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赏鱼
2012-12-19孙且
孙 且
我可以称得上资深的望远镜爱好者。江湖上的名气是无法浪得虚名的,那些花钱请酒得来的不切实际的吹捧,就像清晨浮于地表的薄雾,俟太阳一出,了无踪影。我用望远镜去看星星。
那颗流星拖曳着银光,在天幕上划出一条笔直的斜线……
“马胖子要养鱼,鱼缸里得摆些物件,比如假山、玻璃球之类的,否则鱼也会孤单,怎么会不孤单呢……”
我明天早上去小树林,这片夹在水泥灰森林中间的翠绿无疑像古化石般稀有,拣陨石。跟踪流星的轨迹、判断陨石的落点是欧几里德几何学中最简单的问题。我拣到了陨石送给马胖子。鱼缸里的人造假山使用的就是粗糙的玄武岩,跟陨石差不多的石头。马胖子要养鱼,陨石放进他的鱼缸里面,就像家里除了家具还需要一些小摆设。不过,马胖子的鱼缸至今还陈列在鱼市的店家那里,老板屡次催促他交定金,他总是嗫嚅着推脱。马胖子好歹算善良,不想伤害任何人。
露露哈欠连天地说:“你……你啥也……拣不到……”
露露只关心自己,她的自己是她的身体,仅是她的身体,以皮肤和体毛为边界。露露言行一致。
我说:“这件事儿属于运气……”
天文学家言之凿凿地断言,流星在进入大气层时,跟大气摩擦产生燃烧,流星绝大部分成了雾和水,没燃烧尽的残留就是陨石。
“预兆……星相……”
露露趴着睡熟了。白银色的节能灯光,如今无论大小商场再也买不着白炽灯了,也没把她的皮肤镀白了。
露露没有闹表,她压根就没有早起的习惯,我若是睡过了头儿,结果已定,这个诞生过众多英雄的光荣城市拥有无数专业水准的望远镜爱好者,其中包括像艾丽卡这样会弹奏钢琴的女性,音乐属于高雅的艺术。我倚着床头儿抽烟,保持这样的姿势会使自己清醒,好在离太阳从地平线升起最多不超过三个来小时。露露睡去,像小猪仔那样哼哼着,她的胸部跟马胖子的老婆一样,如溜光的马路般平坦。胸部扁平的女人干事业注定不会有较大的发展。
马胖子说:“我要养热带鱼……”
我说:“像上帝帮忙出的挺不错的主意……”
马胖子站在他家客厅的角落里,这里摆着一盆半人来高的大叶子植物,马胖子说是花,大叶莲,可我从没看见它开过花,两手比划着。
马胖子说:“我要挪走,大鱼缸就搁这里……”
我说:“你不管待在床上,还是沙发上,欠欠头就都能看到……”
马胖子在屋子里要么仰躺在床上,要么深陷在沙发里,他严格地不逾过此矩。
马胖子家的家具仍是二十多年前两个人结婚时找木匠打的实木货。
马胖子家的墙上贴着壁纸,室外污染的空气不可遏止地涌进来,大块头儿的马胖子和旧壁纸被强酸腐蚀着,马胖子的皮肤也像蒙着的旧壁纸……
我的确没拣到哪怕鹅卵石般大小的陨石。这归咎于我到底睡过了钟点儿的缘故,所有的属于活塞式的运动都很消耗热量,我还是睡着了。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太阳在楼的后面,我看不到,我看见的是被挤兑在侧墙上的光线。
马胖子从街角拐了过来,他右手端着盛在塑料杯里的豆浆,左手空空。
马胖子有早起的习惯,他每天都去早市买新鲜的豆浆,他说喝豆浆对身体好,尤其对精力旺盛的男人。
“去……”马胖子说。
“不去了……”我说。
被露露言中了。我跟她说我早上的经历,她告诉我结果早就注定了。我没吭声。我拖欠了她好多日子的钱,累计下来不少的钱够我还的,我就无法跟她争论不休。
“康大脑袋说他上午有个会。”马胖子说。今天的局子轮换到马胖子家。
“下午就下午吧。豆浆的颜色看上去不那么真实。”我说。
“我总在那家……”马胖子说。
我和马胖子走到小区门口儿,接马胖子他老婆上班的那台黑色轿车从里面开出来。
黑色轿车的侧面玻璃贴着黑色的塑料膜,后排上不用说,坐着马胖子的老婆和她公司的董事长。
马胖子靠边儿站下,黑色轿车从他身旁开走了。V6发动机的恶臭的尾气呛进鼻子。马胖子咳嗽了几声。
“我在报纸上看到……”在省委政策研究部门工作的康大脑袋说。康大脑袋说过他们所有的办公桌上,全摞着看不过来的报纸。
“我的女客户差不多都喜欢养宠物狗……”保险业务员谭桑最近兼职推销处方药。
“还剩一个礼拜……”下岗司机马胖子像咩咩的绵羊帮世界杯组委会倒计时。
“那是个奇怪的病名,卡普格什么……”待业青年大且始终没记牢他一个哥们儿患上的具体的疾病。
这个夏天酷热难当,康大脑袋、谭桑、马胖子和大且,按社会地位排名,每打完一把,争先恐后地码牌,在等他人的间隙,换着班去窗前透空气。
整个下午,康大脑袋、谭桑、马胖子和大且以肾虚患者上厕所的频率,来来回回如此这般地折腾着。他们显然有中暑的症状,他们是当下全球变暖和世风日衰的受害者。
我以为看星星是个人行为,麻将是四个人的游戏,而不是三个人,或两个人,这就是一个极好的宿命的例子。
