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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犊子

2012-12-19吴文莉

延河 2012年3期

吴文莉

民国十六年秋天,豫西大战乱。从西安败回宜阳的陆子泰刚刚二十八岁,被冷村人称做五犊子的他身披灰黑布大氅,耷拉着脑袋斜跨在大青骡子上,漫无目的地回了冷村。他的脸上写满深深的失落,这一仗,老天爷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五犊子在冷村没有田地。他的爹是个佃农,一辈子种别人的地。几年前爹死了,轮到他去租地了,地主要多抽一成粮食,他不想答应,因为他没有一头牛,人家便借口不再让他租种田地了。这对五犊子来说,是一个天大的耻辱,那天他一声不吭从人家那里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家,一路走着他没了魂一般,心里来来回回只是想,俺没地种了,没地种了……可咋活?

他从小就是胆大好斗的,宜阳的西北山上总是有刀客出没,别人躲着走,五犊子却不。他没有田地种了,就专门找这些人认识,很快就加入了一个不小的杆,当了个白天拉长工晚上拉肉票的两面脸儿。攻打西安时,他说服杆首让大家跟他去投奔振嵩军,他甚至当上了营长,以为这是他一生中绝好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围城八月之后却还是一败涂地了。

那时,满怀热情的五犊子带着一杆子人马,跟着刘军长的振嵩军攻打西安,因为不要命的冲杀,立下好几个战功,被封了个营长。攻打西安周至县和长安县的时候,他和他的营被冲散了,在混乱的战斗中,五犊子突然发现两个陕西兵活逮了自己部队受伤的首领,架着他向县城跑去。五犊子并不知道那首领是谁,官职多大,却硬是拼命救了他。一路背着他逃跑时,被陕西兵追得紧了,那长官就从怀里抓出把啥东西丢向那些人,五犊子边跑边看一眼,那些人都蹲下去拾抢,便一时没人追赶了。

这样一路逃跑,一路抛撒着,五犊子竟也背着那长官离战场越来越远。又几个兵冲上来时,长官呻吟着把一个红色肚兜塞到五犊子手里说,快,扔给他们……等俺回去,让你当团长……

五犊子这才发现,那肚兜里竟全是金银的首饰和大个儿的银元!他不及多想,就抓了把冲身后的兵们掷去,果然,那些兵只管捡拾,并不再追了。五犊子疯了一般只顾着狂奔,知道自己晚一点就连命也没了,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他有一霎想到了“团长”俩字,觉得心里挺高兴。黑着头不知跑了多远,他的脖子被长官的双臂勒得紧了,才突然想到,背后的长官咋没了声音?他找个僻静的地方放下那长官,立刻看见那长官背上中了三枪,早就死了。五犊子再看手里的肚兜,空空如也。他蹲在长官的尸体跟前,突然觉得老天爷和他开了个大玩笑,团长和半肚兜的财宝都在他面前打了个忽哨,却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便离他而去了。

愣了好半晌,五犊子突然冲着红肚兜“嘿嘿”笑了。

他娘的,至少俺还活着!眼前这人,替俺挡了枪子儿,丢了命,丢了这么大的官儿,还丢了一辈子搜刮来的钱儿,亏得更大!

五犊子没有想到,他没有丢命,却在下一次攻城的时候被一颗不长眼的子弹打在了胯下。伤口并不大,血也流得不多,可他从此丢了根儿,成了半个废人,男人的血性和激情他都有,却再也不能行男女之事了。这时,他才想起,用“哑巴轿”娶进门的媳妇,他还没用过几次,关键是,他枪林弹雨里钻了个来回儿,竟然还没一个自己的孩子呢。

媳妇在家靠啥吃喝?他不清楚,因为临走时他给她的钱肯定是早花完了。走了一年多,他没再管过她,要是她跑回娘家就随她吧,当初娶她就怪委屈她的了。那时他借了东家屋里的八仙桌,四腿朝上倒过来让媳妇坐上,找村里的小伙子们抬了,吹吹打打的响器他没钱请,就没声没响地成了亲。

看来这一辈子没啥大运气了,该是老天让俺做个安安省省的农民吧!

五犊子沉重地叹了口气,他真是不想回冷村去啊,当初被编进队伍,要领兵去打仗时,他在爹娘的坟头烧了纸放了鞭炮,是热热闹闹走的,村里的人送他时,夸他爹一个蔫包谷竟也放了个响屁!

可现在呢,这样没精打采一个人回来了,咋有脸进村哩?

五犊子想着又长长叹了口气,他在村口不远的原上徘徊着思量着,坐在骡子上从晌午转到了黄昏。

他茫然地向冷村的方向望去,突然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了他,只见眼前一片金黄,延伸向看不到边际的远方,衬得那天空透明的蔚蓝。黄色的土地,黄色的麦浪,在夕阳下发出绝美的金光,一下子就照耀到了他五犊子内心最深处,令他颤抖着无法转开视线,只能痴痴地望着,好久之后,五犊子才缓过神来,在心里说,乖乖!这才是俺想要的!俺发誓,五犊子一定要把这些地都变成姓陆的,就算是杀人放火,让俺搭上性命都不惜!

回到冷村的陆子泰并没受到村人们的讥笑,大家还是和过去一样叫他“五犊子”。媳妇陆王氏也并没有走,靠着娘家的接济她虽然过得艰难,却还活得好好的。因为她没有说什么,大家也都不知道他的暗疾,只当是她不会生养孩子。五犊子却觉得一切都变了,他再也不想和过去一样在地里刨食了,看着村里的长工们佃户们每天傻呵呵、乐滋滋地扛着铁锨去下地,他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

媳妇只小声问过他一次,没粮了,咋办?

蹲在槐花浓郁的香气和荫凉里,他呆了呆,淡淡地说,别急。

他依然跨上他的大青骡子就出门了,跑到天快黑才回来,谁也不知道他弄啥去了。正在院门口的石柱上系那缰绳,当年他当佃户的东家儿子陆学英路过,说这骡子长得真体面,你家穷得“叮咣”响,还能养起大骡子!

说着陆学英就非要骑一骑那大青骡子。

五犊子顿时想起他爹嫌自己没牛,不肯租地给他种的情形,他埋着头当作没听见,只管绑那缰绳。

“五犊子,你耳朵聋了?俺想骑骑你这骡子!”陆学英放大了声音。

五犊子气了:“俺骑它跑了一下午,没见它一身汗?你想骑就回去骑你家的吧!”

陆学英没想到五犊子不让他骑,见旁边有人围着笑,怔了怔说:“这骡子又不是你亲爹,这么心疼做什么……可不是么?骡子哪会生犊子?”

五犊子听了只觉得热血冲了头顶,他“叭”地丢了缰绳,一把抻住陆学英的领子骂道:“你说谁是骡子?打你这臭嘴!”

他伸手在陆学英的脸上抽了几记,刚撒开手,陆学英用手背抹着嘴边的血渍骂:“你敢打俺,看冷村的地谁敢租给你种?让你家饿死成绝户头!”

五犊子转头就进了屋,看热闹的人们都说,可怜人没地,连话也说不起啊……

陆学英听了也得意起来,在地上拾起那缰绳,用手一摸,大青骡子背上果然一层汗水,他自语道:“不知他从哪儿弄来这么神气的畜生,冷村还真找不出第二匹哩!”

五犊子大踏步从屋里出来,大家见他脸色发青,掂了样什么东西,没等大家明白过来,只见五犊子伸手把一支短枪举起来,对着陆学英的脑袋就扣了扳机,“砰”地一声响,血水脑浆四溅,陆学英应声倒地。离得近的人们脸上都溅上了鲜血,吓得尖叫失声,不知是谁喊了声“五犊子杀人了,快跑……”

大家这才想起要跑,“轰”地便四散了。

五犊子家门口,大青骡子不安地在原地踱了几步,五犊子不动声色地拍拍它,那骡子便站着不动了。他看看地上躺着的陆学英,眼睛还微张着,五犊子“呸”地一口吐在了他的脸上。

媳妇这时刚好从屋里出来,见地上躺个死人,腿一软就坐在门槛上:“死……死人了……天爷呀!”

五犊子看了眼媳妇,一语不发,拉缰绳抬腿上了骡子,他一手举枪一手拉缰,向村里跑去,边跑边叫:“陆学英是俺杀的!谁不服?”

冷村的人们早听说了五犊子杀人的事儿,谁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敢这样嚣张地骑着骡子满村大叫。但是听见五犊子的喊声,谁也没敢伸头多张望一眼,更别说接他一句话了,人们纷纷关上大门,在屋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五犊子骑在疾驰的骡子背上,看着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杀人后的快意!他觉得这几年受的委屈都堵在了嗓子眼,只想好好吼一场才好:“陆学英是俺杀的!谁不服?出来呀?”

谁也没敢出来,五犊子知道他们怕自己,怕自己手里这支能杀人的枪,他飞驰在冷村的路上,眼前出现回村那天在村外看到的无边无际的麦田,如果说今天是他杀人的开始,那连绵不绝的麦地和粮食才是他最终的目的。只一霎,五犊子就决定,只有手里这一支枪还远远不够,仅凭他一个人也是不行的,他要多买枪去杀出自己的土地,用粮食再去换他需要的枪支。

他五犊子就这样重当一个万恶不赦的刀客吧。

到了陆学英的家门口,大门是紧闭的,想必他们已经知道了儿子的死讯。五犊子微笑着跳下马,想着陆学英他爹那张让人厌恶的、曾经让自己绝望的肥脸,他突然目露凶光,只一脚,就踹开了大门。开了四枪,他杀了陆学英家剩下的人,两个三四岁的孩子,他嫌浪费子弹,提着脖子就摔死了。

出了门,五犊子掂着枪站住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轻轻地发抖,胸口里通通地跳,低头看看身上,全是血!

俺杀了人啦,但俺心里咋这样快意?五犊子“呼呼”地喘着气想,他家的房和他家的田都是俺五犊子的了!别急,五犊子,这才是你在冷村的开始,啥时候你看到的那些好地,都一块块归了你,再一块块连成一大片,连着天连着地,在太阳底下闪着光……那地里的粮食就全是俺的儿子!

五犊子的土匪生涯从此开始。

他利用冷村背山靠水的地势,在村口高筑了结实的寨墙和碉堡,将村子作为据点,向周边发展,很快就和宜阳附近的柳泉、韩城、渑池、洛宁的土匪杆首们拜了兄弟、结成同盟,并成了最大的匪首。他们在他的策划下拉肉票,撕肉票,抢钱,买枪。他有多凶残,他拥有的枪支和追随的土匪增加就有多快,在五犊子精心经营下,冷村的许多土地一块块归了他,并渐渐连成了片。随着他野心的扩张,无本的生意越做越大,宜阳县城里有了他的油坊、磨坊、酒坊、当铺、煤窑,他的土地也渐渐遍布了宜阳县的很多地方。他成了宜阳地区跺跺脚地皮就要颤三颤的人物,当然就吸引了中共地下党和国民党民团的注意,无论谁来和他谈合作,他都来者不拒。但五犊子又是一个大滑头,有个时期他和国民党民团的汪生堂走得近些,就会把中共地下党在韩村的据点端掉,把抓到的可疑分子都蒙了眼睛用绳绑了送到汪生堂那里去;过个时期他又嫌汪生堂对他太防备,他就骂着“他娘的汪生堂,比娘儿们还小气!”让自己的人马烧掉民团在县城里的团部,顺带杀上几个敢阻挡的兵解解气,并让把守着大路的弟兄们给所有人放行,包括地下党员。“他娘的”汪生堂只好来和他赔罪,他便骂骂咧咧地在酒桌上重新与他和了好。

谁也说不清他有多少田地,连他自己也说不上个大概,但五犊子一直承认,这辈子他啥都不爱,啥女人、银子、金条……都他娘的是扯淡!他只爱土地,为了抢到并保护他的土地,他顺便爱上了枪。

和他打交道的人们也都知道他的这个爱好,他要买枪时,人家给他开价是银子,他并不嫌贵,要是人家提出折成土地来换,他就会挑起单眼皮,露出眼白瞟一眼对方骂道:“小兔孙儿,从五爷的肋巴扇上剥肉哩?!”

他贩的烟土,若是拿钱买,他就让他最信赖的黑铁头看着办了,要是人家说拿田地折价,五犊子却有兴趣骑上大青骡子跟着人家跑很远的路,拿着地契文书在田边地头仔细查看,最后成交的价格,明明比用钱买的少赚许多,却因为得手一块好地,他还是很高兴。

五犊子只在冷村最好的田地用了二十来个长工,住在自己家,其他的地,不管是宜阳县其他村的,还是冷村离路比较远的差地,他一律租出去,按“五五分成”的老规矩平分打下的粮食,这在当地,算是最宽厚的分法了。于是五犊子就有了多得数不清的佃户,骑马从宜阳县城往冷村走时,他眯着眼睛看那些青青的麦苗看不到边儿,在地里劳动着的农民见了他的马经过,忙低头躬身给他让路,五犊子心里太受用了。

这些都是他五犊子的!只这样一想,他就觉得自己像是古戏里微服私访的皇上一样。想着,五犊子就想唱几句儿了,他一直爱唱旦角,尤其是《二姑娘害病》、《小寡妇上坟》这些有几句下流戏文的戏。听五犊子这样一个大土匪头子,骑着大青骡子,腰上挎着短枪,晃着泛青光的大秃头,捏着嗓子唱思春的二姑娘,惹得后边马上挎枪的护兵和黑铁头就笑了,他并不生气地笑着问,咋样?不比洛阳唱坠子的黑牡丹差吧?

冷村的人们时常在田间地头见到五犊子,身后跟着挎枪的黑铁头和护兵们,大家知道,这些枪不是对着村里人的,他杀人太多,时刻得防着仇家。

戴着墨眼镜,被护兵撑着黑洋伞遮阳的五犊子,在麦收的时候一定会出现在地头,他爱那毛拉拉的麦芒,和那大太阳晒干透的麦秆。他不怕热,一身汗湿透他黑府绸的对襟衣裳,干黄土染黄他牛皮底的黑布面老头鞋,他不在乎,只管一块地一块地看着,一垄地一垄地走着,五犊子往远处望望,地头看也看不到边,他顺手揪了根结满麦粒的麦穗,剥几粒新麦丢进嘴里嚼嚼,麦香立刻就溢满了他全部身心,五犊子用手狠狠揉搓那麦穗,尖利的麦芒立刻扎疼了他,五犊子畅意地想,这满天满地满眼睛看到的,都是俺的儿子!

