭的社交术,即把人与人之间的谈判当作是主客之间相敬如宾之礼来对待。那是感情的共鸣,与世俗的权术完全不同。主人对如何招待客人怀着至诚之心,客人对如何领受主人的心意绞尽脑汁。因此,主人和客人在茶室中都恭谨地表现。这种待人观不折不扣地成为茶人们的人生观、处世法,他们逢人即当客的处世法已充分普及。这种主客相互敬爱的秩序,就是茶之道。”(桑田忠亲著《茶之心》东京堂出版)茶道就是主人和客人聚集在一起,通过饮茶来沟通心灵,从主人拿出的简单食物、点茶、招待开始,茶室被当作一生一次的相遇场所,向对方尽最大的诚意,以“一期一会”精神为最终形象。通过茶道可以学到协调人际关系的智慧。在日本战国时代,茶道大师千利休提倡“七则”。
(1)“茶は服のよきように立て。”(点茶要浓淡适宜)“服”就是“喝”的意思,“服のよきよう”就是对于喝茶的人来说“調度良い加減”(味道正好)的意思。但这也并不单单是符合客人的嗜好就可以了,而是要注意体谅客人的心情,站在在场客人的立场上,“よく考えて立てるように”(仔细思考后点茶)。(2)“炭は湯の沸くように置き。”(添炭煮茶要注意火候)“何々して置く”(事先……)就是说明准备的重要性。在客人面前点茶的时候,为了使满茶釜的水沸腾,就要在茶釜中注满水,对其持续加热,为此必须准备好烧火的炭。“湯の沸くように置く”(为了使水沸腾而事先准备好),不用说,就是指准备风炉,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最初的火候控制。一旦生起火、架好装满水的茶釜以后,炭的调节就不能进行了。所以有要求提前放置最好的炭的用心。(3)“花は野にあるように。”(插花要新鲜)“あるように”(像在……一样)这个说法的意思很重要。并不是“あるままに”(确实在……、真的在……)的意思,这跟“写实”和“写真”的差异很相似。“写实”是指将某一瞬间的本质形态原原本本地刻划描绘出来,而“写真”只是模仿现实的影像。总之,是致力于把花插成让人感觉到花的盛开状态的样子,而不是希望再现花的盛开状态。就算当时开着好几朵花,而用一朵就能将其表现出来的话,就成为“あるように”(像……一样)。而且,这也有省去多余的东西,而让观赏者的想象力尽情发挥的用心。(4)“夏は涼しく冬は暖かに。”(茶水的温度要与季节相适应)这不光是指温度的高低问题,而是使人将本来通过皮肤感受到的环境变化,通过耳朵、眼睛等感受与实际不同的状态的一种方法。总之,这是一场依赖于感受性的表演。比如,即使不接触到诸如水、冰之类的东西,却能感到“凉”,不烤火、晒太阳或者对着能让人联想到它们的东西,却能感到“暖”,这是让人从声音和颜色上去感觉的。注意点茶者在茶席的环境布置上花了什么样的工夫是很重要的。(5)“刻限は早めに。”(时间要早些)这也并不仅仅是说要守时,“刻限”是指对“时刻”的意识、认识。也就是说,将时间“早めに”(提前),即通常将自己心中的钟的指针拨快一点点。为了能以闲适的心情和人相处,不焦躁、以平常心为之这点很重要。(6)“降らずとも傘の用意。”(不下雨也要准备雨具)用一句话讲,就是说不疏于防范。只是,因为这里是指主人一方对客人的用心,所以成了对他人体贴的意思。这里说的“伞”,是在与现在不同的状况下才用得着的东西的象征。总之,不管发生什么事,为了不让别人“忧虑”,主人在事先预想到突发事态是很重要的。(7)“相客に心せよ。”(照顾好客人)“相客”就是同座的客人,“心せよ”就是要照顾好的意思。这是说,在同一个场所的话,就要互相体贴、怀有关怀之心。(《利休七则》的解说,引用“茶道俱乐部”网页)这“七则”正是主人如何招待客人这一茶道中最为用心的体现,也是隐现了主客关系中人与人相互尊重的精神。千利休不仅主张“要知道茶道的根本只是烧水、点茶、喝茶而已”,而且不断地思索如何构筑以茶为媒介的主客相对(自己和他人的关系与他人和自己的关系)的人际世界,也就是在小之又小的狭小茶室“怀着”一颗尊敬的“心”去体贴对方。