“外逃去了德国,回来归案就是报复前妻,什么咖啡和大蒜,自诩高雅,底细彻底地漏了,破烂货色……”康大脑袋说。
“导盲犬,也叫金毛,智商相当于四五岁的儿童……”谭桑说。
“不打大剂量的鸡血,看来进不了世界杯……”马胖子说。
“一个女大夫跟他说的,这是医疗界最准确的诊断……”大且说。
他们不停地在自言自语,各说各的。
作为旁观者,我,我没觉得室外的空气比室内的流动得更快。我走到窗前,热幕般的气体和不绝于耳的嘈杂声马上以我为焦点从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汇聚过来。麻将桌儿的背后也有窗户,而康大脑袋、谭桑、马胖子和大且却舍近求远,走向屋子的另一边。那面墙的窗户对着大街。直对着的街心花园每年都大同小异地种些乱七八糟的草本花,根本不值得翻来覆去轮番地观看。小花园的延长线就是那颗流星差一丁点儿砸中的老房子。老房子后山墙的后面就是那片杨树林。
我边习以为常地嗅着我右手的中指,边看这伙人在轮转。人手的中指是触摸用的。人类的进化让它承担了这个重任,其他手指的灵敏性因退化而变得迟钝。触摸过的物体的气味会渗进手指的毛孔里,我实验过,比较强的偏碱性的气味会保留半天左右……
大家都知道,我叫大且。大且是个好名字。大且不是镜子里反射的那个映像的我,我不喜欢照镜子,只有极少数男人愿意照镜子。镜子与照镜子的人不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大且寄寓在我的身体里,换句话说我包含了大且,间或,大且会游离出来。有的人动辄会自问自答,就是那个寄予在身体里的另一个“我”在作祟。“我”需要从禁锢的大脑中挣脱出来,自由自在地溜达,而绝大多数人的另一个“我”从来没离开过身体,这不得不说是种深入到骨头里的悲哀。我本人和大且什么情况下呈这种分离状态,完全属于随机事件。我和大且不是自动售货机,无法投币让我和他脱离出来,或者不让我和他脱离出来。
城市上空那层灰黑色的悬浮物越来越厚,偏了的太阳躲在后面,变成一个圆形的光晕,气温稍许下降。
“狗跟人混杂在一起,会搅乱人的生活……”康大脑袋说。
“那些有钱女人的狗跟她们很合得来……”谭桑说。
“我养观赏鱼,会摇头摆尾的观赏鱼……”马胖子说。
“要在玻璃缸里,放几根水草,没有水草,鱼会跟人一样也会寂寞的……”大且说。
康大脑袋、谭桑、马胖子和大且的症状减轻了,话跟话彼此可以接上了。但东扯西拉一直到局子散了,这伙望远镜爱好者始终没人提起流星或者陨石的话题。这是那颗流星划过夜空一周后的一天。好像流星仍在燃烧,他们的手不敢触碰高温。
在这之间,天气晴朗,阳光一直保持着足以能烤熟面包的热度,那大房子,连浴室都有窗户的大房子,门窗仍紧闭着。每天的上午,邮递员会准时把报纸塞进门旁挂着的铁皮箱子里。那个邮递员一个劲儿地往里塞报纸,这个礼拜却没有被取走过一次。细心的大且去观察过,那报箱已经满满的了,里面有随处可见的晚报,还有机关单位才订的《人民日报》。
这多少有些蹊跷的事儿是转过天发生的,大房子所有的窗户没再透出一丝儿细微的光。这闷热的伏天……
“我也要养观赏鱼……”马胖子说。
我和马胖子前一阶段改换去的那家洗浴中心,在浴区的墙壁中间镶着一个大鱼缸,严格地说就是个玻璃箱子,里面养着上百条颜色各异的鱼。每回,马胖子都光着身子隔着厚厚的玻璃跟热带鱼们对视几分钟。鱼是从来不穿衣服的。记忆力好的鱼认出了马胖子,便从远端游到近前,看着没穿衣服的马胖子,他下面的当啷着,鱼斜睨着小眼睛无言地跟马胖子交流。马胖子不走开,鱼也不游开。马胖子不由自主地感叹。
“我必须养观赏鱼,鱼比狗会摇尾巴……”马胖子说。
马胖子从沙发上起来,走到客厅的一角,马胖子劈着他的O形腿,他设想把鱼缸放置到他站的地方。他要放鱼缸的位置现在摆着一盆我从没看见开花的植物。
你们跟我一样清楚,这位置一直没有鱼缸出现。鱼缸在离这公共车十几站的距离。
没有局子的那些无聊的时候,大且和马胖子在他家抽烟、喝茶、说话。
“我的望远镜出毛病了……”马胖子说。
大且拿起马胖子在跳蚤市场跟人讨价还价来的望远镜,临街的那个浴池,门上的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招牌模糊不清。
“貌似进去潮气了……”大且说。
“下雨的那天晚上我忘在窗台上了……”马胖子说。
“得找修照相机的师傅拆开……”大且说。
马胖子患有腔梗,脑袋有根血管一直堵着,跟他说话需要像白开水般直白。
“火葬场焚烧后的骨质会剩下大量的残渣……”马胖子说。
