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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便车回家

2012-12-18□弘

四川文学 2012年6期
关键词:高强枫树电话

□弘 笃

从夏末开始,朱晓和妻子一通电话就吵架,每次吵完了他便会到城东那片枫树林去。在枫树林里,朱晓有时候散步,有时候只是静静地坐一会儿,总之只要来到这片枫树林,不要多长时间,他的气就消了,开始自责,一个男人怎么就容不得女人啰嗦几句呢?其实她带着两岁的女儿过,还要上班,也挺不容易的。林子里风徐徐地吹,鸟悠闲地叫,虫轻轻地鸣,一切都是那样的轻松欢乐,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优雅,一切都是那样的不惊不扰,朱晓觉得这样的环境很适合排遣心中的郁闷。其实应该在先来这片枫树林散散步或坐一坐,再和妻子通电话,或许心态就会变得平和些,就可以避免吵架,但朱晓每次都是和妻子吵完架再来枫树林。

深秋的一天傍晚,朱晓在和妻子通电话时又吵架了,吵得很凶,最后妻子愤然甩下听筒挂断了电话。电话是朱晓挂回去的,本来想问问给女儿做B超了没有。最近有一种国产奶粉被查出含有三聚氰氨,报道说这种物质会导致幼儿肾结石,国家免费为食用过该品牌奶粉的幼儿进行B超检查。女儿的奶粉一直由朱晓负责购买,最初一直买的是进口奶粉的,可自从他从乡下调进城关每月多了一笔200元的房租就买不起进口的奶粉了。为了不导致妻子恼怒,朱晓在周末一个晚上和妻子温存之后幽默地说,还是给女儿换国产奶粉吧,也算以实际行动支持民族工业。妻子努了努嘴,戏谑道:知道了!换就换吧,明明是租房子买不起进口奶粉了,还非得扯上爱国热情。现在这种国产奶粉出问题了,朱晓看了报道很后悔自己当时的决断,又不敢给妻子挂电话,只好发短信提醒她赶紧给女儿停止食用这种奶粉,抓紧时间带女儿上医院做个B超检查。短信发去两天了,妻子一直没有回电话,朱晓只好在晚饭后硬着头皮挂电话回家。结果和以往通电话没什么两样,妻子先是发牢骚,抱怨带孩子有多苦,接着又数落朱晓如何如何没用,连个女儿都养不起。对于这些抱怨朱晓始终保持克制,他在耐心等待妻子给他讲有没有带女儿去做B超,检查结果怎么样。可妻子一直喋喋不休,闭口不提给女儿做B超的事。朱晓实在不耐烦就单刀直入地问,这下妻子大光其火,不再是抱怨,火药味十足的训斥起朱晓。混什么混,三十出头的人了,连个一官半职都弄不到手,做什么男人?还不如去碰死,去跳楼,去上吊。

提起“官”字,朱晓气就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为了当个一官半职,朱晓不会背井离乡,不会与妻子分居两地,更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尴尬。于是朱晓接着妻子这个话题,尽情地宣泄了心头的怒火。

来到这片枫树林时,朱晓已经完全忘记刚才在电话中对妻子吼了什么,只觉得心中很委曲,鼻根一直发酸,但始终没有流泪,因为朱晓看到枫树林里有几个农民,他们不像是散步,而是在讨论有关这片枫树林的什么。

这个傍晚,朱晓没有进枫树林,而是在林子周围溜达。正因为没有进林子,朱晓看到了这片枫树林的全貌。或许由于时至深秋的原故,朱晓对这片枫树林有了全新的感受。

枫树林不是很大,只有百十棵树,个个碗口般粗,笔直笔直地插到云天里。夕阳下挂满红叶的树枝在微风中轻轻摇动,像是对天边晚霞充满无限留恋;一片片如火的红叶凄凄惨惨地飘落后又随风舞起,似乎很不甘愿告别枝头。虫在哀鸣,鸟在悲号,绿草在枯萎。这一片枫树林即将作别秋天,怀着对盎然春意和火热夏日的眷恋走向冬季,迎来冰冷,接受寂寞,这就是不可抗拒的规律。

朱晓想,要是早一些看到深秋的枫树林,他或许不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

朱晓原来是B县城关环卫处的一名职员。在环卫处工作六年时间,他没有扫过马路,没有管过公厕,也没有清理过河道,而是办公室先当会计,后来当主任。那阵子,朱晓职务不高,在单位还算体面,工资没有盈余,但日子过得还算滋润。结婚二年后妻子突然有一天对他说,你这个主任连个副科都不是,得趁年轻混个名正言顺的领导职务。朱晓的妻子是图书馆的管理员,单位不是很好,但是员工多是领导家属,难免有攀比之风。朱晓说,快了快了。朱晓心中明白,环卫处处长老净马上就要提拔为县司法局局长了,环卫处处长这个位置非他莫属,论能力、论人缘、论年龄在同事中朱晓占有绝对优势。但后来老净当上司法局局长后朱晓没有当上环卫处处长,老净颇为伤感地对朱晓说,我竭力推荐了,没办法。你不是行政编制,连事业干部都不是——你只是个职工,不够提拔条件。

