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柜

黄梅英

每次回娘家，女儿都对姥姥家那对大平柜充满好奇。总问是不是柜里藏着什么贵重宝贝，要不姥姥干吗还要上锁？姥姥想要锁住什么？

靠墙角的那对大平柜，长方形状，下面还带着三个小抽屉。暗红色的漆皮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颜色，虽然母亲每天还在尽心地擦拭着，可是它的光泽度和父母脸上所经历的沧桑岁月一样，光华已经消失了。平柜上曾经“一夫当关”的大铜锁，虽隐隐约约还闪着点暗光，但也已锈迹斑斑似在倾诉着时光的无奈。

弟弟多次都想把这对笨重的大平柜换掉，母亲坚决反对：这可是当年我娘家给我陪的嫁妆哩，是用最好的榆木做的。当年我出嫁时，可是你姥姥姥爷硬是在嘴里省下钱给我打做的。这对平柜当年可是让我风光不少啊！

岁月流逝，几经迁徙，儿女们像长硬翅膀的鸟儿，飞离了父母这棵布满年轮的大树，陪着父母一路走来的就剩这对大平柜了。

最近这段时间弟弟想要把多病的父母往城里接了。可因为这对大平柜又起了争执：父母也要把大平柜搬进城里。

弟弟嘟囔着：都哪年哪月了，你把这两件大古董搬到城里，会被人笑话的。城里什么都有，不需要你们带东西的。

弟弟多年前辞掉机关工作，在城里经营着一家酒店。现在酒店生意越来越好，正准备在外地开连锁店。把父母接到身边，照顾方便能省去许多的牵挂。

父母坚持着。见争执不下，弟弟只好答应，随后一定把平柜搬到城里，父母才答应随弟弟进城。

父母在弟弟家装潢很时尚的房间有空闲就走来走去，脚量手比划，琢磨着看哪个地方能把那对平柜放下。

客厅很大，放着小孙子的钢琴，那一圈带雕花的红木沙发、硕大的大理石茶几，几乎把客厅摆满了。靠客厅的阳台也是蛮大的，可是摆着一套功夫茶具，酒盅大的茶杯摆满了茶桌。父亲笑了，这倒是个好地方，你以后喝茶用杯子喝不省事吗，又解渴又省时间。

弟弟急了，这哪行，朋友们在一起时，放松放松，品品茶，聊聊天，没有这个怎么行？放到这里，客人来了还不笑话？

父母又指着书房说，反正你书房里又没书，那些个瓶瓶罐罐也可以放在平柜上呀！

弟弟急了：爸爸、妈妈，那是我们的收藏，都是名贵的瓷器，很有保存价值的。你把平柜放这里，是个什么景呀？

父母沉默了，这偌大的房间里，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怎么就放不下一对平柜？唉，这心里呀，怎么老感觉到空落落的？

弟弟一家人总是很忙，他们让父母多去楼下走走，小区有很多休闲娱乐的地方，希望父母能在这里尽快适应新的生活环境。

但时间不长，父母待不住了，一定要返回乡下。父母说，想要回家透透气。

回到乡下，母亲一脸的轻松。她擦拭着柜上的尘土说，趁着日头好，把柜里的东西拿出来晒晒吧。

母亲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钥匙，慢慢地插进柜子的锁眼。女儿在旁边紧盯着姥姥。以往在姥姥家总是来去匆匆，总没有机会看见姥姥在柜子里拿或者放什么东西。

母亲打开了她的“宝物”，一股呛人的樟脑味扑面而来。

女儿瞪大眼睛，很是失望：两个柜子里压满了旧的被褥、毛毯、大衣等杂物。

母亲一件一件地往外拿着，我一件一件往院里的铁丝上晾着。平柜的东西越少，母亲的速度越慢，甚至每拿一件都会停下来凝视半天。

母亲拿出一军用大衣，颜色已经近乎发白且有点破烂。小弟对我苦笑，我冲小弟摇摇头。

这件衣服我们太熟悉不过了，没想到母亲现在还珍藏着。那是父亲曾经在建设兵团时穿过的。父亲退伍返乡时随他而归的就是这件大衣和满身的疾病。这件大衣见证了父亲军人的生涯。

母亲又拿出了一件陈旧的红毛衣，袖口和前面的衣襟还露着线头，她眼里立刻泛起了泪光。父亲也两眼发红。那是哥哥在多年前入伍时，母亲亲手给他编织的，哥哥牺牲在自卫战中的老山前线。在毛衣小小敞开的兜里，是哥哥留给父母的一封信。母亲又小心掏出那封已发黄，不知读过多少次流过多少泪的信。哥哥告诉父母：他已经听见了枪炮声响起，他已经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曾几何时，我和弟弟总是想把哥哥的遗物悄悄地隐藏起来，并让它慢慢地在家中消失，以免睹物思人，引起父母更多的伤心。但是，母亲珍藏的这件毛衣和信件是别人不能触及的。