于是,远近的人们都知道五犊子爱田地的嗜好,有人就笑话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土豹子”,成不了大气候。

这话传到了五犊子耳朵里,他不以为然。

听到这话的宜阳县民团团总汪生堂却有了主意,当年五犊子去攻打西安当上营长时,他们就相识了,现在他急需要扩大民团实力,五犊子这样有枪有粮又有地的人若能和自己合作就太好了。对付那些混在老百姓里的地下共产党们,五犊子这样的人有的是办法。

两人一拍即合,五犊子的上千人马加入民团编制,给养自理,枪支自行配置,五犊子从此人称陆团长。汪生堂又和县长在冷村设了保长级的局子,五犊子同时兼任局首。汪生堂因为吸收两千兵马有功,官升一级,成了汪司令,从此在宜阳和陆团长形成了铁的联盟。

当了这个冷村局首和民团的陆团长,五犊子对地下党就撤底翻了脸,碰到地下党员他便二话不说就送给汪生堂,一时间,宜阳地区形势更严峻了,中共损失惨重,主要的领导和党员、联络员都暴露了身份或失去了生命。但五犊子却并没有放弃他的土匪弟兄们,相反,只要他需要,他能纠集宜阳、洛宁、渑池、卢氏县十几杆的刀客,领导三四千带枪的人马。他把过去逃荒在外的三个亲侄子派人找回来,分别封了大队长、二队长、三队长,让他们分管人马。

从此被人讥为土豹子的五犊子,在宜阳附近昼伏夜出,疯狂地烧房杀人,拉肉票,。不管村里怎样一片火海,怎样的哭号哀啼,五犊子谈笑风生,饶有兴致地教他的侄儿们和手下,怎样用扫帚蘸了油,去点那屋顶;怎样只一刀就割了肉票的耳朵,还少见流血;他让他的手下把家道殷实的肉票藏在隐蔽的枯井里,教他们用热烛油滴封了肉票的双耳,让那肉票成了聋子,每日只放水和饭下到井里,等肉票家人来赎的时候,无论人家怎样呼唤寻找,肉票都听不到。五犊子交代孩儿们干活时,拉男不拉女,拉少不拉老,每次拉肉票,多则几百,少则几十人,没钱赎命的,他便让手下挖坑活埋了。宜阳县附近的枯井里,人迹少见的荒地里,没人敢去行走,因为有时一场雨水,就冲刷出一堆被刀客们浅埋的腐化了的尸骨。

一时间,五犊子的恶名妇孺皆知,他凶残的事儿也家喻户晓了。

十九岁的南瑾和二十九岁的汪明远并不是一对真夫妻。

早在三年前,在开封女中当教员的汪明远就被中共洛阳地区的洪书记发展成了党员,而南瑾,既是他的学生,也是他谨慎试探了多日,才确定能一起执行任务的人选。开封沦陷前,开封女中迁到了南阳城,他们随着学校也到了南阳。

为什么选了南瑾,汪明远知道自己没有多少理由能说服老洪书记,他更多靠的是直觉。大大小小的任务一起参加了十来个,汪明远一直在冷眼观察,南瑾绵里藏针的性格是许多女学生不具备的。他知道,南瑾的爹是个开绣庄的土财主,她的娘死的早,她十多岁就寄宿在学校里了,其实也是她爹为了不让新娶的姨太太当她做眼中刺。毕业后南瑾不愿回家就留了校,她不想见到他爹的姨太太。南瑾并没有其他女学生乍乍呼呼的豪情,她更是个大家闺秀,斯文而内敛,平时话不多,可她清澈的眼睛里自有一股犟劲。冲这犟劲,汪明远一接到老洪书记的任务,知道要找一个女人和他假扮成夫妻潜入土匪窝里,他便立刻想到了南瑾。

“知道洛阳冷村的大土匪五犊子么?”汪明远盯着南瑾的眼睛问,他努力捕捉她的一切情绪变化。

南瑾看出老洪书记赶到南阳,和汪老师找自己谈的肯定是大事,汪老师的声音压得越低,他的眼神越凌利,她对自己的判断就越自信,南瑾心里有些激动,她瞅了瞅老洪书记,就迎着老师的眼睛说,听说过这人!

“现在我们需要接近他,做他的工作,让他和我们合作!”老洪书记一向喜欢单刀直入。

什么?和土匪合作?南瑾睁大了眼睛。

“对!我们要在他身上找缺口,把宜阳发展成我们的地盘。五犊子在宜阳地区太有影响了,他的人马和耳目遍布乡间……因为汪生堂给他封了个团长,和他做交易,他就疯狂地和他们勾结,近一年来,我们的人因为暴露了身份牺牲了很多,工作简直就开展不下去了!最可怕的是,现在汪生堂和日本人走得很近!”老洪书记的眼睛告诉她,他正在找能打开缺口的人。

南瑾怔了怔说,这怎么可能?我是说,仅凭人去接近他,就能让他不再和汪生堂合作……还让他支持我们?

汪明远有些沮丧了,他料到南瑾并不是执行任务最合适的人,却没想过她这么直接就否定了组织上多日以来最重要的计划。老洪书记的脸色沉重起来,他轻声咳着,手指在桌上慢慢地敲出“梆梆”的闷响。

南瑾不自禁地盯着那手指,心跳得快了起来,几乎和那“梆梆”声的节奏一样了,她想,我说错了么?

汪明远轻描淡写地说,是啊,我们已经死了好多人啦,去找五犊子其实就是在刀尖上走路!但除了汪生堂,这个地区最强的武装力量就是五犊子了,要是他俩真的和日本人勾结起来了,我们的根据地就全完了!上个月五犊子带人血洗了几个村子,我们发展的群众让杀了,房子让烧了,我们自己的同志也都让五犊子逮走了,现在都关在汪生堂的监狱里呢……损失太大了!十天前,老马要求去工作。你认识老马吧?

南瑾点点头,我和他一起在开封组织过游行……那是我第一次执行任务,全是老马教的我……

你们是恋人?

南瑾没防备老洪书记这么直接就说出她的秘密,立刻就羞涩了,她垂了眼皮弱弱地说,也不算吧,我还没答应他……

老马其实才二十多岁,也是汪明远的学生,因为他工作经验丰富,人又厚道爱开玩笑,总喜欢让人叫他老马。

可他还没见到五犊子的面就牺牲了……

汪明远看着南瑾的脸一下子就白了,瞪着自己的大眼睛里渐渐就蓄了泪水,他突然觉得老洪书记有些残忍。当泪水流进她的嘴角时,她仿佛被泪水给苦涩住了,艰难地咽了口水才低沉地问,他是怎么死的?

汪明远不忍心地移开眼睛,叹息着说,过河时被打了两枪……丢进河里了……我们的同志悄悄跟着在岸上看见也救不了。

南瑾默着,老洪书记和汪明远也没说话,突然她把脸埋在手心里失声哭起来,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她的声音呜呜咽咽让人心碎,就在汪明远已经打算结束谈话的时候,南瑾在手心里模糊不清地轻轻问,汪老师,就算五犊子再凶残,这工作总得有人做不是吗?

不等汪明远回答什么,南瑾轻而坚定地说,我……愿意去。

老洪书记赞许地点点头说,好!汪老师推荐你时我就知道你经过这几年的培养,一定能完成任务!听说你一直积极要求入党?这次任务完成我就当你的入党介绍人!但你得胆大细心再细心啊,五犊子可是个大土匪!

南瑾默默点着头,好一会才在手心里说,我知道,可我怕我也见不到五犊子就……他那样的土匪,想是杀个人和玩一样的吧!?

汪明远说,我和你一起去。

南瑾立刻就松开挡在眼前的双手,眼睛依然含着泪说,真的!那我就真的不怕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汪明远看了看老洪书记说,南瑾,我们要扮成夫妻俩去……

南瑾咬着嘴唇重新垂下头,她轻声重复道,是么,要扮成夫妻……

汪明远装作没有听到,接着说,对,我们装成要和他做烟土生意——他只对田地和枪有兴趣,烟土生意他也在做。我们等接近了他再想办法去影响他,实在不行,就摸了他的底打掉他!

南瑾“哦”了一声,老洪书记说,你要是思想上有顾虑,就先想想清楚吧,这是组织上批准的行动,我提醒你,一旦开始工作,你们随时就会被他们发现丢了命……当然,你们身后有许多同志会保护帮助你们的!

南瑾一脸凝重地站起来,汪老师,我和你去。

汪明远到了洛阳刚把南瑾安顿着住进小旅店,给他帮忙联络的人就来了,他悄悄地带汪明远去和五犊子在洛阳的杆首活阎王见面。没说几句话,汪明远就被绑了起来,他挣着说他要买大烟土,想和五犊子做生意,立刻就被刀客们狂笑着打断了。

“鳖儿还想见五爷?”他们笑着从汪明远怀里掏出银票:“这点钱还好意思和五爷做啥生意?”

“五爷犯得上和你做生意?想要就直接拿来了!看你是让钱儿给烧的啦……说!你家是哪儿的,看你是识字的,给你纸笔,给你家人写信,赶紧让送钱儿来赎你吧!”

不及给南瑾送个信儿,汪明远被一群提着长枪、拎着大刀片儿的豫西刀客绑走,他被活阎王当成了一个“彩票”(有钱人家的‘肉票’)。他被刀客们在背后捆了双手,拖着在日头暴晒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跑路,他的脚底长了大燎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一连几天被押着走路,肚里饿得难受,嘴角裂了好几个口子。晚上就歇进土匪们在山沟里挖的破窑里,彻夜不许睡觉,为了怕他逃走,他和另外两个被绑的“肉票”,得不停歇地摇动手里的黄铜马铃铛,让睡着的刀客们躺着也知道,他们没逃跑。几天下来,人人累得要死,他却还努力记着方向,计算路程,但很快他就明白自己是徒劳的了,因为刀客们吆喝着让他快走时,分明是急着要赶到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目的地,他们几乎每天都更换住处,只是为了不让别人寻到他们的踪迹。

刀客们拖着三个“肉票”冒着大雨跑了一整天,终于在一个小树林的矮泥土房住下了。屋里是阴暗一片的,看不清三步外的地方,不及松口气,汪明远手里又被塞进一个马铃铛。他舔着干烫的嘴唇说,再这么让俺一夜不停地摇铃铛,不让睡觉,俺就熬死啦……你们一点赎金也拿不到啦!

杆首活阎王却伸手抽他了一个耳光骂道,想弄死你,拔根鸡巴毛一样轻松哩!鳖儿还装哩,明天一早就是期限,你家里人连个影儿也没见!要是见不着钱,想让俺给你“熬鹰”都没机会,明天晌午就做掉你,别想看见后天早上的日头!

汪明远心里一凛,后背上直发麻,天爷哩,居然只有一夜的命了!任务的事还没个影儿哩!

他心里默默算了算,从自己被抓了肉票,到刀客们给开封中学送通知,再到老洪书记他们知道这事儿来赎,时间是紧了点,但只要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还是在明早里能到的。听着泥屋外飘沷一样的风雨声,汪明远:“路上不好走,宽限个把天吧……”

“闭嘴!你当买猪娃儿哩?还敢讨价还价!?赶紧摇铃!”杆首眼瞅着屋里的三个“肉票”,都眼看到了交钱的期限,却没收到一文钱,他烦得连连叹气,不住声地骂,娘那逼!都不想要命了——你这猪货,还敢瞪着俺看?去吧,给他眼睛糊上!

被骂做“猪货”的男人吓得忙低了头垂了目,汪明远见刀客们应着声在灶火里热皮胶,吓得不敢再看,也赶紧摇起了马铃铛,听着铃声响着,杆首的脾气好了些,对手下说,俺去睡啦,等胶化了,你趁热给他两眼糊上,让鳖儿再瞪眼看!

被捆了双手的“猪货”不过三十岁的年纪,听说要糊他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软了腿跪下不住磕头:“爷爷!爷哩!饶了俺吧,再也不敢了!俺瞎了眼咋活哩!”

杆首刚要出屋,听他这样求,就转了身,对着他的脸飞起一脚骂:“鳖儿还怕眼瞎哩!明儿一早不见钱活埋你哩……当俺‘活阎王’的名头是白来的么?都像你们这三个货,俺们弟兄们几百人都喝风屙屁呀!”

屋里只剩下三个“肉票”和五六个看守着他们的刀客,汪明远不敢懈待地摇着手里的马铃铛,生怕引来打骂。从第一天起,一到休息的地方,他的手里就被塞进这个铃铛,让他不停地摇出“当朗当朗”的声音,只要他打盹,铃声稍一停,看守他的人就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过来,把他踢醒,让他不许停。他就只好不停地摇着,断断续续的铃声让刀客们可以安心睡觉,却让几天几夜不能合眼的汪明远苦不堪言。他已经熬得头疼得要裂开,双眼也涩得每眨一下就磨得生疼,不时要流出热泪来,可是,他还是不能睡。有几次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处在噩梦里,这么渴睡的感觉从来没有这样强烈过,以至于他的头脑也变得迟钝极了。

皮胶热好了,惨叫声中,“猪货”的双眼被热胶糊住,啥也看不见了。汪明远吓得别过脸去,不自禁加快了摇铃铛的节奏,“当朗当朗”……

他已经不敢再自信能保住命了,明天一早,要是钱还没有到,他咋办呢!?他手里机械地摇着马铃铛“当朗当朗”,恍惚地出着神想,老洪他们知道自己让绑了票该是能来送钱的,可是咋还没到呢?让人担心的是南瑾,自己一去不回,她在小旅店里不明情况,洛阳的刀客们竟然这样嚣张,她那样漂亮醒目的女孩儿,怕是凶多吉少!

那自己不是生生害了人家了么?而这任务不也就全暴露了么?任务任务!原想过这任务会有生命危险,可没想到这命竟丢得这样窝囊!

“啪”地一声,汪明远把手里的铃铛狠狠地扔在对面的土墙上,那马铃铛就在地上翻滚着,清脆地响。

看守的刀客从外间慌忙跑进来,见汪明远脸上满是凶悍,地上的马铃铛丢在一边,他暗暗惊奇,却伸手在汪明远头上抽了一记骂道:“活够啦?鳖儿恁胆大!”

汪明远不出声,被另两个闻声而来的刀客又踢了几脚,他并不觉得疼,只是心里恨恨地想,就算是自己把命搭上,也得让南瑾赶紧离开洛阳!

看来光是让他摇马铃铛不够了,刀客们商量着把他拖到墙根,在墙角一个早就挖出的大洞跟前笑着说,打你俺都嫌费劲儿,你脾气真大呀,只好让你“骑墙”啦。

汪明远看着他们把自己的右腿从那墙洞里塞进去,又在墙那面咕捣着,只当要锯了自己的腿,忍不住挣扎着大叫,没到天亮哩!还没到天亮哩!

那些人却并不理他,忙活了会儿就径自到外间去睡下了,汪明远这才略略放下些心,动了动右腿,发现伸到墙洞外的膝盖上,横着绑上了根门杠,刚好别在墙外。想要把腿伸回来是不可能了,想要躺下也不行,他试着把手想伸过去,那洞却只比自己伸出去的大腿粗一点,很快,汪明远就觉出了这样“骑”在墙洞里的疼痛。

外屋传来一个刀客的声音:“别折腾了,你跑不了……敢跑让抓回来,屁眼里挑出肠子把你挂树上!”

另一个声音接口笑道,省得明儿一早冒着大雨给你挖坑活埋……

汪明远心头钝钝的疼。看守着他们的刀客们,在外间小声叽咕着明天这该死的大雨会不会停,能不能吃上顶劲的粮食,明天“领票”的人家会不会把钱送到,杆首明早收不到赎金,会不会让他们给这三个“肉票”挖坑活埋……说着说着声音就小得没有了,他们似乎都睡着了。躺在地上的“猪货”双手蒙住脸,偶尔发一两声忍不住的呻吟,另一个“肉票”却面了墙垂头坐在地上,入定一般呆呆出着神,手里缓缓在摇着他的那个马铃铛“当朗当朗”……“当朗当朗”……

汪明远知道,抓来的第二天,摇铃铛的这个人,耳朵里滴过蜡烛油,就全聋了。自己还没被这样折磨,不过是指望自己能按时交来足够的钱吧,可是明天一早……

他不敢再往下想,看来这一死是免不了啦。

渐渐地到了深夜,头抵着墙睡着了的汪明远被刺骨的腿疼弄醒了,屋里四处响着粗重的鼾声,捆在屋角的聋子还在有一下没一下摇着马铃铛,轻轻地响着“当朗当朗……”

听着屋外“哗哗”响着的雨声,没有一点停的意思,黑暗里,汪明远被绝望压得透不过气来,明天早上马上就到了,可南瑾现在咋样呢?这样一点点零零碎碎被折磨着,活阎王来了,不知怎样个死法哩。不如逃了吧,给南瑾通个信,就算是死,也图个利索!

这主意一打定,汪明远心里就亮堂了,他对着眼前这面土墙琢磨起来,墙是土的,不厚却硬实得很,手边连一个像样的工具也没有……

突然汪明远心里一亮,他拉开裤子,对着放腿的墙洞小心翼翼地尿起来。接着,他挣着把丢在身后的铜铃铛拾起来,一下一下使劲在那泡湿了的墙洞口凿刨起来。

“当朗当朗……”伴着马铃铛有节奏的声音,汪明远把指头肚一般大小,潮湿的小土块一块块从墙上挖了下来,他紧张地回头瞅瞅狭窄的窗外,天已经透了些灰蓝色的光线。

俺的死期就要到了!可俺竟然能拔出腿来逃了!

汪明远轻轻把手伸过墙洞,解下绑在膝盖上的门闩,他静静地躺着歇了一会儿,让那麻木了的腿脚恢复知觉,心里却狂乱地惊喜着,俺这就能逃出去了!

他悄悄把腿抽出来,轻轻拉开门,没有声息地往门外跑去。

汪明远逃出了泥土屋却还是没逃过他的命,在路上他就撞上了活阎王,死在了豫西刀客的手里。其实,老洪书记根本就不知道汪明远已经出了意外,甚至南瑾也不知道她的假丈夫被绑了票。

因为这时日本人的飞机又轰炸了洛阳,整个城都乱了,谁又会冒着轰炸去送啥赎人条?

