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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刊《西厢记》中的汤显祖评之真伪及其他

2012-12-23陈旭耀

关键词:刊本西厢卷首

陈旭耀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明刊《西厢记》中的汤显祖评之真伪及其他

陈旭耀

(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晚明戏曲小说评点之风盛行,在明刊 《西厢记》中,有三种署名汤显祖批评,它们是师俭堂刊刻的 《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汇锦堂刊刻的 《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 (署汤若士、李卓吾、徐文长合评)、 《西厢会真传》 (署 “汤若士批评、沈伯英批订”)。通过对这些 “汤评”的真伪、思想等问题详加考析,可以发现明刊 《西厢记》中的 “汤显祖评”与李贽、徐渭、陈继儒等名人评点一样,其真实性虽不高,但它们在 《西厢记》的传播接受过程中则起到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

《西厢记》;明刊本;汤显祖评

晚明戏曲小说评点之风盛行,在明刊 《西厢记》中就有不少名人评点本,当时的名士如王世贞、李贽、徐渭、陈继儒、汤显祖、魏仲雪、徐奋鹏等都被冠名列入《西厢记》的评点之中。本文拟以明刊《西厢记》中的汤显祖评为考察对象,就其真伪、思想等问题加以阐述,从而对晚明时期《西厢记》传播接受过程中的名人评点现象作出恰当评析。

今知明刊 《西厢记》至少有三部署汤显祖批评,它们是:《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署汤若士、李卓吾、徐文长合评)和《西厢会真传》(卷首《会真记》署“汤若士批评、沈伯英批订”,故学界通称“汤沈合评本”)。有着“东方莎士比亚”之称的明代戏剧家汤显祖,以其“临川四梦”在中国戏剧史上获得殊荣。同时,他与古典名剧《西厢记》也有着割舍不断的关系,他的《牡丹亭》与《西厢记》一脉相承,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正是对《西厢记》的继承发展,才有今天这部蜚声海内外的《牡丹亭》。那么,这三部题署汤显祖批评的《西厢记》与汤显祖究竟有何关系?这些批评文字对《西厢记》的传播与接受起了什么作用?下面试作探析。

《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是闽建书林师俭堂刻于明末的一个本子,该书《西厢记》的本文与容与堂刊 《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以下称容与堂刊本)及师俭堂刊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的《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西厢记》(以下称陈眉公批本)的本文相同。蒋星煜先生认为它是一部伪装的李卓吾本[1](P114-122)(笔者按,即容与堂刊本)。其实,它是师俭堂为射利依其所刊陈眉公批本的书板并套用容与堂刊本的批语再次炮制的一个名人批评本而已①有关论述参见拙著《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第25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

这部书的批语包括眉批与出后总批,与容与堂刊本的眉批与出后总批几乎一样。其眉批是一些针对剧情、人物或曲文而发的感悟性评点。如第一出《佛殿其逢》老夫人上场白有眉批:“既说只生得这个小姐,后面不合说欢郎是崔家后代子孙。”对剧中细节的前后牴牾予以分辨;当老夫人吩咐红娘趁佛殿上无人带小姐去散散心时,又有眉批:“老婆子家教先不严了。”对老夫人失当的做法进行评骘。又如第一出最后一支【赚煞】的眉批:“有馀不尽无限妙处。”则是对曲文的意境作出评点,等等。这些眉批并非什么系统的评论,只是评点者随感而发,故常见“好”、“妙”、“妙绝”、“有味”之类的评语,就好比读书读到佳处脱口而出的赞叹。当然,对一般读者而言,这些吉光片羽式的评语也许能起到一些导引的作用。

《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书影

此书出后总批共有28则,比容与堂刊本少一则①按,此本所缺出批为第十出的一则“又评”:“《西厢》曲文字如喉中退出来一般,不见有斧凿痕、笔墨迹也。”,内容与容与堂刊本基本一致,其中16则完全一样,12则只是一两个字词的差异②按,差异的具体情形可参看拙著《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第96、97、261页。,兹录如下:

第一出:张生也不是个俗人,赏鉴家,赏鉴家。

第二出:无端一见,便打下许多预先帐,却是无谓,却是可笑。秀才们穷馋饿想,种种如此,到底做上,所谓“有志事竟成”也。

第三出:如见,如见!妙甚,妙甚!

