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 哥
2012-12-18蔡润田
蔡润田
1
太行山东麓的阳平县,是个人口稠密、土地瘠薄的县份。居住在这穷乡僻壤间的山民,为了谋生,不知从哪朝哪代就学会了印花染布的手艺,纷纷到千里之外的冀东平原去开染坊,谋生路。当地乡俗把这叫做下京东。
民国三十六年,“土改”前夕,阳平县向日邨的李亚凤下京东,来到滦县辛庄染坊,当了一名伙计兼账房先生。染坊掌柜柴承业与李亚凤是同村人,虽不同宗且谊在主顾,但因年龄稍小,依长幼尊卑的老例,便称李亚凤为凤哥。也就因这个缘故,柜上的伙计以至于辛庄老少村民也都称他为凤哥,倒不计及年龄的大小。
其实,凤哥也不过四十多岁。他形体瘦削,个子矮小。经常堆着笑容的长脸庞总是刮得精光,显得格外精神、和悦。
凤哥的确有副好脾气。他口齿伶俐,爱和柜上的人开玩笑,常说得伙计们无言以对。每当这个时候,伙计们就会兀突地揪了他的耳朵道:“你说,谁是乌龟!”这时凤哥一面讨饶,一面应道:“我是。”“你是什么?”“我是乌龟。”这才告饶。闲暇时,他也常和街坊邻里的女人们说笑嬉闹。辛庄的女人们不仅伶俐而且泼辣。她们在舌战将败之际,会突然发难:“凤哥多年没回家,憋得慌了,是不?”这时,狡黠如凤哥竟也讷讷的,回答不来这个憋还是不憋的问题。只是隔壁孙二婶好为不平之助,给凤哥帮腔说:“你告诉她们憋出病来了,让她们给治吧。”凤哥听了,也便附和着:“是的,是的。”然而,终究不免一副斯文的窘相。
是的,凤哥下京东五六年了。每年过大年,伙计们几乎都要回老家与家人团聚。唯独凤哥一直还没回去过。伙计们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凤哥说:“反正柜上总得留人,我老了,不想来回折腾,你们回吧,我守柜。”为此,颇也赢得伙计们的好感,尤其让那些年轻伙计们感戴。
2
公元一九五四年,当农历腊月来临的时候,辛庄的人们又开始忙活过年的事了。村头巷尾到处弥漫着祥和欢愉的气氛,不时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宰猪声、鞭炮声和赶排落子戏的锣鼓声。染坊的伙计们又要回老家了。
在柴掌柜准备启程的前一天晚上,凤哥来到掌柜房间,把一匹白布、半匹黑布和攒的钱交给掌柜。“你把这捎给家里人吧,告诉他们,我挺好。我回家的事看情况再说吧。”柴掌柜会意,只一副渊默的样子,并不劝凤哥回家,似乎让凤哥留守柜上是当然的事。而伙计们则照例要和凤哥说几句谦让的话,照例要感戴凤哥的好意,照例要回家过年,虽然他们并不见得能给家里带回许多钱财。
终于,年节临近,辛庄染坊只留下凤哥一人了。凤哥独自坐在房间洋火炉旁,神情恍恍惚惚。在他身旁的一只木墩上放着一个盛满烟草面的铁盒子和一沓纸条。凤哥轻轻拈起一片纸,卷成喇叭状,而后从铁盒里捏了一撮烟放入喇叭,用小手指把烟夯实,再把喇叭口啮合拧紧,然后舌尖在卷纸开口的一端轻轻一抿,一支清神益脑的烟卷就告成功了。凤哥面对熊熊燃烧的炉火,一支接一支地吸着自制烟卷。这时,他不再操持染坊的活计,这是他一年中最清闲的日子。不过,也只是在这个时候他才显得有些清寂,落寞。他枯坐着,说不来在想些什么或根本什么都没想。街上时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忽然想去叫几个孩子来和他逗趣儿、玩耍,他喜欢小孩子,爱和他们戏耍。他知道,这几天大人们都忙着备年货、扫房子,没人和他闲聊。他真的想去找几个孩子来,然而终于没有。
就这样,凤哥熬过了节前几天清净的日子。
3
