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强调要维护和加强党中央的权威
——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朱佳木
2012-12-22周鸿恩
●本刊特约记者 周鸿恩
陈云强调要维护和加强党中央的权威
——访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朱佳木
●本刊特约记者 周鸿恩
一、陈云符合中国国情的经济指导思想的内涵
周鸿恩:朱院长,你好!非常感谢你接收我们的采访。您曾在陈云身边工作多年,对陈云是很了解的。今天能否向我们的读者介绍一下,陈云符合国情的经济指导思想表现在哪些方面?
朱佳木:好的。陈云对我们国家的经济建设很熟悉。因为自从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一直在主持全国的财经工作。我体会,陈云对于经济工作主要有这样几个指导思想。
一是在经济体制上,要把计划和市场结合在一起。我们国家自近代以后长期落后,要追赶工业化国家,不搞计划不行。特别是在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要进行大规模工业化建设,要优先发展重工业,尤其需要有计划。重工业耗费资金多,而且见效慢,还需要大量的物资和大批的人才。但是,当时我们在资金、物资、人才等方面,都面临严重匮乏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事先的计划,不是严格按照计划来安排资金、分配物资、调动人才,大规模工业化建设和优先发展重工业就会成为一句空话。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陈云总是讲,在一些领域、一定程度上,一定要有市场调节。如果只有计划而没有市场,就会把经济搞死。
二是在经济运行上,要按比例,做到综合平衡、稳步发展。具体说,就是在增长方式上要把效益、质量放在第一位,速度、产值、产量要服从效益和质量。
陈云的这两个指导思想,在建国后被实践反复检验,证明是完全符合实际的。什么时候它们能得到比较好的贯彻,经济发展就比较顺利;相反,什么时候贯彻不了或贯彻不好,经济发展就会遭遇挫折。为什么会有贯彻不了的时候呢?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存在另一种“左”的指导思想。这种思想在经济体制上排斥市场,一味追求一大二公;在经济运行上急于求成,过分追求速度和产值、产量。当然,急于求成的思想不仅仅是中央一些领导同志有,老百姓中也有,或者说是党中央一些同志反映了老百姓希望尽快改变中国落后面貌的情绪。但是,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毕竟是主观与客观脱离的表现。正是在这种思想的作用下,出现了“大跃进”。“大跃进”中的浮夸风、共产风、高征购,再加上后来出现的天灾和粮食减产,使各种比例关系严重失调,最后只好接受陈云的意见,进行认真的国民经济调整。
粉碎“四人帮”以后,陈云又强调经济发展还是要注意综合平衡,特别是要注意工业和农业的比例,让农民喘口气。但是,一开始这个意见并没有受到重视。那时从老百姓到党内,从基层到中央,又出现了急于求成的思想,就是急于要把十年“文革”失去的时间夺回来。当时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人提出要组织“新的跃进”,用8年时间,就是从1978到1985年,搞10个大庆、11个钢铁基地、7个煤炭基地、十多个大化肥厂等等。在这种情况下,使本来已经失调的比例关系更加严重失调。
当时之所以形成急于求成的思想,还有一个国际背景。上世纪70年代初,中美关系解冻,打破了西方长期以来对我国实行的禁运封锁政策,许多西方国家都希望和中国做买卖。再加上那时候布雷顿森林条约解体,美元和黄金脱钩,国际金融市场出现了游资,可以向发展中国家贷款、投资。同时,发达国家正在进行经济结构调整,把耗能高、污染多的产业向发展中国家转移。国内由于“四人帮”已被粉碎,从国外进口设备、吸引资金的禁忌没有了,可以放心大胆地向国外借款、引进设备。这种情况也是促使我们一些同志头脑发热的原因,他们认为只要国内制造不了的设备就可以进口,只要外汇不够就可以借外债。
针对上述思想,陈云指出,借外债是可以的,这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出现的好形势,但是对外债要分析。国外的资金有两种,一种叫自由贷款,一种叫买方信贷,买方信贷就是设备贷款。那时自由贷款并不多,基本上是买方信贷。就是说你必须买他的设备,他才借给你钱。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考虑到还款能力和国内的配套能力。因为你虽然靠借外债买来了设备,但盖工厂、修铁路、招工人的钱还要由财政投入。如果财政的钱不够,就得发票子。票子发多了,物价就要涨。物价涨得厉害,老百姓就会有意见,政治局面就不稳。而且,工人增加猛了,如果农业跟不上来,势必造成粮食紧张。结果,财政、信贷、物资等重大比例关系都会进一步失调。所以,陈云并不是不赞成借外债,而是在经济重大比例关系没有理顺的情况下,主张借外债要考虑国内资金的配套能力和外债的还款能力,量力而行。
二、为什么邓小平认为陈云提出的调整方针是“有道理的”
周鸿恩:为什么邓小平认为1979年3月陈云提出的调整方针是“有道理的”?