第四出:做好事的看样。

第五出:描写惠明处,令人色壮。

第六出:文已到自在地步矣。

第七出:我欲赞一辞也不得。

第八出:无处不似画。

第九出:曲白妙处,尽在红口中摹索两家,两家反没有,实际神矣。

第十出:尝言吴道子、顾虎头只画得有形象的,至此相思情状,无形无象,《西厢记》画来的的逼真、跃跃欲有,吴道子、顾虎头又退数十舍矣。千古来第一神物,千古来第一神物!

又 评:白易直,《西厢》之白能婉;曲易婉,《西厢》之曲能直。此所以不可及也。

又 评:《西厢记》耶,曲耶,白耶,文章耶?红娘耶,莺莺耶,张生耶?读之者汤海若耶,俱不能知也,倘有知之者耶?

又 评:作《西厢》者,妙在竭力描写莺之娇痴、张之笨趣,方为传神。若写作淫妇人、风浪子模样,便河汉矣。在红则一味滑便机巧,乃不失使女家风。读此《记》者,当作此观。

又 评:《西厢》文字一味以摹索为工,如莺张情事,则从红口中摹索之;老夫人及莺意中事,则从张口中摹索之,且莺张及老夫人未必实有此事也。的是镜花水月,神品,神品!

第十一出:此时若便成交,则张非才子,莺非佳人,是一对淫乱之人了,与红何异。有此一阻,写尽两人光景,莺之娇态,张之怯状,千古如见。何物文人技至此乎?

第十二出:妙在白中述莺语。

第十三出:极尽惊喜之状。

第十四出:红娘是个牵头,一发是个大座主。

第十五出:描写尽情。

第十六出:文章至此,更无文矣!

第十七出:寄物都是寄人去,妙尽!

第十八出:妙极,见物都是见人来。

第十九出:红娘如此护着张生,疑心,疑心!

第二十出:不得郑恒来一搅,反觉没兴趣。

又 批:读《水浒传》,不知其假;读《西厢传》,不厌其烦。文人从此悟入,思过半矣。

又 批:读他文字,精神尚在文字里面。读至《西厢》曲、《水浒传》,便只见精神,并不见文字耳。咦,异矣哉!

又 批:尝读短文字,却厌其多。一读《西厢》曲,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又嫌其少。何也?何也?

又 批:或曰:“作《西厢》者,郑恒置之死地,无乃太毒。”我谓:说谎学是非的,不死要他何用!又曰:“莺原属郑。”独不思张乃得之孙飞虎之手,非得之郑恒也。若非杜将军来救,莺定为孙飞虎浑家矣。郑恒去向孙飞虎讨老婆,也是一个死。

以上28则批语有对剧中人物予以品评的,第一、第二出对张生,第十四、第十九出对红娘的评论即是;有点评剧情关目的,如第四出“做好事的看样”,第二十出“不得郑恒来一搅,反觉没兴趣”等;有对他人不当批评进行反驳的,如第二十出最后一则“又批”;更多的评论则着眼于《西厢记》的文词,指出它“白婉曲直”,能根据具体场景刻画人物性格,并传导给读者(观众)(“描写惠明处,令人色壮。”);还指出它擅长“摹索”,以第三方的视角来展现人物的特征、情状、精神,甚至把“无形无象”的相思情状刻画得栩栩如生,达到“只见精神,不见文字”的“自在地步”。鉴于此,点评者认为像《水浒》、《西厢》等充满真情的文章,即使“反反复复,重重叠叠”也不厌其多,这与李贽的“童心说”是一致的。