孔子提倡“仁”,主张在礼的基础上抑制自己、体谅他人。“仁”字光有单人旁就会有失偏颇,是靠两个单人才能平衡。主客相对的人际关系中,首先自己要坦率投入真心相待、谦虚恭让、不骄纵跋扈。在中国,这种“二人”的对应关系有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师徒、朋友等。在茶道世界,其基本中的基本也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千利休看来,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的一切关系都凝缩在茶室中,他的茶道“七则”就是作为主人今后该如何表示对客人体贴照顾的理念体现。
在战国时期,每天生活在生死线上的统治者和茶人们之间以茶为媒介的“瞬间的用心”,其紧张度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而且那个时代的“用心”是出自精神的,不容许丝毫的虚伪。因为包括茶道在内的日本传统文化是从中世封建社会的精神和环境中创造出来的,包含着很多封建因素,所以与精神性深深地结合在一起。遗憾的是,村田珠光“对万事都要用心一点”的茶道精神到了今天似乎变成了“费心伤神”。如某某流派非要有怎样的规则不可,挂轴花瓶非舶来品勿属,竹制品才为王道,等等诸如此类的胡乱费心最终带来了更多的伤神。其实,“费心”精神也反映在日语中,即为“费心”的日语。不同场合各自有其固定的语言形式。日本人的日常会话其实也是一种边感受周围边用心会话,被高度“伤神”的语言。比如,“お茶が入りました。”(茶泡好了)这句很普通的句子中也有着深刻的用心。它的意思是“茶不是自然而然就泡好的,是我为了你特意泡的”,可以说全面用心,深度伤神。
三、日本茶道的文化元素之三:“美”
日本虽有其固有的美术表现形式,但没有“美术”这个词。“美术”是明治时期从英语“fine art”翻译过来的一个新词。《说文解字》解释说,“美”字由“羊,大而肥者味佳”之处创造出来的。由此解释出发,可以想象无论羊有多么美味都不会像美术品那样给人美感。所以说,用羊肥味佳来表述鉴赏“美”的感受似乎不太恰到好处。但是说“善术”就更不妥当了,所以不得不暂时使用“美术”。(山内金三郎“日本美术史抄 黎明篇——本刊是经对美术史诸书多方涉猎而特别编辑而成”,《美术工艺》一月号总卷第22号29页)
冈仓天心的三部代表作之一英文版《茶之书》系统地阐述了东洋传统精神文化的奥秘,论述了他围绕茶道的历史观、宗教观、人生观、文化观、艺术观,指出东洋传统精神文化有别于欧美的物质主义文化。冈仓天心说:“到了十五世纪,日本将其推崇并发展成一种审美的宗教,即茶道。茶道是一种仪式,它基于对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俗事中存在的美好事物的崇拜,谆谆教导纯净与调和、相互敬爱的神秘、社会秩序的浪漫主义。茶道的要义在于崇拜‘不完整的东西’,是在所谓人生这个无常、不可捉摸的时期内,实现一些可能实现的事的简单意图。”(冈仓天心著 村冈博译《茶之书》21页,岩波书店2006年第104次印刷发行)关于日本茶道和美术的关系,冈仓天心写道:“茶道是一种仪式,它基于对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俗事中存在的美好事物的崇拜(后略)”。这里所说的“存在日常生活的俗事中的美好事物”也就是指日本人日常生活本身包含着艺术,宗教般的作为文化要素的茶道就在其中。那么,“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俗事中的美好事物”究竟是从哪里产生的呢?