大且拿不准是谁说的,反正是马克思主义的领袖,工人阶级最具革命性。马胖子虽然是下了岗的工人阶级,仍然还存有那些优秀的基因。马胖子跟大且私下里谈起过那晚的流星。马胖子和大且是无话不说的好哥们儿。
“我发现仰着脖子东张西望得越久,就越对天文学家和他们的说法不以为然。”大且说。
“很多解释似是而非的。”马胖子说。
“不只是他们的结论,许多理论都需要加上引号。”大且说。
“老百姓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马胖子说。
“恐怕只有占星术的答案才会确凿。”大且说。
露露也给马胖子看过手相。马胖子手掌上的肉太厚,纹路不清晰。露露跟大且说,她看不透。大且说不需要看那么深。
我需要把小说文本的时间移回到第二自然段落处。
大且滑动望远镜紧跟着流星的亮尾巴,镜头中出现了那栋老式房子的淌水沿儿……
这所大房子独占一个大院,四周围着一堵高墙,大且去公共车站须绕过它。那翘起的屋檐,上面落着咕噜咕噜叫唤的鸽子。鸽子们因呼吸进大量的汽车尾气,患上了咽炎,声音沙哑,严重的,喉部正发生癌变。
按牛顿给出的引力与质量关系的经典公式来计算,流星应该撞向侧方仅一街之隔的那些水泥筑成的灰色森林,而这归属新艺术运动的小巧玲珑的老建筑根本无法与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较,可流星偏偏冲着它而来,这概率无疑等于拿了彩票的头奖。
老房子有着大尺码的窗户和足以养下大象这样宠物的客厅。这两样东西的重要性俨然具有意识形态的高度,人在思想和翻筋斗时需要在阳光充足而宽敞的客厅中进行。
流星的光芒消失了……
浴室的窗户没拉上窗帘,这家的主人显然忽略了天文爱好者们那高倍数、镜头前面加了偏振光镜片的望远镜,更不知道此刻的夜空正向这个方向坠落一颗星星,浴室点着刺眼的高亮度的节能灯……
一个美国神父在寒冷的冬天躲到教堂的小阁楼里,偷看对面楼里裸体睡觉的女人,先感冒,后死于肺炎。万能的主也没帮上他的仆人。那个风尘女子只不过露出白皙的大腿,以及脚上染着像露露一样的红指甲而已。这个可怜的家伙!没有望远镜和抗生素的年代,是极易发生悲剧的时代。
浴室与大且成35度角。抬高房梁,木匠们!大且训练有素地调整望远镜上的所有可以旋转的地方。
白天下过一场阵雨,过滤掉空气中那些悬浮粒子,使可视距离大幅增加。
“你说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大且哼着仅会这一句的歌词。
女人脱了睡衣。
女人披散开她的长发。
女人在褪她水粉色的内裤,她曲起左腿,向下拉过脚尖儿……
以下大约省略M个字,M约摸等于或者大于一百的自然数。我还是自己删节为好,省得那些慈眉善目的人将小孩子语文作业本上的方格拷贝到我的小说中。
这幅绘声绘色的画面,言语注定苍白无力,只得让位于照相术。照相术无疑是上个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大且不精于统计,他翻阅过的身体艺术画册与读过的书谁多,这无疑是个问题。这些银两不菲的货色主要的销售对象是手淫爱好者和考验皈依宗教的人。照片上的女人所有标志性征的器官达到人类生理指标的最上限,适合所有隐秘的想象。马胖子收藏着几册精装本,是大且帮他在网上书店邮购的。康大脑袋和谭桑有否,不详。不过康大脑袋和谭桑时常也有某快递公司送来的纸箱。
大且不屑对着女人的裸体画片手淫,性是有温度的,有了温度才会产生与之伴随的气味。
在现实里,这女人的体温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都赶不上一只麻雀的热量。大且手上的望远镜的标尺告诉他,距离有四百米之多。可大且却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极个别女人才有的,绝对无法描述的,能够渗透进人灵魂的混合气味。
大且的另一只手沿着前面的开口滑下去……
这是个很难入眠的夜晚。大且去找露露。大且终究精疲力竭地仰到床上,在露露的身边睡着了。
大且的手摸着那女人的身子睡着了……
“你老婆猛劲儿地开了半宿的空调……”我说。
昨天夜里天不热,还刮凉爽的小风。
“昨晚的应酬,我老婆喝了不少的红酒……”马胖子说。
马胖子老婆的卧室垂直的下面,就是我睡觉的房间。马胖子跟他细长腿的老婆分开睡觉。马胖子的女儿去外地上大学了。马胖子说过,他们的女儿上幼儿园那会儿,他们就不在一起了。马胖子说,这对谁都好。