朱晓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时妻子正在削苹果。她先是停下手中的水果刀一愣,接着又继续削,削着削着把手削破了。此后好几天,妻子话少了,不爱笑了,有时眼睛会直勾勾地盯着一件东西发半天呆,像得了魔症。朱晓安慰道,其实我这个办公室主任权力挺大的,处长又是新来的,单位的大小事情全靠我摆弄。妻子没有哼声。朱晓说,办公室主任职务不高,签单请客不成问题。妻子没有哼声。朱晓说,人事政策说不定会变,这次提处长没资格,说不定下一任处长位置就是我的。妻子还是没有哼声。朱晓又说,实在不行我考公务员,说不定用不了两三年就能提个副科。妻子终于说话了,你能考上吗?朱晓不假思索地说,好歹咱也是省农林大毕业的本科生,看看书应该没问题。妻子笑了,脸上花一样灿烂。赶紧买书复习吧,今后家务事我全包了。

等买回复习资料,朱晓才感到丢下书本太久,要看下去真还不是件容易的事,不过为了给妻子作出的承诺他只好背水一战了。再说,自从买回复习资料,妻子简直把朱晓当做国宝一样呵护。家里地板脏了,朱晓刚拿起拖把,妻子连忙说,我来!我来!你忙你的。门铃响了,有人送来煤气,朱晓刚要迈步上前开门,妻子又说,你忙你的,有我哩!特别是妻子自从怀孕后对朱晓吸烟十分反感,朱晓只要摸出香烟,妻子意见马上会提一大堆,搞得朱晓不仅不敢在家里吸烟,即使在外面吸了烟,也在回家前嚼嚼口香糖,生怕妻子嗅到烟味。而现在妻子反而主动给朱晓买香烟并叮嘱他晚上复习实在困吸几口没关系,我躲到阳台去就是了。于是朱晓快戒掉的烟瘾又被重新勾了回来,只是不在妻子入睡后吸烟,妻子毕竟有了身孕,需要很好的休眠。为了驱赶倦意,朱晓想到了头悬梁锥刺股。然而朱晓住的是商品房,天花板上没法系绳子;朱晓找不到锥子,倒是找了一把尖尖的钢锉,可自己就是下不了手刺自己的大腿。最后朱晓想了一个万全之策:妻子入睡后点蜡烛看书,尽量把蜡烛摆得离头近些,只要一低头打盹,烛火就会烤脸,一下子清醒起来。再说朱晓认为蜡烛光线弱,比起台灯来对妻子睡眼影响小得多,当然蜡烛燃烧时是有气味的,吸烟人嗅觉会差些,妻子全力以赴支持朱晓读书,根本不会反对他为读书而采取的任何举措,当然不会埋怨蜡烛燃烧时的气味,妻子不说,朱晓当然不知道。

在朱晓埋头苦读的日子里,老净给朱晓挂过一次电话,约朱晓喝酒。老净以为朱晓还在为没有当上处长在生闷气。朱晓说不去了,我得复习,准备考公务员。老净为之一振,这就对了,年轻人不能把一辈子误在那个除了垃圾粪便什么都不管的单位,我不打扰了,好好看书。撂下电话,朱晓刚看了半页书,老净又挂电话来了,你还是考我们司法行政系统吧,这个系统领导职数多,连乡镇司法所都是副科级,再不济在我退休前给你搞个副科级没问题。可朱晓万万没有想到,老净这个电话给他导致了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

太阳落山了,朱晓明显感到徐徐袭来的风不是凉爽,而是冰凉 ,毕竟已是深秋。这时候林子里的几个农民出来了,直到走到朱晓面前,走在最前面的中年人向他打招呼,朱晓才认出这帮人是这片枫树林所在村子的“两委”成员。朱晓来这个村子检查过综治工作,他们见过面。朱晓问,这么晚了来林子干什么?带头的说,准备把林子卖掉。朱晓问,干嘛要卖掉?有片枫树林多好?那人说,枫树林又不能当饭吃,这里要建一个化工厂。