大久保乔树在《日本文化论的系谱——从“武士道”到“恃宠撒娇”的构造》(大久保乔树著《日本文化论的系谱——从“武士道”到“恃宠撒娇”的构造》,中公新书2003年88~89页)一书中赞誉柳宗悦的《杂器之美》是“堪称民艺宣言的、有纪念碑性质的论文”,“是将八百至一千字左右的断章逐一粘贴、并贴上简单的序言和后记的短篇”。“首先,在引用开头一节的序言中,柳宗悦认为的民艺的最大本质——信仰与工艺的一致融合得到大力提倡。工艺也是在百姓生活中根据‘民艺’这个词想出来的,而在创造出与百姓生活密切联系的工艺的工匠们的生活中,却丝毫没有自我表现的意识。他们纯粹是以没有邪念的心境,身体听凭熟练的手艺行动,等待物品的诞生。”(“民艺”是大正十五年民众工艺的略称)
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由于欧州的现代化、机械工业自动化的快速发展,使得日本的杂器也将开始灭绝,所以可以深切地感到杂器的落伍。但恰恰在这个时候,杂器的美术性意义通过柳宗悦得到了重新确认。
据有关字典解释,杂器的“杂”:多种东西混杂在一起;非主要的,难以分类的;没用的;粗糙的,不细致的。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不纯净的东西。既然不纯净,为什么和美结合在一起呢?柳宗悦的“杂器”究竟是什么呢?“首先,实用性。即为了能经得起每天的使用,要求结实牢固。因此,光是花哨的异常物品、或过度装饰的物品应排除在外”,“其次,无名性、非个人性。艺术作为某个特定艺术家个人的作品,一般都带有相应的个性。但工艺是由不计其数、且不知其名的工匠制造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应把共同的性质作为其本质。”“再次,归根结底,工艺是从自然中产生的。具体来说,只有当地的土壤、树木等材料才算是工艺的出发点,只有不违背这些素材各自的性质、顺应它们,做出来的东西才会呈现出自然而然的天然之美。”
“实用性”、“由不知名的工匠制造出来”、“从自然中产生(中略)自然而然的天然之美”,这三者即指从生活中产生的东西、通过民众的手创造出来的艺术、自然形成的自然美。日本茶道中不时让人们感受到的一种不拘泥,不刻意,不修饰的那种自然美就是源于原本不那么起眼的杂器物品。日本人的美感和精神主义一样都通过“物”来表现。把这个“物”定位到茶具上来看的话,它就是指民众生活中的茶碗、桶、壶、铁壶、茶釜、扇子等种类丰富的生活用品本身。这种杂器的创想其实从千利休时代起就已经有了,如千利休用过井户茶碗之类的高丽杂器。井户茶碗其实是当时朝鲜人盛饭的饭碗,另外还有漱口茶碗、涮笔器、药用人参的茶碗等。长次郎根据千利休的构思烧制的茶碗以及之后的乐茶碗,其实也只不过是杂器而已(桑田忠观著《茶道的历史》105页,讲谈社学术文库1997年第24次印刷发行)。
千利休主张“茶匙必须亲手制作来招待客人”( 桑田忠观著《茶道的历史》78页,讲谈社学术文库1997年第24次印刷发行)。根据千利休的创意而发明的物品中就有吊桶、净水罐、竹制的盖托、木饭盒的水罐等,这些都是杂器类的物品(桑田忠观著《茶道的历史》讲谈社学术文库1997年第24次印刷发行104页)。
从中世到近世逐渐形成的日本独特的审美观即“侘美”观,可以说这是对中国物品豪华感的一种逆向发展。包括富人在内的茶人们不断地思考着“侘”如何从“福”到“贫”,崇尚与“豪华”相对的“朴素”。
四、日本茶道的文化元素之四:“禅”
《山上宗二记》说:“茶汤出于禅宗,僧人专行于此。珠光、绍鸥皆禅宗也。口诵密传而来。”(熊仓功夫校注《山上宗二记 付 茶话指月集》99页,岩波书店 2006年6月16日)冈仓天心在《茶之书》“道教与神道”一章中写道:“‘禅’出自梵语的‘禅那’(Dhyana),意为‘静虑’。通过努力的静心思考,能够达到了解自性的极致。”该章末还写道:“一切茶道的理念,都是从人生的琐事中悟出‘伟大’这一禅的思考的产物。道教提供了审美性理念的基础,而禅将其实际化了。”