一路绕着路边没了头少了胳膊的尸体,南瑾随着慌乱逃窜的洛阳人往城外跑去。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了多远,天黑时,在满天星斗的荒野地里,就零零落落满是逃难的人们了。南瑾杂在人们当中,听着各样的呻吟哭泣,虽然累极了,心里却是安稳了许多。她想,人是多怪的东西呀,只要能一大群人在一起,就算还是会死,却像是有许多人陪着就不怕了。

“娘,看星星,多亮!”南瑾听到个软软的声音,忍不住在黑暗里顺着声音去看,一个胖胖的小妮儿正仰脸对着天伸出胖指头。但她立刻就被她的娘拍了一巴掌:“还敢拿手指天?不想活啦!老天爷生气啦!”

小妮儿辩道,俺没指天,俺指星星哩!

那也不许!

小妮儿只好收回指头,娘,咱在这儿日本人的飞机就不来炸了么?老天爷咋不管着他们?

当娘的说,老天爷睡觉啦!咱在野地里,老日的飞机就看不见啦!

小妮儿细声细气地说,娘,俺不信哩!人家在天上,管你跑在哪儿,照样都能炸。俺想,飞机是回家睡觉啦,明天一准还来!

当娘的不语,南瑾的鼻腔和喉头都酸酸的,眼泪在眼里打着转儿。小妮儿又说,娘,俺也想回家睡觉……不想让你抱着睡……

南瑾听她的娘把她抱在怀里哄着,让她闭上眼快点睡吧。小妮儿却又说了句什么,她的娘终于忍不住了,死妮子,你的话咋恁多哩?炸不死也让你烦死啦!

南瑾听出她的声音是忍耐的且拖了哭腔的,在轻轻的拍打声里,小妮儿终于打着哈欠没了声音。

有娘抱着多好呀,南瑾模糊地想着自己娘的样子,却只记得娘那个永远垂着灰布帘的木床架和娘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南瑾入神地回想着娘的一切,仿佛看见五六岁的自己不顾爹的拉扯,一定要爬上床去和娘睡在一起。她记得起自己当时哭得多伤心,抽搐着几乎背过气去,但她看到灰布帘后面是一张枯瘦苍白的脸时,却一下子吓得止住了哭。娘是得了很重的痨病的,只活了二十六岁。

爹的疼爱是短暂而指靠不住的,因为在娘还没死的时候,那个被爹逼着自己叫姜姨的女人就进了南家的门,爹和姜姨的大喜日子,让她叫姜姨。南瑾犟着就是不开口,一双大眼瞪得姜姨终于说算了算了,这小妮儿的眼会吃人哩!爹却不行,一定让她叫,南瑾被逼得两眼泪就是不张口,那天爹当着满屋的客人恨地冲她骂,滚出去吧,和你娘一样没出息,狗肉上不了席面!

这话南瑾记了一辈子,稍大些,她真是滚了,再也没回去过,连爹去世也叫不来她。

南瑾差不多是跟着娘的陪嫁丫头福姐长大的,姜姨装作对自己好,南瑾就装着接受,姜姨一时冲她发脾气,南瑾也会冷着脸说狠话噎她。爹叹气,南瑾便憋着泪回屋去哭,爹送她去上寄宿女中,十一岁的南瑾挺着腰自己挎了包袱就往大门口走。爹红着眼圈蹲在南瑾面前说,妮儿,你是跟爹有仇么?你娘得病死的……爹舍不得你在这个家里不高兴,可你看你说走就走,咋就这么犟啊!

南瑾记得当时自己连一滴泪也没落,她甚至有些高兴看到爹的伤心,她接过爹给她递过来的包在纸包里的烤红苕说,俺和娘都走了,你们就都愿意了吧。俺再也不想进这个门了。

南瑾伸出手指,指了指爹身后的大院门。

当时的自己多犟呀,认准娘是让爹和姜姨害死的,就硬着脖子真的再没回过家。十一岁的孩子上寄宿学校,夜里多害怕,白天多孤单,日子多难熬啊。就算后来在学校多少次受了女孩子们的欺负,也是自己操了扫帚去打去拼,一直坚持着不回家。后来长大了些,知道娘的死与爹和姜姨真的关系不大,但南瑾和南家的那条看不见的根早就断了,爹去世时托人叫了她两次,她都没有回去。第二年,在爹的忌日里,南瑾却到寺庙里跪了整整一天,为自己一年以来心里对爹的愧疚而祷告。

南瑾用手背抹了脸上的泪水,轻轻地叹口气,再看看那小妮儿,早在她娘的怀里熟睡了。南瑾心里涌上些温情和羡慕,把手捂在脸上,用手心的温度暖着自己被泪湿的冰冷的脸。

有娘疼着抱着多好啊。

有着暗暗火光的城还在慢慢散着焦煳黑烟,老城门从里面关上了,惶恐的人们和他们的大铺盖卷小炕桌密密地围在城外,老人们缩成一团,搂抱着孙子孙女唉声叹气。谁家的孩子们忍不住一两声哭泣,立刻被大人压得低低的吓唬声喝住了。男人们死死凝视着远远的洛阳城,一声也不出,空气凝重得要滴出水来了,黑糊糊的天边却透出了点暗红的光亮,谁家女人绝望地小声哭起来,边哭边絮絮地说着,老天爷,张张眼吧,让天光就这样一直黑下去吧,吃人肉喝人血的老日们要是见了这半城的人都在城外的荒地里坐着,又该开着飞机来炸了,人的罪咋恁大哩?人的命咋恁贱哩?还不如个蚂蚁!

不等她的哭音被她男人骂住,妇人们都哽咽着嗓子哭起来,狗们也都在黑暗里呜呜地吠叫起来,果然是丧了家一般的哀痛。

南瑾坐在荒地里,没哭也没动,心里却钝钝地疼着。野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半条裙子和一双布鞋,她被彻骨的寒冷和恐惧弄得不可控制地打起了寒战,她摸了自己的额头是滚烫的,知道自己发了烧。南瑾的身子从小就是弱的,这时便头痛虚弱得直想栽在烂泥地里躺一躺才好。从城里逃出时见到的死人们让她胆战心惊无法平静,她想,巴巴地冒着日本人的轰炸从即将沦陷的开封城跑到南阳城,算是捡了条命,现在又跑到洛阳,再受一次轰炸的折磨,为了那个五犊子的大土匪,自己是不是太自不量力?她得不到肯定的回答,因为能给她答案的汪明远从昨天离开就再没回到小旅店,她和他假扮的夫妻生活一天还没过,就被这劈头盖脑的飞机轰炸赶到了荒野。用双手摩挲着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小腿,南瑾觉得一切都像是个玩笑,昨天傍晚之前,自己心里扭捏担心的全是到了晚上和汪明远怎么做个“假夫妻”,怎么过这尴尬难堪的第一夜。而现在,想想这问题真是可笑,完全不值一提呢。南瑾轻轻摇了摇头,脑袋沉沉的木木的,全身的关节都在酸疼着。她隐隐觉得,汪明远一去不回,连个交代也没有,怕是遇上什么凶险了吧,那自己是继续等在洛阳城里,还是径自回南阳呢?这样想着,她的心一抖,瞅着天边的光亮,南瑾突然觉得自己坐在洛阳城外的荒地里,竟像做梦一般不真实,有一霎间,她只当自己还在开封女中的宿舍里,这样绝望的境地,不过是一场让人汗湿衣裳的噩梦罢了。

天还是渐渐有些亮了,日本人的飞机却没再飞来,远远的洛阳城冒着淡淡的黑烟,却没有火光了。人们终是忍不住了,纷纷决定重新回城去,除了那里,哪儿都不是家啊。

这是在离城不远的坡地上,南瑾看出昨夜人们摸黑来时踩出的痕迹,大大小小的脚印硬是在泥土地里踩了条路。地上连草也没有一根,很远很远的地方才看得到几棵没精打采的小树。天还没大亮,天边就已有了些红色亮光,有人骂道,娘的,今儿又是个大太阳天!一滴水也没有,也没个遮挡,还让人活不活啦,咱们得生生晒死啦!

南瑾全身发烫,听着大家一迭声的抱怨,却怎么也积不起一点劲儿撑着起身。见人们商量了好久,慢慢向洛阳城的方向走了,她赶紧转过脸推推身边的一个胖妮儿说,快醒醒,人家都走了,不敢再睡啦!

胖妮儿被她叫醒生气了:“谁让你叫俺,俺一夜都没睡个囫囵觉儿!”

南瑾心里好笑,不管她撅着嘴生气,只转身就走,她果然叫着就撵上来说,等等俺呀!

胖妮儿见人们都走了,知道南瑾好心叫醒了她,又见南瑾不理她了,只是咬着牙一步步在慢慢地挪,就巴结地说:“你是城里人,走不惯这泥土路吧,俺扶着你吧!俺走得快!”

说着不等南瑾说话,她就把自己的包袱往肩上一背,把右肩全支在南瑾的腋下,几乎把南瑾扛了起来。果然她走得飞快,南瑾觉得了轻松,却也被她架得生疼,走出一段路就叫起来:“不行不行!大妹妹!俺再也走不动了!俺病了,快放下俺吧!”

胖妮儿不情愿地把她松开说,才走了这一点点路你就不走了,啥时候才能到城里呢?再说,你瞅瞅前边的人们都在赶路哩,万一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就麻烦了!

她话里带着赌气,南瑾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说不出话来,全身出着虚汙,额角紧着疼。胖妮儿盯着她看,呆呆地上下把南瑾打量了一遍,想了想说,那你坐着吧,俺走了。

南瑾听她踏踢着走了,不愿看她身影,埋着头见又听人们都咒骂着该死的日本人和该死的路咋就这么长,昨夜慌着逃来时咋就没有觉出难走哩?南瑾眼巴巴看着他们从身边走过了,就恨着自己的体弱,长长叹了口气。有老人边走边对她说,妮儿!快起来走吧,再坐会儿太阳光毒了,你想走也走不动了。

她低低应了,全身却没有力气,试着站一站,腿却面条一样软,心里骂自己,天不让你活,你就死在这儿吧!再说,到了洛阳城,汪老师又在哪里?

不想胖妮儿过了会儿又拐回来了,重新站在她面前说:“天爷哩,你真就这样坐着不走了?不管远近,俺扶你走着吧!呀!你烫得像个泥炉!”

太阳慢慢就大了,两个人走走歇歇出着汗,渐渐就落在了人后,南瑾口渴得厉害,心里也焦急起来。她还能忍住,胖妮儿却急得不得了,她把南瑾放在地上让她休息,就手搭凉篷四处张望着,一会说,看,那些人都走远了;一会儿说,那些人快看不见了!

南瑾让她说得心烦意乱起来,看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又不敢再说让她走了的话,两人冒着太阳走着,南瑾已经两腿全都麻木了,眼睛也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脑子里迷糊起来,只机械地随着她的步子迈动自己的脚。突然胖妮儿嚷道,看!成队的驴!

南瑾听到远远有人声嘈杂,夹着驴子的叫声,她却脚下一软坐在了地上,胖妮儿扶不起她,就蹲下看她的脸色。那群人渐渐近了,有个男人的声音说,大哥,这是两个顺手的买卖儿!放骡子背上吧,到了山沟里,孬好能白赚顿好酒钱!

南瑾和胖妮儿被人贩子拉到骡子上时,她已经发烧得近乎神志不清了了。和她俩一块让卖到山沟儿里的,还有个很好看的叫黑牡丹的女人,她闹得很厉害,嚷着说她是唱河南坠子的名角儿,人贩子只把脸凑到她脸边仔细瞅了瞅,就吐口痰说,去球!少和老子来这一套!那也不见得你就能多卖一个馍。

三个挣扎了一路也没挣脱命运的女人,冷着哆嗦着在一个牲口棚的墙外熬着等天亮,渐渐天大亮了,有个瘸腿老头儿带来许多人围着她们看,一个男人在她们三个人脸上身上仔细看了一回,指着胖妮儿对那老头儿说,俺买她吧,看着就是个能干活的!

那天,很有力气的胖妮儿第一个被哭着硬拉走了,南瑾刚撵了几步就让那男人一把推倒在泥土里,黑牡丹蜷缩着坐在那墙下头哭,南瑾便软绵绵地挨着她的腿躺在泥里,身下全是泥,南瑾却头昏着半垂了双眼什么也顾不得了。不时有人们扯了孩子来围着看热闹,小声说着她和黑牡丹谁更好看,女人们唏嘘着说她们命苦,有人小声问南瑾穿得这样阔气,咋也让卖了哩?也有人说这女人病得不轻,怕是活不长了!

有人给那瘸腿老头儿交了钱牵走大青驴时,有个老太婆唉声叹气地骂,啥世道呀,三个花儿一样的妮儿,加起来硬是没有一头驴价贵哩!

剩下的两个女人哭起来,有个歪嘴的男人要买黑牡丹,她大叫大闹不愿去,立刻就挨了打,围着的人们就哄然了,有人骂他不该打人家,说这么好看的女人,咋能甘心跟你哩?明明是让人哄骗了卖到这里的,你好好劝她就罢了,咋能打人家妮儿哩?有人却说,歪嘴儿花钱买了她,还敢骂人,不打成么?那歪嘴儿男人就举了棍犹豫起来,他自己也没想到能买到这样好看又这样泼辣能闹的媳妇,黑牡丹见他停了手,马上就把他和人贩子头的十八辈祖宗都骂了,她说前天夜里,人赎子的头领才跟她睡了觉,已经娶了她的,让马上叫他来对峙。大家大笑起来,歪嘴儿男人就恼了,三拳两脚打倒了她,骂道,对峙?对你娘的头哩!和人家睡觉还有脸这么大声说,非打改你这个不要脸才中哩!

买走南瑾的是村里最穷最丑的老光棍半圈儿。

老头见一头驴和两个女人都卖掉了,只剩下南瑾还缩着身子躺在地上冒着冷汙全身抽搐,心就烦了,说,算了算了!半圈儿,俺知道你四十多岁也娶不起个媳妇,要不是打仗,哪有这么好的事?他指指南瑾说,半圈儿!你有多钱就出多钱吧,领回去晚上有人暖被窝哩!他嘴里咕哝着什么,有人就笑了说,半圈儿不傻,半圈儿还要瞅瞅媳妇好不好看哩!大家哄地笑起来,从来没有在村里人面前风光过的猴三见大家都在看着自己,不由得骄傲起来,结结巴巴对老头说,俺得再看……看她的脸!

南瑾被瘸子老头儿催了几遍,心里却打定主意不抬头,要是他们敢来动自己,就死了算了!突然有人抬起她的下巴,她立刻挣扎着低下头,大家都惊叹起来,有人大声说,作孽哩!半圈儿敢么?他也配?

有人说,不光猴三不配!俺看谁也不配,让人家妮儿走了算了!

瘸腿老头儿就骂,少放屁啊,让她走了不是就饿死啦?想对人家好就买了她给人家一口饭吧!要不再饿两天就真饿死啦!她发烧呢,扯点草药熬些水喝就好啦!

人们纷纷开玩笑说,买不起俺心里急哩。又有人说,谁买呀,养一个也养不活了,只有半圈儿没老婆么,再说,弄不好买回去就病死了,多晦气!有儿子快要长成的人家说,这样的女人,定是大家大户有来头的,俺儿子不敢娶!于是瘸腿老头儿说,半圈儿,有多没少你给两个钱,俺就让你把人领走了!

半圈儿笑着说,真的,中么?

他小心翼翼把手心里早捏得汗湿了的几枚小钱放在瘸腿老头儿手里,见人家没有拒绝,转头冲南瑾大声说,走!回家!

南瑾心里一哆嗦,她一直不敢抬眼看这个叫半圈儿的人,这时一抬头,见一个矮瘦的半老头儿佝偻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红彤彤湿漉漉的眼睛真像个老猴子!她顿然觉得天晕地旋,佝偻着身子往墙根里使劲缩,双手紧紧抓住身后的土墙说,不!不!俺不去!

半圈儿眨巴着眼睛一怔,村里人就哈哈大笑起来,起着哄叫道,半圈儿啊半圈儿,你怕是没长男人的东西吧,原来你没娶媳妇不光是因为穷呀,你他娘的天生就是个软蛋!

半圈儿的呼吸急促起来,烂红眼便瞪圆了,大家有些怕了就安静些,起哄的人也止了笑。他对着南瑾大叫道,赶紧跟俺走,听见没有?

南瑾突然挣着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很慢,脸高高地仰着,谁也不看,两只手的指甲却全抖着掐进身后的泥土墙里了。乡下的人们就被她的美丽和那股高贵劲给镇住了,大家一下子没了声音。南瑾轻轻把额前的一缕发丝掠到耳后,脸上浮上凄然的神色,没等大家回过神来,她一头冲身后的土墙撞去!