朱晓一片茫然,真没想到枫树林即将迎来的不再是一个漫长的酷冬,而是消踪灭迹的结局。朱晓不得不多看几眼这片枫树林,看得很出神,尽管秋风一阵赛过一阵冰冷。

暮色四合时,朱晓的手机响了,电话是他的高中同学高强打来的。高强说,我到A县了,一起吃个饭吧?朱晓很为难地说,……手头赶个材料,晚一些我和你联系。高强说,那你快些,A县的林副县长请我吃饭,在步云宾馆4楼红叶厅。朱晓如释重负,我半小时后到。

朱晓对高强撒谎说在赶材料纯属迫不得已。老同学来到A县,一张口就说要在一起吃个饭,最初朱晓以为要让他请客,朱晓就为难了,令朱晓为难的是自从考上公务员收入没增加多少,倒是支出门路比以前多了不少,平时吃饭要花钱,周末回家坐车要花钱,借用到A县政法委又得租房子花钱,加上孩子出生后的花费,真反倒不如以前了。这也是妻子经常在电话里与他吵闹的原因之一,也怪高强末了才讲林副县长请客,让他作陪,自己又不好改口,只得将错就错。

朱晓被录为司法行政系统公务员后准备请老净吃饭,不料老净倒是先安排了饭局。宴前,老净颇为自惭地告诉朱晓,B县司法行政系统新录公务员指标已被领导关系占满了,朱晓只能调到A县。朱晓和妻子一下子傻眼了。老净又说,你还是先去A县报到吧,我会交待A县司法局局长为你安排一个离B县近一点的乡镇。老净讲完这句话后,朱晓看了一眼妻子,妻子只是摆弄在耳侧的头发,没有说话。老净对朱晓说,到时候我再想办法把你调回来。朱晓又看了一眼妻子,妻子就不再摆弄头发了,对朱晓说,还不敬酒。喝过一杯后,老净又说,我到60岁退体还有6年嘞!退体前再想办法给你搞个副科,谁叫我们一起管过垃圾和粪便呢?妻子连忙站起来,净局长,我敬你一大杯。说罢便端起一大杯葡萄酒先饮为敬。朱晓担心妻子这时候饮酒会不会影响胎儿,所幸三个月后生下的宝宝十分健康。

后来朱晓去A县司法局如期报到了,A县司法局局长很给老净面子,把朱晓安排到距B县城关只有21公里的一个小镇当司法助理员。小镇盛产香菇,朱晓怕老净忘了自己调动的事,隔三差五的给老净送香菇。起初老净说,你的事我记着哩,你放心就是,要等一年试用期满了才能调。一年试用期满后朱晓再去找老净,老净又犯难了,人事制度改革,我退二线了,换了新局长。任何单位人事工作都是一把手说了算,这是约定俗成的规律。朱晓一下子心凉了,木木地从老净家走回来,又和妻子愁肠百结地商量了半宿办法,最后还是决定要找老净。B县政法委赵书记是老净的故交,老净从环卫处提拔为司法局长就是赵书记帮的忙。次日,朱晓和妻子再到老净家,手里依然提的是香菇。讲明来由,老净坦诚地说,不要说我和你小朱的交情,就凭你送给我再吃三年都吃不完的香菇我也会给赵书记打个招呼。不过,你得自己再去找找赵书记,这叫双管齐下。接下来朱晓隔三差五地找赵书记,依然是送香菇,或许是送到赵书记家的香菇再吃三年都吃不完的时候,或许只是深深记往了朱晓的名字,别的一股脑抛在了脑后。一次赵书记和A县马书记在酒桌上谋面,菜过五道,酒过三巡后,赵书记对马书记说,A县有个乡镇司法助理员叫朱晓,想调动哩。您老兄得帮帮忙。马书记问调到哪里,我明天就叫政工科去办。您老弟交待的事没问题。赵书记抓了半天脑袋说,调到县城,最好就在您手下。马书记向来以办事干脆利落而著称,酒醒后立即让政工科查朱晓在哪个乡镇司法所,抓紧调到县委政法委来。政工科的同志说政法委没有编制了。马书记说,那就先借用吧。就这样朱晓被稀里糊涂地借用到与县委政法委合署办公的平安办。

A县县城比朱晓工作的那个乡镇到B县距离多了足足二十公里,加之又是山路,多花车费不说,每周五下午回家,朱晓要比以前多了一个小时的车程。朱晓只好再提着香菇找赵书记,说,我是要调回B县的……赵书记这下不耐烦了,我帮人只帮一次,要调到B县请找别人!走出赵书记家门,朱晓心中骂道,去他妈个蛋,简直是个糊涂官!