马胖子老婆开不开空调不取决于天气,而在于她喝没喝红酒,她在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差不多天天晚上有饭局,她陪着年龄跟她活着的父亲一般大的董事长跟官员和客户周旋,她从来不喝其他颜色的酒,她只喝马胖子说的法国波尔多上等红酒,她自己能喝下好几瓶波尔多红酒,没有男人喝红酒能将她喝走了板。马胖子老婆开空调是种心情。
“你喝过你老婆喝的那红酒……”我说。
“她昨天半夜,拿回来大半瓶……”马胖子说。
我经常看见马胖子的老婆穿着高档的职业女装和高跟鞋下了车,仪表盘上的微光足以让我看清楚那个斯文的老男人。
客厅角落里那盆很少浇水的,没开过花还叫花,叶子是伸开巴掌形状的花还在那里。
“你家的花盆,你老婆不会在乎半瓶酒……”我说。
“我还没考虑好养什么鱼,她锁在她自己的屋子……”马胖子说。
我陪着马胖子去过无数次花鸟鱼市场,问遍了热带鱼的品种。其中几家的老板和老板娘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
“一个特别像康大脑袋老婆的女人进了他家的单元门……”我说。
“就是那个娘们儿……”马胖子说。
“走了好些日子……”我说。
“双手空着回来……”马胖子说。
“小日本有什么可买的,除了随身听和电池,连家把什儿都是小玩意儿……”我说。
“那娘们儿去韩国旅游……”马胖子说。
康大脑袋的老婆在省府大学的国际交流学院当老师,一年前,一个来自韩国的毕业男生邀请她去荏子岛旅行。我和马胖子查过世界地图,搜索遍了朝鲜半岛,没查着这个地名。康大脑袋说,我和马胖子手里的大比例地图是盗版的。
“韩国人的玩意儿也不大……”我说。
“走的时候拖着旅行箱子……”马胖子说。
“离得太近,便遭日本鬼子的核辐射污染了,还要什么行李……”我说。
“毛病大不大?”马胖子问。
“大概只需要简单的修理……”我说。
谭桑手里拿着还剩大半瓶的瓶装水进来。瓶子上的商标已经撕去了。谭桑说你们认为台湾是冤大头,自己花大价钱买骨头替美国佬看家,可台湾钵里的钱是谁给的,我才不让卖家赚着我的钱还帮忙做广告。
“只好拐了,康大脑袋要密西密西……”马胖子说。
我和马胖子都以为康大脑袋下午的局子肯定要爽约。
“我刚去假日酒店见一个南方来的供货商,她老婆在同一个楼层开了个房……”谭桑说。
“习惯住酒店了……”马胖子说。
可这午后注定是个出乎意料的半日。
我们刚码上牌,康大脑袋胳膊下夹着他那黑色的皮夹包进来了,只是比往常晚了一个来钟头儿。
“一个骰子……”谭桑说。
谭桑恐怕打不够八圈,精于计算的他要节省哪怕是以秒论的时间。
“应该是最坏的结果,死亡……”康大脑袋猛地冒出一句。
我们别无选择地赞同。
“我们的用电安全很成问题,还有动辄泄漏的煤气……”谭桑归罪于事故。
“最好,发生了谋杀……”马胖子是个不怕事儿大,越大越来劲头儿的家伙。
“以上都有可能……”大且是个机会主义者。
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四个人一直捂着盖子在摇奖,这个下午,终于,纪念奖首先开出来了。
憋了好几天的暴雨也疾速地落下来。大地的表皮全是水泡。
一场雨只是暂时的缓解,像止痛药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傍晚,温度犹如患上了高血压病,查不出原因地又升了上去。这鬼都不耐烦的天气,没人能熬过去。
“我们为什么不弄一票……”康大脑袋掐灭烟蒂。
我说过,这是个令人倍感意外的下午,康大脑袋下出先手棋,将出乎意料推到顶峰。
我了解这四个老兄,他们早就想换个新的游戏玩一玩,只是苦于没找着让他们中意的,像遇到一见钟情的女人,第一秒就决定,这辈子就是她了。
我觉着首先迫不及待的应该是马胖子,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内心的压抑与反弹也大抵如此。
在运输公司开卡巴斯翻斗车的马胖子下岗了,他老婆告诉他老实在家待着。马胖子的老婆是公司的会计,这个城市最中心地段的高层建筑都是这个房地产公司开发的。瘦小的她很忙,星期日也不休息。公司老板的黑色公爵,天天接送她上下班。这个与共和国同龄的老同志不喜欢坐前排,她也不喜欢坐前排。副驾驶的位置空闲着。
那天,买豆浆回来的马胖子在狭窄的大门洞里与车迎头撞见。马胖子做出非常规的举动,不让路,横在车头儿的前面。车停下。穿着时髦的她摇下玻璃。
她说:“没啥事儿就快躲开。”
马胖子窝下身子,探着脑袋跟他的父辈盛情地打招呼:“有空,咱们喝酒……”
马胖子倾尽一个破落户能拿出的所有的勇气和胆量。
那修养极好的的男人直视前方,没吭声,向司机做出摆手的动作。这个善良的人胆怯了。马胖子能喝下一整瓶高度数的白酒。他绝对有所耳闻。
其次该是大且。