乡下人们惊呼着挤上去看她,南瑾双目紧闭,嘴唇痛苦的抽动,她的额上沾着土墙上的黄土,慢慢从那土下面才渗出怵目惊心的血来。瘸男人抢上去用指头在她鼻子下面试了试,有人小声问,还有气么?

瘸男人并不说话,赶紧用拇指在南瑾的人中上使劲地掐,猴三却只皱了眉头,心虚似的轻声骂道,装死吧……你敢装死?

一个老太婆踮着小脚,捧了半瓢凉水嚷道,快用冷水激一激她!

被冷水喷在脸上,南瑾长长地吁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额上的血涸了好大一片,老太婆捏了墙角的黄土按在那里,血渐渐就止了。有谁家媳妇开始抹泪了,低声说,可怜呀。

五犊子终于成了他想当的土皇帝,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他变成了一个多疑、阴险、狠毒的男人。他的土地终于大块大块连接着,没人敢在他的两块地之间还拥有土地。他冷村的寨子在长期战乱刀客横行的豫西是平安的,他冷村的男人都不必当壮丁,他的宅院是冷村最大地势最好的。为了在外来武力侵入时,及时能从后山逃掉,他在冷村的碉堡旁边,挨着后山的必经之处挖了七孔大窑,每个窑里都有暗道通往后山,每个窑门口都有一个狭窄弯曲的暗道通着厦房,通道长达数米只能有一人通行,暗道口是一间厦房,出了厦房才进了院子,左右两排六间厢房,推开院门是宽大的堂屋,黑柱席顶,水磨青石铺地,配着讲究的红木家具。出了堂屋,才算是到了冷村有着槐花香味的路上。

一模一样的七个堂屋大门,都是暗红漆铜门环,门口的石兽也一般大小,这让冷村的人们总在猜测,他们村老掌柜的到底住哪一间。大家都知道五犊子越来越多疑了,就都猜测那几孔窑是他轮着住的罢,谁来杀他,还得猜猜他在哪里哩,可是,谁又能杀得了他?他就像是冷村的天爷一般哩。

后来,五犊子把当年给她守着家的媳妇王氏安置在最左边的窑里,又一连娶了三房太太,分别安置在那窑里,村里人才知道,就算没有太子,土皇上还是不能让后宫空着的。

其实,五犊子从他当上民团团长起就没在太太们的房子里住过,他剃头有黑铁头给他理,吃饭有贴身护兵做,每房太太他都不放心,在他看来,这个世上除了田地和田地里打下的粮食,谁也不可靠,太太们都听过他说的那句常话:“拌汤不是饭,女人不是人。”所以,四个太太都知道他的暗疾,相互也没啥争宠嫉妒,因为他越年长越多疑和谨慎,太太们都和笼里的鸟一样,从来不敢出笼飞一下,她们更像是五犊子在冷村里的四个配饰,这让村里人的猜测就更丰富了。

半圈儿没有地种,是冷村里最穷的一家,靠给地主家喂骡子和牛过日子,他一年能挣四斗包谷面、黑豆和红苕。其实他只有十来岁孩子的心智。

没有南瑾时,他一个人三天稀的两天稠的,加上野菜还能勉强糊口。有了南瑾,他就越发觉得日子紧张,总也吃了上顿儿接不上下顿儿似的。盐也太贵了,过去他两三天还能吃顿咸饭,现在不管是红苕叶儿豆面糊涂、榆树叶儿,还是南瑾给他蒸的杨树穗拌红苕面,他都觉得她是拿野菜糊弄他,没一点盐味。半圈儿心里挺烦躁,他甚至觉得,把这个天天哭丧着脸只会发呆的女人弄回来,自己没捞到一点好处,白白养着不算,还要防着她逃跑。他甚至大多数时候觉得,她一定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吃了硬粮食,所以和他一起吃饭时才总是做稀的、不顶饥的,吃的时候她才总是装作只吃一点点。于是他对她充满怨恨,可又找不到她啥毛病,索性一赌气就连着几天不理她,把粮食全拉到牲口棚藏起来,隔几天才给南瑾带回去一点儿。

南瑾却一点也不知道他想什么,她的心被自己的痛苦撑得快要装不下了。

牲口棚里离不开人,半圈儿住在牛棚里的时候,南瑾就很高兴他并不用天天回来。一开始他总是把南瑾脱得光溜溜的,抱着她的衣裳去牲口圈里上工,他知道,一丝不挂的她是没法子逃的。而她知道自己处境艰难,就终日蓬头垢面着,脸上身上稀脏也从不洗,很快她就和那些乡下人一样,头发里和身上生出许多虱子跳蚤。长年在阴潮的黑屋里不见日头晒,又总睡在长了霉的麦草堆儿上,她的背上腿上长满疮疹,冷村见过她的女人们都说,她这样做贱自己,又生得那样瘦弱,怕是活不长的。那时全冷村的人都知道,半圈儿媳妇长年不穿衣裳,可是谁也不敢来打南瑾的主意,他们都见过癫狂时候的半圈儿,谁也不敢惹事。过了几个月,他见她象是从心里驯服了,也把她睡过了,就终于肯让她穿上衣裳,不必再用破棉絮包着身子或是躺在乱草堆里了。十天半月他回来住三两天,有时她就得忍着他的折腾,所幸他对男女的事情虽然有很大的兴趣,身体却很少争气,回来也是饭罢就早早睡了,南瑾心里略有庆幸起来。她知道她和他过成了一家人家,他不过当她是个做饭的罢了,她的好看和她的风韵,半圈儿竟一点也没当回事呢。

在这个远离了人群的村子,没个说话的人,一肚子委屈是会把人憋疯的。南瑾几乎每天都要哭几场,她呜呜咽咽的哭声让人听了心碎,可是谁也不敢走近她的黑屋,哭乏了,她便呆呆地望着小窗户外边巴掌大的天。

隔壁的瞎眼婆婆有时听她哭得难受,就摸索着在门外叫她:“妮儿,可怜的妮儿……”

南瑾的眼里就立刻盈满了委屈的泪,她哑声应着,从草堆里爬起来,站在门里等着。

“吱呀”一声,烂木门推开了一条缝,瞎眼婆婆的手先伸进来了,南瑾轻轻拉住她的手:“老婆婆,你来啦!”

两个人重又关门坐在黑暗里,地铺上的草是才换的,蓬松而干燥。

“妮儿!可不敢老是哭了,眼睛受不住,人也受不住呀!”瞎眼婆婆仰脸对着南瑾,两个眼窝里干枯地深陷着。

南瑾无声地叹口气,两个人就默着。

瞎眼婆婆慢慢摸到了南瑾的手,就用自己一双枯瘦的手捂住她冰冷的手,渐渐手心里的热度就温暖了她的:“妮儿!要好好活哩!俺知道你想死了!是不是?”

南瑾突然把脸埋在老人的怀里失声哭起来:“俺拿啥活呀……全完了!”

“胡说!你还能活得好好的哩!要是死了,把眼哭瞎了,那才真是全完了呢!”瞎眼婆婆在南瑾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哄孩子一样低声呢喃着:“妮儿,你要打起精神好好活哩!只要有命在,啥都有希望哩,死了,你就甘心了么……”

“不甘心!”南瑾哑声狠狠地说。

“那就活着吧,这世上,谁不苦呢……咽了吧,咽下这口怨气你才能活着!俺是个十次八次都死不了的人,要是不瞎,俺还能活得更好哩!”瞎眼婆婆絮絮地说,南瑾渐渐止了哭。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头,觉得婆婆脸上真是慈祥,她问,你……也是让卖到这山沟里的?这是啥地方呀!

瞎眼婆婆摇摇头,露了点微笑说:“俺是个童养媳妇啊,四岁死了爹,七岁死了娘,嫂子把俺送到这个村,给个两岁大的男孩儿当了媳妇……俺男人是俺抱大的,他的兄弟和妹妹也是俺抱大的……十九岁上,俺有了俺和俺那小男人的孩子……儿子才八个月,小男人就发了暴病死了。俺成了一个寡妇。”

南瑾定定地听着,瞎眼婆婆象是在说别人的事情:“俺这辈子就只嫁了这一个男人。”

南瑾轻轻接口说,俺还没有嫁过人……

瞎眼婆婆点点头说,俺这辈子没男人,却让俺那婆婆欺负了一辈子……从俺七岁起,就记得她天天变着法儿打俺,罚俺成夜跪着给她抱孩子哄睡觉;夜里纺花纺少了,白天手上要挨板抽;做饭稠了糟蹋了粮食要扇脸;饭做稀了,大家吃不饱要拧俺;孩子哭了病了就说俺使坏心,拿针扎俺脚趾甲;去地里干活嫌俺没劲,在地里撕头发就打;鞋底纳得不匀,抢过锥子就在俺腿上扎……

“天爷呀……”南瑾只觉得在黑暗里有一股寒气从背上蹿起来,她看着瞎眼婆婆平静的脸,突然疑心她是不是在哄自己。

“俺那时天天都想死……跳过崖,没死成,喝过药,肚子白疼了一回也没死成。后来俺吊在织布机上,结果把木架子压折了,没死成又挨了一顿打……婆婆说‘抬出去个穿红的,再来个穿绿的’,死就死吧,俺连一领烂席也不会给你的,就抬到南边岗上,让野狼野狗拉吃吧!”瞎眼婆婆干涸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些泪水,又都慢慢渗进细密的皱纹里不见了,声音却还是平静的:“俺天天只能哭,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连布也织不好了,她打俺,扇着俺的脸问俺为啥还不死?俺那时突然想,她让俺死,俺就偏不死!俺就天天忍着气好好活着,俺想,俺要等她死!终于,她得了病,天天脚疼腿疼,咋也治不了,哭着叫着疼了三四年,人在床上瘦成了一把干柴,终是死在俺头里了……临死时,她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死死地瞅着俺,别人都说她心里愧了,觉得对不起俺了。俺说不是,俺最知道她,她是恨俺还好好地活着哩!”

南瑾长长出了口气:“那时你的眼还是好好的吧?”

瞎眼婆婆重重地叹了声说:“婆婆死时俺刚四十岁,家里的粮食、钱俺都管着,俺终于过上好日子啦……咱这西北山上常年闹刀客,冷村也不太平,有钱儿家的儿子让拉了肉票,整村人都恓惶着害怕,当时村里的五犊子就让大家给村里修寨墙、修碉堡,俺唯一的儿子也去了……一根大梁掉下来,谁都没事儿,偏偏就砸在他头上……”

南瑾听她说着,心里觉得越发凄苦起来。

“俺守着他的尸体哭了五天,哭俺的儿子,哭俺的命!俺怨老天爷对俺太坏……结果,俺的眼全瞎啦……世上的一切全黑了,可老天爷他还是不让俺死!”

南瑾说,你别死,那么多难你都熬过来了,不像俺,前头的路又黑又长没个尽头……

“妮儿,老可怜!俺给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比你苦的人多哩,你可要好好活!死都不怕,还怕活着?!”

南瑾默默回味着老人的话,轻轻点点头。

从此,南瑾哭的少多了,先后逃了几次,半圈儿发现了就逮她回来,次次都是狠狠地打,这时,他一点也不像是全村人都看不起的那个猥琐男人了,他更多是心疼他曾花的那几个小钱,再有,谁来给他烧火做饭呢?

她不怕打,心里恨的就是挨了打却不能逃离这山窝窝。有一次她带了够吃的菜面饼子和水,跑到了后山,她高兴极了,以为这次真是跑掉了。到了天黑,她一个人跑在树林里,不知是进是退,听着远处狼群啸叫的回声,突然就怕了。她想,她现在不想死哩!不是怕死,她是想能好好活着。而活着去找汪明远,去执行任务,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遥远极了。南瑾只求能早些回到开封,就算那是沦陷区,城里到处都是日本人,活着也照样能重新过好日子啊!

这样想着,南瑾终于下了决心,收拾了干粮,顺着来路又跑回了村子,半圈儿正一个人在家门口跳着脚骂她呢,发誓这次逮到她就一定要打死她这个死娼妇!

村里人吃惊地看她慢慢走近了她和他的那个烂泥房子,有人说,又跑了?这女人怕是让半圈儿硬硬打傻了吧?

有女人没好气地说,这不就是找打么?这媳妇活该呀!

他们看到半圈儿果然扑上去撕着她的头发就把她踹倒了,骂着听不清的脏话,他把她一路打进了屋里。但是这一次,南瑾的哭声却不大,半圈儿也很快就发作着消了气。

瞎眼婆婆一直坐在自己的屋里听着南瑾的动静,她听着半圈儿的屋里渐渐没了动静,长出了口气自语道,妮儿是个聪明妮!命太苦啦……她可真是有股子犟劲哩!

听说南瑾又让半圈儿打了一顿,胖妮儿第二天一大早趁着男人下地去了,赶紧来看她。

“姐!姐!”她悄悄地叫着南瑾:“你没让打死吧,咋不说话哩?”

南瑾挣扎着从草堆里坐起来,脸上好几道青紫的肿印,咬着嘴唇笑着。胖妮儿慌了问,你笑啥呀?人家说你让那个蠢货打傻了,你可再别跑了,中不中?让人心疼呢!

“俺还打算让你和俺一块跑哩!”南瑾拉她在草堆里坐下,她看到,那手上也是红肿的。

胖妮儿垂了头叹口气,好半天才说,俺是个乡下人,现在的男人虽说把俺看得严点,对俺还挺好,饭还能吃饱,这儿也不跑老日,不打仗,俺……怀了他的孩子啦……

“俺想着你为了帮俺也让卖到山沟里,总觉得对不起你哩,听你说你过得还好,俺就高兴,心也就安了!”南瑾笑着说:“那俺去问问黑牡丹,看她愿意不愿意和俺搭伴逃出去!”

胖妮儿瞅着南瑾坐在黑暗里的瘦削身影,说不出的揪心让她心口堵堵的。她喃喃地说,姐,开封让日本人炸烂啦,南阳又不是你的家,就算逃出去又咋活呢?别跑啦!找回来还得打!

南瑾却盯着窗户口的那点亮光,充满信心地说,放心吧,俺从后山回来时就想好了,下次再跑,就要找个伴儿,路上就不怕了!

南瑾又驯服地天天按时给半圈儿做饭送饭了,眼看他一段时间对她放了松,她暗里计划了一阵就悄悄去找黑牡丹商量,说她在这里一天也不想过了,她要逃出去。

黑牡丹四处看看,拉着她的手躲在灶房里才小声说,俺的娘哩!你还敢跑?次次让打得烂羊头一样,你真不怕?

南瑾坚定地盯着她的眼睛说,俺不怕!你哩?

黑牡丹张口结舌了,她低了声音说,俺这个男人不比半圈儿,个子大劲大,上次俺和他爹对了几句嘴,差点没把俺打得背过气去……

南瑾看她心有余悸的样子,有些泄劲了,她垂下头说:“这样啊……俺就不找你了……”

黑牡丹说,妹妹,别急着走,咱能说说话也是好的啊!

南瑾知道半圈儿刚去了牲口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就和黑牡丹在烟熏火燎得乌黑的灶房,各寻了个矮树桩子坐下。

“妹妹,俺不知道你没卖到这儿以前是做啥的,俺想一定是大户人家吧?”黑牡丹问,南瑾轻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黑牡丹说:“俺从记事儿起就在戏班子里了!听说,俺爹用两个白馍就把俺卖给了戏班儿。”

南瑾“哦”了声,心想,怪不得生成这样一个俏模样,那眼风多勾人呀:“俺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长得真漂亮!后来才知道,你那嘴骂起人来真厉害!”

黑牡丹听了笑起来:“俺让你笑话了!好妹妹,亏你这样的尊贵人还看得起俺……日他娘,俺只骂那些个王八孙儿们!”黑牡丹突然觉得在南瑾这样斯文的人面前,骂这样的粗话太难堪,就咽下了下边的话,南瑾却并没在意。

黑牡丹把头枕在自己的膝头,低低地说,才十来岁,俺就让教俺唱戏的师傅骗得睡了,后来,戏班的班主睡了俺,唱得有些名堂的角儿们也睡俺……到俺十六七岁唱得有些名声时,人家都说俺是个黑里俏,就叫俺“黑牡丹”。那以后,和俺睡过的男人们更是多得数不清,可这世上没人像妹妹你一样看得起俺……其实,俺就是块烂肉!

