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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杜甫《佳人》新解读

2012-12-18黄慧娟

杜甫研究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佳人

黄慧娟

作者:黄慧娟,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杜甫研究学刊》编辑部编辑,610072。

子美先生一生所作诗篇,保存下来的大约有一千四百多首,寻遍杜诗全集,才发觉以女子为主角的诗作屈指可数,也唯其如此,《佳人》更显得弥足珍贵,全诗如下: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这首写唐朝女子的诗作,以其通俗易懂入选《唐诗三百首》,并且排在了第一方阵(五言古诗)的第七位,根据接收心理学中的先入为主原理,我们可以想象其影响之深远。

从文本方面来看,这首诗的叙述描写不仅如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琅琅上口,而且佳句警句皆备,开篇就有“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句,末尾又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句,简洁鲜明,令人印象清晰心生亲切之感;特别是在全诗高潮处,适时出现了能够超越时空限制的警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将这首诗的人生况味艺术境界,丰富到了其所能达到的极致。本文拟从女性读者的角度赏析《佳人》,表达一些女性特有的思考,偏颇之处,敬请批评。

关于这首诗和这位唐朝女子,历来文人学士的欣赏与解读还是颇为热闹的。其中有两个焦点值得我们当代女性读者去了解并作为参照。第一,是写实还是寓意。第二,对“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各种注释。

我们先来讨论一下写实寓意的问题。

一、《佳人》是为唐朝乱世佳人写照立传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按天宝乱后,当实有是人,故形容曲尽其情。旧谓托弃妇以比逐臣,伤新进猖狂、老成凋谢而作。恐悬空撰意,不能淋漓恺至如此。”①

陈沆在《诗比兴笺》中针锋相对说:“试思两京鱼烂,四海鼎沸,而空谷茅屋之下,乃容有绝代佳人,卖珠之侍婢,曾无骨肉,独依暮寒,此承平所难言,岂情事之所有?若谓幽绝人境,迹类仙居,则又何自通其问讯,知其门阀,诉其夫婿,详其侍婢?此真愚子说梦,难与推求者也。夫放臣弃妇,自古同情。守志贞居,君子所托。兄弟谓同朝人,官高谓勋戚之属,如玉喻新进之猖狂,山泉明出处之清浊……”②

第三种中和的意见认为,“《佳人》确‘因所见有感,亦带自寓意’(杨伦语)。”③

在这个问题上,我倾向于写实论。陈贻焮先生认为“只承认是写实而无寄托,这势必将本来不浅的作品讲浅了。”④而我认为,如果所谓寄托总是那个“君臣际会”“美人香草”的论调,那也一样是会将本来不浅的作品解读浅的。

以下从两个方面说明我的理解。

1.子美先生不必时时寓己失意之我见

我认为,子美先生是一位“读书破万卷”,且连骨子里都浸透了儒家正统思想的唐朝才子。他品学兼优自视颇高,性格又极其认真耿直。在为人方面他以诚挚热血至情至性立世,能够一家亲人同甘共苦相濡以沫,能够结交到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却极不适应当时的官场政界,尤其不受他所遇到的两位君王的重视。相反,在他竭尽所有的才华与半生的忍耐力,也曾经等到过也曾经追求到过与两位君王的一番际遇,但最后的结果却都是被轻视被疏远。

这两份打击,连同他一生最为倾心的那位李白大人所遭受的那一份一起形成合力将他辅助君王的雄心壮志打回到内心深处,令他一生耿耿于怀。

事实上,子美先生跟他的两位君王,双方并没有真正的交集,彼此之间没有了解和信任的情感互动,其君臣关系呈现出一种双重离弃的格局,因此,也当属于子美先生的一种高调选择:“日月不相饶,节序昨夜隔。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立秋后题》)子美先生在他四十八岁那年,主动结束了令自己身心交瘁的小吏生涯,携手全家人,走走停停漂泊进了人间正道。

综观子美诗歌作品,他对失意怨愤的表达并不少见,他并不隐藏自己对君王的意见和怨气,因而他对自己的失遇并不象屈夫子那样痛不欲生需要追天问地,需要时时事事寓其不得志之意。子美一生忠君是看在儒家正统思想构成的“君王天下民众生活”体系的层面上的。他用诗歌忠君,所谓失意幽怨绝对不是他的情感核心和表达重心。

宋人的《蛩溪诗话》中有一段话说:“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欲得君,盖以安民也……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吾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⑤