大且干过不少的工种,可没一样超过三个月。大且自己也以为这样很不好。前一阶段,大且的一个卖油漆写诗的朋友介绍他去推销油漆。大且认为他是真正的诗人。他从不吃饱,他说人吃饱了,尤其是饭菜还不错时,难免会言不由衷或胡说八道。他总是在肚子饿得如崎岖的羊肠小道儿一般的时候,才提笔疾书。他鼓励大且写小说。他说,写小说或者不写小说,是一个人的权利,写得糟烂之极,同样是一个人的权利。这给了大且极大的勇气,糟烂的小说也是小说。但大且剩余的时间得去研究天气预报,卖油漆得关注天气。下了好几日的雨终于停了,他再去见他的客户,他们说换了其他牌子的油漆。他跟露露嘀咕,什么东西换来换去,这很不好。他欠露露的钱,不是纸币,不存在通货膨胀。
再次该是谭桑。
谭桑用汽车备胎的理论说服了不少养狗的女人买保险,他提出来跟他的媳妇离婚,他说他媳妇不能生育,他媳妇没哭没闹离开了家。可自从谭桑患上痔疮后,生意也跟着坏起来,业务量随着他逐步加重的痔疮,同步地下滑。痔疮手术后,谭桑的业务也没见有什么好转,他改投药品行,他曾经的一个客户是一家药业公司的老板,即使前途未卜,至少他受到那养黄毛大公狗的女人的重用。
至于康大脑袋,他的部门给主要领导写材料。给领导写材料是有官阶的。重要的材料都由官阶高的幕僚撰稿。他写材料的机会不多,现在甚至归零了。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看报纸,他主看文化版面,那是报纸的标称,他称娱乐,他以为哪些文章主要领导有必要读一读,就列出题目,呈报上去,但能上呈的少得可怜。他不隐讳这是个闲差,中午之前他就可以回来。但他的大脑袋顶上毕竟比其他三个人多了一条戴带花翎。另外,他二手的老婆年轻又漂亮,比自己的前妻,比谭桑的前妻,还有马胖子的老婆,美丽百倍。康大脑袋当第三者插足被她前夫抓奸在床。
那个下午,一切都不按固定的规则运行,康大脑袋抢先做了勇士。之后当然就是英雄们所见略同。露露说的巫术开始起作用了。
“我们不报警……”康大脑袋说。
“咱们也弄一把公共车上掏出鸡巴那样的刺激……”马胖子说。
“在地铁……”大且说。大且纠正马胖子。
“我看没什么区别……”马胖子说。
“这很重要……”大且说。
这座城市还没地铁。地铁不仅具有经济繁荣符号的能指和所指。这座城市正在挖坑铺轨。
马胖子叫上我第N次去花鸟鱼市。N是大于10的自然数。
我和马胖子坐在公共汽车最后一排的长椅子上。车厢中间的位置,一个男的拽着把手站在一个女的后面,腆起下边凑到那女的圆圆的屁股蛋上摩擦着。那女的没大江健三郎先生描写得漂亮。
“倭寇的小流氓在地铁上拽出阳具……”我说。
“心脏病发作的感觉……”马胖子说。
“我们的流氓都是些假货,我们没有纯粹的流氓……”我说。
“咱们人的家伙小,吊儿郎当的软,不敢当众亮出来……”马胖子说。
“小日本的比我们的还小,小日本的鸡巴和小鸡巴的日本都不大……”我说。
“除了速度……”马胖子说。
“地铁还关乎爱情……”大且说。
马胖子的脑袋彻底堵上了。
康大脑袋制止大且和马胖子的争论。
报警的确是愚蠢的想法。警察来了,他们成了围观的人,只会在警戒线之外,抻着脖子,成为鲁迅先生最痛恨的看客。
这几个生活在当下状况里的家伙像是脸涨红着、伸直脖子要斗架的公鸡,这几个在当下状况无可奈何的家伙非要进去看个究竟。
一出戏就要开始了。作为局外人,我客观地评价,这的确是出好戏。我写篇小说。我提醒自己,作者要与故事保持恰当的距离。我写的小说不管有多糟烂,我有糟烂的权利,我家是贫农,没有一分薄地,我也横着心在地主的堆里混迹下去。
“可我们面临着一个问题……”康大脑袋说。
“墙有些高……”谭桑说。
“不是墙,而是理由……”康大脑袋说。
“还需要理由……”马胖子说。
康大脑袋给他们几个分析,在闹市区,能住别墅式房子里面的人,官阶不低。这个他们都知道,上下班的时间,双扇的铁门打开,奥迪A6轿车,还是2.4L的排量,进进出出。康大脑袋说他们不知道,省市的主要领导统一住在市郊规格更高的别墅里,有武警守卫。他们没看见这个院落里有保卫人员。
“我们叫他们民主人士,属于统战的对象……”康大脑袋说。
“这……”大且说。
“我们被警察逮住,他们对待我们,会比对待真正的罪犯还歹毒,这是基于对民主人士优厚的礼遇。”
“他娘的……”马胖子说。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正当进入而不被扭送去派出所的理由……”康大脑袋说。
他们三个人说话刚才还像马克西姆机枪流畅无比地连发,突然卡壳了。
“没……任何必要……在拘留所……待上几天……”谭桑说。
谭桑又犯痔疮了,脸色有些苍白,手术没有达到大夫允诺的去除病根。谭桑说他的痔友,多年资深的痔疮患者,告诉过他,痔疮割了还长,像一茬茬的韭菜,可他没听,听信了肛肠大夫的骗术。