南瑾的指甲深深地抓进了自己的胳膊里,控制着自己别发抖,她突然想起不久前瞎眼婆婆给她讲的事儿,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妹妹,俺一生下来就让卖了,俺就天生是个贱货么?俺也想过,哪天挣够了钱找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吧……可俺真傻,这世上的好男人哪能轮上俺!俺做梦也没想过,会在这穷山沟里呆一辈子!”不知什么时候,黑牡丹的声音哽咽了。

“黑牡丹姐,那咱就跑出去呀!”南瑾小声叫起来。

“跑?往那儿跑?出去俺还得去唱戏!还是得靠男人活着……再说,俺也打听过,这个村儿只有一个人能骑着马从县上常来常往……”不等她说完,南瑾着急地问:“那人是谁?”

“没听说豫西出刀客么?俺听说,这人当着民团的团长,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光太太就有五房!家有三千多亩好地,上千个兵上千杆枪哩!村里剩下的人谁又认识路?”黑牡丹说着摇摇头,南瑾听了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默了很久,黑牡丹只当南瑾灰了心断了念头:“好妹妹,你不嫌弃俺,把俺当个人一样,找俺一块逃跑……可俺……”

南瑾见她满是愧疚,就忍了失望说,姐姐别这样说!俺没想到你比俺心细,打听了这些有用的消息!

黑牡丹听了便来了劲,抬起头热切地看着南瑾说,妹妹,俺说的真有用么?你真是还想逃跑么?

南瑾点点头说,想跑!这次俺得想好再跑!

黑牡丹拉住南瑾的双手说,那俺再打听到啥,就说给你听——俺男人歪嘴儿是那陆团长家能进后院的担水长工!

“是么?那就太好了!”南瑾又让她点起些希望,声音里也高兴起来。

黑牡丹兴冲冲地说:“放心吧,妹妹,俺自会想办法帮你的!”

她最后的那句话是拖了长腔,念戏文道白一般念出来的,南瑾见她眉毛一挑,那眼神对着自己妩媚地闪动着,她心里一动叫道:“牡丹姐,你的眼真是会勾人哩……俺突然想听听你唱的戏了!”

黑牡丹就来了兴致,笑着说,大爷想听哪一出啊?俺今儿就好好伺候着大爷!

南瑾也笑着说,随你想唱啥就唱啥!俺反正没钱儿赏你!

黑牡丹垂下眼皮寻思了一回说,俺给你唱祝英台吧——十八里相送,盼着啥时候能真把妹妹你送出这山沟!

委婉的唱腔从小黑灶屋里传出,吸引了路过的村人,大家静默着在院外听黑牡丹唱着,听她唱着那个痴情的祝英台。

和半圈儿过日子的时间里,南瑾不知道逃过了多少次,每次都在逃过之后被猴三逮回来一顿痛打,然后她便忍着疼对着远处的山坡发着呆想,人这一辈子真怪,好日子总是那么短,人还没来得及品味就一晃过完了;难熬的苦日子却一天比过去两天还长,这时人才想起当初的好日子和当初的人,咋就没好好珍惜哩?

有时候南瑾就想起自己听过的那么多次党课,汪明远说过,如果她执行任务时立了功,立刻就能入党了。南瑾那时总是热血沸腾的,她想解救所有受苦的人,而现在她才明白,那时的自己哪里懂得啥是苦难呢?自己眼下所受的,才是真的要人解救的啊,可能来救助的人又在哪儿?怕是组织上、老洪书记早忘了自己了吧?老马死时也这样后悔过么?还有汪老师,若是没有死,也一定当自己没有勇气放弃任务了吧,真是恨死他了!

南瑾想着苦笑着,心里更怨恨汪老师了,他这算什么呀,给自己灌输了那么多革命思想,选了自己一起执行任务,却稀里糊涂把自己带到了洛阳就不见了,自己这一辈子竟然就落在了猴三这憨货的手里,而这日子眼看要过一辈子呢!

这样想着,曾经的革命者南瑾眼睛里就涌上了泪水,她觉出自己窝囊的荒唐,心口憋得厉害,她太不甘心了。

夜里,黑牡丹偷偷来找南瑾,她不敢在半圈儿的门口叫,钻进他家邻居瞎眼婆婆的屋里,瞎眼婆婆从南瑾被卖到山沟就一直关心她,赶紧把南瑾叫到了自己家里。

南瑾见黑牡丹满脸得意,却只管笑着不说话,心里一阵激动:“牡丹姐……有啥事,你倒是说话呀!”

“这次你能跑了!”黑牡丹兴奋地说。

南瑾捂住心口说,快说呀,俺要急死了!

“俺男人说,陆团长在外头打仗受了枪伤,回村养伤哩。天不是越来越冷了么?他的窑里年年都是要烧炭火的,明儿一早,俺男人就要坐上大马车去县城扛炭了!你说这算不算个好机会!?”黑牡丹兴奋得脸通红,两只长长的丹凤眼里亮晶晶地透着高兴。

南瑾低声叫:“好姐姐!”她扑上去抱住黑牡丹摇晃着,惹得黑牡丹一阵尖叫。

瞎眼婆婆却没说话,南瑾察觉了什么,松了手问:“老婆婆,你不高兴么?”

“傻妮子们!那陆团长是个啥样的人,你们倒想混在他的马车上逃跑?他比半圈儿凶狠一千倍!”瞎眼婆婆一字一顿地说,黑牡丹和南瑾都呆住了。

南瑾叹口气自语说,老天爷,这半圈儿,俺竟得和他过一辈子……还不如死了呢!而且,俺还很大的事儿要做呢!

见南瑾心灰意冷的样子,黑牡丹也觉得心疼了,她扯扯南瑾的袖子说:“别死呀,再想想办法呀……你要做的大事是啥呀?值得你去拼死?”

南瑾想了想茫然起来,汪明远的样子在脑子里已经是极模糊的,她觉得无论如何也想不清楚他的眉目了,她当然记得他在开封说要和他假扮夫妻到宜阳来找五犊子的事儿,但自己当时为了什么竟然能答应的原因却想不出来了,这明明是送死的事啊。所有的细节都模糊了,她只知道她想活着回到开封去,南瑾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觉得心里有样东西正慢慢塌倒,她突然明白,老洪书记和汪明远都看错了,自己只是个懦弱的女人,这辈子完成任务的可能几乎没有了!连五犊子是高是矮都不知道,还谈什么接近他、说服他?

见黑牡丹等着她的回答,南瑾说,牡丹姐,俺……俺只想要离开这儿,死都不怕!

她对瞎眼婆婆说,那团长再凶狠,也不见得会去盯着一辆拉炭的马车吧,去扛炭的刚好是牡丹姐的男人,俺真想试试!

瞎眼婆婆摇着头说,你们是不知道他呀。他的名声大哩,没听有人编的顺口溜:西北山上坏人多,一陆二代八口郭,还有叶家一老窝……这些都是洛阳最大的刀客,陆团长就是他们的头呀!村里人叫他五犊子,谁家孩子夜里闹人不好好睡觉,说声五犊子来了,屁也不懂的孩子也吓得抓紧被窝,盖住脸赶紧就睡了……他有两年没回来了,这次大家可又把脑袋提在手上了!唉!”瞎眼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

南瑾听了“五犊子”这三个字,被雷轰了一般张着嘴呆住了,她几乎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黑牡丹接口说,看俺男人说话的样,也是怪害怕陆团长的!

南瑾说,五犊子……这个村就是有五犊子的冷村?

瞎眼婆婆说,是呀,白天是团长夜里是土匪,五犊子心狠手辣哩!哪个村儿有他看上的田地,他咋也要弄过来,不惜把人家全家杀净!听说洛阳跟前有个寨子里有大土匪,抢了五犊子贩的大烟土,他领兵去要,人家高筑了寨墙没给他又杀了他的人,他第二次去架了大炮打开了寨门,血洗了整个村子!一二百口人让他杀了,一个小孩被丢下井,手扒着井口不愿下去,他上去拉着胳膊把孩子揪上来,一口咬掉鼻子,重丢回井里!俺听说,他把小孩子们放在石碾子上磨粮食一样都压死了!……咱村附近的好些井里都让盖了大石头,不能再打水了,里面都是他杀的人,顺手丢进去的!

南瑾听得头发根都要竖起来了,她颤声自语,指望啥活着呀?俺指望啥去……

黑牡丹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瞎眼婆婆说,咱这样的穷家儿,他倒不会惹咱!你俩别想着在他那里打啥主意就中了!平时真是在村里见上他,也是笑眯眯的,怪和气的样儿,其实笑底下藏着刀哩!

南瑾却完全听不进一句话了,她失了魂一般发着呆,眼睛里除了恐惧就是说不清的焦躁,黑牡丹轻轻碰碰她,南瑾却打了个寒战吓得尖声叫起来。

“妹妹!你咋抖成这样?别怕呀,咱也惹不到他呀!”黑牡丹轻声安慰道。南瑾没头没脑地突然说,我要走!啥任务也不想干了!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她俩都惊呆了,瞎眼婆婆说,妮儿,你让魔怔支住了吧!别怕别怕,人都有命定哩……

南瑾没理她,忽地站起身,边往门口走边低声自语,只有我一个人……这任务……

第二天南瑾找到黑牡丹时急火火的,她说:“牡丹姐,俺还是想逃哩!”

“哪……你咋跑哩?”黑牡丹没主意了。

“这次俺不能自己凭着双脚就逃跑了,俺想让你男人歪嘴儿帮帮俺,你和他说说行么?”南瑾盯着她的眼睛说。

黑牡丹果然就吃了一惊:“啥?啥?歪嘴儿?你想跑想疯了吧?没听说陆团长比阎王爷还狠么?俺男人还怕俺逃跑哩。他凭啥帮你?”

“是呀,俺知道五犊子狠,俺不想撞上他,只求早些逃出去啦。你让他帮俺跑了,这里只剩下你一个人好好过日子,他不就从此放心你了?你说他一直想买头骡子贩烟草,你看这是啥?”南瑾把手摊开,是枚粗大的足金戒指。

黑牡丹用手指捏了,仔细看了看说,妹妹你比俺有心计哩!

南瑾边把那金戒指重新握在手里边说,这金子能给你男人买骡子!你说他会不会帮俺哩?

黑牡丹小声惊叫了:“天啊,你真能沉住气!那个财迷东西一定会帮你的!”南瑾捂了她的嘴说,憨子,不敢喊啊,你让他想办法把俺藏在车上带出去!

黑牡丹一个劲点着头,南瑾说,快去吧。

黑牡丹一步一回头往家走着,突然小声说,你要是个男人,保准是个干大事的!俺真不舍得你走哩!

天很黑,在离洛阳不远的山路上,南瑾悄悄地躲在马车的草料堆里,身子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地晃着,她却一点也不敢睡,静静地听着马蹄踩在山路上的声音。她依稀想起多年前,在开封的夜里,也是这样听着马蹄声音,从爹的家里坐车去看戏。

南瑾躺在马车的麦草堆里,身上胡乱盖了几个麻包片,听到歪嘴儿低声吆喝着骡子和赶车人说笑。她想起黑牡丹分别时说的话,不禁苦笑了。自己冲着五犊子而来,吃了这么多苦,眼看要逃出来了才知道自己竟然一直和这个大土匪在一个村子里!南瑾想汪老师他们要是知道自己打听到了五犊子的消息,却又逃离了,会不会骂自己呢?

先不管这些了吧,能活着命逃出去比啥都强,兴许,回去给组织上汇报了这个消息,还可以重新再来,那时,到少是做了充分准备有人接应的了。南瑾这样想着就原谅了自己,她几乎也同时就决定了,和汪老师他们商量了对策再来冷村找五犊子。

胡思乱想着,南瑾听那骡子放缓了步子,突然心里一惊,听见歪嘴儿跳下马车说:“半圈儿兄弟……你媳妇就在车上!”

南瑾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觉得全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紧接着身上的麻包片“忽”地被揭起来,她看见半圈儿吃惊的脸就在眼前!

“娘的!你又跑……俺要了你的命吧,省了你也天天想着法儿要逃走!”半圈儿说着咬了牙,一手揪住南瑾的衣领,挥拳头就在她脸上头上打起来。

歪嘴儿忙拉开说:“半圈儿哥,要打回家打,俺这是东家的车,别弄脏了!俺们还要往县上去呢!”

半圈儿一把将南瑾拖下车,叹口气说,多亏你提醒俺……

歪嘴儿笑着说,咱是一个村的兄弟,俺能不向着你?

说着他重新爬上大车,冲驾车的人说声走吧,大马拉着车就“哗啦哗啦”地远去了。

南瑾顶着满头满身的麦草,嘴角流着血,呆愣愣地站着。半圈儿骂她,让她赶紧滚回家,她仿佛没听见似的,一动也不动站着,只顾想,死吧,就死吧,再没一点指望了……

这是南瑾到冷村后挨打挨得最狠的一次,她的耳朵,因为被他不住地抽着耳光,几乎听不见了。她的手,因为被他在地上使劲地踩,也已经血肉模糊了。她的眼睛,被打得青肿,只有一条缝了,嘴唇被牙齿硌得肿烂。

她完全失去了人形。

“妹妹……好妹妹……都怪俺……”黑牡丹在门外低声地哭,她一直等到半圈儿去了牲口棚才敢来找南瑾。

南瑾呻吟着说:“姐……进来吧……”

“啊!”黑牡丹跪在她身边,见南瑾奄奄一息地样子,吓得赶紧捂住了嘴!

“姐……别怕,俺没事!”南瑾慢慢地说。

黑牡丹说,俺没想到他收了金戒指会骗了咱们……

南瑾借着一线光亮,发现黑牡丹的脸上脖子上和手上也都有着一道道的青紫:“姐,你也挨打了么……都是为了俺……”

黑牡丹见南瑾挣扎着坐起身,忙使劲扶住她,两个人抱头痛哭起来。

“牡丹姐,你再帮俺个忙吧……俺想死,连根像样的绳也没有,想跳井也离井太远了,你给俺找根结实的绳吧……”南瑾说着松了黑牡丹,把头在那泥土地上“砰砰”地磕出了声音。

“妹妹……”黑牡丹拼命摇着头,抱着南瑾放声哭着说:“俺不舍得你死,你还有大事要干哩!”

南瑾绝望地摇着头说:“俺没指望了,俺自己连命都逃不了,还提啥大事!”

“傻妹妹!”黑牡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纸包说,这是俺偷他爹的百合粉,冲水喝能补身子哩,这是一个白馍,就是死你也要当个饱死鬼!

南瑾头也不抬地说,别浪费了,拿回去吧,俺认下你这个姐,下辈子还你的恩吧!

门轻轻被推开了,南瑾和黑牡丹都惊慌地打了个哆嗦,只见瞎眼婆婆小声说,别怕,妮儿,是俺!

“这是獾油,专门治你的伤……别又想着死了,咱再想想办法……”瞎眼婆婆打开个黑瓦罐放在地上,她对黑牡丹说:“用指头蘸上油给她脸上身上抹抹,这是俺儿子在时打的一只獾。”

南瑾“哎呀”着忍痛低声说:“还能有啥……啥办法。俺再也没心劲了……”

“你甘心死?只要有命在,机会就有哩……死了,就跟灯灭了一样,啥也没了……别急,再等等看啊……”瞎眼婆婆耐心地说着。

三个女人垂着头缩在地上坐着,久久没人说话,只有偶尔一两声南瑾没忍住的抽泣,断断续续。

五犊子这次肩上受伤回来,带回了新娶的第五房太太,而且这位太太像是怀了孕的,这让冷村多年以来认定五犊子是半个男人的猜测都没了根脚。谁也不敢说一句他和他第五房太太的闲话,生怕为此而丢了性命,因为五犊子的耳目已经遍布冷村所有角落。

五犊子发现冷村多了几个陌生人的脸,他知道这些都是逃难中被拐卖来当媳妇的女人们。冷村人都说,要不是天杀的日本人在中国打仗,又加上完不了的饥荒,这么些见也没见过的城里女人们不饿得快死了,咋也不会出现在冷村,娶到媳妇的穷男人们算是落着便宜啦!