此书虽冠名汤海若批评,但这些评论因为完全因袭了容与堂刊本,当然不是汤显祖的手笔。真正的执笔者,明清以来,多有认为是叶昼 (叶文通),目前学界对此尚有争议,蒋星煜、朱万曙等先生倾向认为是李贽所批①参见蒋星煜《李卓吾批本〈西厢记〉的特征、真伪与影响》,《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第85-10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朱万曙《明代戏曲评点研究》,第57-63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黄霖先生则通过与确定为叶昼所批的容与堂刊 《李卓吾先生批评忠义水浒传》的评语相比较,发现二者在用词、风格、观点等方面一致,得出容与堂刊《西厢记》的评点出自叶昼之手的观点[2],此推论较为可信。

这部书卷首还有一篇署 “海若汤显祖书”的《西厢序》,全文如下:

文章自正体、四六而外,有诗、赋、歌行、律绝诸体,曲特一剩技耳。然人不数作,作不数工。其描写神情不露斧斤笔墨痕,莫如《西厢记》。以君瑞之俊俏,割不下崔氏女;以莺莺之娇媚,意独钟一张生。第琴可挑,简可传,围可解,隔墙之花未动也,迎风之户徒开也,叙其所以遇合,甚有奇致焉。若不会描写,则莺莺一宣淫妇人耳,君瑞一放荡俗子耳。其于崔张佳趣,不望若河汉哉!予尝取而读之,其文反反复复,重重叠叠,见精神而不见文字,即所称千古第一神物,亶其然乎!间以肤意评题之,期与好事者同赏鉴。曰:可与水月景色天然妙致也!

这篇序文毛效同所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将它编入汤显祖的“散佚作品”中,那么,它是否出自汤显祖之笔呢?其实,它是直接取自师俭堂所刊陈眉公批本卷首署“云间陈继儒题”的《西厢序》②按,上海图书馆所藏陈眉公批本卷首只有一篇余文熙的《六曲奇序》(见拙著《现存明刊〈西厢记〉综录》,第149页所录),而无署名陈继儒的《西厢序》,但国家图书馆所藏的陈眉公批本则有陈继儒的《西厢序》,无余文熙的《六曲奇序》。从余文熙的《六曲奇序》可以看出,师俭堂当时曾一并刊行《西厢记》、《琵琶记》、《红拂记》、《玉簪记》、《幽闺记》、《绣襦记》六种传奇,均冠以“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现国图仍藏有《西厢记》、《琵琶记》、《幽闺记》三种,据朱万曙称,大连图书馆还收藏了《玉簪记》,它们卷首均弁一篇“云间陈继儒题”的短序。如此看来,上图藏本的《六曲奇序》应该是六种传奇的总序,由于冠以“鼎镌陈眉公先生批评”,则每个传奇卷首应该都有一篇陈继儒的序,国图与上图的《西厢记》正好各缺一篇序文,这样就出现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二者都是手书上板,除一字写法不同外,字体都完全一样。显然,这是师俭堂在刊行《汤海若先生批评西厢记》时,由于所袭用的容与堂刊本卷首无序,就用自己曾刊的陈眉公批本卷首之序,改换题署,成为一篇汤显祖所作之序,这样就更能让人相信此书为汤显祖所批。一篇文字一会归陈,一会归汤,且两家均为当时声名显赫者,作伪行径显而易见。

关于这篇序文的思想艺术价值蒋星煜先生所论甚详,并指出了它有四处套用了容与堂刊本出后总批,所以很难设想,汤显祖的语言会贫乏到非搬用李卓吾的批评文字[1](P114-117)。 然蒋先生似乎不知道这篇序文也曾弁于陈眉公批本的卷首,并署“云间陈继儒题”,否则就不用作此设想了。

《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署汤若士、李卓吾、徐文长合评,此书傅惜华先生《元代杂剧全目》著录时作“明崇祯间汇锦堂刻本”[3](P55),此后,提到此书的一般都作 “汇锦堂刻本”(现存三先生合评本,已看不到“汇锦堂”的名号,仅吴希贤编《所见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版本图录》中所录此书的书名页见题“汇锦堂藏板”五个小楷字。——笔者按)。

《三先生合评元本北西厢》书影

此书批语也包括眉批与出后总批,但眉批未标明评点人,本文暂略去不论。与之前的批点画意本、王骥德校注本等一样,此书也将《西厢记》分为五大折,每折各四套。每套曲后都分别列出三家总评,现将各套后标注“汤若士总评”的批语列下:

第一折

第一套(奇逢):莺也,红也,张也,都是积世情种子。故佛地乍逢,各各关情如火。若聪和尚,便是门外汉矣。

第二套(假寓):老和尚智慧僧也,亦参不彻、跳不出小张圈套里,却被小张算定全局。

第三套(联吟):张生痴绝,莺娘媚绝,红娘慧绝,全凭着王生巧绝之舌,描摹几绝。

第四套(闹会):中篝之丑,十有八九从佛境僧房做来良繇。佛法慈悲,以方便为第一善事也,故呵护最灵。今欲清闺閤之风,须先塞此径窦。

第二折

第一套(解围):两下只一味寡相思,到此便没趣味。突忽地孙彪出头一搅,惠明当场一轰,便助崔张几十分情典。

第二套(初筵):先将《请宴》一出虚描宴中情事,后出《停婚》只消尽摹乍喜乍惊之状。有此出,后出便省多少支离。此词家安顿法,不可不知。

第三套(停婚):此出夫人不变一卦,缔婚后趣味浑如嚼蜡,安能谱出许多佳况哉?故知文章不变不奇,不宕不逸。

第四套(琴挑):一曲瑶琴,一声“回去”,愁惨惨牵动崔娘百种情窝。若无好姐姐树此奇勋,几乎埋怨杀老娘狠毒。

第三折

第一套(传书):红娘委实是大座主,张生合该称红为老老师,自称为小门生。恐今之称老师称门生者,未必如红娘惓惓接引,白白无私也。

第二套(窥简):崔家娘风流蕴藉,至诚种参透了一缄诗迷;张解元狂魔痴泼,可喜娘赚得来半户花魂。哎!若不是撮合山乾受些摧残言语,则这道会亲符险些儿人散酒阑。

第三套(墙):看这懦秀才做事,俾我黯然闷杀,恨不得将红娘充做张生,把娇滴滴的香美娘“扢扎帮便倒地”也。

第四套(问病):红娘的是个精细人,只因昨夜虚套,赚煞穷神,故今日当场,并不敢下一实信语。

第四折

第一套(佳期):读至崔娘入来,张生捱坐,我亦狂喜雀跃。谅风魔酸汉霍然奇畅,不必索之枯鱼之肆。

第二套(巧辨):清白家风,都是这乞婆弄坏,更说那个“辱没家谱”,恨不扑杀老狐。

第三套(送别):丈夫面目,儿女肝肠,描摹不漏针芥,自是神手。

第四套(惊梦):天下事原是梦,《会真》叙事固奇,实甫既传其奇,而以梦结之,甚当!汉卿纽于俗套,必欲以“荣归”为美,续成一套,其才华虽不及实甫,犹有可观。关后复有人拾“郑恒求配”处,插入五曲,如乞儿痈疽,臭不可言。惜乎!汉卿欲附骥尾,反坐续貂,冤哉!

第五折

第一套(捷报):愁怨动人。

第二套(缄愁):极力摹画处,不乏人工,终伤天巧,此关之所以不如王也。

第三套(求配):险些儿“娇滴滴玉人”去也,又亏杀白马将军来也。

第四套(荣归):莺原属郑。独不思张乃得之孙飞虎之手,非得之郑恒也。若非杜将军来救,莺定为孙飞虎浑家矣。郑恒去向孙飞虎讨老婆,少不得也是一个死。

此书称“三先生合评”不外是书商①据此本卷首王思任的《合评北西厢序》,此书为“固陵孔如氏”所刊,然此孔如氏今已失考。又一次商业营销的努力,但其所刊三家总评,除李卓吾的评语袭用了容与堂刊本的“李批”外,汤、徐二家的评语则仅有少量套用了之前的评语,大多数评语不见于之前刊本,当属此次刊刻的书商自撰或请人新撰。从此书卷首弁一篇王思任的 《合评北西厢序》也可看出,书商是较重视这次刊刻的,故请来当时名重一时的王季重作序。