“在工厂那咱……电工说……安全电压……那日本小流氓……有两个老流氓……”马胖子说。
“走钢丝……走不好就掉下来……女观众在黑暗里……惊叫……没有观众……表演没意义……”大且说。
马胖子家的桌子是实木的,结实而沉重,粉刷着硝基漆,露出木纹和节子。清晰的木纹像静脉炎患者大腿上暴露的血管,深色的木头节子如暗黑的枪口。
“我的鸟疼……”我说。
大半个上午,我跟马胖子一直编排理由,没有一个漏洞可以堵得严实。我们的脑袋因为缺血,发胀、麻木。我们不再谈论它。
“康大脑袋的老婆没回来住……”马胖子说。
“老马你老婆剩的那红酒……”我说。
“你看……”马胖子说。马胖子指着门口的两个空瓶子说。
“空调开得又很猛……”我说。
“抽空该去对面洗个澡……”马胖子说。
“老马你多久没吃上肉了……”我说。
“比红军长征长……”马胖子说。
“老马你太胖了……”我说。
马胖子肚子上脂肪的厚度不少于临产的孕妇,这距离,在男人和女人之间是致命的。
“不是这回事儿……”马胖子说。
“其他的事儿……”我说。
“你也认为我老婆跟这糟老头子有那回事儿……”马胖子说。
“我从没这么想过……”我说。我说了谎话。我的眼睛不敢看马胖子。
“其实,根本就没那回事儿……”马胖子肯定地说。
马胖子跟他老婆结婚时做的双人床很宽大,立柱的木方粗壮,过去了那么多年,用力仍无吱嘎的声响。现在,它全归马胖子一个人拥有。
“下午……”我说。
“人们大多的时候看到的仅是表面的现象……”马胖子说。马胖子一个人在叨咕。
“你记住转播的钟点儿……”我说。
“会有多麻烦……”马胖子说。
“拆下镜片简单擦一下……”我说。
轮到康大脑袋家。康大脑袋窝着身子在调台。
门铃响。那个讨厌在她家客厅里抽烟的女人按谭桑的说法在四星级的宾馆里住着。可他们三个赶紧把烟掐灭。
康大脑袋去开门。
康大脑袋拿进来一个快递公司的纸壳文件袋。
马胖子接着去调康大脑袋家那台挂在墙上的大电视。康大脑袋去一旁拆邮件。马胖子调出体育台,广告洪水泛滥般涌出来。
“最好是韩大嘴解说。”马胖子说。
“老韩是最好的体育评论员。”谭桑说。
“他也没有什么绯闻出现。”大且说。
大家都对老韩赞赏有加。
康大脑袋又去卫生间。
“尿多……”马胖子说。
“他的脸色不太好……”谭桑说。
“进了!”老韩在电视后面惊叫着。
他们看见的却是足球飞向看台。
“球——”康大脑袋站在卫生间的门口喊出声来。
康大脑袋说出他的想法。那所大房子的旁边是中学的操场。经常有人在操场上踢球。他们故意把球踢到围墙里去,然后以找球为幌子。
“不合乎情理,四个人找一个球……”大且说。
“举手表决……”康大脑袋说。
他们实在找不出比康大脑袋更好的想法。没有否决票,也没有弃权票。
剩下的,他们只需要一个足球,康大脑袋让问题非常简化。
谭桑建议买个旧的降低成本,他们以前没踢过足球,往后也不打算玩儿,只是一次性,不去体育用品商场,该去他们买望远镜的跳蚤市场找找。
这时,地摊已散。他们决定明天去。
康大脑袋家的客厅里全是烟。她老婆住的宾馆的房间天棚上有烟雾报警器。四星级的宾馆指定有那装置,往下洒水,在床上就可以洗澡。
康大脑袋家的天棚上没有那玩意儿。
康大脑袋从桌上抓起烟盒。里面是空的。他们抽光了所有的烟。
“抓大头……”康大脑袋说。
“明天……”马胖子说。
从康大脑袋家散了,我和马胖子去街对面那半地下室的小浴池洗澡。整个街道呈压抑的黑灰色。我们好久没来这里了。最近一段时间,马胖子出钱,让我陪他去那家养热带鱼的洗浴中心看鱼。
浴池从没拉起过的卷帘窗户上那招聘女按摩员的海报仍在,没有底薪,收入抽成。与国际接轨,大超市不出钱,与供应商分红。现在,我们的胶水很过关。
马胖子向单独的小隔间走去。那里有长条窄沙发。
“老规矩……”马胖子说。
“2号不在这里做了,5号在上钟……”服务生说。
“这行当流动比较大……”我说。
“5号跟我说过,她想换个大地方,这里不赚钱,只是先在这里练练手……”马胖子说。
“新来的21号,不用凡士林,用精油,不加小费……”服务生说。
“咱们也该换新的……”马胖子说。
“这是个熟练工种……”我说。
“你挺喜欢那白板……”马胖子说。
天没完全黑下来,我们比以往回来得早。建筑物像大小不均的黑砣。
几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我和马胖子身边儿经过,车后座上夹着圆物。
最后车上的圆物掉下来,一蹦一跳,最后滚到马胖子的脚下。骑车人远去了。马胖子窝下腰拣起来。
“伟大的球……”马胖子说。
我们滑稽而又巧合地有了一个旧足球。巧合与规律无关,只能是露露的巫术在起作用。