五犊子在冷村总是很和气的,见了年长的叫声大伯大叔,见到年轻人给他问好,他也会含着笑点点头招呼一声。冷村人有时是会迷糊一会儿的,这个一脸小细麻子,光着大脑门,一对亮晶晶单眼皮的男人四十岁上下了,他个儿并不高,声儿也并不大,要不是他披着紫貂皮里子的厚呢大衣,腰上别着短枪,他身后总跟着一脸杀气的黑铁头和几个实枪荷弹的护兵,他怎么看着都不像那个传说中杀人如麻的五犊子啊。

想是这么想,远远见他身后跟着黑铁头,披着大氅在村里踱步,正坐在门口的村里人们还是赶紧掂了板凳进了自家的院子或窑里,关门时,谁也没敢弄出一点声音。

五犊子并不在意,他在槐香里慢慢走在冷村的路上,不管外边杀反了天,这里还是一片静土呢。身后有黑铁头跟着,在这里,他的心就不必紧着了,脑子里也不必想啥事儿了,他只管享受这难得的平静就中啦。

几个赤肚小儿在路当中玩儿,旁边有看护的大孩儿,五犊子过去瞅着他们笑眯眯地说,玩得老高兴!回去给你爹娘说,立罢秋,五爷在后山的奶奶庙里请个教书先生,你们只管去识些字!

大孩子们见是他,都吓得变了脸色不敢说话了,小些的孩儿不认识他都点头应了,五犊子就高兴了,抱起个胖孩儿说,好好学识字,五爷不识字,一辈子多可怜!

孩子的奶奶听人说五犊子在和孩子们说话,吓得踮了小脚跑来了,见他高兴,就赔着笑脸说,他五爷,看孩子身上脏,让俺抱吧。

五犊子就把胖孩子递给老太婆,她哆嗦着手接了,紧紧抱住一边往后退一边说,他五爷……俺,俺……就这一个孙子……

五犊子说,立秋后,想去就去后山上学吧,让他们识些字,长大也不当睁眼瞎啊!

老太婆赶紧应了,五犊子没事一样接着走了,老太婆对着怀里孙子小声说,你命大呀,拾了条命哩!

五犊子并不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他走着走着,听到有人在自家院儿里哼戏,尽管声音断断续续,五犊子还是立刻就停下了脚步,并且听出那戏文是“凤还巢”里的一段唱。头抵着泥土墙,他在心里忍不住跟着那声音唱和起来,当那句长腔终于美妙地结束时,五犊子的假声也从嗓子眼儿里憋着唱完了,像是喝了杯好酒,他咂吧着嘴只觉真过瘾!

五犊子对黑铁头说:“她跟洛阳的黑牡丹唱得一样好!俺咋不知道谁家媳妇有这本事儿?”

黑铁头天天跟着五犊子到处杀人放火,并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媳妇,他看看那低矮的泥院墙还怔着,五犊子自己突然说,这是歪嘴儿家,他死了媳妇好些年儿了,俩闺女也早就嫁到外村儿了,这唱戏的是谁?

黑铁头说,怕是续娶的媳妇吧。

五犊子一时有些扫兴,歪嘴儿那样的老光棍能续娶个啥样的媳妇么,就算是嗓子再不错,他也不想看了。

他和黑铁头要走,歪嘴儿家的院儿门却开了,一个女人端了半簸箕黑豆从树棍栅栏门里出来,和五犊子面对面刚走了个对脸儿。五犊子一怔,眼睛却从牡丹脸上移不开了,啥时候他也没见过这样一双细长高挑的眉毛和这样一对不要脸的眼睛,灵活活的简直要勾了人的命哩!她脸儿微黑,却光滑得很,右嘴角一颗美人痣衬得那脸更生动了。她并不怕人看她,本来只端了簸箕走路,见人看她就马上挺了胸脯,抿了小嘴,才从眼角斜斜地往上睇了一眼。她见五犊子并不是她平时在村里见惯的熟人们,就马上垂了眼皮,长长的睫毛半遮了眼睛。只一霎她就想,这个光头的男人一定是那个吃人肉的五犊子了!

五犊子就直喇喇站在她面前,挡着她的路。

牡丹心里猛然一跳,她按捺着屏了呼吸,低头只管就走,谁知五犊子并不退让,她怀里的簸箕就几乎碰上了他。

“哎呀……”牡丹低声叫了声,却满是戏里道白的韵味。

五犊子故意挡了她的路,心里却也暗暗吃惊这女人竟不怕他,还敢往他怀里撞哩。见他不走开也不让路,牡丹抬起头看了眼五犊子,见他怔怔的正瞅着自己,就忽闪了眼睛冲他抛了个媚眼。五犊子顿然觉得心里的啥地方酥了一样,突然他说,俺想起来了,你就是唱戏的黑牡丹!

牡丹心里一激动,他居然也知道她当年的名头哩,她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转身就回了院子。

五犊子目送她把簸箕靠在细细的腰身上,腾了手关了栅栏门,又慢慢撅了屁股把簸箕放在小板凳上,才进了黑糊糊的小矮屋。黑铁头见五犊子就那么站着,眼睛盯着那门,根本没有走的意思。他低声说,五爷!这个妮儿……

五犊子回了神说,俺听过她一次戏,那时俺和县长在洛阳正办大事儿哩……一晃这么多年,她咋就到了冷村?

黑铁头说,管她咋哩,五爷你要是看上她了,只管吩咐俺一声!

五犊子沉吟着说,看她那双眼睛,天生就是个戏子……俺倒不怕她骚……你去打听打听,看她是不是歪嘴儿的媳妇!

黑铁头觉得五犊子今天有些反常:“五爷!就算她是歪嘴儿的媳妇,俺想让她当个寡妇还不易么?”

“胡说……”五犊子骂道。

黑铁头却不懂他的心里咋样想,就低下头应道,中!俺就去打听!

牡丹进了屋,像她当年从戏台子下来到后台,总要再照好一会儿镜子一样,她忍不住揭起水缸的木盖子,在那水面仔细打量着自己的脸。

“叭”的一声,她就盖住那水缸,不忍心再多看自己一眼了。唉,真是见不得人了!她想起刚才给五犊子抛媚眼的情形,心里羞愧起来,在这穷山沟天天吃糠饭咽咸菜,眉毛多久没修过了,伸手一摸,这脸皮又粗又糙,人家五犊子是啥样的人儿,什么样的好看女人没见过,你真是丢了人啦!

黑牡丹恨恨地把缸盖上半拉舀水的葫芦打到地上,想到刚才自己的样子,再看看自己头发蓬乱着,衣裳破烂着,她狠狠把那葫芦瓢踢了一脚才解恨。黑牡丹垂头丧气地坐到炕头,想想当年自己也是人人捧着的人物,现在却过成这样一种境地,她忍不住在心里又把人贩子狠狠地骂了一遍。从被卖了那天起,她的脸上再也没有抹过一点脂粉,身上再没穿过一件好衣裳,守着个猥琐的老男人天天做饭洗衣,这样的日子竟要过到她变成老太婆么。她知道在戏台上被人们争着夸赞,每天灯红酒绿的生活,那些巴结着围绕着她的男人们都是一场梦,再也没有了,那些好看的衣裳,金银的首饰、好吃的东西再也不属于她了。

想着想着,黑牡丹的眼泪就扑娑娑流下来,打湿了她的脸和衣襟。一个人哭了会儿,她在这绝望委屈里又有了一丝安慰,刚才那五犊子明明是看上了她的!

五犊子眼里写的东西,黑牡丹当然懂,没谁比她更了解男人了。在她眼里,人不过就是男人女人的分别么,男人在她眼里就更简单了,她瞟一眼就从这男人的皮看到了骨头,从眼睛看到了心。她唯一的失手,就是看错了人贩子,因为她太想找个本分的年轻男人好好嫁了过日子,她相信还能有人爱她,所以才会相信了他被卖到冷村。说她黑牡丹是被人贩子骗了,不如说她是被自己这辈子唯一的美好愿望给骗了。

黑牡丹趴在炕上哭了一回,眼前却挥之不去五犊子的眼睛,她恹恹着坐起来想,不管咋样,这是俺摆脱这没完没了苦日子的唯一机会了!俺这样的女人,就该和五犊子那样的大男人在一起才对,歪嘴儿,咋配得上俺呢?不管他五犊子是人、是鬼、是刀客、是魔王!俺都不能失去这个机会,这样的山沟,俺这样的年纪,让他五犊子面对面碰上,这不是老天爷的安排么?

就是死,俺也要再过几天漂亮体面的好日子!

五犊子从黑牡丹家门口兴冲冲回到家里,进了自己的窑,摆弄着琴把刚才听的那段戏又放声唱了一回,这才过足了瘾一般给护兵说,他要和五太太一起吃饭,就把饭菜送到五太太的屋里吧。

平日,他很少去太太们的窑,也绝不叫太太们来他的窑,今天他要去看看五太太和她肚里的孩子了。

五犊子的五太太是南方人,名叫水莲。

回冷村前的一个月,五犊子在军事围剿中肩部受了枪伤,逃到洛阳城里去治疗,他大发雷霆,让人捎话给现任剿匪司令的汪生堂说,他五犊子没死!

汪生堂知道五犊子多疑,赶紧追到洛阳去看他,一再表白这是误会,说自己和现任县长绝没有要剿杀他。为了让五犊子在洛阳呆得舒心,他专门捎了许多补品看他,并让手下把重金在南方买到的水莲送给了五犊子。

水莲果然有风韵,会弹唱小曲儿,会做精致的南方小菜,还会给五犊仔细细心心的捏拿按摩,她的柔媚让五犊子很受用。暗中派人把剿匪的事儿查问了一回,他相信汪生堂不会敢糊弄他,剿匪的事果然是个误会,而且,水莲也从没有见过汪生堂的面儿,这让五犊子多疑的心终于安然了。

但是水莲和他睡了几天却不安然了,她很快就发现,这个要带她回山沟的家乡,并从此要当她男人的大土匪,居然是个名副其实的窝囊废!她震惊得几乎疯狂了,从江苏到河南,几易其主,她从一个男人到了另一个男人的手上,没想到最后却是这样的命运。她并不想认命,用她难懂的江苏话哭骂五犊子,用指甲掐他,不让他用令她屈辱的法子来折磨她。五犊子默默听她用听不懂的话骂自己,心烦了,突然掏出枪来拍在桌上,水莲的声音一下子就断了,憋不住的抽噎却还在继续。黑铁头隔着门听了,心里替自己的东家着急,恨不得一把捂住那女人的嘴。这时,门“啪”地被踹开,五犊子脸色铁青地从屋里出来,看也没看黑铁头的脸就走了……

黑铁头可怜自己的东家,他在屋外听着水莲的哭声重新响起,一使眼色让老妈子进去伺候。临关门时,他小声叮咛,看住了,别让她想不开死了!

五犊子一个人喝着闷酒,突然问,你也觉得五爷可怜罢?

黑铁头小心把五犊子的酒杯斟满,一个字也不敢乱说。

五犊子重重“唉”了声,并没等黑铁头说话,就一仰脖把酒吞下了肚子:“唉……就不该去西安打仗……”

这时老妈子慌着跑来,却又张皇着不敢说话。五犊子并不看她,用手捏了颗油炸花生米丢进嘴里,脆生生地嚼着,黑铁头骂,让你小心看住……

老妈子胆怯地说,那个太太说……说她肚里怀着孩子哩!

“孩子!”五犊子和黑铁头都怔住了。

五犊子说,是真的么?

老妈子点点头说,她让俺摸了肚子,真是怀了孩子!

五犊子只呆了呆就挥手说,去看好她,说俺过会儿有话和她说。老妈子走了,他端起黑铁头给他斟满的酒杯,手就有些颤抖:“黑铁头!老天爷给俺个机会!明天……明天就带水莲回冷村!”

黑铁头看见五犊子的眼睛上蒙了层泪水,声音也激动得变了腔调,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东家的意思,赶紧点点头。

“这世上除了俺,就只有你和水莲知道这个孩子的事……等会儿把那老妈子杀了……”五犊子一字一顿地说,黑铁头赶紧点头说,俺都明白……俺都明白……东家,恭喜你,陆家算是有后了!

来冷村时间并不长,水莲就已经显怀了,歪在铺了厚厚棉褥子的炕上,正捏着针给没出世的孩子缝裹肚。五犊子挑门帘进了屋,她抬眼看了看,便垂下眼睛接着缝,只当他没存在。五犊子坐在椅子上,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四处打量了她的屋里,果然比其他四个太太的房子收拾得细致舒服。

他默了会儿问,吃得惯不惯?

水莲的眼睛湿了,鼻头就红了,她委屈地摇摇头说,天天吃不下饭,饭太咸,又没米吃,我想回江苏……

五犊子说,俺尽快让人给你弄些米来吃,再给你找个南方厨子——不过俺不能让你回南方去,咱说好的事,你可要说话算数!

水莲眼泪滚下来,她点点头,咕哝着说,我怕孩子生下来你会杀了我呢……

五犊子大笑了说,你是咱孩子的娘哩,咋能杀你?好好养着,吃好睡好,争取生个大胖儿子才好!别胡思乱想了!

水莲颦着眉头说,你要是想要孩子,俺生下来就留给你,那时你放俺回去吧……

五犊子搭拉着单眼皮,不经意地问,就那么不想和俺过日子啊?

“反正你又不能……”水莲见五犊子的眼睛突然一睁,那黑眼珠就全露了出来,眼白里全是杀气!

她抖着伸手捂了自己的嘴,不敢说话了。五犊子站起身压低了声音说,有些话儿,你要想好了再说……懂么?

水莲吓得赶紧点点头,屏息着听五犊子重重的脚步出了门,才敢轻轻透了口气,她把手按在心口上,觉得里边“通通”地跳得真快!

过了良久,水莲的哭声才哽哽咽咽地在窑里响起来。

黑牡丹猜得果然没错,五犊子真的惦记着她了。

她和五犊子见过面的第三天,她男人歪嘴儿就被五犊子家的管家陆大山叫去,说给他个好差使,让他去宜阳县上陆家的煤窑里管些事,每个月拿工钱,而且,他租的地从此免租。

歪嘴儿知道这是个人人羡慕的美差,却也隐隐觉着这仿佛不是啥好兆头。他和黑牡丹说了他两天后就要去县上煤窑上工的事儿,有些高兴也有些害怕地说,俺一月俩月也回不了家了,你一人在家,俺担心哩……

黑牡丹说,那你就和那陆大山说,你不想去,让他找别人吧!

歪嘴儿“呸”地把口水吐在地上说,你懂啥,东家叫俺去,谁敢不去?再说一年要挣那么多钱,强过十个俺在地里干活儿!俺就是想不明白,东家在外边跑了两三年没回过村儿,怎么一回来就把这好事给了俺?莫非……你还真是个旺夫的命?俺四十岁上死了媳妇,快五十岁才又娶上你,上次让俺挣了大金戒指,这次又……

说着他笑起来,伸手搂住黑牡丹说,俺越想越是哩……你好好给俺生个儿子吧,这样俺在县上也放心了,你有了孩儿就再也不会跟猴三媳妇跑了吧?

黑牡丹被他抱得十分厌恶,听他提起上次的事,更是恨不得咬他一口才解恨。待要推开歪嘴儿,黑牡丹又怕他打,只好忍了气自己先躺在炕上,闭了眼想,就当让猪狗拱了吧!

第二天,黑牡丹一早醒来就想起歪嘴儿要去县上煤窑的事儿,心里一动,又叹口气想,多么好的机会,锦儿若搭了他的车不是又可以跑了?偏这死鬼硬是不肯帮俺!让他蹋死在窑里才好哩!

这样一想,黑牡丹先让自己吓住了,她赶紧捂了自己的嘴,心里骂着自己,歪嘴儿长得再难看,对你再不好,毕竟他是你男人呀,咋能咒他死哩?

黑牡丹跑到南瑾的屋里,见她已经好多了,正勉强推着小石磨把一点干红苕片推成面儿。黑牡丹赶紧用力帮南瑾推那磨,一边埋怨她说,你不要命了,这活儿让半圈儿干呀!

南瑾摇摇头,抹了一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说,他几天也不回来吃饭,想是他在东家那儿吃罢才回来,想让俺饿死哩。家里啥吃的也没有了……这是瞎眼婆婆给俺的一把红苕干……

黑牡丹见南瑾的气息很弱,就强忍了眼泪说,明天歪嘴儿就去县上五犊子家的煤窑上工了,他不在屋里,家里只剩他害老风湿躺在床上的爹,俺就能给你拿吃的了!

南瑾听她说歪嘴要去县上的话就停了推磨的手,喃喃地说,去县上……

“妹子!”黑牡丹心里可怜着她,拉着她坐下说:“妹子,别这么急,俺也正想办法呢!”