真担心箱底还会拉出什么让母亲伤心的东西，平柜又深又大，能放下的东西太多了！

弟弟伸开双臂，一股脑都抱到院里。

平柜把贮满的沉重托付给了院子，院子便又充满了叹息。

父母在这些衣物间慢慢走动着，不时用手把这个拂拂，那个拽拽。昏花的双眼不时地对视、凝望。

女儿就要上大学了，她收拢了平日的矫情与浮躁，悄悄地走在姥姥姥爷的身边，对着一些衣物不停地问着。她不明白姥姥的家里怎么摆满了这么多杂乱、陈旧的东西，还带有一丝隐秘。

父母珍藏在脑海里的记忆，在暖暖的阳光里，被一片一片地掀开，明亮地展现着。在女儿一声声幼稚的“是吗”“真的吗”的惊讶声和疑问声中，父母的内心涌起了阵阵的潮湿与喜悦，脸上没有了阴霾与忧郁，神色渐渐明朗起来。生活里琐碎的物件，一个用各种花布缝成的小书包、一个虎头的小枕头都给女儿传递着一种柔情。

女儿静静地听着，一些事情就像这樟脑味一样散发出强烈刺激的气味，刺激着大脑跳动的神经；而另一些事情又像是随风潜入夜的春雨，慢慢滋润与唤醒着心灵某处的沉睡。这不是老师们在学校里的照本宣科，不是带着强烈感情的描述，只是淡淡地平静地叙说着，幸福的滋味多于委屈与辛酸。对父母来说站在岁月的黄昏，一切都不再重要了，能对着孙儿辈袒露心声，也是在享受着沧桑岁月里的另一种幸福，一种淡然的幸福！

女儿或许慢慢在品味着，姥爷当年在西北边陲的足迹，再不是抽象中那一滴汗水洒出的自豪，那是姥爷那代人活生生的眼泪与汗水的混合；不是战天斗地时刻表现的英雄壮举，它凝聚着众多年轻人对峥嵘岁月的一种情感与历练。

女儿在慢慢地思考着，照片中的大舅，也不是想象中生来的孤胆英雄，在死亡面前无畏无惧的人。他也有很多的缺点：怕老鼠，逃过学，打过架，砸过邻居家的玻璃。可是，当祖国需要他挺身而出的时候，他冲上去了。大舅在把自己的青春生命交给祖国的时候，也才比她大几岁呀！

父母的心弦在抖动着。生命中的甜蜜、离别、思念、荣誉，他们曾无奈地压入柜底，柜子承载了他们心中几多生活的温暖与落寞。如今在这明媚的阳光下，曾经的忧郁也在慢慢散发。

女儿仍默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难得她能静静地想点什么，平日给她说点什么，满脸的不屑。可她还能想些什么呢？在这片杂乱与陈旧中？“在触手可及”的历史物件中？

似有一丝疼痛掠过心扉，看着年老的父母，看着残留着岁月痕迹的衣物，霎时，泪水溢满我的眼眶：多年后，整理我们自己的衣柜时，会有什么样的故事留给儿孙？我们的衣柜是否太狭小、衣物的更迭是否太匆匆？那些弃在生活之外的事物，又有多少还能触动内心一丝的情怀？

女儿跑到身边，她在一个包里找出了小舅的奖状、奖章和当年在市区报上小舅发表过的两篇小说。她不知道小舅当年还是学校的长跑冠军，在市区都拿过大奖，而且文笔竟然那么好。她看着小舅舅挺起的小肚子，怀疑地摇摇头。

“小丫头，过去的事情你不懂，不要那么神秘。这些东西早该消失了。人，要适应潮流，要向前看、要跟着时代走！”弟弟捏着女儿的鼻子说道。

弟弟悄悄说了，再过一段时间，他会把这对大平柜给处理了。希望父母在转身离开时，忘掉那旧时人的气息，忘掉那些曾经的沉重。

可是，父母能忘掉这些吗？大平柜留下或者消失了，记忆里的酸甜苦辣能忘却了吗？父辈这一代，所经历的岁月、沉淀在心底的记忆任凭风雨怎样的吹打也难以忘怀呀！

女儿趴在我的耳边说道，希望回去把阳台上的健身器材撤掉，把姥姥姥爷的这对大平柜搬到那里，把姥姥姥爷的“记忆”搬到那里。她觉得在这些“旧物”中，有一种东西，让她去思考、去探寻。

我轻轻闭上眼睛，流泻在空气中的那些呛人的气味，何时变成太阳的味道，暖暖的，带着一丝甜甜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