康大脑袋和谭桑腋下夹着黑皮夹包去坐公共车。康大脑袋的黑皮夹是单位发的,谭桑的黑皮夹是在麦凯乐这样的大商场买的名牌货。可康大脑袋的黑皮夹对谭桑的黑皮夹现出鄙夷的表情。康大脑袋的黑皮夹上印着他单位的名称。有字无字在此具有意识形态的意义。
中午谭桑送走那个制假药的企业家回来了,康大脑袋却没有回来。
“我们有了道具……”马胖子说。
马胖子高兴地让谭桑看那没皮儿的皮球。
“康大脑袋的老婆,法律上还是,坐飞机走了……”谭桑说。
“法律确实是个好东西……”马胖子说。
“已经进入调解程序,她把余下的委托给了眼镜……”谭桑说。
眼镜是谭桑的一个酒肉朋友,舌头比康大脑袋灵活百倍的专打民事官司尤其是离婚案件的律师。
“是一笔好生意……”大且说。
“财产都留给康大脑袋……”谭桑说。
“唯独没留电话号码……”马胖子说。
马胖子就不知道他老婆的手机号码。
“她要去寻找更温暖……”谭桑说。
“那小岛的纬度是比我们这里低……”大且说。
康大脑袋比往常晚了许多才回来。
他们谁也没踢过足球,他们当中没人有把握可以准确地把足球踢进那个院子里去。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一点。
“我们现在就换上裤衩去操场……”康大脑袋说。
“太阳恰好在脑瓜顶上……”马胖子说。
康大脑袋已经捧着皮球下楼了。其他的哥们儿不情愿地跟着。
他们整个下午始终无法将球踢到空中去。他们使尽了力气,脚尖儿疼得越来越厉害。他们蹲到树阴下抽烟。看来将球踢飞,像中国队的10号那样,是十分难的专门的技艺。他们的计划开始变得遥不可及。
太阳掉进楼群里,来了一群少年围拢在远端的门前儿,不一会儿又来了一群少年聚拢到另一个门前儿。两伙各自围成圈儿,踢球热身。
一个球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滚来。
一个孩子追着球向他们跑过来。
康大脑袋帮那孩子拦下球。红色六角瓣的新皮球。
“同学,球怎么能够踢得又高又远?”康大脑袋问。
那孩子看了看康大脑袋,看了看其他三个哥们儿。
“你们来不及了,你们都没戏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吗?”那孩子回答。
“我们只想把球踢进那个高墙的院子……”康大脑袋说。
那孩子看了看地上他们的破球。
“给根烟抽……”那孩子说。
“抽烟不利于你有更大的发展……”康大脑袋说。
“我只想去中超踢球,也不去德甲……”那孩子说。
马胖子给那孩子一根烟。那孩子把球高高地踢回到他同伴的人堆里。那孩子把烟夹在耳朵上。
“你们的脑袋更不灵活,要丢掉那倒霉的球,还用那么费事儿,随手一扔……”那孩子说。
“你是说直接用手撇进去……”康大脑袋说。
那只想去中超赚钱的孩子已经跑回去。
他们在旁边观看,结果那孩子的一伙输了,聚到一块凑钱。另一伙的一个胖子,左胳臂上戴着C字样的袖标,伸出右手在旁边等着。
那孩子把一沓零钱拍到胖子C的手心里。胖子C的一伙人围住他。
“明天加倍!”那孩子喊着。
“不敢是孙子!”胖子C向天上伸着中指。
两伙想到中超做职业足球运动员的孩子们散去了。
他们又来了兴头儿。马胖子、谭桑和大且对着扔起球来。他们的冒险又可以触手可及了。
“老马抛球……”康大脑袋说。
马胖子的胳臂是我们几个里最粗的。
“那围墙……”谭桑说。
围墙有一个半人高,他们没有谁能够爬上去。
“梯子……”大且说。
“我认识下趟街的物业公司……”马胖子说。
露露往身上抹花露水。
“上帝只一个……”露露说。
“你转下身……”我说。
“好的和坏的只能集于一身,窝囊废、大色鬼、大草包、小气货、糊涂虫……”露露说。
“你把灯关了……”我说。
“一本正经的上帝也会滑稽,那个老流氓在耍笑你们……”露露说。
“梯子随时去拿……”马胖子说。
“我们分工……”康大脑袋说。
康大脑袋从麻将牌里拣出东、西、南、北来。
他们每个人先去摸一张扣下的牌,以点数决定抓阄的顺序。
马胖子摸到南。
“你幸运……”大且说。
卧室和浴室在南面。
“行动……”马胖子说。
“这个时间……”康大脑袋说。
“晚上,我没有手电筒……”马胖子说。
街上的行人很多。
康大脑袋打手机问讯天气预报台。
“明天晴,中午……”康大脑袋说。
烈日当头,连交通警察也不会在街面上。
我数了一下日子,明天恰是陨石落下的第十三天。令上帝都感到忧虑的一天。
“我养银龙……”马胖子说。
马胖子听从了一个好心人的建议,从价钱还算便宜的热带鱼入手。
我没去露露那里。我平躺在床上。夕阳的光线像磨损旧的仿金首饰。我得为明天积攒些体力。另外,还涉及运气。古代人早就知道这一点,把自己单独地关在焚着香火的屋子里。那四面的高墙……
连精算师的谭桑也忽略了我们如何下去……