铃木大拙的《禅与日本文化》(铃木大拙著《禅与日本文化》,岩波书店 1981年)“禅与艺术”的部分例举了七种禅艺术的特性,即“不匀称、简朴、枯高、自然、幽玄、脱俗、静寂”,还论述了“茶禅融合之美”。禅与茶如此密切相关,其理由可以从以下几点来考虑。首先,茶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其次,茶的绿色给人以非常宁静安详的感觉,能使人联想到生命和自然。在略带苦味的甘甜中,有着越品越美味的深邃幽远之感。茶与禅之所以有着如此深厚的先天性的渊源就是因为有以上两点。此外,茶禅一味思想的形成,茶的传入和饮茶的普及,禅僧都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在平安时代,天台宗的始祖最澄从大唐带回了茶种并将其播种在坂本。到了镰仓时代,两渡宋朝的的僧人荣西不仅将临济宗传入日本还带回了茶树,而且把它们分别种于九州地区和位于京都西北部的高山寺院里。但是,高山寺中的茶园并非是真正的茶园。据寺中石水院的人说,真正的茶园在高山寺北面的山脚下。总之,从中国唐代带回茶树确实是分种在寺院里的。那些留学中国的僧侣们看样学样地把中国寺院中的茶以及饮茶方式等带回了日本,于是,日本茶道在不知不觉间就与佛教寺院禅宗世界结了缘。
平安时代天台宗的僧侣(1011~1081)岩仓大云寺住持成寻于延久四年(1072年)3月15日离开肥前国(佐贺)松浦郡壁岛潜赴中国。翌年 6月 12日在明州送别弟子回国时,把自己在中国写的游记《参天台五台山记》(以下简称《参记》)八卷,交付给弟子带回大云寺经藏,为中日文化交流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在将《新加别记类》“参天台五台山记”八卷(近藤瓶城编《改定史籍集览》第26册647~814页,临川书店昭和59年)与浙江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许伟晴、杨涛等人整理校正、王勇主编的《改订史籍集览》“参天台五台山记”八卷(王勇《参天台五台山记》解题,浙江大学日本文化研究所 2004年 1月 8日)进行对照后,两个“参天台五台山记”八卷中有关茶的记载整理如下:
首先,出现最多的是“點茶”(用繁体字写的文字),共有九十余处。其中也有在“點茶”后面加上“药”、“汤”等字的“點茶汤”、“點茶药”等词。众所周知,在中国的南宋时代,主要的茶法就是点茶法。而且,事实上斗茶也是由点茶演变而来的。具体地说,点茶法就是用茶研、白臼把茶研磨成粉末状,然后用茶筅击佛。“点茶”在当时的禅寺中如此频繁地举行,无非是为诵读长篇经文做准备。另一个原因是,禅宗的世界最重要的是集中力。即从点茶的动作可以看出,坐禅时将精神集中在一点也是重要的。“點茶汤”恐怕要比点茶复杂一点,也就是说必须是好茶叶。文献中,关于大师自带“好茶”(即好的茶叶)前来的记录有好几处。讲到某某大师到访时,一般都能看到“點茶汤”。由此可以推测,有了好茶叶,才有“點茶汤”的可能。还有“點茶药”的茶药就是把多种东西混合放入釜中加以煮煎,这就比茶汤更接近液体状了。
其次,“喫茶”这个表现也很多。禅寺中的“喫茶”任务就像修行的代名词。众所周知,禅院茶的最初目的是消除坐禅时的睡意,禅院内的饮茶和禅的修行同时进行。还有,茶具有消除疲劳的药效性,对坐禅有所帮助。从文献上看,“喫茶”和“點茶”一起出现,而“喫茶”出现频度略高。所以,“喫茶”是先注重茶作为药的实用机能,其后才成为有解渴效果或有益健康的饮料。
一千多年前,有位名叫赵州〔じょうしゅう〕的禅僧去拜访两位新来的同仁。他问其中一人:“你来过这里吗?”那人回答:“没有。”赵州禅僧对他说:“喫茶去!”然后,又问另一个僧人:“你来过吗?”那个僧人说:“来过。”赵州禅僧也对他说:“喫茶去!”于是院主问道:“和尚,对没来过的说‘喫茶去’还可以理解,为什么对来过的也说‘喫茶去’呢?”赵州禅僧对院主道:“院主!”院主应了一声。赵州禅僧还是说:“喫茶去!”