朱佳木: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前的中央工作会议上陈云作了两篇重要发言。一篇是扭转会议方向的,提出要平反六个重大冤假错案,解决重大历史遗留问题,回到实事求是的路线上去,以调动人们的积极性。还有一篇是关于经济建设的,提出五点意见,总的精神是把重大比例关系调整好,其中首要一条是把农民这头先稳住。他说农民这头稳不住,我们的经济建设就搞不好。要让农民吃饱饭,农民有了余粮,可以种菜、养猪,反过头来改善城里的副食品供应,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陈云恢复了党中央副主席的职务。这时,邓小平也处在了党中央的领导核心位置。他表示赞成陈云关于理顺重大比例关系的意见,建议在国务院成立一个财经委员会,由陈云任主任,李先念任副主任。那时他们几个人的意见完全一致。于是,陈云和李先念联名向中央写了报告,正式提出用两三年时间进行国民经济调整。这就是我们后来说的建国以来的第二次经济调整。
陈云讲,建国以后在经济建设上的错误,主体上是“左”的错误,也就是主观超过了客观的可能。在“左”的思想指导下,不可能真正总结经验教训。他说,经济发展一定要按比例,按比例发展是最快的速度。什么叫做按比例?最大的按比例,就是要符合工业和农业的比例,积累和消费的比例。另外,基础工业和加工工业之间也有个比例关系,基础工业内部的交通、能源、电力这些同样要合乎比例。其他,如教育投资和经济建设投资之间,服务业投资和工业、农业投资之间,人民生活,也就是职工住宅、商业设施等等民生投资与基本建设投资之间,也都要有一定的比例。这些比例都是客观存在的,都要受到尊重,否则就会被惩罚。我想,邓小平之所以全力支持陈云的调整主张,正是基于以上这些原因。
三、陈云对宝钢是如何决策的
周鸿恩:陈云认为宝钢不“下马”不仅不影响全局调整,而且还要加快搞,作为训练工人、干部的“练兵”场所。对这个问题他是如何决策的?
朱佳木:在国民经济调整时期,如果大项目不“下马”,调整没法进行。这是因为,这些大项目的投资太大,像宝钢、三峡工程,每个项目都要200多亿元。而当时一年的基建财政拨款只有170亿元,一个大项目就占了几乎一年的财政基建费。如果不“下马”,就要多发票子。票子多了,物价就要涨。物价一上涨,人民生活就不稳。人民生活一不稳,政治形势就不稳。所以,要调整就要“伤筋动骨”,砍一些大项目。但这次调整跟20世纪60年代的调整相比,也有一些不同之处。那次调整的背景是,经济基础弱,精减的两千万人可以回乡安置,而且要砍的项目基本上是我们自己搞的。而这次调整,第一,经济规模比那时大了;第二,不仅面临就业的两千万城里人难以下乡,而且“文革”期间上山下乡的一千多万知识青年还要回城安置;第三,要上的大项目基本上是从国外引进的,有一些已经签了字,如果要砍,牵涉到国际信誉问题。所以,陈云讲,上一次调整是一律“剃平头”,一律“下马”。这次调整要区分三种情况:有的要踏步,现在先不搞;有的要“下马”,不搞了;有的不但要搞,而且还要加快搞。这里面矛盾比较大的一个问题,就是宝钢怎么办。
宝钢是当时最大的一个项目,而且是从日本进口整套设备。陈云对此非常慎重,把它作为一个特殊问题来研究。他一方面看材料、听汇报,另一方面专程去上海做调研。经过反复考虑,他最后提出,宝钢这个项目还要保留,要继续搞下去,而且要加快。为什么呢?因为,第一,宝钢当时在冶金行业里是最先进的。过去每年都要从国外大量进口我们自己生产不了的钢材,如果宝钢建起来,可以替代一些进口。第二,跟日方已经签了协议,设备正在陆续到货。第三,工程进展比较好,总体上是顺利的。同时,他也指出,有一些能够自己配套的就不一定进口了;并且,一定要买技术,买专利;要把宝钢作为训练工人、干部的地方,把它当成一个“练兵”的场所。正是基于这些原因,他决定,这个项目不但要搞,而且必须搞好;为了搞好,要分两步走,先把第一期搞好,然后再搞第二期。实践证明,这个决策完全符合实际。1986年,宝钢一期建好后,陈云专程去看了一次。现在,宝钢已经成了我国现代化建设的骨干企业,无论在产量、品种上,还是在技术的先进程度上,都是处在世界前列的。
四、陈云为什么把调整的重点放在挖潜、革新和改造上
周鸿恩:陈云为什么说要把调整的重点放在挖潜、革新、改造上?