妻子起初对朱晓借用到B县平安办深感荣耀,从乡镇到县城,从部门到县委从名义上毕竟近出了一大步。在图书馆那样一个人人攀比的环境下,她有时更爱慕虚荣。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当朱晓在乡镇工作时住的是单位宿舍不出房租,而到了县城得自己出200元租房住。以前工作的那个乡镇很偏僻,很少有朋友造访,现在到了县城,彼县的朋友来得多自然需要接待。日复一日,朱晓每月交给妻子的工资越来越少,几乎到了难以维持生计的地步,再加之由于缺钱不得不给女儿购买后来出了问题的国产奶粉,妻子把心中的怨气就一次次在通话中迁怒给朱晓。当然,每月周末朱晓回到家中时,妻子不会发火,顶多是冷战。从心理需求上来说,妻子需要丈夫经常回来予以抚慰,尽管往返车票也是一笔不小的经济负担。

朱晓走进步云宾馆4楼红叶厅时,室内乌烟瘴气,桌面一片狼籍,除高强外八九位朱晓素未谋面的客人个个喝得摇摇晃晃,高强满脸红光,高声呼道:朱晓!罚酒三杯……不,罚六杯,给倒!快喝!朱晓说,你得说出理由!高强说,一罚你姗姗来迟!二罚你“生娃不管娃,娃病了不管娃。”朱晓问,此话怎讲。高强告诉他,今天上午朱晓妻子抱着孩子去医院做B超,队排得老长,还时不时有医院领导和内部熟人的关系插队,朱晓妻子等得都快急哭了,最后是高强帮忙找熟人提前安排做了B超。朱晓问,结果如何?高强答道,没事!有事你老婆不给你挂电话我也会给你挂电话。你说这酒你该喝不该喝!朱晓连连应道,该喝!该喝!说罢一口气喝下六杯啤酒。高强说,这一桌客人是我们B县在A县的乡贤,有当官的,有当兵的,还有经商的。说罢高强指着坐在正位上的一位女宾说,这是林副县长,林业厅副处长下来挂职的。朱晓端着酒杯走上前去敬酒,看到林副县长并不像是其他领导那样严肃矜持,更像是一位小学教师或幼儿园老师,她诚恳可掬的笑容和一身运动装束,让朱晓立即联想到两个词:活泼,朝气。朱晓说,林副县长,敬你一杯!林副县长说,叫我林娜,有空到我那边坐坐。说罢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那一夜朱晓睡得很踏实,由于喝了酒,更因为知道女儿已做了B超并无疾患,也因为高强给他介绍了这么多B县老乡,包括林副县长,不,林娜。朱晓不由得对高强这位上学时调皮捣蛋勉强混到高中毕业证就去做生意的同学,产生敬佩。以至上班时,朱晓的脑海里过电影一样反反复复呈现出高强、林娜,还有其他老乡的影子。就这样呆呆地在办公室坐到上午10时,朱晓突然想到应该去找林娜,她是省林业厅派下来挂职的,或许就分管林业,或许能够挽救那片枫林树。

林——副县长。朱晓本来想叫林娜,但看到林娜身着一身职业套装,正端坐在办公桌前一本正经地给几位同志谈工作,尽管这一切无法掩饰她的内在的青春与活力,但朱晓还是很尊敬地叫了她一声林副县长。打发了几位谈工作的同志。林娜就同朱晓坐到沙发上泡茶谈天,这时她的表情不再克制,完全显露出属于她本性的一面。朱晓谈到城东那片枫树林,林娜表情一下严肃地说,下午我就带林业局的同志去看看。

又到周五下午,朱晓魂不守舍地消磨等待回家。3:00左右朱晓接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林娜打来的,问他下午回不回B县过周末。朱晓说,回去。林娜说,4:30到政府楼下等,坐我车一起走。朱晓说,你先走吧,我要等到5:00才能走人,走早了要受批评。林娜说,那就等你到5:00。朱晓说,那怎么好意思。林娜说,没关系,你是我们林业系统的大功臣。在回B县路上,林娜告诉朱晓,根据他提供的情况,当天下午林娜带林业局的同志去看了那片枫树林,别看林子小,树不大,但每一棵树龄都在百年以上,属重点保护林木。更大的惊喜是,在这片枫树林北部还有一片地球上纬度最北的榕树群,30多丛榕树,树龄都在千年以上,盘根错节,气势甚是宏伟,更需要保护。县政府已通知城关镇采取了保护措施,林业局正在和旅游局制定林木公园筹建方案,如果资金到位及时,明年春季那里将是全县最有人气的地方。