即使是一个初次阅读子美诗全集的人,也能从他所有的重要篇章中迎面感受到他的一颗仁心,察觉到他在焦急呼唤一位隐在的终极读者快快现身。子美先生强烈希望这个终极读者就是与他同处一世的君王。他向他呼唤说:你看你快来看,你的王土都这样了,你的子民都这样了,你可要想办法扭转乾坤为民作个好主人啊!如果达不到这个效果,他也可以退而求其次,他巴望着后来的君王来看他的泣血之作,为他看不到但一定长存于世的“君王天下民众生活”的未来人间尽一份先辈之心力。子美诗也以此超越自身超越君王甚至超越了唐朝,成为了我们民族灵魂的一脉丰沛的文化之源。

《佳人》的诗意也正在于此,它可以有着写给君王看的意思,但是它被写出来它所存在的价值绝对不在于寓文人失落而不改忠君志之意,因为,佳人不是子美先生凭空捏造出来的偶像代言人。

2.《佳人》原型

第一方面,从子美先生写女性(以女性为主要的描述对象)的作品来看,他是以写实为主的诗人。

根据我的粗略梳理,大约有十三首诗算得上是子美先生专为女性而作的,其中为中国古代著名女人写的诗大约有五首:为杨家姐妹写的《哀江头》、《丽人行》、《虢国夫人》,为王昭君写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为湘妃写的《湘夫人祠》;为当时小有名气的女艺人写了两首诗:《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和《听杨氏歌》;为平凡的和不知名的唐朝女子写的诗有六首:《佳人》、《月夜》、《负薪行》、《新婚别》、《石壕吏》、《又呈吴郎》。

子美先生为有名的女人所写,七首中有五首是由真实人物作对象的,都有真实人物为触动原因。另外两首也是他到了传说之地有感而发,并不是凭空兴起的咏叹之辞。

再看他为无名的唐朝女子所写的六首,除了《佳人》存在争议,其他五首都能明白地看出所写对象在何时何地与子美先生风云际会,从而触动了子美先生的情感波澜和创作灵感。

那么《佳人》真的会是一个例外吗?

我认为不会有例外。《佳人》有原型,只是并不是具体的某一个人而已。

安史之乱发生后,子美先生先是经历过携家逃亡的生活,然后经历过追逐新主被困又逃,终于为官又被贬的遭遇,最后他弃官携家漂泊,可以说他那几年往来于乱世多个地方。就在他奔波的途中,就在他携家人杂夹在流民的人群里,总会有孤零零的女子出没其间。她引人注目,因为她明显不是来自底层贫困阶层,她或者曾经是达官贵人的妻女,或者是身逢乱世遭富裕夫家所弃又无爹娘兄弟家可回的弃妇,她不止一人,不仅一次出现在子美的眼前,因而更令子美印象深刻若有所思,只是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意象加以描述,便存留于心,在伟大的千古名篇“三吏”“三别”写出来以后,子美随之找到了这位乱世佳人的最佳表现形式。

也就是说我们还可以从第二个方面来认识佳人的原型:从《佳人》的写作时间来看,她应该是属于“三吏”“三别”同一方阵的诗作。

对于“三吏”“三别”,王嗣奭说:“上数章诗,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往来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年之泪。《新安》,悯中男也,其词如慈母保赤。《石壕》作老妇语,《新婚》作新妇语,《垂老》、《无家》,苦其自知而不能自达,一一刻画宛然,同工异曲,随物赋形,真造化手也。”⑥

可以说,“三吏”“三别”是子美先生在来往乱世奔波途中遇到了十分集中又十分惨烈的人事刺激而创作出来的,其创作的现实基础完整又坚实,令子美能够一气呵成这千古绝唱。而佳人的真实触动比较零散飘摇,虽萦绕于心却要花些时间和功夫慢慢酝酿。

《杜诗详注》和《杜诗全集》(今注本)都把《佳人》排在几乎紧随“三吏”“三别”之后的位置,注说是乾元二年(759)子美一家客居秦州之时所作。

据陈贻焮先生研究推论,子美是在乾元二年七月至九月客居秦州,那么《佳人》的创作时间距“三吏”“三别”的时间乾元二年春末最多也就三四个月,最短只有一二个月。因此《佳人》更为深层的含义极有可能在于表达战乱动荡不仅摧毁了社会底层民众的平安与基本生存,动摇了权力中心(《哀江头》《哀王孙》诗意),更涉及和破坏到了中间的权贵阶层,为官的被叛军所杀,其妻女流落民间,生活凄苦;还有因战乱被权贵夫家遗弃的女子,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可是遭遇战乱后,父母兄弟之家也都不复存在了,只得只身一人,或随身带个小丫头避祸求生。这样一些女子的这样一些变故,孤苦伶仃零落依草木的生存处境,难道不格外让子美先生触目惊心深怀同情吗?