朱佳木:这与陈云的一贯指导思想有关,也和当时的背景有关。自从近代洋务运动以来,中国搞的工业底子很薄,只是沿海地区有一些,而且不配套,基本上是一些修理、加工之类的企业,原材料生产和设备制造的基础性工业很少。新中国成立后,从国民党手里接收的就是这么个摊子。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期,从苏联引进来了156项,再加上自己搞的一些配套项目,才为中国的工业化搭起了骨架。
上世纪70年代末,我们国家的国有工业企业已有40万家,固定资产是建国初期的157倍,可以说建成了一个独立的比较完整的工业体系。那时,大多数企业有很多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特别是过去底子薄,总是把企业的利润集中到上面搞新项目,留给企业搞技术改造的钱很少。另外,在企业管理上,也还有很多不成熟不完善的地方。所以,陈云总是说不要急于建很多新厂子,要把重点放在老企业的挖潜、革新、改造上。挖潜就是挖掘潜力,革新就是在制度上创新,改造就是技术改造。实践证明,这个指导思想也完全符合我国国情,有利于经济持续、协调、稳定地向前发展。
五、陈云强调要维护和加强党中央的权威
周鸿恩:《要维护和加强党中央的权威》是《陈云文选》第三卷的最后一篇文章,这体现了什么样的寓意?
朱佳木:这篇文章是陈云1994年在上海市领导春节期间去看望他时,事先准备好的讲话稿。讲话很短,只有两个观点:第一,在政治上要维护和加强党中央的权威;第二,在经济上要使建设和国力相适应,要把注意力放到提高经济效益上来。我认为这两条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以后讲的,话虽然不长,但却是他多年来领导我们国家经济建设、参与党中央的决策所总结出的最为重要的经验,也是他针对当时的实际情况所提出来的最为重要的指导性意见。从一定意义上讲,我认为这也是他留给我们党和国家的政治遗言。因为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很完整的讲话了。
陈云一直强调,像我们这样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国,要稳定,要建设,离不开党的领导。这是中国的历史、中国的国情所决定的。而一个党要想把国家领导好,离不开中央的权威。这不仅是政治上的需要,也是经济建设的需要。我们知道,搞好经济,需要宏观控制。那么,谁代表宏观呢?当然是最高领导机关。比如,在一个省,代表宏观的就是省委省政府。因为,各个市、各个县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其中有的相互一致,有的相互矛盾。只有省委省政府能站在全省角度对各种利益加以协调。如果省委省政府没有权威,说的话没有人听,大家各行其是,这个省的经济肯定搞不好。同样的道理,在一个国家,处在宏观位置上的,能够用宏观的眼光来看各种问题的,也只有党中央和国务院。如果中央没有权威,各个省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令行禁不止,这个国家的经济怎么可能搞得好呢?
过去证明,今后仍将继续证明,维护党中央的权威是我们国家政治稳定、经济稳定,以及在这种稳定前提下进行现代化建设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条件。有了党中央的权威,才可能集中力量办大事,才可能维护好社会的稳定。我们克服困难靠的是这一条,支援各地建设靠的也是这一条。比如,现在各个省都有人有资金有项目在支援西藏、支援四川汶川灾区建设。类似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没有中央的权威,这能做到吗?所以,陈云在上海的这篇讲话从一定意义上说,是他留给我们党和国家一份政治遗言。
六、陈云与上海后备干部队伍建设
周鸿恩:为什么陈云要求上海率先组织第三梯队?