一次偶然的发现居然产生了如此影响,这使得朱晓十分兴奋,后来他们一路的话题全是围绕展开。朱晓是农林大学本科毕业,林娜是省林业厅挂职干部,两个人很有共同语言,回家的旅途很愉快,不知不觉地小车就驶进彼县县城。林娜问朱晓住哪里。朱晓说,住佳阳小区,到新华书店路口我下车,走几步就到了。林娜说,我父母住在鑫诚小区刚好顺路。林娜又说,我基本上每周五都回来看望父母,你要回来就乘我车,别客气。朱晓随口问道,你不回省城看看老公孩子?林娜有了几分羞涩,说什么呢?我还没有结婚!朱晓尴尬地笑了,他看到在城区斑斓灯火照耀下,林娜脸上笼罩着红晕。

朱晓走进家门时,脸上依然挂着尴尬的笑容,妻子的脸依然同以前一样冷冷地。妻子热完饭菜,端到桌前说了声你吃吧,就去阳台洗衣服了。朱晓注意到,妻子面容很憔悴,刚过三十岁,眼角已爬上鱼尾纹。为了丈夫,为了孩子,也为了自己的尊严抑或虚荣,妻子付出的太多了,青春过早地凋谢了。朱晓很想让妻子高兴,琢磨半天只说了一句话,今后还是给女儿买进口奶粉吧,从这周起我乘便车回家,一个月,可以省200多元的车费嘞!朱晓看到妻子从阳台回房间的步子轻盈了许多。这就是妻子,其实有时她很知足、很单纯,几近于天真。

从此,朱晓几乎每周五乘林娜便车回去,周日下午(有时是周一清晨)再乘林娜便车回单位上班。除此之外,朱晓和林娜很少来往,各自依然像以前一样工作和生活。后来高强又来过几次A县,说是在和县经贸谈一个铝合金生产项目,谈得很不顺利未能成功,从此就再也没有来过A县。高强来A县的那几次,每次都有朋友、老乡请他吃饭、唱歌,高强都请朱晓一起去,但没有请林娜。日渐高强在A县的朋友也成了朱晓的朋友,高强没来A县的日子,经高强认识的这些朋友、老乡也偶尔约朱晓一起吃饭,朱晓有客人的时候也一并带去,饭局结束时,朱晓也佯装抢着埋单,但其实每次都轮不到他,因为这些朋友、老乡大多是做生意的,他们有的是钱。朱晓省去了不少应酬的支出,扩大了交友圈,还用省下来接待朋友的钱给妻子买了两套过冬的衣服,

11月初的一个星期三的傍晚,林娜突然挂来电话,请朱晓陪她一起去在建中的林木公园去一趟。她好多天没有去工地了,很想去看看工程进展情况。林业局的同志白天在工地忙了一天了,林娜不好意思让他们陪。朱晓这才知道,林木公园已开工了,项目前期资金是林娜从省林业厅争取来的,县里配套的不多,只有十万元。朱晓也快一个月没去过枫树林了。原因是朱晓和妻子几乎没有在电话里争吵过。妻子每次在电话里说话的声音就像燕子叫一般欢快。生活其实很现实,甚至有些世俗。

初冬傍晚的枫树林很单调,整片林子色调灰暗单一;缺少枝头红叶的映衬,枫树孤单单地立在那里,树冠形态各异,有的像是问天,有的像是养神,不一而足。林子里不再杂草丛生,有了几条鹅卵石铺成的弯弯曲曲的小路,依据树距建设者们已用灰线勾勒出水潭、花园和草坪的轮廓,有的已经动工建设。看看眼前这一切,朱晓想要是等公园建成后来年秋末再来这里,该有多美。可以看到整个园林的设计是独具匠心,颇有灵气的,既突出自然美,又不失现代风格。可惜建设者们似乎并不能完全领会设计者的思路,已动工的部分做得不尽如人意,甚至有些蹩脚。

朱晓陪林娜边走边详谈着探讨着指导建设的办法,几乎朱晓每一个想法都能与林娜不谋而合。林娜用赞许的目光看看朱晓说,我看这个筹备处主任应该由你来当,现在这个主任是个门外汉。朱晓连连摆手,随便说说还可以,真把任务压到我头上,我可干不了。

这个周末朱晓依然乘林娜的便车回家,半路上林娜接了一个电话,后对朱晓说,回到县城先去酒楼,高强请客,菜由我们点,好好宰他一顿。于是小车一进县城便直接进了一家宾馆。待围定餐桌坐定,才知道晚上应邀赴宴的还有三位在A县回来的朋友,朱晓都认识。久在江湖行走,高强很精通饭局之道,约来B县四个朋友,两边实力算是均等。那一夜,除林娜外,其他人等喝得昏天暗地,朱晓不知道怎么回的家。朱晓第二天睡醒时已是日上中空,妻子做好午饭。朱晓洗漱完毕和妻子女儿一起吃饭,刚吃两口感到胃里的酒仍在翻江倒海,去卫生间吐了三次方才有些舒服,但饭是吃不下去了,他倒一杯开水喝着。接下来,妻子和朱晓有了下面一段对话:

昨晚干嘛喝那么多酒。

都是高强搞的。

就和高强两个人喝?