以上所列“汤评”的内容包括:(一)对剧中人物的品评,我们可称之为人物论。这类数量最多,第一折的第一、二、三套评语及第三折全部四套评语均属此。“莺也,红也,张也,都是积世情种子。”批评者一上来就抛出一“情”字,俨然崇尚“至情”的汤氏。“张生痴绝,莺娘媚绝,红娘慧绝”,这里用“痴”、“媚”、“慧”分别对张生、莺莺、红娘予以评价,真是恰如其分。这在之前的评论中也较鲜见,此前容与堂刊本称张生是个“赏鉴家”,红娘是个“大座主”,槃薖硕人(徐奋鹏)说红娘是“女侠”等已新人耳目,加上此三“绝”之论,对《西厢》中三个主要人物的品评就更加丰富了。第三折中四套评论尽管借鉴了此前的一些评论,比如“大座主”,但也是对前评“痴”、“媚”、“慧”的进一步诠释,使其内涵得以具体化。由此也可看出批评者在对人物进行评点时,不是灵光闪现式的随意点染,而是具备一定的系统性,这在此前的《西厢》批评中也是较少见的。(二)对剧情关目安排的评论,这可视为创作论。第二折中四套评语属此。批评者发现了《西厢》在安排关目情节时,善于平中求变,变而出奇,正所谓“柳暗花明又一村”是也。若不明词家作法,平中求变,其结果必然“便没趣味”或“趣味浑如嚼蜡”。除此之外,批评者还指出《西厢》能集中叙事,集中渲情,这样环环相扣,不枝不蔓。先“虚描宴中情事”,后“只消尽摹乍喜乍惊之状”,批评者谓此为“词家安顿法”。诚然,这样不仅情节完整精当,毫无支离破碎之感,而且先造出一种喜气洋溢的情势,更利于加重“停婚”带来的失望之感。

一曲瑶琴,一声'回去'”,便能宣泄百怨千愁。这种随着戏剧冲突的不断展开,一个接一个的小高潮不断涌现,直至百川归海,汇成这曲千古的爱情绝唱的做法,也当是一种词家的安顿之法。有关创作的理论,在这里虽为数不多,但确可以丰富我们的古典文艺理论。(三)有关阅读感受的批评,我们姑且称之为共鸣论。第四折中四套评语属此。“我亦狂喜雀跃”是批评者为剧中人物历经诸般磨难,终于执手言和的结局表达的喜悦;“恨不扑杀老狐”则表达他对老夫人弄巧成拙还强作说教的愤怒;“丈夫面目,儿女肝肠”则是他对莺张二人长亭相别时,各自情态的体认;《惊梦》一套的批语则显然套用了槃薖硕人《西厢定本》中《野宿惊梦》折的首则眉批:

《西厢》原非实事,通一部是个梦境。王实甫作此而以梦结之,盖令人悟色空之意也,设意甚妙!关汉卿扭于常套,必欲以“荣归”为美,不免太泥,且后所续数折才华俱不逮前。

槃薖硕人认为《西厢记》的主旨不外“人间离合悲欢一梦而已”(见《西厢定本·野宿惊梦》折后批语),“汤评”在这里接受了此说,同时也认同“王作关续”《西厢记》的观点,故有此评。但对于“关续”,批评者并没像槃薖硕人一样全盘否定,而是认为“才华虽不及实甫,犹有可观”,同时还对关后有人“插入五曲”深表不满(所指或许就是《西厢定本》,不过其插入的是十一支曲。——笔者按)。“汉卿欲附骥尾,反坐续貂,冤哉”之说,应该就是针对槃薖硕人的苛刻批评而为关氏鸣冤。“汤评”第五折的四则评语由于批评者接受了“王作关续”说,故无特别处,尤其最后一则竟与“徐评”瓜分了一则容与堂刊本的出后总批。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看到这20则“汤评”虽有部分与汤显祖的文艺思想吻合,但不能据此判断其为汤氏手笔。因为汤显祖已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离世,这些评语大部分却在十多年后的崇祯年间(1628-1644)首见,容易使人生疑,此其一也;部分评语因袭了陈说,这与才情横溢的汤显祖似乎很难合一,此其二也;最显著的则是第一折第四套的评语,其“中篝之丑”的说法不仅与《牡丹亭》歌颂个性解放,肯定青年男女追求自由爱情的思想相左,甚至露出了些许卫道的苗头,这显然不会是汤显祖的口吻。不过这个批评者却具备了较高的文学修养,因而王思任也在卷首序言中赞道:“汤评玄箸超上,小摘短拈,可以立地证果。”