腊月二十九这天,凤哥刚刚吃过早饭,就有一群爷儿们、娘儿们从门外涌来。从他们手上拿的红纸就知道,是请凤哥来写对子的。这些年辛庄过年写对子的事几乎全落在凤哥身上,辛庄文化人不多,都知道凤哥是念过书的,毛笔字写得尤其清丽。而凤哥对此也有求必应。这对他来说,与其说是助人,不如说是悦己。这是凤哥难得显才露能的机会,这使他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满足甚至陶醉。自然,笔墨是要自己贴上的,有时还要贴上红纸,这也乐意。而且,凤哥给人写对子并不泛泛地写些称颂升平、阖家康泰之类的浮套话,他要视各家情况落笔。
凤哥笑嘻嘻地把人们迎进房间,待人们安静下来之后,他略显矜持地向周围人们扫视一过。于是,拉开架子,濡墨挥毫。给孙惠有家写的是:“从古称稀尊上寿,自今以始乐余年”。他知道孙惠有家三世同堂,爷爷过年正是七十大寿。他给方温恭写的是:“鸣花炮声声道喜,起大梁步步登高”。这是因为方温恭家刚盖了新房子,刚搬到新家。给孙寡妇写的是:“桃符新换迎春贴,椒酒还斟合卺杯”。这是祝愿孙寡妇来年找个好女婿的。不料孙寡妇不明白这意思。凤哥只好仔细讲解了一番。孙寡妇听了,喜嗔参半地剜了凤哥一眼。说:“啧啧,和谁去合卺呀,跟你吗?说得好听!别别别,别磕碜我们了,换一副别的吧。”凤哥听了这话,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谑笑。随即蹙起眉头,略一思索道:“那就给你换一副吧。我先给别人写。”
当凤哥给别人写完,并最后给孙寡妇写下“和风扇淑气,世雨酿新枝”的对子时,乡亲们都陆续离去,一面不无诚意地邀约着凤哥到家里吃年饭的日子。
不一会儿,屋子里只剩下孙寡妇了。其实,对孙寡妇来说,对子的内容是无所谓适宜不适宜的,她要求重写是要多磨蹭一会儿,好留下来单独和凤哥拉拉话儿。凤哥对这一点似乎也心领神会,所以,就最后给她写。
五年前孙寡妇丈夫不幸早逝,留下个十岁的儿子,靠着她做豆腐皮的手艺养家糊口,生活并不十分拮据。孙寡妇原本性情开朗,爱说爱道。丈夫死后,难免寂寞孤单,闲下来就来隔壁和老西儿们闲聊。而对凤哥更是格外眷顾,平常缝缝补补多所关照。十几天前,孙寡妇就对凤哥说,过年一个人冷火冷灶的,不用张罗什么年货。要凤哥就到她家里过年。凤哥心里感激孙寡妇的好意,但害怕人们说闲话。所以支支吾吾,没有答应。现在孙寡妇又重提此事,她说:
“怕什么,大过年的,谁家不是热热闹闹,阖家团圆。咱们虽不是一家人,还不许一块吃顿饭。”
凤哥说:“怕是——”
凤哥刚一开口,孙寡妇就接上说:“怕、怕、怕,我都不怕,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啥!”
凤哥说:“这样吧,听你的,我今年什么都不做了,你给做了肉,调了馅,拿过来我自己包着吃就是了。”
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钱要交给孙寡妇:“拿着,用这点钱割点肉吧。”
孙寡妇没有接收,推搡着凤哥说:“谁稀罕你这钱,你小看我们管不起你吃顿饭不是!”
凤哥无奈,只好将钱收起。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等着!”说着,他就从炕犄角搬过一个小方柜,从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后,露出一双光滑圆润的玉镯子来,他下意识地向周围扫视一过,样子有些诡秘地说:“这是我从老家带出来的一点东西,放着没用,就算是我对你平日里关照我的一点回报吧!”