一桌十几个人哩。

怎么是个女的送你回家。

别人都可能喝醉了。

知道自己喝醉后是林娜送他回的家,朱晓多少有些尴尬,下午就不好意思乘林娜便车回A县了,吃过午饭自己背着包去车站坐车。刚到车站,林娜挂来电话说,今天下午我要回省城,厅里有些工作需要处理。朱晓说,那我自己坐车去A县,谢谢你前天晚上送我回家。不好意思,我喝醉了,没出洋相吧?林娜说,前天晚上大家都喝醉了,就你喝了酒趴在桌子上睡觉,其他人一个个发疯似的乱喊乱叫。朱晓心情一下子轻松多了,情况这么清楚,看来你没喝多少。林娜说,喝得也不少,现在还头痛呢!

一连三个周末朱晓都没有回家,市里要在12月中旬对A县创建“平安县”情况进行验收。验收标准共6大部分146小项,要求必须对每一个小项落实情况都要提供书面印证材料。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政法委马书记亲自召集会议作了动员,要求平安办全力以赴作好迎接验收准备工作。朱晓和平安办其他几位同志开始着手准备时才发现,许多考评指标不仅仅需要当年材料,还涉及到与前三年指标的对比,更为要命的是涉及的单位不光是公、检、法、司、安等几家政法部门,还包括民政、环保、安检、卫生、交通等40多个县直单位。如果不抓紧,就二十多天时间不要说材料整理不起来,就连要收集全都很难。为此,朱晓一帮平安办人等只好上班时间催部门报材料,晚上和周末加班整理,累得大家一个个叫苦连天。

在此期间,朱晓给妻子除周五挂电话说声单位忙回不来之外,偶尔也在晚饭后挂电话问问孩子什么的。妻子不热也不冷,不阴也不阳,说话语气十分平淡。朱晓想或许夫妻分居回归到理性状态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高强本来说好11月底要来一趟A县,朱晓打算到时请他吃饭,也准备把高强介绍他认识的此县朋友一起约来。自己经济条件有限,要经常请人吃饭,要高档次,要喝好酒不可能,但不能不请,这是面子问题。但快到月底时,高强又挂电话说不来了。高强可能是由于喝了酒,话很多,一聊起来就没完没了,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林娜。高强嬉笑道,林娜对你有点意思。朱晓的头皮一麻一下子感到头发都竖起来了,这种话不能乱说。人家林娜是省直机关下来挂职的副县长,又还没结婚呢。高强一本正经地说,不是乱说,确实如此。林娜看你的眼神和看别人的都不一样,具体还不好形容……对,就是对男人十分欣赏的那种目光。朱晓有些恼怒,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净编排故事。高强却不恼,那我问你,我请客那天晚上后面大家敬你酒是谁替的?朱晓说,我喝醉了,不知道。应该是我自己喝的吧?人喝醉了不要说别人敬,自己都会找酒喝。高强说,那就证明你没醉。你说你不能喝了,林娜就说她来替。大家就拼命地敬你酒,林娜就一杯一杯地替,一口气喝下八大杯葡萄酒。朱晓心跳开始加快。高强又问,你知道林娜后来为什么要送你回家吗?朱晓说,不知道。高强说,林娜说她要顺便看看你老婆漂亮还是自己漂亮……朱晓觉得一股热血一下子冲到头顶,不知道该给高强说些什么。停了老一会儿,对高强说,你今天又喝高了,咱们改日再聊吧。

那天夜里,朱晓躺在床铺上就是睡不着,眼睛睁得老大。他不太相信高强的话,但林娜的身影总在眼前挥之不去,这种感觉在和妻子谈恋爱时是从来没有的。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说明自己已经爱上了林娜呢?朱晓又拼命回忆林娜那天晚上送他回家的情景,一丁点儿东西都记不起,他的确醉酒后失忆了。那天夜里林娜肯定见到了妻子,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朱晓反反复复推测着种种可能,每一项推测似乎都有可能,又似乎都不可能。这个问题他不能问妻子,也不便问林娜,又如何能解开呢?