这就是禅宗的公案,是云水僧(禅宗的修行僧)修行的必经之路。论述禅僧和茶的关系经常引用这个“赵州喫茶去”的典故。赵州禅僧的话“赵州喫茶去”〔じょうしゅうきっさこ〕成为即对一个问题的答复不管其“是”“否”,都同样地用“喫茶去!”接续,同时对感到惊讶而提问的第三者也用“喫茶去!”来回应。这就是来自赵州把喫茶作为公案来使用,巧妙说服众人的故事,它被当作使茶与禅宗结缘的趣事广为流传。
临济宗始祖荣西禅师所著《喫茶养生记》(1211)有“喫茶”这个词,并记载了荣西将茶作为药劝因宿醉而头痛的将军源实朝饮用随即见效的轶事。《喫茶养生记》说,人的五脏通过大量摄取各自喜好的五味而变得更加健康,即肺脏好辣味,肝脏好酸味,脾脏好甜味,肾脏好咸味,心脏好苦味。这样一来,作为药用的饮茶风习就开始从寺院传入武家社会,最终进入寻常百姓家。
《参记》(1072.05.19 卷一/延久四年)中写道:“参石桥以茶供养罗汉五百十六杯”,成寻亲眼见过这种场景。关于天台山石桥的罗汉供养茶,东京学艺大学的高桥忠彦教授介绍说,“在闻名天下的浙江茶文化中心地天台山,五百罗汉供养仪式点了茶,许多禅僧在诗中吟诵该茶生花。”而且从皇帝向五百罗汉献茶的记录可以分析出当时饮用的多为散茶而非饼茶,还有人指出京都大德寺所藏的五百罗汉图是了解五百罗汉茶的贵重资料。
在《参记》“1073.03.09 卷七/延久五年 ~惠净阇梨与的乳茶壹帖”的日记中,“乳茶”这个词只出现了一次。这是宋太宗时(纪元九九五年),作为给皇室的贡茶而在福建制造的乳茶,是奢侈品。除此之外石乳、的乳、白乳等也在贡茶之列。
在成寻的《参记》这部日记中,关于茶器涉及到两三处,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银茶器。为了点茶而使用银茶器给人相当豪华的印象,当时在寺院作招待客人之用,也可能是因为喝完一杯茶要收费而采用的。通过表1可以了解到《参记》中的“茶”字蕴含的内容。
表1 《参记》中“茶”字蕴含的内容
关于11世纪初寺院中的茶的形式,成寻禅师是如何看待的呢?关于中国禅寺的茶的种类、点茶方法、茶的意义内容及作用,成寻又是如何思考的呢?这都是一个疑问。但他所写下的珍贵日记由弟子们带回日本以后,当时日本开始种植茶树,而且在一定的扩大生产得到确保的基础上,有样学样地学习起中国禅寺中的茶的形式,并在日本的寺院中进行实践。像成寻一样的留学僧们一边学习禅寺的戒律、礼仪,一边对茶在禅中的作用和地位作了很多观察与学习,并将其带回了日本。茶不仅仅是用来喝的,禅寺中的茶反而超越了日常性,成为修行和讲法不可或缺的东西,而且还包含着社交性(招待客人和交流)、礼仪性(赠与)、药效性(消除疲劳)、祈愿性(供茶)等作用。
日本茶道是“侘(闲寂)•寂(幽静)的含意,即茶道是唯美性、‘心身’性的双重修炼,超越了世俗的时空”。在日本,关于茶道的定义很多。比如,冈仓天心在《茶之书》中说,“茶道指颂扬从日常生活的琐事中发现美、赞扬美”。 谷川彻三在《茶道的美学》中说,“茶道是以身体动作作为媒介而演出的艺术之茶”、“是社交性、修行性、艺术性、仪式性的”。芳贺幸四郎在《茶禅一味》中说,“一般说来,茶道有三个面,即兼有社交礼仪性的优雅的游艺面、文雅高尚的艺术面以及人们形成的‘道’这一宗教面。”熊仓功夫在《茶道的历史——叙至千利休》中说,“把茶道作为一种舞台艺术捕捉、打扮(服装和道具)、进行(茶室和露天)、准备(规矩和礼节),感受(清净枯寂之趣)”。仓沢行洋在“一期一会觉书”《一期一会》中的分析很有见地,即茶道“乃由茶至心之道,由心至茶之道”,“茶道含有两层意思。其中一层意思是,把点茶、喝茶当作机缘,换言之,即把‘茶汤’当作机缘,加深和增强‘心’灵沟通之‘道’。另一层意思是作为加深、增强后的‘心’理作用的点茶、喝茶,即举行茶道仪式之‘道’。简而言之,茶道即由茶至心之道,由心至茶之道。”(仓沢行洋“一期一会觉书”《一期一会》211页,灯影舍 1988年)根据广辞苑中的定义,“茶の湯”是“招待客人,点抹茶、设宴会等。茶会。茶之会。及其礼仪”。而“茶道”既可读作“さどう”,也可读作“ちゃどう”,意为“通过茶会修养精神、钻研交际礼法之道”。这条道指包括动物在内的一切事物所走的道路。道路有很多条,有时也会没有路。将人走的道路比作茶之“道”的,唯一解释无疑是人类自己的姿态。俗话说,一个人的姿态会反映他的内心。日本人的精神世界都是通过“事物”表现出来的,他们边注视着“事物”边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这才是茶道的真髓。