那梯子显然两个人才可以抬得动……
星星出来。我是巴甫洛夫条件反射的狗。我举起望远镜。
画报上的女人,皮肤反着光,她们涂的不是花露水,而是涂着油。那女人的身子光滑……
讲究个人卫生的露露刮净了体毛……
露露租住的屋子没有亮灯。她没在家。她不会睡这么早的觉,这不符合她的习性。
我对准了那个院子。
我的镜头里一座火山在爆发。
火山口就是那房子,标尺上的几百公尺,像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我被火山喷发的岩浆溶化。这座城市没有资格跟庞贝古城相提并论。我住的这个城市既丑陋又堕落。
客厅里,那长头发的女人在走动。一个岁数很大的男人在看报纸,看那一摞的报纸,里面有《人民日报》。浴室的灯亮起来,透过油布的窗帘发出隐约的光线。
我倒仰到床上。
马胖子的老婆打开噪音如空调声一般的按摩器。
马胖子去早市买提前装在塑料杯里的豆浆。黑色公爵接走了马胖子的老婆。康大脑袋和谭桑夹着公文包去挤公共车。
下午的局子轮到在马胖子家。
那宽敞的院落里晾晒着不少的衣物。
“对面那绿地由上海来的开发商中上标……”康大脑袋说。
“看风水的老范,牌匾上还遮着红布……”谭桑说。
“我只想养我的银龙……”马胖子说。
“人民币贬值,对放高利贷的不是利好消息……”大且说。
他们在东扯西拉,他们斜靠在椅子背上,像卸掉了后背上背负了很久又很重的包袱一样。
马胖子说:“我要养观赏鱼……”
我浮起来……
我鱼一般游动着……
另外的四条鱼在说话,他们像鱼吐出气泡……
我游进马胖子老婆上锁的房间。跟我在露露那里,居高临下的镜头中,窥见的毫无二致,但是清晰度更高。
马胖子说:“我真的要养观赏鱼……”
一条穿着黑皮革制服的雌鱼,两腿套着到膝盖儿的黑橡胶长筒袜,她的乳房在中学低年级就停止了发育,她喝着红酒,那插在下体的电动按摩器足以将她的身体撑大好几倍……
皮革上的铁环和别在胸前手淫爱好者的徽章,比奖章做得精致。
我们算是同类,但你们是观赏鱼,是变异的鱼,性器退化的鱼,无法传宗接代的鱼……
我慌乱逃开。我撞到四壁的玻璃上。我看见了我挤压在玻璃上的脸,变形的肌肉……
马胖子说:“我确实要养观赏鱼……”
那四条邪恶的鱼在污染环境。烟快燃到过滤嘴的位置,直接对着下一根。他们省略了拨动打火机开关的程序……
观赏鱼没有被捕食的危险,鱼缸里不会出现包着诱饵的鱼钩和赶尽杀绝的绝户网。马胖子说安全电压是好电压。
那个诗人和另外的那个我在鱼缸外面,把那张卡普格拉氏综合症的诊断书贴在玻璃上让我看……
我在观看玻璃箱子里没穿衣服的大且……
“大夫的结论,是大夫自己的问题,跟我无关……”诗人说。
“高科技发展出无性生育拯救了人类和鱼……”我说。我听见了我自己的说话。大且也听见了。
马胖子说:“我先养银龙鱼……”
马胖子将皮球扔进那大墙里面。马胖子使出全身的力气将皮球扔进去。工人阶级有力量,这是句歌词。皮球扔了,那球就不在我们的思想里上下跳了。
皮球在砖铺的道上跳着。马胖子眼睛抵着门缝儿往里看。那长发女人扭着脸也在看那陌生的皮球……
皮球蹦跳着落进了茅草里……
大乳房的女人天然具有运动的天赋……
没人可以妨碍我望远镜镜片后面色眯眯的眼睛和脑子里的胡思乱想。
日子仍旧是个习惯。
康大脑袋法律意义上的老婆在荏子岛上发来传真,委托律师再次起诉离婚。那律师告诉康大脑袋法庭认定双方感情确实破裂,会强行判决,他同意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谭桑的生意好起来,可是痔疮严重了,医药业跟保险业是绝对相反的行势。谭桑无法久坐,否则那赘物就从里面掉出来。
马胖子养观赏鱼仍旧在周密地计划之中,他在纸上罗列他要养的鱼、要置办的氧泵、过滤器、加热器等等。他以前写的无数张纸片不知道丢在何处了。马胖子又做出一个令人意外的举动,自己把望远镜拆开,镜片的雾气倒是擦干了,在我结稿的时候,那些零件根本装不上去。
我一直在看星星。我觉着看星星是良好的习惯,比去吮大拇指强。我仍没有习惯刮体毛的露露的下落。露露或者2号都只是个代号。CPI还在涨,我安慰自己有账不怕算。可是人民币真的要比美元硬,对我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我跟美国总统在华的弟弟是哥们儿也没有用,人家是民主国家,有一大帮吃饱了喝足了撑得没事儿干的议员,在没完没了的会上,总得找理由说事儿。拿你说事儿怎么了,你就吃不消,慢慢习惯就好了。
闪亮的月亮只有一个,闪亮星星却有无数颗。
星星总是在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