那天晚上,包括后来很多天,朱晓一直很苦恼。

市里对A县平安创建验收圆满结束了,朱晓和平安办的同事们总算松了口气。不料第二天马书记又召集平安办同志开了个会。会上,马书记充分肯定了平安办前一阶段工作,特别表扬了朱晓,说朱晓整理的那部分材料条理清晰,内容翔实,市检查组最满意。平安办几位同志孩子般欢呼起来,接着马书记话题一转说道,大家还得再辛苦几天,市里已把我们此县推荐为全省平安建设先进县,省检查组中旬就到,大家要抓紧把市里检查组指出的问题整改好,这个周末大家就不要休息了。这下大家沉默了。马书记爽朗地笑着说,现在宣布三条决定,一、晚上我请大家吃饭,二、从迎接市检查准备工作开始到省里检查结束,凡双休日加班的,每天补贴200元;三、如果省级“平安建设先进县”验收通过,组织所有迎检准备人员去黄山旅游,不想去的折成现金发放。马书记话音刚落,会场又雀欢起来,但朱晓的表情凝重。他实在希望这个周末能回趟家。

晚饭前给妻子挂了电话,说这个周末还要加班,问她要不要带孩子过来。妻子说,不去了,你忙你的。说罢就挂了电话。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林娜又挂来电话,问他在A县还是B县,朱晓说在A县。林娜说那正好,半小时后有件东西我让驾驶员送去。朱晓问,什么东西?急吗?马书记请平安办同事喝酒。林娜说,那就明天再说吧。朱晓这段时间不打算见林娜,尤其是在喝了酒的晚上。

或许是由于喝了些酒,那个晚上朱晓睡得十分沉,第二天8:00多有人敲门时朱晓还没有醒,他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开了门。朱晓以为是同事敲门叫他加班,不料站在眼前的却是林娜。朱晓一惊马上清醒了,喊了声:等一下!赶紧闭上房门折身跑到室内,因为除了三角裤衩,朱晓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屋外传来一阵银铃般笑声。

朱晓穿上睡衣满脸窘迫地把林娜迎进屋时,林娜还在格格地笑。笑过一阵后林娜递给朱晓一个塑料袋说,这是件毛衣。A县为争取省林业厅项目支持给林业厅处长以上领导每人送了一件,我打开一看是男款的,还是送给你吧。朱晓正要推辞,林娜说,没时间和你扯了,我得赶紧到工地去,很长时间没在县里,不知道他们做得怎样了。说罢转身就走了。

朱晓看了看钟表,已经快9:00了,他赶紧换衣服准备去加班,又有人敲门。朱晓想,这回准是同事敲门,开门一看,妻子抱着孩子站在门口。怎么是你……朱晓惊讶地问道。我怎么不能来?!我不来你好养骚货,是不是?妻子放下孩子,怒瞪着双眼问道。……人家是副县长,过来送件东西。朱晓知道妻子肯定在楼道碰到了林娜,解释道。什么副县长?就是个骚货。那天晚上她送你回家中,我就看出来你们之间黏黏乎乎的,没想到才三个周末没回家就住到一起了!你说什么呀!……朱晓不知道怎样解释妻子才会理解,急得满脸通红。妻子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朱晓凑上去说,有些事情没你的得那么复杂,人家就是刚才给我送了件毛衣。

“……送毛衣?一个女人凭什么给你送毛衣?”妻子呼地一声站起来,“我不在这里和你吵,你是国家干部,我是草民一个,我维护你的形象,希望你尽快回趟B县,我们作了断,你好攀龙附凤!”

说罢,妻子抱起孩子扭头就走。朱晓喝道,谁怕谁呀!

一整天朱晓照样加班干活,等到晚上回头一想,妻子怀疑也是正常的,事情赶得那么巧,也难怪。想到这些,朱晓就往家里挂电话,可一连挂了三次电话没有人接,又打妻子手机还是没有人接。朱晓心中十分烦乱,很想去那片枫树林去走走,可又怕此时在那里碰到林娜。他只有烦躁地躺在床铺上吸烟。回忆以前的日子,朱晓十分怀念在彼县环卫处工作那段日子,可惜已经成为往事。朱晓感慨道,人啊,又何必总是那样贪心不足,把自己一步步逼到挣扎的边沿呢?