纵观世界茶文化的发展史,可以明显地看出有两条迥异的发展道路。一条是以中国茶艺为代表的饮茶艺术之路。它是 “最美味的烹茶方法” 并在生活元素悠久沉积中逐渐升华发展而成的一种艺术性表现形态。自古以来,包括文人墨客在内的中国茶客们没有过多地把饮茶看作精神之“道”,而注重把它作为一种健康疗养的方法,即“艺”来喜好并世代流传。另一条发展之路就是日本茶道。它和一时兴起的游艺化倾向不同,而是强调作为身心修炼的精神论并最终成为礼仪做法的修养而得到普及。饮茶自中国传入日本后,受到了僧侣、武士、大名、町人等社会上流人士的欢迎和接纳。通过人们别出心裁的创意,提出了所谓“和敬清寂”的精神论,并演变成“道”这一日本特有的精神文化形态。
Four cultural elements of the Japanese “way of tea”
LU Liu-di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The Japanese “way of tea” takes a negative stance toward the concept of “pleasure”,and has a strong tendency to elevate the inner life; hence four cultural elements in the Japanese “way of tea” are formed: form,atmosphere,art,and Zen thought.Among the four elements,“form” exists for exploring “the way”,and it is a practice intending to search the tangible and intangible realm of rules through various tea ceremony of contemplation; “atmosphere” means the host and guest in the tearoom respect each other,which suggests the spirit of mutual respect among people; “art” stands for the natural beauty of practical tea vessels which is informal,without elaboration or adornment; Zen thought,viewing from the sensory quality of tea,the air where people drink tea and people’s mind ,tea infiltrates with the subtle,solitude,“Kudan(dull and plain)” of Zen.
form; atmosphere; beauty; art elements; Japanese “way of tea”
S571.1
A
1009-2013(2012)01-0058-08
2012-02-08
陆留弟(1954—),男,上海人,教授,主要从事中日茶文化研究。
曾凡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