孙寡妇见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默默地瞅了凤哥一个时辰,这才一把抓了过去:“这个,我收下了。”
大年三十晚上,将近午夜时分,孙寡妇来到染坊和凤哥过了一个除夕夜。初一早上,人们看见,孙寡妇从染坊回家的时候,脸上红扑扑的。
4
过了正月初五,染坊的掌柜和伙计们就陆续还柜了。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几个伙计在屋子里围着火炉闲聊家乡见闻,凤哥提个矮凳凑过来旁听。
“哈哈,俺村张财主,土改时乱石砸死了,他儿吓跑了。年前回家看看,听说村干部要找他,又吓跑了。”
“听说土改时东乡没有死过人,西乡就厉害,那里的财主逃跑了,捉回来也要镇压。”
凤哥没有回家过年,家乡的话题自然无从置喙,他只好做个听众。过了一会,他起身来到掌柜房间。只见他和掌柜压低了嗓门儿,窃窃细语了一通。出来时,神色颇有些凄黯。
一晃又一年过去了。凤哥还是过年都不回家,独自留守柜上。
一九五六年春,上面传下了新精神——国家要对工商业施行全行业的公私合营。这个政策的实施使柴掌柜经营了十几年的辛庄染坊一夜之间变成了主要由公家主管的辛庄印染合作社。在社里干活的人要重新评级计酬,一律拿工资。这对伙计们或许影响不大,柴掌柜可就有点不好接受。他说拿工资,挣死钱,利头小,不自由,因而辞职不干,退社回山西老家了。凤哥似乎并没有什么怨言,甚至还挺满意。他说,在哪儿都是给人家干,都一个样儿。
合作社来了个新掌柜,噢,不叫掌柜,叫主任。姓赵,是当地人。其余大都还是“老西儿”。开张那天,主任把伙计们叫到一块儿,训话说:“现在合作社宣告成立,从今儿个起,大家不是给掌柜干了,是给公家。大伙也不是小伙计了,是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啊,要对得起这个称号,要好好干。”
这番话,并没有激起如何的反应。唯独凤哥,似乎很受感动,脸上乐呵呵的。当晚,为庆贺印染社的成立,凤哥操起了他多年不曾拉过的板胡为伙计们的山西梆子配乐。还自拉自唱了一段《鞭打芦花》。
真的,合营后凤哥变得更快活更勤快了。他文化高,算盘好,主任让他还是管账目。这样,他本来可以不再干那些接、印、染、晒、碾之类的杂活、重活,可他照样样样都干。社里先前那些伙计们笑他太积极,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先前是什么,是小伙计,是雇员,现在是工人阶级,是主人,不积极咋行!”他除了仍然爱开玩笑之外,有时候还挺认真地管管别人的事。
一次,一个年轻伙计晒布时没有用晒杆把布捅到应有高度,致使下端拖到地面。凤哥见了很严肃地说:
“你这年轻人,干活这么马虎还行!”
年轻人以为小事一桩,很不服气,就顶撞起来。这时正好主任过来,把年轻人批评了一顿。年轻人并不嫉恨主任,倒从此不再和凤哥过话。但凤哥并没因此就不“积极”了,他照样爱管闲事,俨然一副“主人公”的样子。
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五一”劳动节时,凤哥竟得到“先进工作者”的称号。凤哥一拿到奖状,就小心翼翼地把它卷好封好,寄回老家去了。他在信中告诉家乡人,他现在已是给公家干事的人了。过年他可望与家人团聚了。
可惜,他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
没过多久,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社里突然来了两个人,据说,是从山西阳平县来的。他们一来就到了主任办公室,不知和主任说了些什么。来人出去之后,主任把凤哥叫到办公室,脸色阴森地说:“来人外调,说你逃避土改,隐瞒成分,是真的吗?”
凤哥听了,脸色倏地变得煞白,嗫嚅地说:“他们还要把我带走吗?我现在不是工人、工人阶级了吗?”
主任说:“你先去考虑考虑,回头再找你谈。”
凤哥颓然地走出办公室,茫然不知所之……
当晚,凤哥失踪了。染坊的人们四处寻找,一夜没有见到人影。
清晨,朝霞把辛庄东头的大水坑映得波光潋滟,一群刚放出笼的鸭子快活地奔向水坑,悠然浮在水面上,不时发出呱呱的叫声。水坑南岸的一棵弯柳树下,黑压压的一群人正围观一具刚刚从水坑里捞出来的尸体。在一片唏嘘声中人们猜测着、议论着凤哥各种各样的死因。