南瑾把两只手捂在脸上,叹息着说:“姐啊,俺怕俺活不到逃出去那天,就先死了……”

“你猜俺见到了谁?”黑牡丹把自己和五犊子见面的过程给南瑾讲了一遍:“歪嘴儿去煤窑的事肯定是五犊子安排的,俺觉得,他一定是看上了俺!”

“姐!你孬好嫁了人家,他那样的人,怕是你招惹不起啊!”南瑾隐隐感到黑牡丹的危险:“别理他呀,姐!”

“傻妹妹,俺这一辈子啥样男人没见过?他们的花花肠子俺还不明白?俺让人贩子骗,那是俺太想找个人嫁了,像五犊子这样的男人,俺想他也图谋不上别的啥,不过就是想男女的那点事么……”黑牡丹说着轻笑了声:“他还真是仪表堂堂哩,也像是个懂得风情的男人。俺不过图碗好饭吃,想过两天男人养着,不用吃苦的好日子……再说,俺不是就有让你逃走的机会了?”

“啥?姐姐,你是好事儿想疯了吧!”南瑾失声叫起来:“你可千万别出啥事儿才好,俺在这世上再没一个亲人了……”

黑牡丹被她抱着哭,心里也揪得难受,她紧紧抱着南瑾说,好妹妹,这世上还有谁把俺当人看?能帮你逃出去,俺就是死,也是高兴的!

两个人抱头哭了一场,都才觉得心里不那么憋屈了。黑牡丹帮南瑾磨完了那些红苕干,又替她拾了些柴堆在灶边,才回家去了。南瑾目送她走着,觉得不舍了,挣着叫她,黑牡丹回了头挥手让她进屋吧,南瑾颤着声说,姐,你好好的啊!

黑牡丹的身影风摆柳一样走远了,南瑾被不祥的预感弄得心烦意乱起来,她到瞎眼婆婆的院儿门口,见门还是掩着的,知道老人近来病了,一直没有力气出门。

她推了门,瞎眼婆婆果然就躺在炕上睡着,干瘦的身体薄得纸一样平躺在炕上,没一点声音。南瑾心里一紧,赶紧凑上去看,见她还呼吸着,知道她是睡着了才放了心。她默默地生了火,给老人熬了碗拌汤放在她的锅里,见瞎眼婆婆还没有醒,南瑾轻轻掩上门回家了。她知道,半圈儿虽然现在不管她的吃喝和死活,见她不在家里,还一样是会打她的。

坐在猴三黑糊糊的泥土屋里,南瑾心里却不平静了。她想,五犊子到底是咋样一个人呢?若是总也跑不了,自己是不是可以按汪老师的计划执行任务呢?尤其是他竟看上了牡丹姐,这真是想也想不出的好机会!要是真把五犊子争取过来了,该死的老日们就没法儿顺顺当当祸害洛阳地区了吧,那会少死多少人呀!这样想着,南瑾心里居然有了些透亮,反正也逃不出去,就算没成功,也至少试过了。

和黑牡丹想的一样,五犊子在歪嘴儿走的当天晚上就来找她了。她是早早就做了准备的,眉毛用指甲拨修过的,脸上用皂角泡的水细细洗过的,头发身体也熏洗得清香,连指甲缝里的污垢,她也细心地清洗了。为了不让那破烂的内衣丢人,她从褥子上撕块白粗布缝了件新内衣。

五犊子让黑铁头等在门口,他一个人推了那栅栏门就进院到了黑牡丹的房门口。屋里有着暗暗的油灯光亮,屋门实在低矮,五犊子的头几乎挨住房顶上盖的麦草了,他轻轻推门,门没开,从里面闩上了。

黑牡丹却立刻就听到了所有动静,她并没问什么,吹熄了油灯,就倚在门上轻声问:“谁呀?”

五犊子见屋里一下子黑了,听出那声音就在隔了一层门板的里边,他微笑了想,她倒将门闩了个紧,俺爱听她这声音!

他并不说话,手上加重了力量,门板晃了晃,黑牡丹感受到了背上的动静,心里荡漾着抿嘴笑着,却不答腔了。

五犊子把嘴贴在门缝上叫,妹子,是俺!快开门吧!

黑牡丹心里一喜,却顿了顿才问,“俺”是谁?

“五犊子!”

黑牡丹把门闩刚拔到一边,门就一下子被推开,随即五犊子进来了。他一边反手关门一边抱了黑牡丹低声说,你敢不开门?

黑牡丹就酥在他身上一般,伸胳膊箍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耳边轻声说,你就是个活阎王,俺也不怕你!

五犊子听着她气喘吁吁的声音,又抱着她软软的身体,觉得浑身一阵燥热,他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嘴,双手一使劲抱了她往里间走去:“妹子身上真香哩……”

黑牡丹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听任他把自己放在炕上,埋头在自己胸前耳边迷醉。她早就挪开了炕桌,铺好了被褥,这时便顺势在那炕上舒展开身子。摸着黑,五犊子轻轻地摸到黑牡丹的头发,便顺着她的脖子滑到她的胸脯,她哆嗦着呻吟起来,他在那柔软的乳房上揉捏着,她便叫得更难以控制了。五犊子突然在黑牡丹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冲动,他猛然想,俺会不会一下子就又行了呢?他更狂野地扯去黑牡丹的外衣,撕掉她的内衣,用力地揉搓她,黑牡丹就喘息着光着身体躺在他怀里不住声地低声叫着,五哥!五哥……

五犊子在地上慢慢冲那身体跪了下去,心想,老天爷,让俺做一次男人吧!

他站起来,不及站稳,黑牡丹像蛇一般早钻进他的怀里,她一手缠着他的身体,另一只手便轻轻滑到他身下。五犊子和黑牡丹同时震惊了,两个人都呆呆地定在了那里,不知过了多久,黑牡丹松开了五犊子。

五犊子仰脸长长叹了口气。

黑牡丹突然对他生出了些怜悯,她拉他到炕沿上坐下,他并没拒绝。她怔了会,再一次轻轻从他身后搂住了他。

“妹子……俺……”五犊子心底涌起苦涩的滋味,平日那个杀人放火的自已,冰块一样在她怀里融成了水。

“五哥,啥也别说了,你就是想和妹子说说话,俺也想听!”黑牡丹不忍心听他说什么了。

五犊子感受到她的善解人意:“妹子,俺下次就行了!真的!”

黑牡丹被他重新拉到怀里,这一次她感受到的却是他变态的折磨了,她忍着屈辱和疼痛轻轻推着他的手说,五哥……俺疼……

五犊子并不说话,只管痴迷地从怀里取了几样东西说,妹子,俺有好东西让你高兴哩……

不及防备,黑牡丹猛然承受到钻心的疼痛,她“啊”地惨叫出了声,五犊子兴奋地喘息着,加重了手里的力量。黑牡丹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五犊子因为激动而变了形的脸。她在越来越剧烈的疼痛中绝望地想,俺完了!这下死在他手里了!

不管黑牡丹多么害怕和绝望,五犊子现在却越来越离不开黑牡丹了。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象她一样,刻意地配合他,应承他的爱好,他在她脸上,没有看到别的女人面对他时的害怕和假装。虽然她也在忍耐疼痛,五犊子还是察觉得到,黑牡丹对他用了真心,她是唯一对他有着真正同情的女人。五犊子并不需要谁可怜他,但每个女人面对他身体时的震惊、蔑视、害怕和失望,却还是深深刺痛了他,她们想用假装的不在意掩饰住厌恶,而他一眼看穿,便再也不敢在她们面前裸露自己了,甚至他怕她们,所以尽可能地远离她们,只要她们不传出去他的致命弱点,他根本不敢去杀她们。

他需要她们来装点他是一个完整男人的假象。

这时,恶名远扬的五犊子是一个极度自卑的人。在外表强大和内心的软弱之间,五犊子游离得越来越疲惫,黑牡丹的出现,终于让五犊子可以放松了。

他爱听她唱戏,为了让她高兴,他让人去县上给她买来好看的戏装和各样首饰把她打扮起来。白天,他喜欢让她勾了眉眼和他一块唱戏,到了晚上,便让她用外国的香熏洗了,坐在炕头给他唱。有时唱到高兴处,五犊子便说要让黑牡丹“高兴高兴”,看他拿他那些家当,她总是不寒而栗。她明白,他迟早会要了她的命。也因为他在几房太太面前,从来就没受到过黑牡丹这样的理解和迎合,他认为这个女人对他比所有女人都好,他就越发离不开她。在他折磨她的时候之外,五犊子对她十分疼爱,于是,黑牡丹想,这就是命吧,她已经认命了。

黑牡丹说她不愿再和歪嘴儿的爹住在一块儿了,五犊子就把她安排到窑里去住,这一下,五犊子的七孔窑终天都住满了。但冷村的人们谁也没敢说黑牡丹的坏话,因为,歪嘴儿听说五犊子依着黑牡丹的意思给他二十块大洋,让他在县上重新买个媳妇,当即激动地跪下冲着冷村的方向磕头,说是感谢东家。他甚至又谢了黑牡丹,说她真是他的贵人,给他带来一辈子不敢想的好运气。

可是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从县上回来的陆家管家陆大山就给歪嘴儿爹报了丧,他给老头儿带来十个大洋说,煤窑塌了个角,刚好埋了歪嘴儿。这是歪嘴儿花剩下的钱,就全给你带来啦。

黑牡丹成了五犊子的六房太太,南瑾默默听她讲歪嘴儿的死讯,听她说五犊子又给她买了啥稀罕东西:“姐,你咋只挑你高兴的事儿说,他……对你好不好?他不是前边有五房太太么?”

黑牡丹给五犊子发了毒誓决不说出他的暗疾的,她知道,就算他不让她发誓,让别人知道他这致命的缺陷,他也会立刻要了她的命的。但是对着南瑾,她却是完全相信她的:“他呀,别看平时在外边威风,以前打仗时那个地方中了枪子儿,只有半截不顶用的东西,算是个废人了……每天晚上他就拿乱七八糟的东西欺负俺折磨俺,好多次俺只当俺活不过去了,可是天亮时他又象平时一样对俺好了!”

南瑾听傻了,她不敢想世上还有比半圈儿更可怕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是个杀过几百几千条人命的大土匪!那么自己的任务能不能和黑牡丹说呢?

“放心吧妹妹,他好的时候还是多,白天可以给俺洗脚,帮俺缠脚,给俺买所有的好东西,唱戏给俺听……到了晚上……他才是个魔鬼!”黑牡丹越说声音越低,最后终于崩溃地哭起来。

“牡丹姐,你不是总问俺要做啥大事么?俺……怕你知道了害怕!”南瑾犹豫了。

黑牡丹抹着泪水说,怕啥?俺啥没见过?说吧,你想干的是啥大事啊!

俺想让五犊子帮着我们打老日!他现在和民团的汪生堂合伙在杀抗日的人——死了很多人了!

“啥?你!你原来是个……”黑牡丹嚷起来,她仔细打量着南瑾的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瑾不等她说完便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突然挺了脊背,有了一丝自豪涌到喉头,就哽了声音说,俺本来就是来找五犊子,劝说他抗日的,谁知日本人轰炸洛阳城,硬是和一起完成任务的伙伴失散了……又让卖到这山沟,咋也逃不出去!姐,俺也没想到能遇上你,更没想到能找到五犊子!你说,这是不是命里注定要让俺完成这大事呢?

黑牡丹抑不住惊讶地说,妹子呀,俺早看出你是个干大事儿的,可你还是吓住俺啦!你弄的事也太大了吧……

南瑾拉着黑牡丹的手说,俺知道俺自不量力……俺想让你帮俺,劝说五犊子抗日啊!

“抗日?那和五犊子他有多大关系?俺想他怕是不会理的!他只对买地买枪的事有劲头!”黑牡丹摇着头。

南瑾咬着嘴唇怔了怔才说,姐,你想想,他五犊子眼下可以在宜阳占一片地,觉得自己了不起,可要是整个中国都让日本人占领了,那地就都是日本人的了,咱都成了日本人的奴才。枪?还轮到他五犊子打枪么?你慢慢和他说说试试,别露声色,要不也可以让俺和他说!

天爷哩,你是想找死呢吧,妹子呀,还是俺和他说吧……

“六太太……老爷让俺们接你回去!”管家陆大山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黑牡丹和南瑾赶紧止了声,南瑾吃惊地问,外边是谁呀?

黑牡丹吓得边从草堆里爬起来边小声说,是他家的管家!妹妹你好好过,俺会想法子帮你和五犊子说的……俺这辈子就认命了,你要好好活着逃出去呀!你的话,俺找时机会和他说的……

南瑾抱着黑牡丹送来的小半袋粮食,心里凄苦着,无法自拔,黑牡丹在火坑里越陷越深了,她俩都知道,死对她黑牡丹是早晚的事,但这想法还是令南瑾心疼得透不过气来。

黑牡丹等了十多天才有机会和五犊子说起抗日的事,因为五犊子在睡觉前说起他要带她去洛阳看戏。

“俺不想去哩,老日们不定啥时候就在洛阳城上丢炸弹哩!”黑牡丹说着心里一动,想起了南瑾的大事儿了。

“有俺在,怕啥?别说是听戏,你要是想上台唱两声俺也能做到!”五犊子眯了眼睛摸着黑牡丹的背:“牡丹,你的身子咋恁光恁滑哩?”

黑牡丹任由他的大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也半闭了双眼享受着他的温情:“炸弹也不长眼,俺可不敢去!开封沦陷那天,俺们戏班儿在开封唱戏,正唱了一半戏台子让炸塌了,炸死三个压死五个,好好个戏班子只剩下俺们六个人,俺恨死日本人了!要说唱,俺只给你一个人唱!”

五犊子满意地轻轻拍拍她的背,没有说话。

黑牡丹心里斟酌了一回,见他呼吸平缓只当他睡着了,就不敢说话了,正心里懊悔自己错过一个好机会,五犊子突然含混不清地骂了声,他娘的老日欠操哩,前儿个炸塌俺个煤窑,塌死二十多个人不说,眼看着就没法子出煤啦!

黑牡丹赶紧说,那你就忍了?

老日光是飞机到处炸,在宜阳连个老日的兵毛也没见一根,不忍还能咋?俺倒是想,他娘的汪生堂怕是没起好作用,他小子一直瞅着俺那几个煤窑哩。再有,俺这次受的枪伤,总觉得和他有关系……五犊子说着没了瞌睡,声音也含了些杀气。

“不就是些煤吗,你还在乎呀。你可要提防汪生堂哩,俺在洛阳时听人说,汪生堂通吃黑白道,是个随风倒的墙头草!”黑牡丹顺口说。

五犊子笑了,他随风倒,怕也没有俺倒的快吧?!他小子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俺啥时候会给他个笑脸啥时候会给他露尖牙!俺倒不在乎煤,可洛阳跟前大些的煤窑都是俺的,他汪生堂心里能好过?他在乎呢。

黑牡丹便在喉咙里轻笑了声,是呀,五爷,谁有你滑头?只要你防着他,他那里是你的对手?!

五犊子翻了个身,咕哝道,睡吧睡吧,好好睡个安省觉吧。

黑牡丹见他要睡了,南瑾教给自己的话还没顾上说,心里有些急了,五爷,俺想日本人真要打宜阳也会来巴结你的吧?

五犊子不当事地说,嗯,也不一定。汪生堂倒是提起过日本人的事,俺没让他说完——老日冲着啥来的,谁不清楚?

“可日本人真打下宜阳,你的那些田地和那些兵就全由不得你做主了,他们杀了多少中国人呀,咋会偏偏和你交朋友?”黑牡丹真心真意地替五犊子担心着。

“俺牡丹还懂这个,倒没看出来呀!”五犊子笑着借月色打量黑牡丹的脸,她却迎着他小眼里的那簇光亮挑起细眉抛了个媚眼:“你是俺男人,俺想哪儿就说哪儿,总不能向着汪生堂和日本人吧!俺在洛阳时听人说日本人野心大哩!占了开封想河南,占了河南怕是想整个中国哩!也有人说老共能抗日哩。”

“抗日抗日,就凭那群带着眼镜的老共?”五犊子从鼻子里哼了声:“睡吧,咱咸吃萝卜操那淡心做啥?俺也不亲日也不想抗日,走着看着吧——眼下这日子,还是过一天看一天么?你呀,好好跟俺享福吧,别操那闲心!”

黑牡丹见他闭上了眼,边给他拉被子边装作不经意地说,老日能炸你的煤窑就能炸你的冷村和你的田地!