手机响了,是高强挂来的。朱晓接通电话,高强只是嘻嘻地笑。朱晓说,讲话!高强止住了笑声,你叫我说什么呢?前几天说你和林娜挺那个,你还强词夺理不承认,这次差点让老婆堵在床上,怎么说?朱晓噌地一下坐起来问道,谁说的?高强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给我打埋伏?你老婆刚从我这里走。朱晓问,你怎么给她说的?高强说,我能怎么说?劝她想开点,实在过不下去离了算了!朱晓火冒三丈,有这样做朋友的吗!高强油腔滑调地说,怎么,还想家里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你老婆的脾气我看你玩不转……朱晓实在听不下去了,厉声喝道,够了!继而又缓和地说,这事你先不要告诉林娜。

朱晓决定明天赶紧得回趟B县。妻子本来只是狐疑,高强插进去一搅和,说不定她会信以为真,还是趁早给妻子解释清楚为好。至于请假理由,当然不能实话实说。

朱晓星期天起床正准备给马书记挂电话请假,老净的电话先挂了进来。老净说,小朱,你今天哪里都不要去,我找你有事,已经在路上了。老净最关心的是朱晓调动问题,星期天一大早就往B县赶或许真有什么好消息。如果真能调回去和妻子女儿一起生活,一切将得到有力的证实。

一小时后老净赶到时,朱晓已在楼下等待。朱晓要请老净到茶楼喝茶,老净神神叨叨地说,还是到你房间。朱晓马上意识到老净并不能给他带来有关调动的好消息,八成是为昨天早上的事来的。进屋不及落座喝水,老净果然就讲了妻子昨晚去他家说的话。朱晓苦笑着摇摇头,一五一十地给老净讲了昨天早晨的事。又问,老净你说我怎么办,她(指妻子)到处以讹传讹,看来是下定决心要和我离婚了。老净笑着叹了口气,你错了。你老婆不想和你离婚。朱晓说,既然不想离婚,为何又要四处宣扬这档不靠谱的事。老净说,人家要想和你离婚现在就不提这档事。昨晚找到我家看似揭你皮,实则是想让我劝你认个错,好有个台阶下。朱晓说,这个错我不能认,本来就是没有的事。老净良思许久说,那件毛衣你舍得不?朱晓说,无所谓舍得舍不得,我本来打算还给林娜的,老净说,毛衣不能还,还了你更说不清楚了,你干脆给我。朱晓说,你拿毛衣回去她就能信?老净说,我不光要拿回去,而且去找你老婆时要穿给她看。朱晓还是弄不明白。老净叹息道,看来你真和那个林什么副县长一点瓜葛都没有。你情商太差。试试看,有谁会把情人送的东西转赠别人的?朱晓恍然大悟,接着又反问道,难道最初你还不信?

省里“平安建设先进县”的验收星期四下午结束了,检查组很满意,马书记及时兑现了诺言,星期五一上班就让财务给平安办的同志每人按日补贴200元的标准结算了双休日加班补贴,又让办公室抓紧联系旅行事宜。朱晓领到了800元加班费后第一就上超市给女儿买了一整箱进口奶粉,准备吃过午饭就坐班车回去,免得林娜下午又约他一起乘车回去。偏巧刚走出超市林娜就挂电话,朱晓想接还是不接呢?如果约自己坐她的车回B县怎么办?想了半天还是接了电话。电话里林娜颇为沉缓地说,这个周末我有事回不了B县了,中午一起吃个饭好吗?12:00贵族牛排馆见。朱晓迟疑了片刻说,好吧!

在缓缓的乐曲声中朱晓走进贵族牛排馆,林娜已经坐在桌前等他。在林娜对面落座后朱晓才发现她的神情有些忧伤,似乎就在刚才流过眼泪。林娜语调低沉地说,星期一我要回省厅上班了。朱晓问,怎么这么突然回去?林娜说,本来挂职还有一年时间,可处长提副厅长了,我这个副处长得回去主持处里的工作。朱晓说,噢!林娜说,可我舍不得离开B县,离开那片枫树林。说罢林娜低头抹起眼泪,朱晓鼻子也酸酸的,但硬是没有流下眼泪。林娜擦掉眼泪接着说,我走后县里要成立园林处,副科级机构,我本来想推荐你去当处长,可一想不合适。朱晓说,是啊,就怕能力达不到。林娜说,不是因为这个。你应该调回B县去,那里才是你的家……

牛排端上来了,两个人开始用餐,都吃得很缓慢,林娜吃了不到三分之一说饱了,就让服务员收了餐具,朱晓也停了下来。林娜说,你的妻子很善良,很漂亮。朱晓“嗯”了一声,林娜接着说,送你那件毛衣你扔掉吧,不要穿了,别太伤老婆的心。朱晓没有应声,林娜就不再说话了,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直等到客人走完了,他们才向外走去。走到牛排馆门口,林娜说,你调回B县的事我或许可以帮忙。朱晓说,别太为难了。

春节前朱晓调回了B县,安置在B县林业局工作。回B县前,朱晓又去看了一次枫树林。春节将至工人们早早回家了,林子里杂乱无章地搁置着砖块、石头和木料,还没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枫树林当然还是秃的,呈现在朱晓眼前的是另外一种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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