朱佳木:这里,我讲一件我亲身经历的事。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陈云在经济上主要抓了调整,在政治上主要抓了关于中青年干部培养和选拔的问题。陈云一生的经历十分丰富,其中从事时间最长、投入精力最多的主要是两个工作,一个是党的组织工作或者说党的建设,一个是国家的经济工作或者说经济建设。他的思想,主要也集中在这两个方面。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陈云在抓国民经济调整的同时,深切感到接班人问题的紧迫性。因为,“文革”搞了十年时间,“四人帮”的社会基础相对要年轻一些。而“文革”结束后在领导岗位上的人,大多数是老同志,年轻的也有60多岁了。他在主持国务院财经委员会会议时就发过一个感慨,说参加会议的人还是50年代的那些老面孔。邓小平当时也讲过,王洪文曾对他说,十年以后再看。那是1975年说的,这句话留给邓小平的印象很深,也引起了陈云的注意。社会主义建设是千秋万代的事业,不能一两代人之后就断线,后面总要有人能够接得上去才行。所以,他很重视培养和选拔中青年干部的问题,而且强调不能只提拔几个人,要成千上万地培养和选拔,在各级都要有后备干部。他说,要趁他们这些老同志还在,主动地选拔,这比今后他们不在了,被动地选拔要好得多。在这个问题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有过惨痛的教训,不仅我们党,其他的党也有过教训,比如斯大林就没有把接班人的问题解决好。陈云在1981年利用休养的时间就这个问题给中央写了一封信,希望引起全党的重视,把它作为头等大事来抓。应当说,对于这个问题,当时的中央领导同志也是重视的,但重视的程度不够,紧迫感不强。邓小平对陈云这个意见很支持,所以在他的提议下,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开过后,把各省市委的主要领导同志留下来,专门为这个问题又开了一个会议。在那个会上,请陈云就成千上万地选拔中青年干部问题作了一篇讲话。接着,邓小平也讲了话,说他对陈云的意见不仅双手赞成,连双脚也赞成。我当时作为工作人员,就坐在会场上,亲耳听到了邓小平的话,还亲眼看到他要把两只脚抬到桌子上来,引得与会代表哈哈大笑。
1982年春天,我陪陈云又去杭州休养。他让我给陈国栋打电话,请他到杭州来一趟。陈国栋是1979年到上海担任市委书记的。他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地下党工作过,新中国成立后又长期做粮食部的领导,所以跟陈云很熟悉。陈国栋到后,我安排他先在陈云住地旁边的房子里住下。然后,陈云用了两个上午的时间同他谈话,中心议题就是要为上海准备第二梯队、第三梯队。陈云说,上海是“四人帮”经营很长时间的地方,基础比较雄厚,所以上海一定要成千上万地选拔优秀的中青年干部到各级领导岗位上来;同时要特别警惕三种人,对于造反起家的、帮派思想严重的、打砸抢的这三种人,一个不能提拔,已经在领导岗位上的还要坚决撤下来,绝不能“俱往矣”。陈云说:“小平同志讲,上海新的领导班子要‘打碉堡’,要把‘四人帮’的那个碉堡打掉。我说要‘挖根子’,要把‘四人帮’的根子挖掉。”无论“打碉堡”还是“挖根子”,意思都是一样的,就是要从组织路线上,解决上海在十年“文革”中造成的问题。
陈国栋领受了陈云的任务后,回到上海,认真地抓中青年干部的培养、选拔工作。到1983年春天,我再次陪陈云到杭州休养时,陈国栋就给我打电话,希望陈云抽几天时间去一趟上海,亲自看看新近选拔到市级领导岗位上的一批中青年干部。我向陈云汇报了,他欣然同意。这样,我们就在回北京之前,从杭州到上海住了几天。
记得陈云在上海,先找评弹界的人士谈话,了解评弹节目录音保存及评弹界现状和管理体制方面的情况,并就评弹如何与时代节奏加快、文化生活丰富相适应的问题发表了意见。第二天,他在陈国栋等市委领导同志陪同下,乘汽车在上海市区转了一圈,观看市容。回到住地后,陈云只说了一句话:“还是老样子”。意思是和旧上海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其中的原因,陈云和陈国栋都很清楚。这一方面与“文革”和“文革”前一些年的失误、折腾有关;另一方面,与上海财政上缴负担重也有很大关系。多少年来,上海财政收入的大头都是上交中央的,自己留下的钱很少。改革开放初期,广东实行了包干制,每年上交中央十个亿,剩下都是自己的。但上海仍然按比例上交,就是财政收入越多,上交的也越多。这是因为,那时中央财政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上海的财政,如果上海交少了,对中央财政影响很大。上世纪90年代,全国财政状况有了很大改观,中央改变了对上海的政策,上海城市面貌很快发生了巨大变化。
又过了两三天,陈国栋和胡立教、汪道涵等市委主要领导同志,带着市委市政府的几套班子,到陈云住地,同陈云见面。那里边绝大多数都是新提拔起来的中青年干部,大约有二三十人,其中包括吴邦国、黄菊等后来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干部。这实际上是陈国栋等市委的主要领导同志以实际行动向陈云作的一次汇报、一个交代。那天陈云非常高兴,同大家一一握手,合影留念。我想,这是一件不大为人知道却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陈云故居暨青浦革命历史纪念馆刘启芳整理,文章标题为编者所加。
■责任编辑:袁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