五犊子忽地睁开眼,瞪着她说,谁敢?!谁敢动俺的地?汪生堂敢和老日抱成团儿,俺就和他吹灯拔蜡!

黑牡丹吓得一哆嗦,缓缓神才轻轻拍打了五犊子的胳膊撒娇说,你吓死俺了,你的眼儿一瞪,俺的魂都惊了!你摸,俺这心跳得多快!

黑牡丹第二天便把五犊子的话传给了南瑾,两个人正说话,有人来找她,说五犊子心里不痛快,让她快点去吧。

原来是汪生堂派人来请五犊子去县上喝酒,说是有日本人久仰五犊子的大名想要结识他。

五犊子一怔说,这么快?老日们到宜阳了?

他把大红的帖子撕得粉碎,让汪生堂的副官伸了双手捧住,要他回县上交给汪生堂:“他咋会和日本人搅和到一块儿?”

汪生堂的副官忙说,汪司令说帮日本人在河南开煤矿对大家都有好处,您不是有好几个煤矿吗?汪司令帮您和日本人联系认识,除了煤还有很多东西能合作。他让俺们一定请你去,说机会难得啊!

五犊子笑着用下巴对着门口指了指说,回去吧,给老汪捎个话,就说他把俺恶心住啦!俺不想和那些个老日们喝啥酒。

汪生堂的副官见他背过身去,黑铁头冲他指了指门,就边往门口退边支唔着问,五爷!俺回去该咋回复?

五犊子突然提高了声音喝道,咋说?还用俺教你?谁教你们把脸塞进裤裆里的?你就给他汪生堂说,俺羞啦!不好意思当他的团长了,老子在这山沟里当个土皇帝就挺滋润啦,只想守住俺的这一亩三分地,别的不想操心了……就算杀人放火,俺也是吃肉的狼,俺和他吃不到一个食槽里啦!

黑牡丹找机会把五犊子的话对南瑾学说了一遍,南瑾笑着说,天哪,五犊子真的这样说?

“那谁还敢骗你!俺见那副官走时脸发白却一脸汗,也觉得怪解恨哩!没想到五犊子他真仗义哩!他那天说要是汪生堂和老日抱了团就和他炊灯拔蜡,倒还真干脆哩!”黑牡丹说得高兴,一对细眉高高挑着,满眼风情。

姐,你真有本事!俺见你说起五犊子就喜滋滋的,怕是你真的喜欢上他了?你可要当心,他终是个土匪呀,别忘了他可是杀人不眨眼呀。

黑牡丹脸上的笑意就消失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说,妹子,俺心里都有数哩……你说俺咋样劝他抗日哩?难道让他去和汪生堂、日本人打架?

南瑾思量着说,俺也说不好,虽然咱明白他对日本人的态度了,可俺还真不知道该咋办,俺得把消息传给我们的组织。这事得快,你想,五犊子把汪生堂骂得狗血喷头,又表明不和日本人合作,那人家一定不会饶过五犊子的,俺想,这个时机很重要,得让我们的人和五犊子联系上,要不难保汪生堂不对冷村和五犊子下手!

黑牡丹慌了,啥?你说日本人和汪生堂会打冷村?你没见五犊子在冷村修得多高的寨墙?你没见他上百的护兵都有好枪?

南瑾叹口气说,好俺的牡丹姐哩,你真是和五犊子心贴着心哩,可你想开封城墙高还是五犊子的寨墙高,守开封城的兵们多还是冷村的护兵多?老日不是都打下了么?你还真得让五犊子当心哩,俺要赶紧想法子到洛阳城去!

黑牡丹说,妹妹,五犊子说老日想出大价钱要他的煤窑,俺想不明白。

南瑾沉吟了会儿突然说,是啦,我早听说过,老日是想控制河南的铁路线哩!可不是火车要烧煤吗?老日要对宜阳下手了!附近的煤窑都怕五犊子,他对日本人太重要了,姐,一定不能让他答应呀!他们占了铁路还是为了占中国的地盘!

黑牡丹慌不迭地点着头,她担心着五犊子的安危,也担心着南瑾的安危,眼前的变化让她几乎都想不清楚了。

黑铁头被五犊子叫到他的窑门口,他知道有大事情了,要不五爷不会这么急找他来。

“陆大山说黑牡丹经常打听有没有车去县上,又问去宜阳县咋走,从宜阳县往洛阳咋走……听你说,她是让人贩子卖到冷村的?”五犊子一早听了管家陆大山的话,心里就堵上了,多少年了,他五犊子遇上多少性命尤关的事情,他也都轻松解决了,反正他已经是个一定得下地狱的恶人了,多害十条八条命,他都不觉得有啥关系。

可是听了黑牡丹的事儿,五犊子却觉得从没这样堵心过。

黑铁头接口说,是呀,她坐火车从开封到洛阳,路上让人骗了卖到咱村,一起卖来了三个女人呢!

“她一再打听陆大山近来有没有马车去宜阳,俺想,她是想逃跑!”五犊子一字一顿地说,这话一出口,他心里一下子对黑牡丹冷了,对她那么好,却还是个暖不热的石头,她从心里还是瞧不起他的。

五犊子“叭”地把手里的紫砂茶壶摔到了地上,声音却哑了:“他娘的,敢在老子袖笼里玩蛇哩——别怪俺心狠!”

黑铁头没见五爷为了女人发这么大的火,他劝道,五爷,你对六太太也太宠爱了,没防着她还想跑……

五犊子冲他一挥手,他忙把耳朵凑到五爷嘴边听他吩咐,然后黑铁头点头说,放心吧五爷!俺这就去办!

半圈儿很久没给家里拿过吃的东西了,靠着黑牡丹送的粮,南瑾勉强活着,并时常给瞎眼婆婆送些饭。南瑾从她的脸色看得出来,老人的日子不多了,瞎眼婆婆却还总要在她面前挣着坐起来,说自己就要好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南瑾习惯了在黑暗里一个人沉思,她想着过去,想着现在,就越陷越深,就完全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烦恼。突然黑牡丹推了烂木门叫:“妹子妹子!这次你……你真的能跑了!”

南瑾的眼睛张开了一下就又闭上了,她的嘴边流露出笑意,头却往后倒去。黑牡丹赶紧抱住她连声呼唤道:“妹子妹子!你要撑住呀,明天一早就有去县城的马车了!陆大山刚才说,明天他们要送烤制好的烟叶去宜阳县,俺把从宜阳到洛阳的路线都给你画在这布上了!”

南瑾被黑牡丹喂了些热水,又吃了她怀里藏的油馍,她恢复了些体力说,姐姐,你又救了俺一命!

黑牡丹轻挡了她的嘴不许她这样说:“这些油馍你带着路上吃,你明天不等天亮就到他家的仓库来,俺偷偷给你留着后门,你爬到装好烟叶的车上藏起来,他们天亮就去拴了骡马才赶车到县上哩。这些钱你也拿着,让他们发现了就给他们些,让他们放了你!”

南瑾问,你不跑么?

黑牡丹叹口气说,俺又没干大事的人们等着俺!这世上的男人都死绝了,偏只剩了五犊子这个货对俺这么好,不管他再折磨俺,俺活一天算一天吧!

“姐,俺不舍得你……”南瑾拉着黑牡丹的手,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俺觉得前边的路咋那么渺茫呢?要是俺找不到汪老师找不到组织,那俺可该咋办?”

“别怕,他们到了宜阳不会立刻就卸车的,俺听歪嘴儿说过去县城干活的事,他们总要一起吃罢饭了才开始扛活儿的,你听他们去吃饭了赶紧跑下车溜走就好了!你可一定要想法找到你们的人,要不……俺真怕五犊子让日本人和汪生堂给收拾了,洛阳这么大,不是连一个能治住日本人的人也没有了?”黑牡丹握着南瑾的手,知道她在抖,就使劲握了握鼓励她说。

南瑾点点头说,明天俺会小心,你……你和那五犊子在一起过日子,也要小心啊!

黑牡丹含着泪点头,却偏要笑着说,俺好不容易过上有人疼着,有人伺候着的好日子,肯定会好好的!

临出门,南瑾又叫住黑牡丹说,姐,让俺再抱抱你吧……这一次,怕是见不到了……

黑牡丹听她说得凄凉,也知话是不错,突然悲从心起地哽了喉咙,她和南瑾握着手,一个站在门里,一个站在门外,长长地流着泪不愿松开双手。

冷村的夜晚真安静,圆月亮照着村里矮巴巴的泥房子和五犊子家高高的窑门和碉堡、寨墙,朦胧得很不真实,南瑾慢慢地从半圈儿家往五犊子的烟草仓库走着,她想,这个冷村,她竟逃了那么多次也没逃得出去呢。顺着狭窄的村里小路走着,南瑾有一恍就觉得自己象是在梦里。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宁静,让她总有着不真实的感觉,不知谁家的狗听了她的脚步,发出断断续续的吠叫,那回声就在冷村里轻轻地、远远的回荡。

她走得并不急,心里也并不怕,她轻轻叹了口气,觉得眼睛里蒙了层眼泪,她闭了闭眼,那泪珠就忽地滚到了土里,不见了。南瑾在天快亮的时候摸到了五犊子家放烟叶的仓库,那后院门果然只有锁子挂着,门却没被锁上。轻推了门,她就看到了五辆装满了烟叶的大车,浓郁的烟草气息令她的茫然渐渐变得清楚起来,她看着大车上盖着的厚厚麻布想,这次该是能逃出去了吧,她见了老洪书记有这样的消息给他们,算是立了大功吧,可谁料到她付出多大的代价呀。要是逃不了,就死在这儿吧。

黑牡丹一宿也没睡着,她替南瑾捏着把汗,虽然她知道这次并不是逃跑的最好时机,但她知道南瑾再不离开这里,会很快死在冷村的。黑牡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得头也困困地疼,胸口也堵得厉害,总也喘不上气似的,她便闭了眼想,肯定是熬夜累得吧,就赶紧睡吧。谁知,肚子却一阵紧过一阵地疼起来,黑牡丹咬着牙关想,俺这是咋了呀?

眼看窗户纸渐渐透了亮,她想,南瑾这会儿子该是到了那装烟草的大车上了吧,想着自己和南瑾都没着没落儿的,好不容易成了相依为命的伴,却再也见不到了,她忍着疼痛不自禁地流了泪,那枕头就渐渐湿了。

五犊子倒是早早就睡了的,却在深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为了个女人让他如此煎熬,五犊子自己也觉得纳闷,他岔恨地想,黑牡丹啊黑牡丹,这个世上,俺对谁也没这么好过,你倒一直哄着俺想逃走!

终于熬到天亮了,他在床上轻声咳嗽着,马上就有护兵低声叫,五爷,喝茶吧?

他哼了声,护兵就躬身捧了茶壶给他,五犊子对着壶嘴儿吸溜了口温热的香茶,半闭了干涩的眼睛问,黑爷在门口没?

黑铁头赶紧应了声说,俺在!

“进来吧!”五犊子一下子来了劲头,从炕上支起了身子,拉过炕桌抓起上边的烟袋。

黑铁头进了屋,见五犊子侧着烟袋锅正要点火,忙上前替他用火镰把火打着。

“咋样?”五犊子深深吸了口烟才看似不经意地问,心里却急火火的。

“六太太昨夜黑去厨房偷拿了几个油馍——依你的吩咐,没人拦她……俺想这是带在路上吃的罢!”黑铁头说。

五犊子的心里一疼,看来这女人真是和他五犊子有了二心,他当她宝贝疙瘩一样疼着,她却在他心里扎了一刀。使劲地吸了口烟,他的眼睛就闭了闭,那嗓子鼓了鼓,他被自己的烟呛得咳嗽起来。黑铁头忙伸手给他在胸口摩挲着,就发现五犊子竟咳了两眼泪。

他心里一震,小声问,五爷,你要是舍不得……

五犊子一摆手说,她都舍得,俺有啥舍不得?去吧,等人家把她送来时,你一个人带她来见我!

谁知,被带到他面前的却是一脸苍白,瘦弱得可怕的南瑾,她跪坐在他面前的地上,五犊子和南瑾一起抬了眼睛,却都大吃一惊。

“你?你……你是谁?”五犊子立刻被南瑾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那双黑洞一样没有表情甚至也没有生命的大眼睛感染了,他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想,这怕不是个活人,她肯定是个冤鬼吧!

南瑾没有回答他,她无力地跪坐在地上,眼前的人和事都象是再也进不了她的眼睛和她的心了。被人从装满烟草的大车上拖下来那一刻起,她南瑾就已经当自己是死过的一个鬼了。

五犊子默了好久才突然问黑铁头,这是咋回事?她是谁?

黑铁头说,陆大山让人从路上把六太太带回来时,俺才知道逃走的人是她!听人说,她是半圈儿的媳妇,和六太太一起被卖到冷村的……

五犊子大张了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南瑾的脸,在他弥漫着青色烟雾的黑乎乎的窑里,白得耀眼。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她问,黑牡丹让你跑的?

南瑾动也不动,眼神茫然,象是没有听见,也象是并不想回答。

“快去!看看六太太……”五犊子突然压着嗓子吼起来,南瑾“霍”地打了个哆嗦,她惊慌地回过神来,哀哀地问:“姐……她没事吧?”

黑铁头把黑牡丹抱到五犊子窑里的时候,她还活着,只是她的眼睛、鼻孔、嘴角和耳朵都流着血,她恍惚着闭着眼说:“疼啊……俺不想死……”

南瑾突然抱住自己的头,尖利地大叫一声,五犊子觉得耳朵被极薄的刀片划了一样,疼得“嗡嗡”作响:“姐呀……老天爷,你瞎眼了!!!”

黑牡丹一下子睁开双眼,那眼眸再也没有什么灵动了,眼睛里充满了血,她啥也看不见,双手就在空里抓着叫,妹妹!你没逃掉?

南瑾握着她的手轻声叫着,姐啊!

她微弱地说,妹妹,俺又害了你……只怕,俺再也帮不了你了……

“是俺害了你……”南瑾不断用手去抹她脸上的血迹,却总也擦不干净,她怕了,喃喃道,姐,别死呀,俺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看着黑牡丹满是鲜血的脸,五犊子觉得心肝被放在烧红的铁鏊子上焙烤一样难受,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说,哦,俺的牡丹,俺让人给你下的毒,俺以为你要逃跑……可为啥是这个样子啊!

他呜咽的声音像是困兽一般,他的吼叫却又令人恐惧,黑铁头从来没见过五犊子这样的伤心过,他震惊极了,低声叫,东家……

黑牡丹听了五犊子的声音,就挣着把手伸向他,摸索到他的脸和头时,她嘴边浮了笑容说,俺不怪你……是俺命不好,好日子和你才过了这几天。五哥,这世上没……没谁像你一样疼过俺,在乎过俺……

她把南瑾的手拉住,挣着最后的气力对五犊子说,你,让她走……她为了找你,差点儿把命送掉,俺想帮她……劝你抗日……俺不会说,她懂得多,你听听她的话吧,她说老日想要你的煤窑是想控制住河南的火车,你答应俺……别和汪生堂日本人一块杀中国人……俺不舍得你当成命根一样的田地和枪让老日抢走,和他们混……你会搭上命的!

五犊子重复着,煤?火车?!

他缓缓点着头,若有所思地瞅了眼南瑾。黑牡丹的脸被剧烈的疼痛扭曲着,她从牙缝里说,五哥……你,放她……走!

五犊子抱起黑牡丹低声说,牡丹,俺听你的……

南瑾握着黑牡丹的手不松开,五犊子却抱起黑牡丹往窑后走去。护兵赶紧打开门,露出黑暗狭长的通道和通道尽头模糊的光亮。五犊子慢慢出了窑,迎着那点光亮向后山走去。

黑铁头阻止了要跟随他的护兵,瞅着五犊子抱着黑牡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杂草丛生的山路里。

五天后的洛阳,一队日本人被全副武装的豫西刀客们用砍刀和枪打死,并被马拖到了城门口堆成一堆,一时间引得无数人们来看。汪生堂领着日本人围着冷村打了两天,却总也攻进五犊子坚实的厚土寨墙。在撤退回城的路上,为了解恨,他们几乎血洗了冷村的邻村。第二日,汪生堂便被人杀死在自家的院里。于是,有人便猜测是老共们干的,也有人说是五犊子带了他的人马投了共,还有人说亲眼见到共产党的人和五犊子在洛河边密谈。

总之,五犊子的冷村依然寨墙碉堡严守,却再没有人见过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