此书卷首还有一篇《汤若士先生叙》,也不见于此前的《西厢记》刊本中,兹录于下:

病鬼依人,宦情索寞。余守病家园,傲骨日峭。朝语官箴,则漱松风吹去;高人韵士,忙开竹户迎来。兼喜秾文艳史,时时游戏眼前,或点或评,不知不识。今日得意价,涂硃泼墨,春风扑面撩人;明日拂意价,挟矢掺戈,怒气满腔唐突。此皆一时无聊病况,初非有意于某为善而善之,某为恶而恶之者也。兹崔张一传,微之造业于前,实甫、汉卿续业于后,人靡不信其事为实事。余读之,随评之,人信亦信,茫不解其事之有无。好事者辄以旦暮不能自必之语,直欲公行海内,冤哉!毒哉!陷余以无间罪狱也。嗟乎!事之所无,安知非情之所有?情之所有,又安知非事之所有?余评是传,惟在有有无无之间,读者试作是观,则无聊点缀之言,庶可不坐以无间罪狱,而有有无无之相,亦可与病鬼宦情而俱化矣。

此序交代了批评者在什么境况下,秉持什么原则去进行《西厢记》的批评,言辞质朴诚恳,其中“事之所无,安知非情之所有?情之所有,又安知非事之所有?”二句与汤显祖在《牡丹亭题词》中所说的“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一句意思相近;而“有有无无之间”、“有有无无之相”也似在宣示禅理,与汤氏晚年欲借佛道消极处世的心境倒是相合的。此序毛效同所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也将它编入汤显祖的“散佚作品”,但《汇编》所收并不完整,文字也颇有出入,那是因为它录自清雍正间(1723-1735)笠阁渔翁(吴震生)刊刻的《才子牡丹亭》卷首阿傍(程琼)的《批才子牡丹亭序》。程琼在其序中开篇即以“汤抚州序其所批《西厢记》云”引录了一段汤氏的序文,但内容与本文所录《汤若士先生叙》存在差异①《批才子牡丹亭序》所引汤显祖序文,可参考毛效同编《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22-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或许其另有所本,这似乎又从某种程度上证明此文有一定的真实性。

《西厢会真传》虽署“汤若士批评、沈伯英批订”,但其眉批、旁批等则大部分取自之前的批评本,如徐士范刊本、继志斋刊本、容与堂刊本、起凤馆刊本、批点画意本、王骥德校注本、西厢定本等,书眉上的校订说明文字也基本上是针对这些版本而言。因而可以肯定这又是书商的一次射利运作,其批语当然不会来自汤显祖,故本文暂略去不论。

明刊《西厢记》中的汤显祖评尽管多为书商伪造,不可置信,但客观上,它与其他名人评点一样,对《西厢记》在明代及后世的传播与接受起着重要的推波助澜作用。

首先,“汤评”的出现给当时的读者增添了选择品种。明代万历之后,刻书业出现了竞刻《西厢记》的风气。据现有文献统计,万历至明末的七十余年里,出现过50多种《西厢记》刻本,其中多数是评点本。万历间出现过李卓吾评本、陈眉公批评本、徐文长批评本、王(世贞)李(卓吾)合评本等名人评点本,但唯独无汤显祖批评本,估计是因为汤迟至万历四十四年(1616)尚健在,书商不敢贸然借他的名义刊书,以免不必要的麻烦。可当汤氏离世后,与汤显祖有关的批评本一下出现了三种,其中一种书名就直接称“汤海若先生批评”。这当然是汤显祖的名望致使书商不愿错过这一商机,故一俟汤氏去世,就赶紧刊行冠名汤显祖的评本。这样,钦慕汤显祖的读者当然会买来一睹为快,这就必然进一步扩大《西厢记》的传播及影响。