有感于这样的唐朝女子的存在,子美先生以五言古诗的形式为她们代言,不仅塑造出一位千古佳人经历生活动荡人情折磨依然不改其古典女子美的贞静端丽的形象,而且还表达了子美先生内心深深地敬佩之意:敬佩她对身世的叙述娓娓道来古雅含蓄的风度,敬佩她对零落依草木的独自生存现实淡然接受之坚贞的品格。因为这首诗兼具强烈的现实身世之感与高度的文学凝炼的创造性,从而跻身于中国文学史上有关女性描写的最美诗篇的行列,成为当今女性读者了解和认识中国古代女子的必选阅读佳作。

二、“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与古代女子的清白生存

历来文人对《佳人》中的警句“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解释,都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局限在男性赞赏女子从一而终坚守贞洁的角度,从未将这句诗同古代女子的内心思想联系在一起。

《唐诗三百首》的解释为:“在山句:比喻妇女为夫所爱,犹如在山的泉水。出山句:比喻妇女为夫所弃,犹如出山的泉水。”⑦

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关于这句诗的注释则以引用《诗》中的两句开头:“《诗》:相彼泉水,载清载浊。此谓守贞清而改节浊也。或以新人旧人为清浊,或以前华后憔为清浊,或以在家弃外为清浊,皆未当。”⑧

明末王嗣奭在《杜臆》中曾经对《佳人》提出过一个分段意见:“‘自云’二字,直管到‘出山泉水浊’,皆代佳人语。”⑨这倒是有点将“在山”一句同佳人的主观意识相互关联的意思,可惜他未展开论述,历来也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与研究。

今天我们女性读者会关注到这一点,是因为我们不仅了解时代不同会造成解读歧义,而且还知道性别差异对文学创造及其欣赏评论活动也有重要影响。

事实上,无论何时,女读者的阅读焦点都与男读者不一样,并且即使面对同一篇描写古代女子的作品,我们所品味出来的滋味也跟男读者不尽相同。

初读《佳人》,我联想到的就不是屈原的那首寓“香草美人”“弃妇放臣”之意的《山鬼》,而是纯粹的民间歌谣《诗·卫风·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这是一位三千年前的已婚女子唱的情歌,讲她与一个男子的情感故事。

《诗三家义集疏》注释说这是“弃妇自悔恨之辞”,其男性观点正是唱这首情歌的女子搞不懂的。这女子没有悔,她的恨也只是不明白:从前那样美好如今这样凄惨;从前以为可以白头到老以为两个人同心同德会永远不变,如今看来从前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因为诗中没有明显写她被休被赶回娘家的经过,所以她的苦楚表现为独自思前想后。当初是她爱上氓,氓也对她“信誓旦旦”过,他们恋爱很快乐过,而且他们的婚姻占卜问筮结果也都很吉利,如果离开氓回父母家看那些不懂事的兄弟的脸色,那才更是不可想象的耻辱,还不如这么静静地忍受这个糟糕的婚姻:她认命了。

她绘声绘色唱出来的故事,她那有节制的悲伤姿态,荡气回肠又娓娓道来的语气,以及最后无可奈何选择认命的硬朗作风,动人心魄令人敬佩。而子美笔下的佳人,其人生经历内心世界以及精神气质,都跟她是一脉相承的。

自从人类结束母系氏族社会,女子就落入到社会底层,成为父母兄弟丈夫儿子的附属品,生活在多重束缚和压抑当中。“三从四德”作为社会对女子的要求,强制执行了几千年,谁不顺从,谁就活不下去,就如同“孔雀东南飞”那首乐府诗歌所唱的故事一样,那对令人心痛的小两口刘兰芝和焦仲卿,无法在现实世界冲破蛮不讲理的封建伦理道德的扭曲改造,只能相约赴死,期望死后两人的魂魄如愿以偿。

从《氓》里的女子到杜子美笔下的唐朝佳人,我们隐约能够从中发现一丝中国古代女子生存及内心的流变脉络: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被社会制度舆论风俗强力要求的“三从四德”,由认命开始,经历几千年演变终于内化成为女子自己的思想准则和性格品质。犹如血肉包裹粗粝石头般的珍珠的产生,几千年一路下来,饱含着无尽的血泪伤痛,最终圆融成唐朝佳人生存下去的精神支柱,令她的形象焕发出一种心安理得与堂堂正正交相辉映的奇异魅力。

我们不难发现,氓的女人、刘兰芝和佳人,她们的倾诉表白她们的思想意识,都归向了一个点,那就是:我没有错。错不在我!