其次,“汤评”能为普通读者提供阅读指引,有利于大众对《西厢记》的接受。尽管师俭堂刊行的汤评本其“汤评”套用了容与堂刊本的“李评”,但由于“李评”的质量较高,对于没读过容与堂刊本的读者,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况且容与堂刊本的“李评”在当时已为多数评点本袭用(如徐奋鹏评本、魏仲雪评本等),读者对这种现象司空见惯(这也说明了“李评”在当时受欢迎的程度),这样看到一个完全套用 “李评”的汤显祖评本也是会接受的。三先生合评本中的“汤评”我们前面已作剖析,它对普通读者的引导作用就不言而喻了。因为当时已有较多评点可以借鉴,故“汤评”的撰写者能对《西厢记》作出较精辟的解读,加上此本同时还包括“李评”、“徐评”,估计在当时就很流行抢手。此书现在还存有5套左右或许就是一个较好的印证②目前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北京师大、国家图书馆、台湾等均有一套“三先生合评本”的藏本,另吴希贤编《所见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版本图录》中收录上述四套之外的另一套“三先生合评本”的书名页、卷首序(3面)、目录页(1面)、20幅图、卷一首页等书影。。至于《西厢会真传》将汤显祖与沈璟二人捏合到一块,称“汤若士批评、沈伯英批订”,估计是因为汤沈二人的戏曲主张各有偏重,沈璟强调作曲要“合律依腔”,汤显祖在创作戏剧时则重视“意趣神色”,二人各执一端,以致在戏剧史上引发了一场争论,有书商注意到这一点,特意让对立的双方共同批点一部书,肯定会是一个很好的卖点。这些在客观上都起到了吸引读者眼球,提起他们的品读欲望的作用,而书中的点评虽大多不出自署名批评者之手,那些评语也不是尽善尽美,但它们确能开启读者的审美之窗,提高读者的审美能力,从而有利于读者对《西厢记》的接受。

总之,明刊《西厢记》中的汤显祖评的真实性虽然不高,但它却真实地记录了《西厢记》在晚明的一段接受史,并同时对当时的普通读者传播接受《西厢记》产生了较大影响。

[1]蒋星煜.汤显祖本《西厢记》是伪装的李卓吾本[A].西厢记的文献学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2]黄霖.论容与堂本《李卓吾先生批评北西厢记》[J].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2).

[3]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On the Authenticity of Tang Xianzu's Annotation in Xixiangji Published in Ming Dynasty

CHEN Xu-yao

(School of Humanities, Jinggangshan University, Ji′an 343009, China)

Annotating plays and novels was a fashion in late Ming dynasty. Of the versions of Xixiangji (Romance of West Chamber) published in Ming Dynasty,three was titled as “annotated by Tang Xianzu”.They are:Tang Hairuo Xiansheng Piping Xixiangji(Xixiangji annotated by Master Tang Hairuo), published by Shijiantang;San Xiansheng Heping Yuanben Bei Xixiang (North Xixiang of original Yuan version annotated by three Masters),published by Huijintang,titled as″annotated by Tang Ruoshi,Li Zhuowu and Xu Wenchang;and Xixiangji Zhenzhuan (Genuine Xixiangji) by the same publisher,titled as “annotated by Tang” Ruoshi and reviewed by Shen Boying.Thispapermakesa survey and review ofthe authenticity and intentions ofthose“annotations by Tang” .It is argued that the ″annotations by Tang″in the versions,like the“annotations” by other masters like Li Zhi,Xu Wei and Chen Jiru,are less likely authentic,but they have played an indispensable role in the dissemination and reception of the book Xixiangji.

Xixiangji;versions published in Ming Dynasty;annotations by Tang Xianzu

I207.37

A

10.3969 /j.issn.1674-8107.2012.01.016

1674-8107(2012)01-0093-07

2011-09-20

江西省高校人文社科项目“明代《西厢记》的刊刻与传播研究”(项目编号:ZGW1206)。

陈旭耀(1968-),男,江西乐安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古代戏曲史及戏曲文献研究。

刘伙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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