她们都是当时社会的行为端正的好女人,她们都在乎自己在社会在世人面前的脸面和名声。

历史来到了唐朝,子美先生用一首《佳人》为我们中国古代的女子们提炼了一个跟脸面名声与存在价值有关的内心准则,那就是清白两个字。这就是我对“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的新理解。

子美诗中的唐朝乱世佳人,美丽而孤单,如此那般集人间一大半的苦难于一身,来到了“零落依草木”的生存关口,她何以为生,她生存的精神支柱又是什么呢?诗中向我们描述了佳人何以为生的两个细节,告诉我们她和女仆相依为命,暂时靠变卖珠宝首饰糊口,暂住一间别人遗弃的破茅屋安身。佳人没有与世隔绝,更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

有一类只生活在书斋当中从不知柴米油盐的男读者,只要看见“绝代佳人”几个字,便满脑子才子佳人红袖添香之类的浪漫图画,他们无法理解这位佳人要逃难避灾要吃饭要安歇的肉身现实,从而更无法理解佳人被迫选择如此生存的思想脉络和精神需要。

而我们女性读者看到的是栩栩如生的佳人,是有色彩有温度有感情有思维的唐朝女子,“零落依草木”是命运对她的不公正待遇,“幽居在空谷”却是她应对命运打击的由被迫到主动的选择。表面上看来这选择体现了古代女子从一而终的所谓坚贞品性,并以此感染了无数男文人的忠君之心,得到男文人的比兴赞美,提拔了这首诗和这位唐朝佳人的思想高度,但这仅仅是一层理解而已。

对这首诗和这位唐朝佳人的深层理解,大约是我们女读者的专利吧,用现在的语言来说,佳人成了一位单身女子,没有夫家也没有了娘家,她自己就是自己的家:她的生存从此自由独立,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全部都是为了自今至死之前这一段时间,怎样活得心安理得堂堂正正。

她开始为自己活着,与日常生活的贫寒与孤寂相伴,清白自在。

“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本是一种自然界的景象,被子美先生用来代言佳人的生存依据或者说精神支柱。子美先生的原意,很有可能也是停留在从一而终那个层面上的,虽然子美先生在自己诗作中表现出来的对女子的态度比较尊重与同情,但他骨子里儒家正统规范始终都很严格,男女关系方面绝对以大男子为主角,女子是附庸,要求女子要讲礼守节,就跟臣子事君一样,不能犯丝毫的错误(《牵牛织女》诗意)。子美先生在唐朝是不可能体会也不可能允许,更不可能去表现一个女子有独立的思想情感的,这是由时代局限和性别差异造成的隔膜。因此,子美先生用男文人喜欢的翠柏与修竹之意象来形容佳人的高洁,用“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来描绘佳人之美丽之寂寞,用诗语画出了一幅背景文雅的美人图式的贞节牌坊。

这是佳人的荣光。这荣光是佳人需要的,也是佳人应该得到的。

但是这对于佳人来说,只是虚荣,因为她的独立生存不是一时的行为艺术,而是将来至死之前都要面对的日复一日的岁月。

我们女读者可以设身处地为佳人想一想,命运安排她没有一男半女的牵挂,又失去血缘亲属的依靠,她的出路只有两条:再嫁和独活。再嫁对于佳人是比独活更为难受的处境,不光有违妇德之类的精神负担,关键是以她上了些年纪被弃又没有好娘家的自身及外在条件,她已经很难嫁得合适,更不用说嫁得满身满心都欢喜了。因此,我们不难发现,面对人间战火以及夫婿无情带来的创伤,佳人由被迫渐渐转变为主动,她为自己选择了遗世独立的生存姿态,她的内心世界由认命开始,慢慢萌芽出一点小小的自我意识,把从妇德中提炼出来的“清白”二字当作自己活下去的精神动力,支撑自己孤苦伶仃却心安理得堂堂正正的每一个清净日子。

相对于生活在“三从四德”困境中的女子们来说,佳人的后半生也是值得一试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好多现代人对曾经的贞节牌坊没来由地深恶痛绝,对古代贞洁烈妇任意地妄加评论甚至恶言糟践,这种对历史往事对古人生存都采取简单化的浅薄态度,真是辜负了我们先辈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思想探索了。

要知道,历史不会来无影去无踪,前人的日子更不会是白过的!

所以,子美诗的留白处,不禁引人遐想:在唐朝的动荡年代,选择不再依附男子而独自生活的佳人,在短暂的适应期过后,会选择什么样的劳动方式来养活自己的肉身,来满足“清白”二字的含义呢?

就这样,子美先生在无意之中,为中国女子文学形象创造了一个里程碑。从那时起,“清白”二字不再是冷冰冰的社会规范,而是一代又一代女子用体温捂热的终极生存法宝与心灵归宿。

注释:

①仇兆鳌《杜诗详注》,第555页,中华书局。

②③转引自陈贻焮《杜甫评传》,第447页,第44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二版。

④陈贻焮《杜甫评传》,第448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第二版。

⑤魏庆之《诗人玉屑》(下),上海古籍出版社。

⑥仇兆鳌《杜诗详注》第539页,中华书局。

⑦《唐诗三百首》,图文本第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⑧仇兆鳌《杜诗详注》,第554页,中华书局。

⑨王嗣奭《杜臆》,第8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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